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之人饶是不肯将就,从展厅出来已经下午两点,仍燃烧5美元一加仑的汽油从一个城曲折奔赴另一个城,走进鼎泰丰已经是两点半。
店名之下一个干干净净的华裔小哥站前台,刷了发胶的头发好似早晨淋浴刚完。小哥说,等桌要半小时,吧台立即可坐。于是和猪君相互看了一眼,坐上去吧台。
吧台L型,长边的正面坐老中一家四口,一儿一女都已是年轻人;一个白人女子独坐在L拐角处,我们入座时她在吃一碗燃面;我们坐L的短边,我的左臂抵墙。刚翻开菜单又来一位烫短发的华裔女子,穿月白底黑花的绸短袖衫。领位让她坐在猪君和白人女子之间,猪自觉地朝我这边挪了一挪,短边显得有点挤。华裔女子点餐极快,跑堂的小哥端来水杯递过点餐的单子,她抓笔勾了两勾当即递回去,点完餐取下斜肩挎小包,从包里掏出手机。如此一来我们硬是输在了起跑线上。
我们点两笼小笼包、一碗菜肉馄饨、一份虾仁蛋炒饭。小笼包一笼十只,猪先说他一人要吃两笼,盘算了一下又说可以吃十五只。我吃不了十五只,那么只好吃五只了。在吃上我都是先满足他。
点完餐无事可做,看别人吃饭。靠墙的位置有利观察,食事尽收眼底。老中一家在吃一屉小笼、一盘红油抄手、一碟凉拌黄瓜。波斯小黄瓜切成棋子块,在白瓷盘里整齐码成金字塔的形状。华裔女正低头划手机,人白胖,五短身材。想到这个词我略诧异了一下,好像自己是第一次使用这个词。
记得非常清楚,我第一次见到这个词是在七十年代,《参考消息》刊登的一篇报道美国什么代表团访华的文章。文章外国记者写,讲到中方的女翻译五短身材。父亲特地指出来,五短身材。在那之前中国的报章已经多年不见任何描述女性身体的文字。父亲向我解释五短是哪五短,我问,妈妈是吗?母亲身高一米五四。父亲说,妈妈不是,五短身材的人要比较胖,胖才显得手臂和腿短。那个年代食物匮乏,好像没有谁胖。有意无意地,会想起逝去多年的母亲。母亲嗜好小笼包,星期天带着一家人去夫子庙吃小笼包,需要搭公交车穿过大半个城。我算不算在重蹈旧辙?
跑堂小哥端着高高一摞竹蒸笼过来,以为大家都有份,慌忙从纸套中抽出一次性木筷掰开。谁想小哥在四口之家的面前放下一笼后转身去了别桌,我只好看看面前的筷子。
筷子做的很精致,虽是一次性的,刻有阴文的鼎泰丰三字。从前在永和园吃小笼包,筷子是竹制的大路货。故乡只卖两种筷子,原色竹筷和黑漆木筷。竹筷上方下圆,木筷上下皆圆,下端略细。木筷的筷身漆黑,两头漆朱红。下端一截的朱红色寸长,顶端的只有一厘米,宛如戴了一顶瓜皮小帽。漆筷明显比竹筷来的讲究,但我家从来没有用过。我的外公不许。他说漆筷子是商人用的,俗气。他还说小孩喜欢咬筷子头,咬油漆对身体有害。我家一向用粗作的竹筷子,可近年我竟想不起来家人是怎么称呼那些竹筷子的啦。上个礼拜读阿垅在1939年写的《南京》,他以国军下层军官的身份写亲历的南京保卫战。小说写到毛竹筷。是毛竹筷!当时我几乎叫起来,旧物失而复得。从前夫子庙一带的饭馆皆用毛竹筷,洗干净了插在方桌中央的筷子筒里。单独的纸套?用不着。刻字?更用不着。
又有小笼包送过来,白人女子得一笼。惊讶发现白人女子拿筷子的姿势标准可以打满分。她懂用中指隔开两根筷子,筷子尖收拢和分开娴熟自如。她夹起一只小笼包放进瓷汤匙,用口咬开一给小口,从小碟中拈起一两根姜丝,小心塞进咬开的包子里面。然后,整只包子送入口中。吃小笼包的要点都在,却是一个推陈出新的吃法。吃完第一只后,她往面前的圆盘子里倒了少许醋,开始吃第二只。姜丝拈起先在醋汁中蘸了一蘸,然后才塞进咬开的包子里。Amazing!
小笼包第三次送过来,这一回是华人女子的。华女的吃法中规中矩,传统地咬开小口、吸汁,再吃包子。她吃的细致,一只小包子分两三口。白女坐在她旁边操作,塞姜丝进包子,间隔着蘸醋与不蘸醋。我替白女计算了一下,十只一笼的包子,按这个吃法五只蘸醋,五只不蘸醋。均衡匀称,也吃得漂亮。
我们的小笼包终于来了,给我们送包子的是个华裔小姑娘。鼎泰丰的侍应生都很年轻,一眼看过去基本上是华裔,而且学生模样。小姑娘穿着翻领黑T恤,黑裤黑围裙,一条马尾辫水滑。她个不高,端一摞四屉竹蒸笼过来,到达极限的感觉。只见她熟练取下最上面的一屉放在我们面前,替我们揭开蒸笼盖,顺手将盖子盖在下一屉蒸笼上。她笑容可掬地说了声enjoy it以后离开,我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精心设计的程式。四笼包子共用一只笼盖,每次只上一笼,每一笼都专门为顾客亲手揭开盖子,看似那笼盖是盖在蒸笼上一道从蒸锅上端来的。这份殷勤来自台湾,不过我小时候在永和园也受用过,那个是真的整笼上桌,揭盖有一股热气蒸腾上升。
我们遵循爹娘教的吃法,这边侍者揭开竹蒸笼盖,那厢醋瓶一倾,小碟子里细切的姜丝全部泡在米醋里。馄饨跟着也来了,盛在一只日式拉面碗中,附带着还有一个空的小碗。这样的周到又像是经历过日据年代。台湾人,他们从殖民者那里学到的文明,不容否认,也否认不了。
疫病大流行后我这是第一次吃鼎泰丰,猪跟别人来过。感觉包子不如从前了。包子皮仍擀的纸薄,包子褶仍旧密如细梳,可是,somehow,感觉到了包子顶部死面一坨,包子馅也不如从前茸了,更比从前寡淡。就是一个感觉,猪说,你要成精了,positive一点。我不觉得这是态度问题呀。我喝馄饨汤不吃馄饨。汤的葱花味十足,我向来感神奇,因为自己做厨娘达不到那个水准。可是,汤里已经没有了它家网页上写着的榨菜丝。好了,我不说了。
第二笼包子来了以后,才上蛋炒饭。端给华裔女子的是一方盘凉拌木耳,猪看见,用唇语说,吃不饱的。我赶紧瞪他一眼,让他闭嘴。我俩这都是人老了,闲了。我看见老中一家开始吃一笼蒸烧卖。虾仁烧卖,顶上一点淡淡的虾仁红。店小二勤快,及时撤走吃空的蒸笼。不知道他家吃了几笼,总之他们一直在吃,现在转战到烧卖了。又一个方白盘子送到吧台上,是白人女子的,一盘四季豆。豆子一条条摆的整齐,她的筷子灵巧,一条一条捡着吃。两个女子看样子都是三十五六岁的年纪,一同践行健康饮食。相比较我们吃的一肚子碳水,我请侍应将半盘炒饭打了包,四组顾客中最先退场出来。
猪走进汽车前突然说,有的人喝开水都胖,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禁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又说,她是有discipline的,吃木耳。猪喜欢夹着英文词说话,理由是省得转换,可以偷懒。出国把他的脑子出扭了一点点,譬如他不说五万,他说五十千。十万在他口中是一百千。我已经习惯,朋友都要接口问,一百千?噢,是十万。替他做转换工,反转。我道,你也应该discipline自己,不要吃那么多碳水。猪回答,我要是像她那么吃思想集中不起来。
我坐进车,不说话。车出了城,上高速又下高速,驰回乡下去。秋阳暖得人发困,或许是吃多了碳水。看见了山,对猪说,你这是钱广赶车呀,回青松岭。他说,好嘛,我是你家老杨,还是钱广!老杨是我外婆的花匠。
我这是老了,吃几个小笼包就七七八八的事都想起来了,絮絮叨叨写这么许多。好没意思不是?日子像平顺的溪流水,流经几块卵石,打个漩,就又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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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次写《周末午餐 * 鼎泰丰》,第一次在2015年。

为它家的筷子留个影

2023年吧台上的小笼和蛋炒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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