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篇文章, https://mp.weixin.qq.com/s/zD1GrXwYNwe6zz-sVtQzjw。文章本身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它涉及到的几个一般性问题倒是最近几十年来人们讨论儒学问题时一直众说纷纭或者没有引起充分重视的。笔者愿在此表达一些不同角度和评论。

 

首先,儒教是不是宗教? 这个问题涉及到宗教的概念。宗教作为现代术语基本上是西方学术体系的一个概念。相关定义很多,但一般不外乎基于闪族三教意义上的表述。读者可自行搜索。笔者不主张将儒教当作与犹太教,基督教,伊斯兰教并列的宗教。具体不打算在此详述。

将儒教当成宗教是上个世纪西学东渐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强行将自己的传统牵强附会地纳入西方学术和社会生活体系的结果。五四运动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处于全面的自卑心态,以摧毁自身传统为己任,争先恐后贬低或者抛弃曾经行之有效几千年的,富于生命力的种种学术和社会实践,皆因为他们表浅地看到西方科技,工业和军事等实用领域大幅度领先中国。确实,这是不同时代性的文明。但他们没有认识到,这样的文明时代差距依然停留在物质的层次,即用学的部分。心灵部分,即体学部分,西方文明并没有掌握到其本质。基督教神学的实质在于“神道设教”,这与儒教相似,但却有很大不同。借助精神修行到一定层次的耶稣施行的种种神迹,基督教宣讲一个逻辑优美的神学架构推出的社会-家庭-人的价值体系。这一体系人为加工的成分很大,具体表现在知识分子如保罗以及后来的历代主教和教会将这一体系逻辑系统化。这一系统化的优点在于优美的逻辑结构,和对信仰的强调。有很强的说服力。因为在它逻辑不到之处,借助无条件的信仰,使得这一系统在理论上几乎完美无缺。这是拜希腊理性主义传统之赐。缺点在于,其书房/修道院的雕琢加工太多,以致体系太过完美,认知上的刚性完美,没有任何遗留的空隙,以至于在实践中一旦遇到重大的,与这一人工神学体系不融洽的历史事件,它就会因为缺乏适应能力而僵化,直至崩溃。其神学价值马上就会失去吸引力。事实上,文艺复兴以来,西方社会人性的力量解放出来之后,历经科学革命,世俗人文主义的启蒙运动,乃至后来的两次世界大战,越南战争,这一人造神学体系不断遭受重大打击,以至于到了今天在西方主流社会基本上已经无人问津。欧洲世界基督教教会日渐空心化。美国教会日趋萎缩,大城市的教会已经寥寥无几,乡间教会也越来越灰暗。这也是为什么反而伊斯兰教在白人青年里越来越有号召力。

儒教被称为宗教是非常勉强的。如上所述,那是为了勉强适应西方话语体系的自我贬低。儒教,我们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大一统体系,代表了从精神界到世俗界几乎所有方面的价值和人文社会实践准则。它不是也不能还原成单一的一种宗教或哲学,或政治科学或社会学。如果按照西方的理性主义方法将它逻辑地分门别类,然后体系化,将会使它因为被分割,人为逻辑化而死亡,而重蹈基督教的覆辙。儒教上结远古神话如山海经,三皇五帝传说,远古历史如夏商周三代,下连有明确编年史的东周以降二十四史详细记载的政治社会实践经验,中间贯穿易经所代表的古中国人所理解的道,天人合一等思想,不是“宗教”一词可以恰当归类的。更重要的是,儒教在过去几千年的农耕社会实践中,已经非常有效地证明了它精神价值和实用价值的双重性。至于儒教没有让中国产生现代科学,那完全是一个不恰当的话题,忽视了西方科学产生的历史偶然性。这个话题以后有机会可以多聊(!!!)。

其次,上面已经说过,基督教已经不再强势。基督教曾经强势,但那是借助西方发达的物质文明所带来的征服力。而这个发达的西方物质文明其实与基督教毫无关系。恰恰相反,那是文艺复兴之后西方社会从基督教的神学束缚中解放了出来,在来自东方的世俗人文主义影响下,经过残酷的殖民主义物质掠夺,借助来自阿拉伯积累的东方初级科学技术成果而演化出来的科学革命和第一次工业革命,启蒙运动等带来的西方物质主义的最终巨大成功。这一成功给基督教带上了炫目的光环,使人误以为西方的物质成功是因为基督教带来的精神和价值力量。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和越战,加上二十一世纪以来给基督教世界物质主义的成功,使得基督教不再具备曾经的辉煌,因而不再强势。

第三,不可以简单评断三代新儒家不能走出书斋。三代新儒家的困境不在于他们作为书生,而在于他们面临的是一个传统儒学乃至整个现实中国生存环境遭到严重威胁的现实。西方物质主义大举入侵,中国社会产生的新问题在五四青年激情的激荡下不能被冷静地面对和解决。革命事件一个接一个,从清帝逊位,到北洋政府内斗,到北伐革命,到红色革命,到日本入侵,再到三年内战,再到共产主义革命成功之后的一系列不断革命,三代新儒家哪里能找到机会像程朱陆王那样实践他们的理念,“反本开新”?出过一个梁漱溟,曾想过实践他的“乡村建设”,结果还没等到反右就被打倒了。你让他们能做什么?在台湾,老蒋对“gf”心有余悸,戒严三十多年,唐君毅他们除了关在书斋里,还能实践什么?更不用说远在海外的杜维明,余英时等,职业就是身在西方的教书匠,能在书本上用西方术语阐述儒家思想就已经很不错了。

真正的新儒家如果能期待开出新天地的话,还只能在大陆,在物质主义上的失败感全面清除之后,精神上的自信回归自然会召唤新型儒家思想和实践的模式。那个时候,想要儒家不复兴都难。

第四,至于如何复兴,该文提出的最后几点是很可以讨论的方向。显然,可做的还很多。都将随未来不同的时机,而呈现不同的机会和方式,我相信。大陆新儒家如今着眼于介入政治,其实只是一种对传统的回归方式。一定还会有其他方式。比如,心理卫生领域就有很多发扬儒学的空间,作为具体的个人,婚姻,家庭治疗的资源;社会心理领域也有很多儒学的发展空间。解决社会稳定问题完全不需要什么“稳定压倒一切”之类草木皆兵,虎豹豺狼的紧张气氛。毕竟,儒学发端于“心”嘛; 治国,平天下只是另一极而已。国家政治不过是一部分可作为的。未来国际关系会有很多基于儒学的理论和实践,随着中国国际影响力的提升,我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