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成长小说《喜相逢》第八章.华岩寺(三)
文章来源: 周游喜相逢2020-05-22 08:49:17

这华岩寺位于重庆西南中梁山麓,唐宋至今,也算古刹一座。千年劫渡,唐宋之物早已毁灭殆尽,余下几处殿堂牌楼,已是明清之后的建筑。彼时旅游风尚未开,此地埋没多年,虽说残垣失修,人踪稀落,但竹木森森,溪流淙淙,倒是成全了一方清幽。双城中学时跟静融结伴来过,一路车马劳顿费尽周折,但香烛缭绕之气,钟磬诵读之声,却甚合她胃口,数年来犹记于心。  

司机把车停在了华严主寺门外,江南假寐之后,精神焕发,下车来叉腰望着大雄宝殿称赞说:“寻仙问道,这主意不错!”双城连忙介绍:“前面山下有个湖,绕湖一圈,有三座庙,您现在看到的,是最大的一座,逢年过节烧香拜佛的人也最多。”江南见广宇飞檐皆颜色俗艳,料定其中无趣,便说:“即是这样,这大庙不进也罢,你带路,我们挑人少的地方走走。”   

沿主寺的院墙往后,一转弯,耳根清静下来,此处山势微坳,湖畔翠色逼人,种的全是本地常见的楠竹和黄桷树,雨后滋润抖擞,散发出草叶清新的味道。石板铺就的小路走着走着就窄了,前面横着一座牌坊,上面“福地洞天”四字已经笔划模糊,壁上苔色苍苍,显然是个古物。往前多走几步,回头再看,却见石牌另一面写的是“游戏人间”。江南不禁笑道:“这里的和尚倒是风趣,进山是福地洞天,出山是游戏人间,来来去去,他都占理。”双城看了也笑:“出世入世,都是修行,出家人没了供养,托钵化斋,不走出去也不行。”江南听了回头问:“双城你信佛?”双城答:“我不懂信。但家里敬观音,慈眉善目,拜一拜心里就安稳,凡事不焦急。”江南便道:“蕙质兰心,与佛有缘。”说完也不解释,径直朝前走去。

华岩寺得名于华岩洞。洞身狭长,藏在一处撮箕形的悬崖下,深深嵌入山体内部,洞内幽深,能容百人。立于洞口,凉意森然,壁上有字曰:“半岩花雨,一院松风。” 三五间庙宇依地势而建,半壁皆是岩石,殿内许多造像就直接雕凿在石壁上,长年风化后已渐渐蚀溶,取自天地,又还给了自然。院内记载说,从前“崖有飞瀑,水溅如花”,华(花)岩之名由此而来。如今瀑布消失,唯余一眼山泉,接在石板砌的水槽里,说是“心有所愿,饮泉则灵”。江南取过池边一柄竹瓢,自己尝了一口,又舀满了递给双城。双城见长柄上沾满青苔,不知多久没人用过,要说不是,又不知曾为何人所用,寻思一圈,终究还是推挡了回去。

俩人按壁文所示,找着了院里的大脚印。据说是古代高僧从山顶一跃而下,点地所成。双城试着探进两只脚去,扭头向江南道:“据此推测,这高僧也不过和我一般个头,呀!我这算不算大不敬啊?大和尚有灵,不会降罪吧?”江南斜斜向柱头上一靠,望着她道:“古代丹霞和尚骑在文殊像头顶玩耍,马祖见了只说一句‘我子天然’,佛家视赤子之情为至尊至贵之物,人间天上,无一不可游戏,何罪之有?”双城听了这话,想起才刚“游戏人间”之词,正合了她一贯心意,不由展颜而笑。

华岩洞出来,正对一湖,时值季夏之初,湖面莲叶田田,荷花映日而红,正是一年中韶华极盛的时候,两人直呼“来得巧啦!”寺里和尚种荷花已有数百年的历史,此时缘湖岸而行,满眼翠碧嫣红,清香袭人,心神皆爽。江南走在前面,也不回头,只令道:“双城念首诗来听!”双城见江南有兴,心中自喜,无需思量,张口便诵到:“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才两句,江南便大声打断:“这哪儿看得见鱼?赶紧换一首!”双城知他有心考验,转眸又念:“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首应景,但下阕落了俗,再换!”双城只觉逢了知己,任他刁难也不着恼,思索片刻,又朗声吟道:“乘画舫,过莲塘,棹歌惊起睡鸳鸯。游女带香偎伴笑,争窈窕,兢折团荷遮晚照。” 

话音刚落,江南就在前头叫好:“这个妙!这个热闹!你年纪小小,就该对酒当歌,欢欢笑笑。只可惜,小鱼儿她们不在,否则你们几个女孩子聚齐了,往这荷花旁一站,岂不跟这词里头说的一样好看?”双城听他提起叶丹来,又寻思那词人身边一众‘游女’,总不过是些歌姬舞伎之流,便不搭腔,只偏过头去,望着荷叶大如伞篷,绿波摇曳之中,几茎荷花,或含苞,或绽放,颜色风姿俱娇艳无比,一时入迷。江南见她沉默,只道是小女子满腹诗情,不知神游何方,便笑问双城是否在酝酿文章。双城这才慢慢说到:“小时候看《聊斋》,里头有一篇讲阿端在荷花浦中私会晚霞,搭荷叶为盖,撒莲瓣做床,造了一间红褥绿帐的洞房,觉得特别美。”江南听了点头说:“那真是美。”双城笑笑又道:“可那是他们做神仙的时候,后来还魂做了人,就不美了,晚霞用龟尿自毁了容颜,才得以相守。”  

正说着,忽见浮桥上大步流星走过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和尚,口中哼哼哈哈不知唱着什么,身上一件污渍斑斑的黄海青,半边已给汗水浸透,肩膀上前后四个沉甸甸的袋子,不知是不是师傅交代的各种采办。桥头路窄,擦身之际,才听清他口中唱的是:“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儿啊西边黄河流”。小和尚一溜烟越过山坡不见了,江南和双城这才相视大笑,笑罢一个说:“这也算赤子天然,游戏人间吧?”另一个便答:“小师傅唱的对,世事难料,做人只要记得‘莲花为床,荷叶为帐’的好光景就对了。”双城这才察觉刚刚所讲的故事未免轻薄,只得含笑低头,别过不提。

再往前,青石板路被一大片竹林迎面劈开。翠竹丛中,隐着一带黄泥矮墙,两色相间,古意玲珑,双城看在眼中,只觉无比受用,思忖这华岩寺中竟藏着潇湘馆的风景,果真“禅房花木深”,还是出家人懂得享受。依着墙角绕过去一瞧,才是一处早已空芜的接引小庙。院内一座雕工繁复的古老牌坊,右手刻“宝觉”,左手镌“真如”,中央则是“法界唯心”四字……依碑文所书,应是道光年间的古物,如今竟全无遮挡,孤身矗立在这遗忘之所。江南绕行三圈,慨叹连连。这一处院落并不见僧客行走,只两个嬉戏的农家孩子,打闹着穿堂而过,一晃便不见了。

两厢房门紧锁,看不见室内陈设,只留左右墙上一副草书:“不于其中起分别,是故此处最吉祥。”正面殿上,神龛前摆着三只蒲团,皆是尘埃落落。双城行完礼出来,站在院坝当中,见青草没了路径,蛛网结满梁栋,耳畔水滴叮咚,却不知泉在何处。她想这古刹数百年,该有多少绝情避世之人,孓然伫立此地,眼中观得此景,耳里闻得此声,虚度了无数光阴。一时感动,眼眶酸楚,几乎要滴下泪来。

“双城,来看这个!”江南指着月门上一付字迹模糊的对联突然说。“煮茶香透松梢月,”他轻声读了出来。双城接着念到:“洗钵云生水底天。”江南托着下巴又看了一遍,才道:“好情致啊,月夜读经,寺中煮茶。”双城忙说:“我更喜欢下联,你想,一个风尘仆仆的化缘僧人,到水边洗钵,一抬眼见湖上起了薄雾,头顶寒月当空,眼前飘渺如梦,好一幅道骨仙风。”江南不禁赞道:“什么东西给你一说,好,就变得更好了。你帮个忙,帮我记住这副对子。”双城笑说:“没问题,回去我就写给你。”江南一摆手:“不用,写给我也会丢,就记在你脑子里,一直记着就好。”双城迎向江南的目光,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以其境过其清,不宜久留,”双城便引着江南由边门外一道石梯走了出去。长梯百来级,翠微苍苍,尽头山门破旧,边上两间篾条泥灰糊的老屋,墙壁上写着“香积厨”——才是一处斋房。中午的餐馆手艺欠佳,吃不尽兴,加之逛了这半日,江南腹中饥渴,便招呼双城坐下,跟里面一位绑围腰,戴布帽的老婆婆要了两碗麻油素面。一时端上来,见两只瓷碗中略撒了些葱花芝麻,却是清香扑鼻,绵正爽口,江南吃得赞颂不绝,只道:“偷得浮生半日闲,单为这一池荷花,一幅对联,一碗素面,旷工半天,也值了!”

这厨房年久失修,四壁墙面剥落,灰白中露出褐色的泥土和篾骨,有人因材就势,略施水墨,把那破损之处勾画成了一幅山水含烟图,极是雅趣。双城问那婆婆是何人所为,“和尚画的”,婆婆说完,顺手收拾了碗筷,又递上两杯茶水,便颤巍巍地进了后厨。江南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初入嘴时只觉清苦,稍许便有异香迂回而来,连说好茶。双城说这是本地最寻常,最廉价的茶水,下苦力的棒棒常拿它解渴,所以重庆人都叫它苦丁茶。

离了香积厨,二人取荷塘另一面的道路往回走,遇着有人牵了一黑一白两匹马,在路口招揽游客,说是十块钱,便可绕湖一圈。双城正说不用,那边江南却已翻身上马,牵马的看他身手,知是行家,也不阻拦,便扶双城骑了余下的一匹白马,执过缰绳,缓缓在前引路。江南一夹腿,尾随上去,两匹马前后相隔七八米,马蹄声脆,敲打在石板上,竟有鼓乐的节奏。

有风从山间吹来,拂过池塘,万千莲叶在脚下涌动,似曼波起舞……那风再穿过夹岸竹林,哗啦啦地划出一阵细响,如琴瑟相和。就在这样的时刻,这样的伴奏之下,双城骑在马背上,腰肢摇曳,同荷花共舞。她从小到大没有骑过马,没有过这样浪漫的郊游,这一下午的欢喜、新奇和感动齐齐涌上胸口,直涌到嘴边,一张嘴就脆生生地唱了出来:

“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端端溜溜地照着,康定溜溜的城,

月亮弯弯啊,康定溜溜的城……

世间溜溜的男子,任你溜溜地爱,世间溜溜的女子,任你溜溜地求,

月亮弯弯啊,任你溜溜地求……”

双城没有回头,只顾尽兴而歌。歌声清越,如林泉,如珠翠,谷中回响,悠扬无休……江南行在她身后,望着她背影婀娜,一头秀发如丝如瀑,随马蹄飘扬飞舞,不禁深深呼吸,再无声地叹出一口长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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