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一叶扁舟
山涧里居然迷雾蒸腾,耳鼓骤然被激荡的风声塞满了,眼前满是飞逝而去的薄雾和苍翠之色。
“钰儿,下面是条河,快到地面时,屏住呼吸——”迷雾和一阵阵的风声中,钰儿听到他大喊着,他的声音被山涧里的气流吹得乱跑,钰儿琢磨了一阵子才明白小飞在说什么。
他的声音还在山涧中回荡,钰儿忽听得一阵重物落水的声音,此刻耳边的风声骤然减弱了。钰儿豁然明白,小飞身着盔甲,他下落的速度比较快,而自己身披斗篷,适才狼狈跳下悬崖时,斗篷的衣边还卡在了她的腰带上,风把斗篷吹鼓了起来,她下降的速度比小飞慢了些。
果真眼前出现一条白茫茫的河流,钰儿攥紧了手中的宝剑,拉住斜系在身上的包裹,猛吸几口气,眨眼,就到了河面上。
钰儿憋住气息,一头扎进了清凉的河水中……
钰儿的水性不好,在河里翻腾了好几下,慢慢随着水流浮到河面上。
听得河岸上传来小飞声音,“钰儿,快抓住——”
钰儿睁开眼,在茫茫河面上,附近有一只枯树枝。她急忙伸出一只手拽住了小飞递过来的树枝。快到岸边时,她扔了宝剑,浑身湿漉漉地爬上了河岸。再抬头仰望,太阳已高高地跃上了天空,阳光和煦地洒在身上。
小飞脱了盔甲和绑在身上的箭筒,身穿黑色战衣,松开乌发,正四处张望着。
“从山顶走到这条河,没有路。他们至少得摸索个大半天的光景。小飞把刚拧干的战袍重新穿到身上,轻快地问钰儿,“知道这条河叫什么吗?”
“我第一次来这里,不知道。对了,你怎么知道那条通外城外的暗道?”钰儿解下大红斗篷,适才落水,倒是把身上肮脏的宫裙给冲洗干净了,她也觉得颇为神清气爽了。她散开了长发,脱了鞋,弯腰拧着裙摆和衣袖里的水。
“这条叫长恨河,我一直不明白这个名字为何如此之怪?至于那条暗道,是我干爹告诉我的。他原是守卫皇宫的禁军绿营军的统领,做了30多年的守卫了。去年年底旧伤复发,过世了。干爹还有个弟弟,是绿营军的副统领,叫是连山,他一直在照顾我。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他们……”小飞说着神情黯淡了下来,“其实,在冷宫一棵梧桐树下的假山群里,也有一个暗道,是跟我们走过的那个暗道相连。但,干爹曾告诉我,知道冷宫和宫外暗道并还活着的人,不会超过三个。”
“想必这魏宫一定有很多秘密和杀戮。”钰儿想起那阴冷的昭露宫、行刺毙命的宫女和顷刻变成一堆腐尸的堂堂晋王,后背就不由地发凉。她叹了口气,把拧干的红斗篷扔给小飞,“不要留下任何东西,免得被追兵发现,用我的斗篷包住吧,我们现在就走。”
小飞把盔甲和箭筒裹进了斗篷里,却不服气地说,“这里可是我的地盘,我倒不担心追兵。他们若来,我还高兴再跟他们玩一会儿呢。既然是我的地盘,你又是我阿姊的好友,正好我要尽一下地主之谊,邀你去见一位高人。”
“高人?”说话间,小飞带着钰儿走入旁边的一个稀疏的小树林。钰儿散开了头发,任由风暖暖地拂在身上,衣服倒被吹得半干了,她拧干了包裹里的水,一只手提着。
“你听说过——北青凤,南紫薇吗?”小飞扭头冲她一笑,钰儿愣了一下,他眉眼清秀得跟女孩似的, 与采薇倒像是姊妹。
“恕我孤陋寡闻!”钰儿坦率地说,小飞应该只比她小一两岁,见识倒比自己多些。除了逸水阁,她整年呆在军营,所知所识的确有限。
“这是当今乱世的两大高人。武艺高,而且精通天文地理。青凤先生还精通挫骨易容、去毒术呢。他一直说,论武功,其实是南紫薇更胜一筹。”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入一个山洞。
“你是说,高人住在山洞里?”钰儿好奇地问。
“不是,高人不在山洞,跟我走吧。假如你不怕我把你给拐了。呵呵呵……”他孩子气地笑了起来,眼神纯真的也像是个孩童。
钰儿不由地也笑了起来,如释重负般的。感觉自己一下子回到了儿时,而小飞就是自小认识的小伙伴。
“北青凤……你是青凤的徒弟吗?”钰儿紧跟在小飞后面穿过蜿蜒狭长而又有很多岔路口的山洞,钰儿感觉这是一个很奇特的阵法,因为她自己对阵法也颇有研究,心里暗自记着它的整个布局。想着想着就走到一个高高耸立的岩壁前。
“是,又不是。他说他以前收过一个徒弟,但之后,他很后悔,就再也不收徒弟了。我是偶遇青凤先生,被他救了,他又教了我武功。唉,他始终不肯认我为徒弟,常给我一些书来读,并给我很多指点。南紫薇与北青凤本师出同门。跟紧我,需要从这里穿过去,”小飞说着居然朝一面爬满了青藤的墙走去,“别怕,只管走进去。”
钰儿心里觉得甚是诧异又好玩,盘算着顶多是头上撞个大包,倒也有趣。正想着,居然穿过了墙壁,眼前豁然开朗了起来。
这里似在一个幽静的山谷中,阳光明媚,鸟语花香,小溪潺潺绵延而出,前方是一个望不到尽头的翠竹林。
“高人住的地方,果真如仙境啊。”钰儿不由感慨道。经历了昨晚惊心动魄的刺杀、逃亡,连日的忧心忡忡,她真想找个幽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穿过竹林就到了。这个竹林是个阵法,注意跟紧我的脚步,否则会触动机关。”
钰儿也精通阵法布局,可是这个跟刚才石洞里的大相径庭,也是非常奇特,而且兼备了众阵法之所长,实在精妙。钰儿不由赞叹不已,眨眼走出了竹林。
眼前是一片茅屋被四周的森林环绕着,茅屋前有个苗圃,种满了各种花卉,苗圃旁是一个不大的水塘,几只雏鹤在水塘旁悠然自得地漫步。
“青凤先生——”小飞轻快地喊着,推开爬满牵牛花的篱笆门。
院子里却鸦雀无声。
“难道他出去了?”小飞自言自语道,径直走进了苗圃,站在一张摆了一个石头棋盘的石桌前愣了一下,俯身摸了摸旁边放着的茶壶。
“他应该是刚出门。”小飞放下手里的包裹,扭头对钰儿说。
钰儿站在篱笆门口,正犹豫该不该进去,抬头一看,篱笆门上居然有个牌匾,上写“闲鹤野居”。看样子主人是深爱仙鹤了。
“我们去寻他,我知道一个地方,可以看到他去哪儿了?”小飞说着,跑到钰儿跟前,执起钰儿手里的包裹,摆到苗圃里的石凳上。冲钰儿一摆手,两人一起朝一个山坡走去。
一个时辰的光景,他们已站在一处至高地,朝下一望,居然看到一条浩荡悠长的宽河,河边还停了一艘帆船。
“青凤先生在那里!”小飞用手一指帆船旁。
只见两个男子正拱手在河边依依作别,一位乌发束成发髻,几缕银白灰发在阳光下分外醒目,他背对着他们站立着,一身淡蓝色长衫,身姿甚是飘逸儒雅。另一位月白长衫,墨色长发如流泉飘散在脑后,修眉斜飞入鬓,凤眸狭长,俊美如斯,贵雅如斯。钰儿的心突地跳漏了一拍——那人不正是舒冷风吗?再看一旁负手站立着的人,青衣飘飘,不是景庭吗?
半年未见,远远望见舒冷风眉宇间似笼着挥之不去的惆怅,即便是在与青凤先生拱手道别,微笑也只是那样淡淡的一抹。
原本还担心他余毒未清,现如今这副谈笑风生的模样,想是毒已清了。
钰儿目不转睛地盯紧了他,他的一颦一笑都牵动着她的心,惹得她又泪眼盈盈地忆起在临川军军营那段肆意畅快的日子,还记得他曾经给自己烧鱼,当时却赌气不搭理他。在温泉山洞里打斗得昏天黑地、半夜溜进他的营帐去偷玉坠,到头来,却让他知道自己女扮男装,而且一直躲在他的眼皮底下。想来他一直都在纵容自己,始终未曾点破,也丝毫未强求自己去做任何事。就连最后自己要去北朝救人,他也只提三年之约。仔细回想起来,他的一番情意却浸濡在那些淡如轻风中的言行里,浓稠而厚重。
只是,不知如今,他到北朝来做什么?平城战火四起,他为何只身深入险境?
见他与青凤先生作别了,就与景庭一起走上了那只扬着一柄白帆的小船。
湛蓝的天空高远,煦暖的阳光洒在宽阔的河面上,却碎碾琼瑶辉弄影。北地骤起的大风吹扬起了船帆,小船缓缓驶出了河岸。
他孑然伫立船头,与岸边的青凤先生挥手告别。
他卓然俊雅的身姿,让这北地的高山长水顿时有了那阔别已久、却夜夜入梦的江南风采;他举手投足间,流溢着那曾浸濡过故土和风轻雨、静山流水的绵长风韵。他虽矍然独立于一叶扁舟上,却让这北国的山川在明媚阳光下顿失了风华。
未曾想过,自己对他的思念竟如此牵肠挂肚……
拥堵在心头那浓稠的伤感,猝然化作一种激荡在心头的冲动,她想大喊一声叫住他。但,哽咽间,却让她未说出只言片语。
此时,远远传来摇橹船夫高唱的北地民歌《别鹄》:“江汉--水之大,鹄身--鸟之微,更无相逢日,安可相随飞……”
“那应是南去的船!”小飞轻快地说,却诧异地望着钰儿一脸的悲伤、泪眼迷蒙。
“你认识……他?”他有些诧异地轻声问。
“是。”钰儿眼角噙着摇摇欲坠的泪,淡淡一笑,笑容还未升及眼眉就被风吹散了,她暗哑着喉咙回答,“认得!”
她呆呆地望着碧天长水衔着那叶扁舟,渐渐见它被远山白云慢慢吞噬无踪……但,那叶扁舟却俨然已漂入她的心湖,挥之不去。陡然间,她觉得自己实在累了,想去追寻那一叶扁舟,追寻那个孑然而立的身影……
“我们回茅屋吧!青凤先生该回去了。”小飞最后说。
“好!”钰儿木然转身,朝山坡下走去,没走几步路,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跳陡然加快了,为什么最近赤火毒频繁发作?她张嘴只喊了一声,“小飞,我……”便一头栽倒在厚如毡的草地上,浑身抽搐不已,疼痛席卷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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