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业家庭信仰: 一个男人的迷失与忏悔
文章来源: 莫愁格格2014-02-08 00:19:59

小小说:一个男人的迷失与忏悔

作者: 莫愁格格

    欧洲夏日的天空下,耸立着一座古老的西方教堂。教堂一个没人的角落里,有志跪在坚硬的地板上,回顾自己短暂的一生。他把自己的一生分为两个阶段:出事前和出事后。

    有志人生的第一课是“吃苦”。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他是长子,挑水坎柴,小小年纪已经懂得吃苦干活是人的本分。在学校里,他也许不是最聪明的,但 绝对是最勤奋的。就在有志升入高三那年,他父亲病重住院,弟弟妹妹还小,他被迫辍学了。他在父亲的病床前,在种地的间歇里,一遍遍翻阅心爱的课本。他的母 亲不忍心了,后来他父亲的病情有了好转,母亲含泪把他推出了家门,他这才有机会去考大学。

    有志的青春写满“拼搏与奋斗”。他珍惜失而复得的学习机会,日夜苦读,考上一所重点大学。大学里,他不好意思和家里要钱,饥一顿饱一顿,盼着靠苦学改变命 运。他先是考取研究生,然后是考取当时屈指可数的国家公派博士留学生。他漂洋过海,来到欧洲,语言不通,更要拼命苦学了,他的拼搏没有停止。

    年轻的有志渴望爱情,他偷偷喜欢自己的一个小师妹,但他的贫困让他抬不起头。一个个男生追逐簇拥着小师妹,就是有志埋头苦读,对她代答不理。当小师妹终于 被他的傲慢无礼折磨得忍无可忍的时候,毅然投入了他的怀抱。有志惊喜过度,感激涕零,深深相信了那句话:“男人是靠征服世界来征服女人的!”

    从那以后,也许是征服女人给了他征服世界的野心。他没日没夜地加班,做实验,写论文。博士顺利毕业,进入一家著名欧洲学府当讲师。工作得来不易,他普通话 都说不标准,想在这个说鸟语的地方立足,谈何容易。他只能接着拼命。他疯了,疯狂地投入到工作之中,一路升高级讲师,升副教授,成为这所著名学府里一名耀 眼的年轻的副教授。

    工作稳定了,成家了,有小孩了,有房有车了,按 理说有志也该知足了,歇一歇了。但他停不下来。这是一个疯狂的世界,竞争,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把所有人都卷了进去。大家都在争取“更高,更快,更强”。 有志要当教授,势在必得!他已经开始相信,努力就可以“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无坚不摧”。他现在正在争取成为学院内顶级学报上论文总数第一人,这样才有望 提教授,才可以拿大项目,将来才可能争大奖,甚至争院士。他也不光是为了自己,他是科研带头人,副院长,他是为自己的科研团队拼,为了学生拼,为了学院 拼,说大了,是为了人类文明和社会进步。

    有这样一句话:“上帝给了你怎样的位置,就给了你怎样的责任”。有志责任一天比一天大,截止期限一个接着一个,还一个比一个重要,一个比一个急,他没法停下来 ,这本来就是一条不归路。 慢慢问题出现了,他挣的钱越来越多了,回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家的房子越来越大了,妻子的抱怨越来越多了。但有志无怨无悔,因为他从小受的教育就是“事业为重”,要“无私,奉献,忘我”,他不惜“牺牲小我,牺牲小家”, 但他做梦也没想到要他牺牲的是什么。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那是一个周末,有志照例从深夜工作到凌晨,终于把论文赶完,发出去。然后一觉醒来,已是中午。他匆匆吃完午饭,照例又要开车去学校了。 他的妻子抱着孩子追出来,提了个小小的请求:说孩子在家一直哭闹个不停,但一上车就爱睡觉,问他能不能先开车带儿子出去兜一圈,等儿子睡着,就送回来,然 后再去加班不迟。有志看一眼操劳,疲惫的妻子,心里一酸,满心惭愧,赶紧把孩子接过来,放在车后座的儿童椅上,用安全带绑好。他开车出门,还真管用,孩子 马上就不哭了。有志笑着和妻子招手,说一会儿就回来。

     有志本来是想在附近转转,烈日炎炎,非常闷热,好像也没地方可去。不 知怎么他就习惯性地开到了自己办公楼下。孩子已经睡着了。他习惯性地锁车,上楼,进办公室,坐在电脑前,打开邮件。他突然想起孩子还在车里,理智告诉他, 马上下楼,送孩子回家。但他太关心自己凌晨送出的论文了,太想知道对方是不是发出了确认收到的信息。他想就看一眼,就快快看一个邮件。没想到是一个很长的 邮件,说论文收到,但格式不对,必须马上改了重交,否则不保证按时发表。理智再次告诉他,孩子还在车里,必须马上回家,但他已经习惯性地打开了论文。他侥 幸地想,格式是小问题,很快就改好了。但很不巧,格式没他想象的那么好改。这篇文章的按时发表对有志很重要,发不了,他的总数第一的位置就没戏了,他的教授梦就要延期了。他就一直改,一直改,把孩子就给忘了。

    等妻子的电话打来,他才突然想到孩子,尖叫一声,冲下楼。打开车门,又是一声尖叫。孩子抱出来,怎么也叫不醒了。妻子赶来了,救护车也呼啸而至,但是已经 晚了。高温,窒息,孩子走了,走的很慢,很痛苦。那一刻,有志眼前一黑,天旋地转,他的整个世界塌陷了。他突然发现,站着是那样的艰难。

    有志不太记得后来的事情,警察,律师,法庭。他只记得自己在法庭上崩溃,求法官枪毙自己。判决的结果是“不追究刑事责任”,有志绝望地把头撞向墙壁。孩子 的葬礼上,有志的妻子一次次哭的背过气去。有志每次想上前安慰,妻子都会恐惧地后退,并且尖叫。回到家,有志的妻子再没和他说过一句话,而且永远背对着 他。有志每次绕到妻子面前,妻子都用手死死捂住眼睛。这个曾经深深爱他,主动投入他怀抱的女人,再也不愿看他一眼。

    家里不能呆了,他习惯性地来到办公室。开门的那一刻,恐惧占据了他。办公桌前不敢坐,键盘不能碰,碰一下就是触电一般。这里分明是他的作案现场,他仓皇逃跑了。

    有志走在街上,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他不停地走,一天, 两天, 风里,雨里,他停不下来,停下就是撕心裂肺的疼痛。他觉得自己就是行尸走肉,自己的灵魂在哪呢?他来到了一个教堂的门口,西方教堂,门是开的,里面没有 人。像大部分中国人一样,有志没有明确的宗教信仰,一般从不进教堂。教堂里的一切,显得都非常陌生。有志走到一个角落,跪倒在水泥地板上,一动不动,一直 到昏昏沉沉地倒下去。当他醒来,他感叹自己还活着,还能走路。他于是就爬起来,继续走路。有志开始流浪,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 堂。

    故事回到文章开始,在一个古老的西方教堂里,在坚硬的地板上,有志回忆完了自己的一生。出事前时间很长,忙碌中感觉很短,而出事后,短短几个星期,却仿佛已是一生。

    不知过了多久,有志开始敲打自己的双腿,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转身。这时他分明看到教堂座位最后一排,一个陌生人向他微笑,对他说:“上帝保佑你!”。有志眼前灵光一闪,看到了温暖,想起了自己温暖的家。他冲向机场,急切地往家赶。他幻想着妻子扑上来打他,骂他,撕碎他, 然后趴在他的怀里哭泣。他想得直落泪,哆嗦着开门。

   屋里很静,妻子不在家,而且一直也没有回来。

   有志强迫自己振作起来,也许工作有帮助,他回去上班了。他为自己不负责任的离开,感到非常内疚。令他欣慰的是,没了他,一切照样运转得挺好。他的学生没有 他过得挺好,他的科研团队同样转得挺好,他的学院一切正常,他没自己想的那么重要。真是应了那句话:没了谁,地球都会转。

   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对工作的激情没有了,就像一把火突然熄灭了。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教授职位,不重要了。一直让他引以为豪的论文总数第一,根本就是荒唐。他过去一直觉着自己在追求人生的价值,现在突然觉得人生也许跟本就没有价值。也许人本来就应该象动物一样,每天爬来爬去,饿了找东西吃,困了倒头就睡,能吃一顿饱饭就会很高兴。人类文明与社会进步,有那么重要吗?有必要搞那么快吗,把散步变成竞走,竞走变成疯跑,把人一步步推向体力和脑力的极限,快乐在哪呢?校园还是昔日的校园,有志变了,他再也不写论文了,一次次耽误截止期限,开会时拒绝发言。他觉着抢着发言,急着表现自己的同事很可笑。这场人与人之间的疯狂的无谓的竞争,应该结束了。这样的日子,他一天都不想过了,就又一次逃跑了。

    有志继续他的流浪,这次的目的地是西藏。他找到了一只朝圣的队伍,他们三步一拜,磕的是长头,完全就是在用身体丈量每一寸土地。他们每个人身上满是尘土,膝盖上手上绑着盔甲一样的东西。他们满脸的风霜,额头上青紫,但目光是刚毅的, 动作是一丝不苟的。有志被深深地震撼了。他默默地跟着他们,跟了很久。然后就跟着磕起了长头。一开始是对心灵的巨大冲击,很快发现其实是对体力的巨大挑战。有志坚持,坚持,终于爬不起来,很不服气地在地上爬了一段,还是被远远地甩下了。

    有志后来遇到了一个小伙子。小伙子一个人,但有一个小车装行李。他每次先磕长头,磕出去老远,做个记号,又走回来,推车子。推到地方,放下车,接着原来的 地方磕起长头。有志自告奋勇帮小伙子推车子。后来小伙子告诉有志,他从自己的村子一路磕过来,风餐露宿,已经三个月了。小伙子是生意人,前半年开店,后半 年把店关了,专程来磕头。有志问他为了什么。小伙子说不为什么。有志不信,好好的生意不做,这么长途跋涉,吃这么多苦,这么执着,怎么可能没有目的。再说 了,人生怎么可能没有目的?!有志的一生一直都是目的明确的,每分每秒都有目的,目的决定一切。有志不死心,一次次反反复复,小心翼翼追问:你是为家人, 为自己,为今生,为来世,为健康,为发财,为赎罪?小伙子一直摇头,一遍遍告诉有志:“磕头是有福的,有福的人才磕头”。有志还是不懂。

    拉萨终于到了。到了才知道,这里人磕头的数量不是个,不是百,最少是千,动则上万。有志按小伙子的指点在佛前许愿,然后开始了漫长的磕头的日子。衣服磨破 了,就找来布条缠上。手掌磨破了,慢慢磨出茧来。膝盖磨破了又长好,长好了又磨破,他觉得肉疼心就不那么疼了。有志累到趴下的时候,有时还是会回顾自己拼 搏忙碌短暂的前半生,恍如隔世。渐渐地,他想的少了,开始反反复复想小伙子的那句话。

     一天天过去,有志手上长出厚茧,额头都长出厚茧来,但身体越来越有劲了。有志觉得自己磕头的动作很像个当地人了。大约三个月后,有志郑重地磕完了最后一个头,没有激动,很平静,平静得出奇。他好像第一次懂了小伙子说的“有福”。

    有志这一次平静地回家,平静地开门。这次等待他的是妻子的离婚协议书。

    有志平静地把离婚协议签了。把房子留给妻子,把剩下的存款,所有的东西,包括所有的衣服,能捐的都捐了。然后他平静地到学校递交了辞职报告,头也不回地平静地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有志从此从人们的视线中永远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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