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美国坐牢的日子---侯马
文章来源: loner20032013-07-05 17:29:32

侯马
侯马是一个很复杂的人物:虽然说大多数在看守所的囚人们都很复杂,但侯马比大多数人都还要复杂。侯马是一个四十二岁的黑人,个子在一米八左 右,非常精壮,眼神咄咄放光。侯马是我在进黑郡看守所后第一个与我讲话的囚人。他比我早“进”看守所几十分钟。当我茫茫然被送进“holding tank” (临时关押处的时候,他已经在里面来回走动了。木然的我没有跟他打任何招呼,因为当时心中只有一个“死”字而旁无别念了。接下来根据看守所的规矩我们要换掉所有的在自由世界中的衣物,只留下内裤,然后穿上此后几个月不曾太离身的上下连身的桔红色囚服。按指纹,照囚照,我如一团失魂的走肉任人摆布。待一切手续完成,我才蜷缩在靠墙一个水泥墩上的时候,侯马也完成了他的程序,宛然又一个桔红囚服的囚人了。我一定是失神木讷,而侯马沉着和随遇而安得多了--- 后来才知道对侯马来说这早已经不是第一次进班房了。我与侯马的缘分就是这样从我遇难的第一时刻开始了。

狱监甩给侯马和我一人一条塑料薄 垫:大约有80公分宽,180公分长,8公分厚,外加一条有洞的,有味道的化纤薄毯---这就是我的所有卧具。 看守所的规矩:新来的囚人得到的东西最破最脏,待得久了才能从要离开看守所的“老”囚人那里传承好些新些的东西。这是后话,别处细表。

顺 着狱监的指向,我和侯马放下了睡觉的薄垫,举头环顾,我这才发现屋子的东北角居然还有一个钢制的笼子,里面蜷缩着个胡须尺长,肥硕的壮汉,眼睛睁着,主要是盯着天花 板,只偶尔扫视一下我们,眼神如冰。两个睡垫放下了,我的靠着西墙,侯马的则靠着铁笼。我躺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天花板上的斑斑水锈与青绿色的菌斑。时间分秒逝去,现实像巨石一 样压了下来,我渐渐于麻木与震惊中苏醒,开始意识到被FBI拘捕麻烦会有多大。这才想起我应该有打电话的权利,于是于惶恐与绝望中与我的前女朋友通了话。 她的震惊你可想而知,声音都在颤抖,一个劲儿问我不是在开玩笑。于极度绝望中,我记得我曾向她讲“能救就救,不行就算”之语。当彼时,只有绝望,万物成灰的绝望。不觉得有多害怕,只有无底的绝望。放下电话,眼望向侯马,发现他 已经舒服地躺在笼子旁的脏垫子上。也许他看出我眼中黑洞洞的绝望:“没事,哥们儿,会好的,先歇会儿吧。” 侯马轻声地召唤我。我顺从地在我靠墙的垫子上躺了下来。薄垫塑料表面触肤如冰,心乱如麻,百感袭来,眼前如一片黑雾笼罩。

“犯了什么事?” 侯马的声音从旁传来,好像隔了很远。

“我,我被警察陷害了。” 泪水一下子要涌出来,带着无数的委屈与耻辱。

“我也是。” 侯马答道。

不 知道为什么,也许是那沉重的委屈与耻辱噎住了我的喉咙,我不想再继续与他交谈,去问他的究竟,世界仿佛已经快速离我而去,我竟然昏昏要睡去。不知过了多 久,看守的吆喝将我惊醒:原来我们要被“提升”到楼上的正式监区。后来方知,我昏昏睡去的这几小时时间即是看守所所谓的“自杀观察期”。过去确有新关进来的囚人,因无法忍受这巨大的落差而有极端行为自残或自戕。房间四角高悬的摄像头无时无刻均有专人监控,犯人的一举一动均在视野之内。我的木讷顺从和侯马的 沉着显然使看守不认为我们会有任何极端激烈的行为,因而我们能在几小时之内就能离开这冰冷刺目二十四小时无时不在别人注视之下的监视区。

这就是我认识侯马的第一天,也是我三百天被囚生活的第一天。

对侯马的指控很严重与龌龊:强奸自己十几岁的女儿,亲生的女儿。正式罪名是“乱伦罪”。这是我后来离开看守所之后才知道的,当时因身陷囚中,我只知道他受的是性罪指控。侯马年轻的时候也像很多出身穷苦的黑人一样,为了攫取暴利而倒卖毒品。事发被捕,坐了十年大牢。因此影响,出狱后的侯马只能作美国重罪刑满释放人员 通常要作的重脏体力活,比如建筑业。经过二十年努力,他自己有家水泥浇筑公司,自己作老板,雇了十几个墨西哥人,生意很好。

侯马是个奇人。首先他歌唱得极好:可以这样说,他是我一生中亲自交往过的人中歌喉最好的一个。尤其是教堂歌曲,低音,中音,高音,均能婉转哼出,一调不走!监区的深 夜,阴森寂寥,只要有人通过墙壁点歌,侯马则欣然吟唱。我记得最深的是“Precious Lord, take my hand” (主抓住我的手),其声清越动听,意境悠长,在空空荡荡的水泥牢笼中回响良久。听他的歌有时会令人想起自己的身世,往往不禁悲从中来,潸然泪下。侯马 的篮球也打得很好。在难得的八个月中仅有的三次放风活动中,有两次看守高抬贵手给我们两个瘪气儿的塑料篮球玩儿。瘪气儿是狱方故意弄的,因为气足的篮球可 以被用来作武器。于是乎整个第二监区的囚人就都玩儿起了篮球。侯马一抬手就显出球技非凡,瘪瘪的皮球被他轻轻松松地就在很远的距离投进了篮筐。其姿势之标 准,动作之潇洒,令人想起NBA的球员。不仅唱歌,运动如是,其他的游戏如扑克,骨牌等,侯马也样样精通,而且作弊也是神鬼莫测。就是这样一个多才多艺的 人,却。。。是个文盲。他只会写自己的名字和有数的其他几个字。虽然2009年的联 合国公布的各国经济发展报告说美国成人识字率为99%,但由美国政府自己在1993和2006作的两次结果相似的统计调查显示,有21-23%的美国人基 本上“不能从文字材料中获取信息”,即不能阅读。想来美国的经济,科技水平如此强大,对别的国家颐指气使,动辄武力相加,而自己国内的人民还有许多无法完 成学业,最终沦为文盲,尤其是少数族裔如黑人等。侯马就是这样一位小时贫困的黑人文盲。并不是他不聪明, 只是不曾有条件。聪慧而又不甘居下,注 定了侯马要经历很多风浪。风浪多了,人自然变得老练。在这数月的被迫朝夕相处中,我从没有见侯马发过任何脾气,说话总是慢悠悠地。他好像特别喜欢我,没事就找我聊天,聊天聊累了就一起打牌。如此一来侯马就成了我在黑郡看守所中交往得最深的几个人之一了。

侯马因为自己有公司所以家境颇好,有房有车有存款。如今身陷囹圄,公司的生意只好由他老婆打点。他有个女儿,是与他现在的黑人老婆生的,但显然他在以前有过其他女人,也生过其他儿女。他总是给我看他 的全家福。其中有一个很美丽的黑白混血的十几岁的女孩儿,站在他的纯黑人女儿旁边,想来是侯马与他以前的白人女友所生,但奇怪的是侯马介绍了相片中的每一 个人,却从不提起那个混血女孩儿---一次都没有。后来每每想起他的罪名,我个人认为他的事兴许就出在这个女儿身上。侯马的控罪是incest(乱伦), 也就是说侯马被控与亲生女儿发生性关系(如果真是这样那可太恶心了!)。这个有关系的女儿一定不是他现在的黑女儿,因为她和她妈经常来探监,依美国法律加 害人是不能轻易见被害人的,尤其在案子还 没有了结之前。因而肯定不是这个黑女孩儿。那是不是那个混血女孩儿呢?到现在我也不清楚。

因为侯马家境 富裕,所以他每次订购commissary (零食补助)总是一大包,有的时候他的那包比全监区其他人所有的加起来都要多,真显得“财大气粗”。侯马一点都不小气,总是在周济别人。每当拿到他那麻袋 般大的零食补助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叫我过去,拿给我几袋方便面,或是几包糖果。在自由世界人们的眼中这些东西不算什么,但因所方从中牟取暴利,外面几毛 钱的垃圾食品在狱中要卖几块钱,而且在食物短缺,饥肠辘辘的看守所中,于我当时窘困潦倒之境,这些东西则弥足珍贵,侯马的大方与友情确实令我难忘。侯马有个好妻子,身负如此恶名,她却对他不离不弃,几乎每周都来探望。侯马每次都在铁窗前痴等,因为那里能看到停车场。每次探监之后,侯马也总是指给我看他家的皮卡---他老婆每次也总是贴心地将车停在从看守所的窄窗能看到的地方。。。

侯 马再有钱,零食再丰富,老婆孩子探望地再勤,看守所毕竟还是看守所,正常人是呆不长的。经过了五个月的煎熬,连老手侯马都顶不住了。于是解聘了他“平价” 的律师,忍痛花了巨款请到了当地很有名,但也很贵的一位律师来帮打官司。果然一分钱一分货,这位大律师一出马就使法官降低了侯马的保释金,这样以侯马的公 司与房产作抵押,侯马要保释回家了。
侯马专门从楼下爬楼到我二楼的囚室(他很少上二楼)来告诉我他的这个好消息。当然我为他高兴。也许他看出我眼中的怅惘:“我不会忘了你,博士,我还想让你给我女儿补课呢,她保证能上大学!我到家就给你打电话,我一定!”侯马兴高采烈地回家了,我以为从此就再也不会有侯马的消息了。只是真切地希望他的指控都是无中生有,希望他再也不会回到监狱中来。

侯马出监的第三天,看守说有我的电话,错愕中赶忙去接,原来是侯马!
“嘿,哥们儿,我说过要给你打电话,你一向可好?!我还行,但就是感觉很累,看守所这鬼地方太消耗人了!”
侯马听起来很快乐,又多寒暄了几句,他挂断了电话。我心中热乎乎的。要知道从外面向看守所打电话要多花十几倍的钱,难得侯马记得他对我的许诺,难得他舍得为我花钱,感觉在这诡异而奸诈的人间竟然有一个人能关心我这个在押的囚徒,真是太不容易了。

一 直记得侯马,出监后在互联网上查找了他的案子,才知道他被控的罪名。时光倥偬,一年后再想起侯马,再去网上查找他的案子结果,豁然发现他已经认罪了,罪名 却还是“乱伦”。想必他是真地犯了他被控的罪。我感觉就像嘴里吃了十个苍蝇。人真的很怪,不知为什么会做出这禽兽般的丑行来。最后看了一眼侯马的DOC(Department of Correction, 监狱局)的存档入狱照片,那张熟悉的脸一下子于橘红色囚衣的衬托下凸显了出来:没有微笑,眼泡下垂。从他那凝视镜头的眼中,我看到的是黑黑的恐惧,恐惧的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