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如冬雪 (44) 又见流星雨
文章来源: 拥抱哥2020-05-17 17:18:23

星期三中午十一点半,安红去了Laurier 街上的中国使馆签证中心,去领签证。

夏天快到了,按照跟建明的约定,暑假时要把露露送到北京,让露露跟建明在一起过暑假。安红给露露和自己办了十年往返签证。她觉得露露太小,想以后可能每次都得自己送露露到北京,把露露亲手交到建明手里再回来。

签证中心离单位不远,开车只有几分钟的距离。安红把车停在附近的一条街道上,下了车,在车边立着的缴费表上塞了几个硬币。天空在下着小雨,她从车里拿出一把小折叠伞来,锁上车,撑开伞,举着伞沿着街道走到签证中心大楼,进门坐电梯上了十六楼。

从电梯出来,左拐不远就是签证中心。她把折叠伞合好,推开门走了进去,在门口左侧的一个机器屏幕上按了几下键,选择了领签证。机器随后咔咔地打印出一个长条窄单子,单子上印着个黑色大字号码。

安红拿着单子走进了里面的大厅。大厅正面和左侧是一排窗口,有两个人站在窗口在办理签证。大厅中央是五六排椅子,人不多,只有零散的几个人坐在椅子上等着叫号。

她在第二排椅子中间找了个座位坐下,把折叠伞放在旁边的空位上,看了一眼窗口上闪烁的号码。

应该很快就能轮到自己了,她想。

她掏出手机来,低头划开手机屏幕,点进了“系我一生心”的博客,又一次想看看子哲有没有出现。

子哲的博文依旧停留在一月四号。她不知道子哲那边到底发生了什么,不知道他现在过得好不好,是什么样的心情。

她抬头看了一眼窗外,窗户灰蒙蒙的,淅淅沥沥的细雨打湿了玻璃。

五个多月了,子哲那边一直没有更新博客,让她感到不安和担忧。她有时会胡思乱想,一会儿觉得子哲变成了植物人,正在某家医院的病床上躺着;一会儿觉得子哲得了抑郁症或者厌世症,一个人闷在房间里,疏远了所有人。一想到这些她就觉得很苦闷和烦恼,想做些什么来转移注意力,但是无论做什么,却总是时常想起子哲。

她叹了一口气,点开了微信。

微信上有个叫逍遥客的人发来一条问询,问她明天中午有没有时间出来,去单位附近的一家餐馆吃顿饭,见个面。如果有的话,他十二点在那里等她。

她盯着手机屏幕楞了一下,觉得很突然和意外,有些不知所措。

她对逍遥客不太认识和了解。两年以前,本地有个华人想竞选国会议员,曾经到合唱团来拉过票,把合唱团的一些人拉进一个社区讨论群。她跟着入了群,在里面几乎从来没发过言。群里有些人很活跃,天天在群里灌水,逍遥客就是其中一个。逍遥客曾经写了个小剧本,贴在群里,说是请大家给提提意见。在一个社区讨论群里贴剧本,就好象走进一家餐馆朗诵诗一样,即使诗再好,也让人觉得不合时宜,而且也违背了群主制定的群规。被群主引用群规批评了一下之后,逍遥客倒也识趣,做了自我检讨,之后在群里就不再乱贴自己的东西了,只发言或者点赞。上次流星雨快闪后,逍遥客把快闪视频贴到了群里,还写了一长段文字夸她唱得好。后来逍遥客私下请求加她为好友,她也就同意了。

再以后,逍遥客跟她私下聊过几次。他在政府部门工作,单位离她单位不远,显然经常无事可干,有大把的闲散时间。他的学识还算渊博,说话也风趣,经常给她发个搞笑的图片或者视频过来。在以后,好像逍遥客不知从哪里听说了她离婚了,约她出来喝咖啡,她不好意思拒绝,就答应了。后来快到喝咖啡的时间时,她临时推脱说孩子发烧了,没去赴约。逍遥客显然有些失望,有一段时间没有跟她继续聊,她也就忘记了他。

现在逍遥客又冒了出来了,而且直接约她中午出来吃饭,让她觉得很突然。离婚之后,也有男的约她单独吃饭或者出去玩,她都找借口推辞了。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心里有了子哲,对别的人就不感兴趣了。何况,有些人一看就是目的很明显,有的人已婚,她不想再陷入一种不靠谱的感情里。

她又读了一遍逍遥客的微信,决定婉拒这个吃饭邀请。出于一种天生的好奇心,她想知道逍遥客为什么想约她出来。

不好意思,最近单位特别忙,脱不开身,她给逍遥客回了一句微信说。您有什么事情吗?

你还记得我以前写过一个剧本吧?逍遥客的微信马上就回来了。我有几个朋友,他们看了我的剧本后,都觉得很好,鼓励我把它拍成电影。我打算自己做导演,拍部十五分钟的微电影。微电影成本不高,我自己掏腰包就能做,背景就用咱们这里的风景地,演员都是义务演出。男主人选已经有了,还差个人演女主。我觉得你气质好,性格温柔,跟剧本里的清纯的女主挺像的,不知你感不感兴趣?

她笑了一下。哦,原来是这样。这个逍遥客真逗。那个剧本是个很无聊的剧本,也就是大家不好意思当面打击他积极性,没人拍砖。有几个人点赞叫好,也只不过是客气一下。别人恭维几句,他还当真了,真以为自己剧本写得好,还要做导演?

真的啊,那太好了,先祝贺你啊,她回微信说。也谢谢您对我的信任。不过,一个孩子都能打酱油了的娃儿妈,早就没了清纯的气质了,我觉得您还是找个小留演吧。

咱们直话直说吧,是不是因为没有报酬,不愿演啊?逍遥客问道。你别看现在没报酬,要是真拍出来,没准儿就火了,那时你就是两栖明星了。

您想哪里去了。她心里暗笑了一下,回复说。您能看得起我,我荣幸还来不及呢。我知道自己不漂亮,气质也不清纯,再说都快成大妈了,不爱出头露面了。群里有很多女孩比我年轻又漂亮,也更喜欢成为女明星,你找她们吧,肯定能找到特好的。

你看你这人。。。唉,太缺乏自信心了,逍遥客说。算了算了,我找别人去了。那你中午还有功夫出来见个面吗?就吃顿饭,聊聊天。

真不好意思,最近实在是忙,脱不开身,她回复说。谢谢您想着我啊,逍导,祝您拍电影顺利,期待早日在网上瞻仰到您的大作。

她合上手机,抬头看见一个窗口闪着自己的号码,于是赶紧起身,拿着单子和折叠伞走到窗口。

取护照?窗口里的中年女人问道。

嗯。她点点头,把手中的单子递过去说。

把凭证给我,中年女人面无表情地说。

她低头从手包里拿出申请签证时拿到的凭证,递进窗口。

女人拿着凭证转身去了后面。过了一两分钟,女人走回来,手里拿着两本护照。女人把护照递给她说:

自己核对一下名字,生日和失效日期。

她打开护照,翻到签证页,查看了一下名字,生日和签证失效日期,确认名字拼写没错误,生日是对的,签证是十年的。

都对,她说。

签证费一共两百五十八,中年女人说。

可以用信用卡吗?她问道。

不行,我们只收银行卡或者现金,中年女人说。

好的。

她从手包里拿出银行卡,把卡插入女人递过来的收款机,敲了密码,付了钱。她谢了女人,拿着护照和折叠伞走出了签证中心大厅。

 

***

娟子提着热水壶,把滚热的开水倒入一个绿色的大瓷杯子里。水落在杯底的三个茶叶袋上,变成淡褐色。她把水壶放回电炉上,从冰箱里取出一罐已经打开盖的浓缩奶,又从橱柜里拿出一把汤勺,把一勺浓缩奶放入瓷杯中。奶落入褐色的茶水中,瞬间把褐色冲淡,变成淡橙色。

她走到通向后院的门前,隔着纱窗看着在后院中忙活着的男人。后院左边立着一个滑楼梯,梯下是一个挖好了的四方形的大沙坑。后院右面的一颗直径有半米粗的老树上,两条粗厚的麻绳拴在一条碗口粗的树枝上,麻绳的底部拴着一个长方形的木板秋千。树干上离地两米的几根粗大的枝上,已经用木板搭建好了一个漂亮的小木屋,下面是一个沿着树干钉好的木梯子。

男人提着一桶油漆,沿着木梯子走下来。他站在树下仰头看了一眼小木屋,又回头看了一眼屋里,看见娟子在隔着窗户看着他。他把油漆桶放在树下,向着屋子走来。

娟子伸手拉开通向后院的移动纱窗门,把衣服上沾满油漆颜色的男人让进屋子里来。

这回终于刷好了,男人说。屋子一面刷成蓝色,一边刷成橙色,像是个梦幻城堡啊。

累了吧,赶紧喝杯茶吧,娟子转身从桌上端起绿色的瓷杯子,递给男人。

男人伸手接过瓷杯子,但是手不知怎么有些僵硬,杯子一抖,啪嚓一声掉在了地上,瓷杯里面的奶茶洒了出来,把地上弄得一片狼藉。娟子身子本能地往后一闪,躲开了溅出的奶茶。

哎呀,没烫着你吧?男人看了一眼地上洒的奶茶,又看了一眼娟子,心疼地问。

还好,娟子低头看了一下脚面说。幸亏躲得快,没烫着。你也没烫着吧?

没有,男人摇摇头说。我看看你的脚。

男人弯下腰,蹲在娟子腿边,查看了一下,说:

还好,没溅上。你坐边上歇着,我去拿墩布墩一下。

男人说着弯腰把地上的瓷杯子捡起来放到洗菜池里,把散落在地上的茶叶包捏着扔进垃圾桶,随后去了洗手间。娟子在餐桌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男人从洗手间拿了一把墩布出来,拖着木质地板。

可惜把你刚冲好的茶洒了,男人边墩着地上的奶茶边说。

没事儿啊,就是一杯茶,我再给你冲一杯,娟子说。

娟子说着站起来,走到洗手池边,把瓷杯子洗了一下,重新拿了三包茶叶放进杯子里。

你现在着急弄那个小木屋干什么啊?娟子提起电炉上的热水壶,把热水倒进瓷杯里,问道。孩子还没出生呢,这种树上的木屋,孩子要好几岁才能上呢。

先做好了,我心里踏实,男人继续拖地说。我小时看过一个动画片,里面的一个小孩家里就有一个树上的小木屋,像是个空中城堡。小孩跟他哥哥两个人在小木屋里玩游戏,那时我就觉得特别羡慕,觉得自己要是有个小木屋就好了。买这幢房子的时候,我就看中了后院大,还有这颗粗大的老树。本来啊很早就想在树上建个小木屋,夏天晚上搬到小木屋里去睡,但是这么大年纪了,觉得跑小木屋里去睡觉,让人看了笑话,就一直没好意思盖。现在你怀孕了,再过几个月孩子就该出生了,终于可以实现这个梦想了。将来孩子大了,能上小木屋玩了,知道是爸爸特意给他盖的,就会记住爸爸。孩子有个好童年很重要,因为长大后不知道会经过什么磨难,那么以后即使历尽艰辛,至少童年也曾经幸福过,人生一世也不算太亏啊。

听见男人这么说,娟子突然有一种要泪奔的感觉。她看了一眼快把地墩好的男人,问道:

前两个星期你去医院检查,医生有没有说什么啊?

医生说挺好的,让我去做了验血和几项检查,说如果有问题会通知我,男人把墩布伸到桌子底下,把桌角边的一点水痕拖掉说。上次检查时,我告诉医生说你怀孕了,我要做爸爸了,医生也挺为我高兴的。

我和孩子是不是把你的自由自在的生活都给搅乱了?娟子问道。

累是比过去累了,但是现在活得有意义,不空虚了,男人说。过去啊,我就是一个吃饱了混天黑等死的人,觉得人生没指望了。有了你之后,特别是你怀了孕之后,我觉得生活重新有了意义,特别想当一回爸爸,把孩子抚养大,看着孩子成为一个有成就的孩子。所以要好好看店,努力挣钱,给你和孩子创造个好的生活。

我觉得你跟变了一个人似的,娟子说。过去觉得你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人,自己的店都不去看着,不在意,现在觉得你什么都特认真。我说,你一周七天都去店里,每天都那么晚才回来,太辛苦了。你今天别去店里了,我想让你陪我待一天,好好休息休息。

那好,我听老婆的,男人说。我打电话叫个人去店里帮忙,今天在家陪老婆。

别忘了这个周末我们要跟安红姐她们一起去看流星雨啊,娟子说。

没忘,天文望远镜我都从网上订好了,专门用来观测流星的,男人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把墩布到厕所去洗一下,手上都是油漆,把手洗干净了再过来。

男人提着墩布去洗手间了,洗手间里随即传来哗哗的水声。

娟子站起来,走到厨房中央的台子上,从放在台子上的一摞信的最上面的几封信里抽出了一封。信是昨天医院来的,信封已经被拆开过了。信里说,最近的几项检查结果出来了,有一项检查的结果不太好,让男人去医院重新复查一下。

娟子把信重新读了一下,又塞回信封里。

希望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吧,娟子想。

 

***

从签证中心出来,安红看了一眼时间,还不到十二点半。回单位时间还早,她突然想起和子哲最后分手时的小瀑布就在不远的地方,于是开车去了小瀑布。

她把车停在小瀑布前面的停车场,拿出折叠伞,锁上车。外面还在下着蒙蒙细雨,空气清凉,带着一股新鲜的味道。她打开伞,把伞举到头上,走过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绿草地,来到了瀑布前的隔离墙边。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瀑布上游的运河水汹涌着流过来,经过十几米高的水闸,砸到下面的一片参差不齐的灰色礁石上,溅起一层又一层白色的水花和水雾。

虽然站在半人多高的隔离墙后和举着伞,但是瀑布溅起的水雾和天空飘下的细雨依然落在了脸上,眼睛变得模模糊糊的。

她站着看了一会儿瀑布,随后走到面向河边的矮墙边,眺望着河面。水面宽阔,上次来这里看到的河上的冰雪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想起最后一次跟子哲见面,就在这个河边。那天下着雪,子哲站在矮墙边,戴着一副墨镜,穿着一件黑色的大衣,双手揣在大衣兜里,凝神看着冰封的宽阔的河面。雪无声地落在子哲的肩上和头上,样子像是一尊雪中的雕像。

虽然时隔几个月,但是感觉里就像是隔了一个世纪那样长。

而那个人,就像是冰雪消融了一样,一直也没有能见到。

雨倾斜着飘过来,落在身上,打湿了裙子和小腿。

每一滴落在身上的雨珠,都带着一种清冷和悲伤,唤醒着内心深处的记忆。冬雪中的相拥和相恋,恰如一个短暂的美丽的梦,留下的只是一种无法诉说的记忆,和感觉空了一半的灵魂和身躯。

想起那天离开这里之后去了旅馆,在旅馆房间里的那场最后的殊死的缠绵,巅峰的快乐和之后无尽的悲伤,她感觉胸口的一个地方疼痛不已,不知不觉睫毛上沾满了水花。

昨晚她梦见了他,依旧是看不清面容,但是她知道那就是他。她梦见他来找她了,在黑暗中出现,带着微笑和光亮。他说简妮终于同意放手,放他自由了。他说离婚了,以后跟她再也不分开了。她抱着他哭了,因为喜悦和激动。她在梦中把自己哭醒,睁开眼睛,黑漆漆的房间里已经看不见子哲,才知道刚才的重逢只是一个梦。她感觉脸颊上还带着泪的温热,耳朵边的枕巾都湿了。她闭上眼,想着跟他最后一次的缠绵,自慰了一次。高潮之后,是一种空了感觉,一种漂浮的感觉,一种灵魂出了躯体却无处安放的感觉。

雨中的河面,笼罩在一片倾斜坠下的连成线的雨珠里。一只白色的水鸟从河中的一块礁石上飞起,扑棱着着翅膀飞到了她面前,在她的头顶上转了一圈,随后下沉,掠着河面低飞着,飞向了对岸。

子哲,那是你吗?她用手背蹭了一下眼睛,对着消失在雨雾中的白鸟自言自语说。我没哭,只不过是雨水飘到了脸上。

好吧,我哭了,因为我想你了,子哲。不过这只是河边,没人看见。

她吸了一下鼻子,把眼泪憋了回去。

她举着伞在河边站了二十分钟,久久地看着雨中模糊的水面,直到感觉浑身发冷发颤,才转身向着停车场快步走去。

 

***

长亭外 古道边 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 夕阳山外山

站在剧场舞台的聚光灯下,看着指挥手中上下翻飞的黑色指挥棒,安红带领着身后的合唱团员们唱着。

团员们在舞台上站成三排,每个人都穿着浅粉色的纱裙,像是在参加婚礼。只有她穿着一件淡蓝色的纱裙,站在舞台的最前面,面前竖立着一杆立杆式银色麦克风。漆黑的观众席上,有一些手机举起,有人在拍照,有人在录像。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瓢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她向着台下望去,台下一片漆黑,看不清观众的脸庞,只有手机的光亮在一闪一闪。如果子哲还在的话,他一定会来看她的演出的吧。为了这次演出,她排练了无数个小时,在后台花了一个小时化妆,只是为了在舞台上呈现出一个璀璨夺目的自己。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二十多岁时的容貌,比那时更成熟更漂亮。她希望他能来观看演出。演出前,她几次走到舞台一侧,藏在帷幕后面,偷窥着观众席。即使观众席上坐满了观众,她也能从人群里一眼认出他来。但是她没有看见他。

情千缕 酒一杯 声声离笛催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他没来。他应该早已经不在这座城市里了,怎么会来呢?她心里闪过一种失望。随即把目光凝聚在指挥手中的黑色小棒上。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一壶浊酒尽余欢 今宵别梦寒

天之涯 地之角 知交半零落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问君此去几时还 来时莫徘徊

一曲歌毕,如潮的掌声在剧场里想起。安红与合唱团员们一起躬身向着观众席致意。她跟着合唱团从舞台上退了下来。她站在舞台侧壁,手扒着幕布,从幕布的缝隙里看着剧场里的观众席。

两个主持人站在舞台中央的红色帷幕前面在互相打趣,声音很飘渺,好象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看见了坐在前排的露露和母亲。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微笑:至少还有露露和母亲,今晚在这个剧场里,就在这里,看着她的演出,这就够了。

 

***

星期六下午,萍姐,安红,柳华和娟子四家人组成一个车队,一起开到了Mont Tremblant,观看宝瓶座流星雨。

柳华事先订好了坐落在山中的一个酒店里的两个相邻的套间,每个套间各有两间卧室,一个客厅和一个厨房。

四家人先把车开到了山脚下离酒店最近的停车场。停车场前排起了长龙,一辆辆车沿着山道一侧停着,排了有几十米。

妈咪妈咪,这些车都是来看流星雨的吗?露露在车内探头看着前面的车龙问道。

是啊,好多人都跟露露一样,想来看流星雨,安红说。

早知道这么多人,咱们就不来凑这个热闹了,母亲说。这得等多久啊。

妈,不会太长的,顶多也就是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安红说。

车的长龙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四十分钟后,四家人终于把车在停车场停好,肩上背着和手里提着大包小包,抱着折叠椅,沿着环形的弯坡路走去了酒店。

酒店是一幢白色的城堡一样的建筑,看着很气派。

从房间的窗户看过去,窗外是巍峨壮观的高山,连绵起伏的丘陵,葱葱郁郁的树木,带着滑雪道和索道的山坡,一个个红色白色和蓝色的房顶,还有一条碧蓝宁静美丽的湖泊。

果然名不虚传,像是小瑞士啊,母亲看着窗外感叹地说。

 

***

在酒店休息了一下,吃了一些自己带来的吃的,四家人一起出了酒店。

他们沿着石阶砌成的坡路,逛了度假村的一个个装饰美丽的精品小店,看了一个当地的小画展,让孩子们去看了鬼屋,又玩了一次Laser Tag。露露和柳华的儿子玩得兴高采烈,两个孩子拉着手在前面蹦蹦跳跳地走,几个大人跟在孩子后面,边走边聊天,也觉得很开心。

从Laser Tag出来,几个人都觉得有些累了。在柳华的提议下,四家人一起去了一家法式铁板烤肉店,品尝了店里最特色的Hot stone烤肉。四家人围坐在一个大长桌前,点了野牛,鹿肉,三文鱼,金枪鱼,还有鸡肉。一块块新鲜的肉放在铁板上烧烤着,发出嗞啦嗞啦的响声,散发出诱人的烤肉特有的香气。安红帮着把烤好的肉切成小块,分到各人的盘子里。她用叉子扎了一块鹿肉,蘸上店里特有的酱料,尝了一口,果然是味道鲜美。

这家餐厅不错吧,我每次来,都来这里吃一次鹿肉,别的地方很难吃到呢,柳华说。

是山里的鹿吗?萍姐问道。

是啊,你要是坐缆车,有时还能看见树下面的鹿呢,我就见过一次,娟子的帅老公说。

真的啊,那滑雪会不会撞上鹿啊?娟子问道。

有可能吧,赶上特别呆的鹿,萍姐老公说。

安红看了一眼萍姐老公。自从上次发现萍姐老公的秘密之后,安红一直很担心萍姐。现在看见萍姐和老公在一起有说有笑的,安红心里放下心来。

也许真是一场误会呢,安红想。萍姐老公一向是非常好的人,而且年龄也大了,怎么会在这个年龄搞婚外恋呢?两个人这么多年走过来了,也没有孩子,就一起好好作伴过下去吧。

吃完烤肉,天黑了下来,到了该上山观赏流星雨的时候。

四家人回酒店拿上折叠椅,毯子和望远镜,一起坐缆车去了山顶。

 

***

在山顶观景台上找了一块空地,四家人把折叠椅打开放好,地上铺上了毯子,毯子上放了零食和饮料。孩子们在观景台四周玩耍,大人们坐在椅子上聊着天,等着流星雨的到来。

娟子的老公在一边架设一架巨大的望远镜。安红走到旁边,看着他在对着一份说明摆弄着望远镜。

这个望远镜好大啊,安红道。一定会看得特清楚吧?

应该吧,男人笑笑说。这种看流星雨的机会难得,就从网上订购了一个天文望远镜,没想到个儿挺大,装起来还挺复杂的。

还真是啊,幸亏你手巧会装,安红弯腰看着望远镜说。

你看,这个是可以全方位转动的底座,上下前后左右都可以转动,男人摇动了一下望远镜桶说。他们做得真好,转动起来很灵活。这个镜筒,装起来还挺麻烦,要按照说明装在安装点上,刚才我顺序搞错了,只好重装了一遍。这个是激光灯,用它来指向星星,这样镜头就可以对准想要观测的星星。

哇,你简直像是个专业的天文学家啊,安红惊叹地说。

我是现读说明现卖弄,男人把头伸到望远镜下说。我这不算什么,你看周围,净是专业天文望远镜。

安红直其身来,目光向着四周扫了一下,果然看见很多很大的望远镜的长炮筒指向天空。旁边不远的地方围着一群年轻人,一个戴眼镜的老师一样的男人在讲着一些天文术语,像是天文俱乐部的老师带着学生们来观看流星雨。

可惜明天我们就要回去了,不然明天晚上,可以看到双星伴月呢,男人的头从望远镜下移开说。

什么叫双星伴月?安红问道。

就是木星和土星同时出现在月亮两旁,离月亮很近,男人把眼睛重新凑到镜筒下说。网上说,明晚木星首先会出现在月亮旁边,然后土星也会与月亮会合,两颗星同时出现在月亮上方,而且跟月亮相距很近,也是一种不常见的奇观。

真是啊,都没听说过,安红说。

现在看到的应该是土星了,男人眯着一只眼看着镜筒说。你想看看吗?

我看看我看看,安红兴奋地说。

男人把身子从望远镜下闪开,把位置让给安红。安红把眼睛凑过去,从镜筒里看见一个橘红色的硬币大小的星星,围绕着一圈漂亮的环。

哇,真大真漂亮啊,还能看见传说中的土星环,安红惊叹道。

是啊,真没想到能看得这么真切,男人说。

安红直其身子来,往旁边挪了一步,把位置让给男人。男人把头凑到望远镜下,上下左右转了几下底座,对安红说:

你再看看这个双星,两颗星星,一个温度高,一个温度低,看上去一红一篮,伴在一起。

男人把身子让开,安红完腰把眼睛凑过去,从镜筒里果然看到了一红一篮的挨在一起的两颗星。

哇,真是啊,安红赞叹说。

如果世间相爱的人,都能像这两颗星星一样,永远相伴,那该多好啊,安红一边看一边心里想。

 

***

流星雨开始了。

安红和萍姐柳华娟子她们站在一起,仰头看着从头顶上划过的一颗接一颗带着蓝色长尾巴的流星。

灿烂,明亮,耀眼,火红。

浩瀚,晶莹,水晶一样清澈的夜空上,一颗接一颗的流星像是挽着手,从容地自天穹而来,在夜空中划过,散发出璀璨的光芒,像是烟花一样点燃夜空,随后无声地坠落。

突然想起上一次在这里的流星雨夜晚,那个快闪的夜晚,和子哲并肩坐在旁边屋子里的一条长凳上,背靠着后面的木长桌,隔着窗户一起凝视着夜空。就像是今天一样,墨色水晶一样的夜空上,悬挂着一颗颗米粒大的星星,组成了一条宽阔的立体的具有三维感的银河。银河四周的微弱的星光,像是给银河蒙上了一层白色的薄纱,又像是凌晨时分的宁静的河流上漂浮着晨雾。一颗又一颗带着蓝色长尾巴的流星划过天际,穿过星星组成的凝固的河流,释放出璀璨的光芒,随后坠落在黑暗绵延的山峦下。那个夜晚,他们一起看着夜空被点亮,看着夜空被卷入火的漩涡,看着流星熄灭,看着夜空重归平静。

那时,自己还不知道,也没有想到,会这么快地跟子哲陷入一场恋爱,像是流星坠过一样,只是没想到结局会这么惨烈:一个经历了痛苦的离婚,一个经历了生死。

但是,惨烈吗?也未必吧。毕竟,于己来说,摆脱了一个窒息的无望的婚姻,重新获得了自由,像是获得了重生,以后可以再一次自由相爱了。

但是子哲在哪里呢?

想起子哲,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担心,又隐隐有一种疼。要说真爱不算难,撞个车都能遇见。可是真爱又很难,走过最寒冷最多雪的冬天,依然难以得到。

仰望着浩瀚的银河,只觉得宇宙之大,自己是如此渺小。

人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在浩瀚的宇宙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她想。子哲也可能只是自己生活里出现的一道流星,虽然美丽,但也只能是转瞬即逝罢了。

一切都会过去,包括爱情,只有宇宙才是永恒的。

留下过瞬间的璀璨,也算是不虚此生了吧。

自此以后,自己只要做一个散发出微弱光芒的普通的星,守着着孩子和母亲,看着孩子长大,平静的度过余生就可以了吧。

这样一边看着流星雨,一边脑子里胡乱想着,不知不觉,流星雨已经结束了,夜空重复归于平静。

人们还都站在原地,仰望着夜空,固执地等待着,期待着再有一阵流星雨出现。

妈咪,流星雨结束了吗?露露拽着她的手问道。

结束了,已经过去了,她低头对露露说。今晚不会再来了。

露露失望地哦了一声,随后松开她的手,跑到望远镜底下去看银河了。

 

***

看完流星雨,四家人收拾好折叠椅,毯子和其它东西,来到缆车边,排队等着坐缆车下山。

柳华一手提着折叠椅,一手牵着孩子的手,排在最前面。柳华后面是萍姐,萍姐背着一个挎包,在跟站在身边的提着折叠椅的老公说着什么。安红站在萍姐后面,肩上挎着旅行包,一手抱着折叠椅,一手拽着露露,和母亲站在一起。安红后面是娟子,挺着凸起的肚子,肩上挎着一个小包。娟子的旁边站着帅气老公,他的肩上背着一个大包,一手提着折叠椅,一手抱着硕大的望远镜筒,一副特别能干的样子。

妈咪,我们以后还能再来看流星雨吗?露露摇了一下安红的手,问道。

可以啊,以后有流星雨我们再来,安红对露露说。不过,下一次可能要等到冬天了。

幸亏山顶上有个大房子,要不然冬天在这里看流星雨,该多冷啊,母亲说。

安红扭过头看山顶的那个供滑雪的人更换衣服和休息的大房子,看见房子门口有人推门出来。观景台上的人都已经散尽,显得空空荡荡的。一群大学生模样的人打着手电,说笑着来到等缆车的队伍后面,在她后面隔着五六个人的队尾停了下来。安红看见身后的娟子一边跟男人说着什么,一边也在回头看山顶的观景台。

那群学生中的一个男学生的目光向着娟子的方向扫来。看到娟子的那一刻,男学生的面部出现了一种惊愕的表情。娟子似乎没有发现,她的头转了回来,继续跟身边的男人笑着说着什么。男学生的目光扫过娟子的凸起的小腹,又扫过站在娟子身边的男人,把头扭开了,不再看娟子。

男学生的头从娟子方向扭开的一瞬间,一束手电光扫过男学生的面孔,安红分明看见男学生的眼里闪烁着一种泪光。

一定是候鸟跟同学也来看流星雨了吧,安红心里叹息了一声想。这可怜的孩子,看到曾经深爱过的人怀孕了,还跟别人在一起,心里不知道该会是什么滋味呢。

她想拽娟子一下,告诉娟子候鸟站在后面队尾,但是看见娟子和老公在一起的幸福样子,想还是别多事儿了。

她仰头看了一眼夜空,夜空显得如此平静,就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