老烟记事(292) 大帐篷
文章来源: 烟斗狼2021-09-17 16:53:51

文燕17岁来的北大荒,只比老烟晚半年。她也是先到密山,在这里等待分配。大概因为长得乖巧,接待站给她发了一件漂亮的双排扣大衣,把她留下来当了一个月的接待员。文燕那时满口四川话,跟863农场长驻密山的劳资人员很熟络。这个农场是南充一个预备师成建制搬过去的,团变分场,连变生产队,场长也称师长,书记也称政治部主任,里面全是四川人,自然喜欢要四川人。文燕很有效地为863农场又划拉了一百多个四川人,最后自己跑去加入了新成立的文工队。

863农场在虎头镇圈了一块地,作为总场部。总场部里只有一种建筑物——帐篷,一个挨一个都连成了片,表明这里仍然是个大军营。但在文燕眼中,却跟马戏团一样好玩。每天她和伙伴们从黄老大家中出来,走上十分钟的路,到场部大食堂吃三顿饭。吃完饭,她就流连忘返,呆在那里跟老乡们聊天。有几位扯来扯去,居然是她伯父以前的学生。文燕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远离故乡几千里,居然能在北国边陲找到这样一个“小四川”,里面充满着大家庭的温暖。各级领导仍然保留着部队作风,纯洁、端正、一心为公,让她感觉可亲可敬。

这个预备师是1955年组建的,当时新中国第一部《兵役法》刚刚颁布,开始对战争年代累积下来的庞大而日渐老旧的军队进行大换血。作为配套制度,国防部下达了《关于组织预备师的命令》,在全国招收了十几万新兵,作为后备兵源。随着农垦事业的全面铺开,这些预备师训练两年就拉到边疆去屯田了,造成整个预备役制度“名亡实亡”,直到1983年才重新恢复。可以说,预备师当初组建的时候,其最终归宿就安排好了——抗美援朝既已结束,在可见的未来再无大仗可打,裁军才是正理,哪有没事再“预备”一大批光消耗粮食的新兵?所以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招兵时没必要向这些人透底罢了。在部队的大熔炉里呆上两年,自然“心明眼亮志如钢”,党叫去哪就去哪。文燕感到大帐篷里充满着一种特别的乌托邦氛围,这是很自然的。老烟那群经过“反右”洗礼的老兵,则不会再蒸腾出如此可人的气息来。

不过文燕很快发现,大帐篷也是有家规的。自己虽然只是初中毕业,离“小知识分子”还差一截,但仍然带有“自由主义习气”。比如吃完饭后聊大天,不及时归队,就犯了纪律,哪怕回去也只是和队友聊天,并无正事可做。更加“过分”的是,有次她在食堂呆着嫌热(那里炭盆烧得很旺),便解开大衣下边的扣子,露出里面的毛衣来。离开的时候却忘了系上,就这样跟穿了件斗篷似地回去,让指导员逮了个正着。于是新账老账一起算,全队挤在黄老大家的阁楼上,开了她一次批判会,说她“作风散漫、无组织无纪律”、“不注意风纪,有损文工队形象”。文燕不服,争辩了几句,结果引来群起而攻之,方知思想斗争的厉害。打那儿以后,她就检点多了,不再像刚来时那样活蹦乱跳,把谁都当亲人了。

863农场的文工队实际上是个宣传队,专业人员不多,大部分都属于她这样的“文艺爱好者”,并无固定岗位,经常跑龙套。有一段时间,乐队排练缺个打锣的,就把文燕叫去干这个。其实活儿并不难,整场下来也就敲二三十下,但是她备感屈辱。小时候她见过路边耍猴的,也是拿着一面锣,一敲猴就翻跟头,向观众作揖讨赏。现在这么当当一敲,朦胧中她就觉得自己也变成那只猴了,心中难过至极,眼泪都忍不住流下来。结果让领导看到,又挨一通批,说她“资产阶级思想”、“受封建家庭影响”,也不知到底把她归入哪个剥削阶级。

后来赶上排演舞蹈,文燕也老大不乐意。她没练过童子功,压腿、下腰自然比较困难。不过主要原因并不在此。她吃得了这份苦,但不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娱乐他人。她虽然遭逢诸多磨难,依然保有几分大小姐的矜持,所以在舞台上放不开手脚,更谈不上进入角色。

日本人在虎头留下一个电影院,没有遭到苏军炮击,保存完好,文工队就把这里当作自己的排练场所。放映室里堆了很多彩旗,也不知伪满时期派过什么用场,剧务便拿去做成花花绿绿的练功裤,发给队员使用。这样的“变废为宝”农场人很在行,他们从战争废墟中把一块块砖拣出来,用瓦刀截整齐,紧挨着电影院、盖出一座崭新的“青年宫”。新凤霞的妹妹曾带团到这里唱过评剧,水泥地面明净光滑,感觉就像在一个大舞池里表演。

文工队借住黄家时,面积狭小,晚上只能打地铺,男女队员各睡一边。作为自然合理的安排,最老的张明权和最小的李红绢被置于边界线两侧。下生产队表演时,经常遇到十几个人挤一面大炕的情形,仍由老张和小李领衔而卧。对此大家都觉得挺正常,没人说闲话。但每次都让小李在三八线上站岗,到后来她也有些不乐意,毕竟不再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了。

总场部进驻虎头不久,很快成立了基建队。几个月后,文燕心仪的“帐篷王国”就不见了,文工队随即搬进基建队腾出的工房,从而结束了男女混居的原始共产主义生活。

202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