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喜相逢》第十三章.美人计(一) “你若再打来,就不能怪我了。”
文章来源: 周游喜相逢2020-07-14 18:16:13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重庆也过起了情人节。刚刚开学,整个寒假不见的学生们重聚在一起,借着这舶来的主题,校园里纷纷举办联谊舞会,上映应景电影,宿舍门口还摆着论枝出售的红玫瑰。这天又恰逢元宵,中国外国的情人节重叠在一起,气氛于是更浓,谈着恋爱的,没谈恋爱的,都忙忙碌碌安排着各自的节目。可惜花好月圆都与双城无关,她既没有恋人傍在身边,又失去了制造恋爱的自由,只好趁上午没课,在家蒙头补觉,梦里回味她在三亚预支的节日。

临近十点,双城被重重的敲门声惊醒,家中无人,她忍了半天,敲门的却打破砂锅不肯放弃,只得胡乱套了件袄子,趿着拖鞋去开门。“双城女士,签收鲜花快递!”穿着礼仪公司制服的小伙儿将一大束新鲜的玫瑰塞进双城怀里。象是对这个蓬头垢面,开门来迟的女主角不甚满意,那人冷着一张脸,签好字未多一语便蹬蹬蹬下楼离去。包装用的玻璃纸虽然简陋,玫瑰却朵朵朝气。花丛中藏着一张卡片,上面两颗金色的桃心有些掉粉,染得双城的指尖晶莹闪烁。里面油墨打印的一行留言再简单不过:“情人节快乐!——江南”

双城搂着花束回到床上。被窝仍有余温,双脚却已冰冷。她曲起两腿,靠在床头用手轻轻拨弄那娇柔的鲜花。这是江南送她的花:玫瑰,深红色,整整十二朵。这突如其来的,无用的美丽,竟然让她如此宽慰。这与贺嘉痴痴捧在手里,站在她办公室楼下,让她百般尴尬的,果真是同一种花吗?

下午上完大课,双城与骆阳一同往回走,见校园里一棵黄桷树身上,被人用红色喷漆歪歪扭扭写着 “某某我爱你”的字样,前两个字已经被某某本人不好意思地涂掉了,变做囫囵一团。骆阳不屑道:“涂鸦喷漆也用上了,听说还有鲜花快递,这帮人洋招儿倒是学得挺快,瞎起哄。”双城一笑:“那是因为这招那招的,没使到你身上,等你自己中了招,估计受用还来不及呢。”骆阳听了便歪着头问:“那么你那位江先生,今天使的又是哪招啊?”双城不应她,回头又看了看树干上的涂鸦:“你知不知道哪儿能买到玫瑰花的种子?”

双城屋里没有花瓶,平时她从菜市场买来的栀子花就插在剪掉一半的饮料瓶里,今天倒觉得委屈了那束飘洋过海的玫瑰。从前她不大喜欢红玫瑰,觉得俗气,幻想心上人应该送她一束马蹄莲才够文艺,眼下抚着那丝绒般的花瓣,又觉得这花也好,好在涵义确凿。台灯下总是摆着一面圆镜,让她随时随地一扭头就能看见自己,镜中一张俏脸映着玫瑰,千娇百媚试问江南如何丢得开去?双城以为她的情人节到此结束,摊开书本,才温两页,屋里电话就响了起来。想是江南早送鲜花晚问安,双城拿起听筒,脸上已然挂满笑容,可一秒之后,那笑容突遭霜打,跌落下来。

“是,双城吗?”男人声音微弱,带着一点颤抖,象站在风地里说话。双城感觉一丝凉意沿着电话线钻进了她的身体。那是杨学坚,江南正在苦苦寻找的人。藏在洞穴里的杨学坚终于自己钻了出来。

双城停了两秒,心中转过一百个念头,方应到:“是我,请问是?”“半年不见,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双城再转一百个念头,低声答道:“杨先生,好久不见。”那边便问情人节怎么没出去玩玩,双城立刻明白他是特意挑这晚打来,但凡她身边有男人,这时候绝不会呆在家里,那么他也就罢了。双城只说刚开学,一大堆功课要看,没心思忙别的。杨学坚便不咸不淡兜起圈来,扯些年轻人用功虽好,也需要偶尔调节的闲话。

双城耐着性子待他停下,方说自己打算转升本科,如今闭门读书,其它一概不理。杨学坚嗅到气味,忙问:“江先生哪里去了,也不说带你出去散散心?”双城答:“不是杨先生您让我离开公司的吗?怎么我走了这么久,倒来问我江先生的事。”杨学坚干笑一声道:“你也知道,让你走不是我的意思。再说你走之后,公司发生了很多事,你也都听说了吧?”双城见他一味试探,料他实不知底细,便沉住气道:“杨先生,这些都跟我没有关系了,要没别的事,我先去温书了。”那边见她要挂电话,忙说:“等等双城,你不要多心,杨先生打电话来没别的意思,就是好久不见,心里牵挂,想看看你现在怎么样,需不需要什么帮助。照理说,有江先生来照顾你,我不该多事,可他也常常不知道人在何处……”双城打断他道:“江先生是江先生,我是我,那些事都过去了,请杨先生也不要再提了。您要真想打听他在哪里,应该去问叶丹。好了杨先生,我明天还有课,谢谢您的关心。”双城说完,一咬牙直接挂断了电话。她往旁一靠,象要躲避一枚被点着的火炮,背脊贴着墙皮阵阵发凉。电话机巍然不动,危险地沉默着。“你若再打来,就不能怪我了,”双城盯着电话,不知道自己是盼着它响,还是盼它不响。

电话终究还是响了,她看了看表,才不过两分钟,并不象她感觉的那么长。她任它响了五六声,才轻轻拿起,杨学坚的声音越发温和,恢复了他一贯的嚅喏。他说要离开重庆一段时间,走前有意请双城吃个饭叙叙旧,但自己事务缠身,又恐双城介意。双城听出他犹疑顾忌,尚未拿定主意,便再次推脱:“有什么事,还是电话说吧,不过不好意思,我家里人在,讲话不方便,等有机会再聊吧……”“明天!明天晚上!我到沙坪坝来,我有话想当面跟你讲。”杨学坚抢在她再次挂断电话前急急喊到。双城只是沉默,等他重复了一遍邀请,方轻声道:“沙坪坝不好,这边熟人多,万一被同学看见……还是解放碑吧,我自己打的过去。”杨学坚听罢喜不自禁:“那就七点钟,重宾大门口。”

双城从前乘电车进城,经过七星岗,打重庆宾馆门口过的时候,总觉得那象座巍峨的庙宇,琉璃瓦下宝相庄严,跟上清寺的大会堂相辉映,都是这座山城的门脸儿。半个世纪前的胜利大厦,在举办了国共和谈,招待过西藏喇嘛之后,如今变成了外商往来的高级酒店。双城在马可波罗公司打工时,跟着蒋培军一干人上里面阿波罗夜总会看过歌舞表演,满场金碧辉煌,据说都是参照赌城拉斯维加斯装修的。美国学得象不象,双城不知道,一晚上酒池肉林旁观下来,庙堂森严的印象算是彻底颠覆了。门槛还在,也还高,不过是十公分高跟鞋的高。里头站前台的唐小姐,踩着这高度走在杨学坚身旁,从来都是眼角上扬,总也扫不到双城身上。

杨学坚将双城约到这里,原因有几个。一是重庆宾馆地处闹市中心,人来人往够安全;二来他在此长住过一段,周边地势很熟悉,万一有何变故,迅速脱身应该不成问题;第三宾馆门口的士多,叫辆车再去下一站也很方便……隔着一条民生路,杨学坚此时隐身在一间烟酒店里,透过货柜玻璃正打量着准时出现在街对面的双城。和他正好相反,双城找了处从丁字路口三个方向都能一眼看到的位置,以一种沉着又不失窈窕的姿态站在那里,迎着明里暗里投射的目光,既不羞怯,也不张扬。立春已过,雨水将至,重庆的天气正让人犹豫要不要脱去棉衣。暮色中双城穿一件浅鹅黄的宽松毛衣,脖子上一条鸽灰色围巾包裹得严严密密……好几个月不见,杨学坚恍惚觉得,和马可波罗公司小楼里那个柔媚而狡黠的女孩相比,眼前的她多了一层霜雪之气。

隔着十几米宽的大街,杨学坚当然听不到双城此时一阵急过一阵剧烈的心跳,也察觉不了她周身上下抑制不住的战栗……心底的寒气从她每个毛孔渗透出来,看在杨学坚眼里,却分明是被江南凉透了心的凄清,是寂寞开无主,黄昏独自愁的楚楚动人。而且这寂寞说不定也和他自己,和他们的离散,多多少少有几分关系……想到这里,杨学坚再也按捺不住,从玻璃门后抽身走了出来。

演员在帷幕后紧张得牙齿直打颤,可走上舞台一张嘴就忘记了害怕。双城浅浅一笑,唤了声:“杨先生”,心脏象被缰绳一拽,瞬间平定下来。杨学坚的目光只跟她短短一接触,就急忙划出一道弧线躲闪开去,连同他苍白的手一起落在了她的肩头。因为着力太虚,这表达亲切的动作看着象是给双城掸了掸灰。她心里厌恶,觉得他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狸猫换太子的得手增添半分气度,又奇怪自己先前对他的触摸并没有反感到如此地步。她不知道她的心一旦归属,身体便也跟着认了主。

杨学坚一边朝的士招手,一边解释说重宾他很熟,里头没什么好吃的,难得请双城出来,不如去试试富丽华的海鲜。双城面上顺从地应着,心下暗忖那富丽华酒楼坐落在一号桥桥头,饭后她往回走,必然行下半城过上清寺……应是没错,便躬身坐进出租车的后排,也不往里相让。杨学坚见状便笑笑坐到了司机身旁。事到如今,双城还对他端着骄傲,在杨学坚看来,实在没必要到可笑,但这一点作态,更叫他放了心,便转头操着洋泾浜的重庆话提高嗓门向司机指挥道:“去一号桥,富丽华酒楼。”

两人一前一后在车上不便讲话,杨学坚便一路跟司机摆着龙门阵,卖弄他方言学习所取得的进步。初时双城想他只是打破尴尬,扮小丑博自己一笑,后来想起江南说过杨学坚别无所长,只有两点过人之处,一是能忍,二是语言天分。住到台湾时间不长,就能跟家里的佣人结结巴巴说上几句闽南话,后来跟和泰股东们打交道,多少派上了用场,不象江南,在台湾从小到大,仍是一口国语,终究是个外省人……如今杨学坚翻身压倒江南的地方,已远不止这点,双城听着他愈发爽朗的说笑,恍惚明了。

北区路上的街景一闪而过,都没入一片浓重的灰色,双城望着窗外,想起曾经从淘沙嘴里听到过富丽华的名头。这重庆头一家“天天空运生猛海鲜”的销金所,传说“四人买单六千块”,这个数目着实让双城吓了一跳。富丽华楼高五层,临街的一面皆为玻璃幕墙,行人来往便能一目了然其中的繁华气象。双城印象最深的是包房里悬挂的帘幔,圆桌上摆放的鲜花……有点象那种剖面敞开的玩具屋,巴掌宽的房间里住着拇指大的人物……眼下她正置身其中,坐在缎面的高背椅上,隔着满桌的佳肴,望着滔滔不绝的杨学坚。

“…… 所以江先生用我的目的,一开始就是为将和泰的钱揣进他自己腰包里,否则他何必笼络农行那个向鸣?”直听见这么一句,双城的注意力才一下被拉回到这间包房里。“你说什么?江先生想霸占黄董他们的钱?”杨学坚用手背扶了扶滑到颧骨上的眼镜,又用包金的龙虾钳敲了敲面前的瓷碟道:“我说双城,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杨先生讲话啊?你太年轻,太多幻想,根本不了解江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可不是什么童话里的白马王子,我告诉你,江先生从前可是替竹联帮做事的。竹联帮,天道盟,听说过没有?台湾最大的黑社会啊!”双城手里的老虎虾扑腾一下掉进手边茶碗里,等服务员上来换过茶,她才定神问到:“江先生怎么会是黑社会,黑社会又怎么会到重庆来投资造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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