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如冬雪 (11) 第一次拥抱
文章来源: 拥抱哥2019-11-28 20:09:16

一下午,安红都觉得很憋气。本来是跟想建明好好商量一下,再要个孩子和买个投资房,没想到建明不仅不同意,而且还数落了她一顿,让她感觉自己很笨很无能。

因为不想跟建明当着孩子和婆婆争吵,她躲进了地下室,去收拾干衣机里烘干好的衣服。她越想越觉得委屈,生孩子还不是自己最受累受苦,还不是为了让这个家更好一些?买投资房也是个长远之计,不图能赚多少钱,将来若是万一丢掉工作,也好有些收入,建明怎么就不明白呢?

这些年来,她一直想再要个男孩。要是有一儿一女,姐弟两个能一起玩,一起好好学习,将来一起互相帮助,那该多好啊。她从小是独生子女,一直为自己没有个兄弟姐妹遗憾。如果有个哥哥多好,有个弟弟也行,兄弟姐妹相互之间不用顾忌,什么都能讲,有什么事儿也好商量,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会互相帮助。

房子,合唱团里的姐妹们好多都买了投资房,每个人都说房价还要涨,而且很好租。单位最近说要裁人,她一直很担心,怕丢掉工作。如果有个房子收租金,多少对生活是个补贴。何况,建明回国就要辞掉工作,如果她丢了工作,那就很难从银行借房贷。错掉现在的机会,今后几年可能都买不了房子了。以后房价涨上去了,那就更买不起了。

建明是个很自信和倔强的人。他铁了心的想回国去工作,而且用这个作为理由反对再要一个孩子和买房,她不知道怎样能够说服建明。自从婆婆来了之后,她能感觉出建明对她越来越不耐烦,说话的口气也很冲,有时很伤人。她不明白建明这是怎么了。

最近跟母亲用微信聊天时时,母亲婉转地提出,想到国外来看看她和孩子。可是,婆婆现在住在家里,而且也没有回国的计划。她可不想家里住两个妈,那样非闹矛盾不可,过去已经有过一次惨痛的经验教训了。但是母亲一个人住在国内,年龄开始大了,身体也没有过去好了。她总有些不放心,怕母亲磕了碰了摔了捂的没人照顾。

建明回去了也好,婆婆估计也会跟着宝贝儿子回去,那就可以把母亲接来了,她想。母亲来这边,自己可以多照顾母亲一下,心里会更踏实一些,而且母亲也可以帮着照看一下露露,那样的日子可能还会更舒心一些。

衣服快叠好时,她抬头看见地下室的半截窗外,有一只可爱的小松鼠正趴着窗户往里看。小松鼠是银灰色的,两只黑黑的大圆眼睛,一脸憨相。她走近窗口,踮脚踩上一个凳子,伸出手去想隔着窗户抚摸一下小松鼠。小松鼠看见她的手,像是害羞了一样,转身翘着大尾巴,一蹦一跳地踏着雪地走了。

看着远去的小松鼠,有一刹那,她觉得自己活得很累,真希望自己也能变成一只松鼠,从窗户里跳出去,什么都不管了,一走了之。从凳子上下来时,她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还不如松鼠。她不能想走就走,不能离开自己的家。

建幸亏每周能去合唱团唱歌,跟几个要好的闺蜜聊聊心中的郁闷,她想。要是天天在家,守着一个爱叨唠的婆婆和一个脾气越来越大的建明,怕早就被憋出抑郁症了。

窗外的雪在静静地飘着。她手里端着放着叠好的衣服的洗衣筐,抬头看着缓慢落过窗前的片片雪花,知道漫长的寒冷的冬天来了。而那一片片的雪花,如此轻盈,如此美丽,让漫长的冬天不再沉闷和单调,在沉寂中给人带来了一些美好和希望。

 

***

天黑了,外面的路灯亮了。灯杆上流下青白色的光,零散的雪花在灯下飞舞着,像是夏天里篝火边的萤火虫。

安红端着一盘刚烤好的蛋糕,站在门檐下,等着萍姐的车来接她去合唱团庆功会。只站了一小会儿,就看见萍姐的银灰色的CRV转过街角,驶了过来。她踩着地上的薄雪,小心翼翼地端着蛋糕,迎上前去。

萍姐的车在车库门前的路边停下。安红看见娟子坐在副驾驶座上,就拉开后座门,弯腰把蛋糕放进去,随后自己低头钻了进去。

味道好香啊,娟子回头说。

刚烤好奶油蛋糕,安红笑了笑说。萍姐,谢谢来接我。

哎呀你可真客气,咱们姐妹还有什么可说的,萍姐把车掉了一个头说。

我在加紧练车,等我考过去了,就不用老麻烦你来接了,安红说。

考过去了也坐我的车,萍姐说。教堂那边不好停车,咱们一起car pool 挺好。你看娟子,她有车也坐我的。

我就是喜欢跟两位姐姐多聊聊,娟子说。平时自己很闷的,能一起说说心里话,多好啊。

对了,娟子,今天你见得那个候鸟,人怎么样?安红身子前倾,手扶着前面的椅子背问道。

别提了,就一小屁孩儿,娟子说。在网上装的挺成熟的,我还以为跟我年龄差不多呢。约好了在灰狗车站见面,他下来我都没认出来,怎么也想不到就是一孩子。

多大啊?萍姐问道。

他骗我说二十二三,我一看就不像,娟子说。我逼着他把身份证亮给我看,才二十岁。还长得特难看,一脸青春痘。

是小了一点儿,安红说。不过青春痘没事儿,过一段就好了。长青春痘说明年轻,我想长还长不了呢。

我好歹都三十三了,祸害中年大叔行,不敢祸害青少年啊,娟子说。其实候鸟这人吧,还蛮好的,性格也不错,从国内来,在滑铁卢读计算机,看着挺努力上进的。他家里父母都是老师,没什么钱。

听说滑铁卢读计算机学费很贵,萍姐说。国内普通人家供他出来读书,估计得砸锅卖铁或者卖房吧。

说得是啊,娟子说。候鸟也挺懂事的,知道心疼家里,不敢乱花钱。

小伙子不错啊,安红说。虽然小了一点儿,但是如果人家不在意,妹妹你就从了吧。

人好归人好,这年龄真不行啊,娟子说。而且他是那种从小学习好,被家里宠坏的孩子,什么都不会。

你说这男的怎么都喜欢二十多岁的,我们女人怎么就不行啊?安红说。只要对方愿意,小就小点儿呗,怕什么啊。

我自己还照顾不好自己呢,没法儿带一弟弟玩,娟子说。

那就这样分了?安红问道。真够可惜的啊。

一起吃了顿饭,我就把他哄走了,以后再也不用见了,娟子说。

也是,这么小,有些太不靠谱,萍姐说。对了,安红,我在W大学附近买的一套投资房,旁边的邻居在卖房呢。价格很不错,冬天不好卖房,房主降价了,价格跟我年初买的价格差不多。那个房子离大学近,最适合租给学生了,非常好租。你不是上次说也想买房吗?有没有跟建明商量?

哎,别提了,一提全是泪,安红说。今天下午就为这跟建明生了一肚子气。我说想再生个孩子吧,他不乐意。我说那买个房子吧,他也不愿意,说他要回国了,我处理不了房子的事儿,说我很笨,什么都做不好。

我就不明白了,他孩子不想要,房子不想买,他想干什么啊他?娟子问道。

回国呗,安红说。

呵,回国发财,再找个年轻漂亮的小三,这梦做得够美的啊,娟子说。

我觉得可能我老了,没有魅力了,留不住建明了,安红说。

安红姐,你这么漂亮还说没有魅力了,我这样的就没法儿活了,娟子说。记得上次你说,建明半年了也没跟你做过,守着这么一个漂亮媳妇,他可真能忍啊。

可不呗,安红说。上个星期晚上,我主动了一下,人说,睡吧,一点儿也没个想亲热的意思,弄得我怪尴尬和没意思的。

你没觉得这里面可能有别的什么吗?萍姐说。这个年龄的男人,欲望应该很强啊。就说是怕他妈在隔壁屋子听见,可是也不可思议啊。

外面有别人了吧,娟子说。有了别人,心不在,身体就不想了。

不会,安红皱了一下眉说。我别人不了解,建明可太了解了,他不是那种人。

那可难说,娟子说。跟我约炮的,净是有家有孩子的,完事了还跟我聊老婆孩子,家里肯定不知道啊。

要不就是身体有问题?萍姐问道。

没有啊,每周都去打羽毛球锻炼,腹肌还能摸出来呢,安红说。

要么是心理有问题?娟子说。或者同性恋?

你笑死我啊,安红说。建明怎么可能是同性恋呢。

反正肯定是哪里有问题,娟子说。不然没法儿解释啊。

我觉得可能是我的问题,安红说。刚结婚的时候,他想要,但是那时我不太想,可能天生有些性冷淡,一直没有过高潮,没有真正享受过。那时他很不乐意,但是也没勉强我。后来生完孩子后,体型变了,不好看了,他可能也觉得跟我这样没意思吧,我看他欲望也不强了。也可能每天对着睡在身边的同一个人,没那种想要的感觉了吧。

安红姐,你心眼太好了,什么问题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娟子说。要我说,没有性的婚姻,都是不道德的婚姻,都该离婚。

没那么严重,那样好多家庭就都得散了,安红说。就咱合唱团的姐妹们,好几家都是分房睡的,都离婚?孩子怎么办?离了就好了吗?没准儿还更糟呢。

累不累啊,娟子说。

累,我最近觉得好累,身体累,心也累,安红说。唱歌倒是挺高兴的吧,可是婆婆不乐意,总是说这说那的,不想让我来。平时有了委屈还没法儿讲,因为你知道建明,死向着他妈,他妈也死向着建明。有不高兴的事儿,只能自己忍着憋着。真的觉得自己快抑郁了。

安红姐,你这样长久下去真不行,绝对会憋出毛病来,不是生理的就是心理的,娟子说。你找情人吧,让自己心情好一些,我支持你,帮你打掩护。流星雨那天在山上跟你看流星的那个人,叫什么来的,我看不错,对你一往情深样子,找他吧。

瞎说,那就是一个朋友,安红说。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我跟他一点都不熟,也不了解 ---

安红姐,你就别瞒着我们了,越描越黑,娟子说。我跟你说啊,喜欢一个人时,言语啊,动作啊,表情啊,都可以骗人,只有眼神骗不了。那天晚上,我都看见了,他看你的眼神,绝对是一往情深的那种。

你怎么看到的?安红问道。

他那天站在我们附近,就是这样偷看你,我一开始以为他偷看我呢,后来才发现是看你。你们从屋子里出来时,我就站在门口一侧,看见你披着他给你的毛毯,下台阶时,他扶了你一下,小心翼翼的,那动作,那眼神,当时我就觉得,这个人一定是深爱着你,而且,你们真的太有夫妻相了。我看你跟建明离了,跟那个人吧 ---

哎,娟子,这主意可不能乱出啊,萍姐说。人都是劝合不劝离,你倒好 ---

我可不想离,不想让露露经历我小时经历的那些,安红说。那种恐惧和担心,你没经历过感受不到,真的很难受和折磨,一直到现在我都没什么安全感。建明也是这样,你看他对外人脾气挺好吧,对我吼起来,简直能吓死人。他爸爸就是这么大的脾气,你知道建明父母是怎么离婚的吗?

好像听你说过一次,萍姐说。是女方出轨。

是啊,我婆婆年轻时据说也是人见人爱,佛见佛呆,车见车爆胎的,安红说。后来被建明爸爸发现,他爸爸去找那个男的,两个人在街上打起来。他爸力气大,把人猛一推,推到马路上,正好来了一辆车,把那个男的给压死了。法院判决过失杀人,蹲了好多年监狱才出来。我觉得建明有些继承了他爸的脾气,特别容易上火,他上火的时候我都不敢跟他争吵 ---

我的天,太可怕了,萍姐说。你以后跟建明可要小心些啊。

所以我更不敢找情人了,安红说。建明要是像他爸那样,脾气上来把人杀了,我就害了两个人,对不起两个家庭,我罪孽大了,死有余辜了。

那你赶紧鼓励建明回国吧,娟子说。最好他赶紧找个小三,把你解脱出来。

娟子,你没结过婚,没家没孩子,你不懂,萍姐说。这世界上的事儿,不是那么简单,非黑既白的。安红的担忧是对的,其实也不光是离婚对孩子不好,对自己来说,婚姻失败也是人不愿意接受的,轻易不愿意走这条路。

跟你们吐吐槽,我心情就好多了,安红说。一会儿再唱唱歌,心里的不快就都消失了,真是太治愈了。

安红,将来你要是真的离婚了,又找不到合适的,我们三个可以住在一起,搭伙过日子,萍姐说。一起做饭,一起养孩子,一个孩子三个妈心疼 ---

那你老公要美死了吧,一夫三妾, 安红说。

真的会美死他了,做梦都会笑死,萍姐笑着说。我跟他说,他保准不反对。铲雪剪草归他,我们管家务,一起买菜做饭,多得劲儿啊。

那我甘心做妾,绝不跟萍姐争名分,娟子说。

你倒想呢,人家是多少年的夫妻情分了,安红说。

那我们一起伺候他,三个人一起上,娟子说。不把他弄个精尽人亡不让他消停 ---

你笑死我了,萍姐说。你语文是体育老师教的吧,有这么乱用成语的么?

三个人说着笑着,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合唱团平时练习时用的教堂。

萍姐把车拐进了教堂前面的小路,把停在教堂侧面的停车场。

安红端着蛋糕走下车来,看见雪花依然在天空里飞舞着,好像没有停的意思。地上积了一层疏松平整光滑的雪,教堂旁边的两颗大雪松变得漂亮极了。

萍姐从车的后备箱里取出了一个纸箱子,里面装满了奖状和奖品。娟子把自己带来的一箱饮料从后备箱里取出,站在旁边等着。萍姐按了一下钥匙把车锁上,随后端着纸箱子,踏着地上混合了泥浆的雪,领头向着教堂大门走去。

安红深吸了一口带着雪的潮气的空气,感觉新鲜的空气灌进胸腔里,淤积的闷气被顶替了出去。她端着蛋糕,跟着萍姐和娟子一起迈上了教堂门前的石头台阶。

 

***

教堂里充溢着欢乐的气氛。姐妹们叽叽喳喳地说笑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兴奋的神情。教堂周边的长条桌上,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好吃的和饮料:做工精致的手工饺子,散发着浓郁香气的韭菜盒子,葱花烙饼,切成薄片的酱肘子,熏鸭,熏鱼,烤鸭,翠花排骨,凉拌海蜇皮,苦瓜拌虾仁,红油猪耳朵,五彩大拉皮,凉拌木耳豆皮,海虹拌菠菜,凉拌藕,凉拌豆腐皮,捞汁凉菜,拌金针菇,双色皮冻,蓝莓山药,木瓜牛奶冻,香醋裙带菜,樱桃紫薯鸡蛋,看上去让人食指大动。

萍姐站在教堂前面的空地上,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各种奖状和奖品。她拿着银色的麦克风,敲了一下话筒,让正在聊天的团员们安静下来。她扫视了一眼四周,开始宣布庆功会开始。

各位团员们,今天是一个非常开心的日子,萍姐说。我们的流星雨快闪获得了巨大的成功,远远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大家都看到了,我们的视频拍摄和剪辑得非常精彩,MV制作得尽善尽美。在youtube 上,我们快闪的视频点击量超过了十万,下面的点赞和留言超过了几千条。在我们这里的华人论坛上,我们演出的快讯下面有几百条跟贴,上万人次观看。在微信上,我们的视频刷屏了,朋友圈里到处转载。自从我们的快闪视频发布后,中央电影交响乐团的主办单位邀请我们参加他们在本市的巡回演出,也有几家团体邀请我们去演出。我们的领唱安红,现在该改名叫网红了 ---

教堂里响起了一阵哄笑声。

这次演出的成功,是姐妹们多年以来持之不懈的努力的结果,是关老师高水平严要求的结果,是全体团员们,后勤人员以及志愿人员的无私奉献的结果。是团里请来的摄影师,灯光师,音响师,化妆师的集体努力的结果。作为一家业余的海外合唱团,我们在繁忙的工作和家务之余,能够给观众们奉献出这样精彩的演出,这样让人赞叹的演出,这是和每个人的汗水和勤劳分不开的。作为团里的副团长,我为你们骄傲,为你们自豪,为你们感动!

教堂里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我代表合唱团理事会,感谢关老师对我们的指导,感谢关老师几年如一日的奉献,把我们这个业余合唱团的水平提高到原来不敢想的高度。关老师,您太棒了!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里,关老师站了起来,含笑向大家频频点头致谢。

所以我们今天颁发的第一个奖,是最佳指挥奖,萍姐继续说。请关老师上台来领奖。

萍姐带头鼓起掌来。关老师笑着走到前面,从萍姐手里接过了一座金色的奖杯。

现在我们请关老师发表获奖感言,萍姐把麦克风递给关老师说。

谢谢理事会,谢谢团长,谢谢全体团员们的支持与努力!关老师一手举起奖杯,一手举着麦克风说。今天非常开心,不仅是因为演出非常成功,而且是因为我看到我们团成长了,成熟了,由一只不起眼的丑小鸭,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白天鹅。我们有这么可爱的团员,每个人都非常努力,而且我们像是一个大家庭一样,互相关心,互相支持。能够在这里指挥和指导,我感到非常荣幸。

我们有了一个很好的开端,关老师继续说。大家看到了自己的潜力。这次快闪只是我们的一个小里程碑,今后,我还要带领大家向新的高峰攀登。我们要成为海外最优秀的合唱团。我的梦想是,带着你们登上春晚大舞台。我们要到中国最好的歌剧院去演唱。这些都不是不可想象的,这些都不是不可做到不可实现的,只要我们一起努力,一定能让我们的歌声给中国的听众,给世界各地的听众,带来听觉的盛宴,让世界因为我们的歌声变得更美好!

好!

关老师讲得好!

团员们一起鼓起掌来。

今天有时间,我给大家分享一下这么多年我对合唱的体会,关老师停顿了一下说。合唱是一门非常美的艺术,也是一门安静的艺术,要能静下心来唱。很多人认为嗓子是最重要的,其实不是。耳朵和脑子要比嗓子重要,要认真听,认真分辨,要走心,知道高度在哪里,发声在哪里,每个人都要认真体会,才能唱得好。一个好的合唱团,要能够有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

我们下一次演出马上就快到了,歌曲和歌片,我都已经在群里发给大家了,关老师继续说。大家一定要花时间准备,下周我们就开始排练。好了,不多罗嗦了,谢谢全体团员们对我的支持,谢谢理事会和团领导对我的信任,鼓励和支持,感谢大家!

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关老师把麦克风还给萍姐,满面笑容地走下了台。

谢谢关老师!萍姐举着麦克风说。大家都听到了吗?哇,关老师雄心勃勃,还要带领我们走上春晚大舞台,我可是做梦也没想过啊。看样子从明天开始,我要减肥了,不能让全国人民失望啊。

团员们都笑了起来。

好了,下面宣布我们的第二个奖: 最佳歌手奖。这个奖也没有疑问,理事会决定把这个奖颁发给我们的领唱网红小姐,不,安红女士。她的精彩演出和超水平发挥,保证了我们这次快闪演出的成功。这个奖,她当之无愧。请安红上来领奖并发表获奖感言!

在一片掌声中,安红走到前面,从萍姐手里接过奖杯和麦克风。

谢谢大家,谢谢团长,谢谢关老师,谢谢各位领导,安红举着麦克风说。我现在压力山大啊。如果时光倒退回几个月前,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能上台来领这样的一个奖。我想说,这次演出的成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关老师的高水平指导,团里从资金到人员上的支持,各位姐妹们的全力奉献。我们有这么好的老师指导,有这么好的团员们,我相信一定能实现关老师的梦想。于我来说,我只是暂时作为一个领唱。大家都知道,我们每个人都过得不容易,我们工作繁忙,家务很多,孩子需要时间和精力,老人需要照顾。人到中年,我总觉得自己很疲累,能到合唱团来唱歌,是一种不可多得的奢侈。个人觉得,唱歌最大的收获,不是得奖,不是上台演出,而是应该享受我们一起唱歌的美好人生。各位兄弟姐妹们,你们在这里唱歌开心吗?

开心! 团员们一起喊道。

快乐吗?她对着麦克风喊道。

快乐!

这就是唱歌对我们最好的奖赏!她说。

 

***

听说纽约现在正飘着细细的小雪

也不知成田出发的航班是否还来得及

如果一个接一个把所有朋友都借个遍

也绝不至于飞不到你那里去的,只是纽约而已

可是却偏想听永不破灭的谎言,今天仍一如既往醉在这个城市

想听永远不破灭的谎言,想听两个人的旅程现在仍还在继续着

...

发奖后的自由演唱时间里,安红站在教堂前面,拿着麦克风,唱着中岛美雪的《给我一个永远的谎言》。她自从听到这首歌后,就一直很喜欢。她喜欢这首歌的歌词和旋律,也喜欢歌曲背后流传的故事。

传说,日本流行歌手吉田拓郎,年轻时曾经大红大紫,老了失去了创作的热情和灵感,写不出好歌来了。中岛美雪从小就喜欢歌手吉田,一直未婚。吉田找到美雪说,我其实只是一个没有梦想的大叔而已了,你就给我一首没有梦想的歌吧。于是美雪给吉田写了这首情诗一般的歌。

你啊,我要你说永不破灭的谎言

不管到何时都不要揭穿背后的真相

我要你永不破灭的谎言,

没有什么缘分是值得后悔的 我要你这样笑着说

你啊,我要你说永不破灭的谎言

不管到何时都不要揭穿背后的真相

我要你永不破灭的谎言,

发自内心的笑着说 我们这类人能够曾经相遇真的是太好了

...

 

***

屋外的灯坏了,门口有些漆黑。安红摸索着从手包里掏出钥匙,拧开锁,推开门。一股耀眼的灯光射出来。她抱着奖杯走进屋,把奖杯放在门口的架子上,低头弯腰在门口的垫子上脱掉靴子,把外衣挂门右侧的衣橱里。

回来啦,客厅里传出建明的声音。

嗯。

安红答应了一声,换上拖鞋,拿着手包,抱着奖杯,走进了客厅。

客厅里,婆婆正坐在长沙发上看中文连续剧,建明坐在单人沙发上低头在玩手机。

露露睡了?她把奖杯放在茶几上问道。

睡了,小家伙累坏了,每次滑冰回来都睡得特香,建明说。

给露露找到好的滑冰教练了吗?她弯腰坐到建明对面的双人沙发上,把手包放在身边说。

还没有,建明说。

露露这孩子真不错,每天我去接她,一下校车就跑过来抱奶奶一下,婆婆说。这孩子又聪明又乖,学习也好,长得又俊,每天看见露露我就高兴啊。

您这是看什么连续剧呢?她看了一眼电视问。

《琅琊榜》,婆婆说。

呦,您够潮的啊,也看《琅琊榜》?她笑了一下说。

好看啊,婆婆说。白天你们不在家时,我就一集一集追着看,这么具有家国情怀的片子,太难得了。

我还没来得及看,回头我也看看,她说。

跟着一起看吧,婆婆说。

得奖了?建明拿起茶几上的奖杯看了看说。最佳歌手,不错啊。

什么最佳歌手?婆婆问道。

合唱团的啊,建明对婆婆说说。不知谁把您儿媳妇的流星雨快闪视频放网上了,现在都在讨论她们的演出,热闹着呢,您儿媳妇现在成网红了。

都说什么啊?婆婆问道。

绝大多数都是夸,建明把奖杯放回茶几上说。也有瞎说八道的。

可别当网红,婆婆说。女人还是在家里好好呆着的好,在网上被人评头品足的,影响不好。

我也没想当网红,安红说。都是网上一些人瞎讲。

你们的视频拍得很不错,建明说。我看了,摄影师的水平很高,画面太漂亮了。

花了不少钱请的,安红说。

你们哪儿来的钱啊?建明问。

大使馆赞助的呗,安红说。因为我们唱得是《我和我的祖国》。

那首歌其实蛮不错的,建明说。你们合唱团这下出名了。

是啊,过两周还要去跟中央电影交响乐团同台演出呢,在Nepean剧场,安红说。这次时间紧,关老师说,她要给我开小灶,让我每周再去她家里练两次。

哎呀,花这么多时间啊,婆婆皱眉道。别去了,太花功夫了。

她现在是领唱,不去不行,建明说。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啊?婆婆看了一眼墙上的表问她说。下午四点多就出去,这都快十点了才到家。

今天是庆功会,会后大家又唱卡拉OK来的,她解释说。

忒晚了啊,婆婆说。孩子扔家里也不管。

听见婆婆这样说,她进门时的好心情全被破坏了。婆婆埋怨过她去合唱团好多次了,每次都是拿露露说事儿。两个大人在家里,就不能哄露露睡觉吗?非得她在家?平时婆婆这样讲话,她都只是心里生闷气,从不回嘴。但是今天,高高兴兴的拿了奖回来,进门就看见婆婆脸色不好。今晚婆婆像是要找茬儿,她觉得实在不能再忍了。

什么叫孩子也不管?她说。平时晚上不都是我带露露睡觉吗?

唱歌就是多余,婆婆说。没事儿吧还可以,家里一大堆事儿 --- 还得哄露露睡觉。

您和建明两个人在家里,就不能哄孩子睡觉吗?

你怎么跟妈讲话呢?建明冲她吼了一声。

建明这样对她一吼,她更生气了,觉得心里像是有一把压抑已久的火,一下被点燃了。自从婆婆来了后,这一段时间家庭关系变得比过去更加紧张,有话也不敢当着婆婆面说,不敢争吵,什么都憋在心里。上次练车撞车,回来就没少受婆婆的唠叨,埋怨了好几次,话里话外全都是她的不对。后来跟建明冷战那一个星期,婆婆晚上总是跟建明说话,也不理她,把她晾在一边。中午跟建明商量买房子,建明数落和讥讽了她一顿,婆婆就跟没听见似的。家里只要有什么事儿,婆婆在旁边也爱跟着掺乎,明里暗里护着建明。婆婆从一开始就不同意建明和她结婚,过去就一直看不惯她,她觉得自己无论怎么努力,婆婆面前也不讨好。

她想起结婚前,爸爸曾经说过,建明太聪明,不好。她反问爸爸,怎么聪明反而不好了?爸爸说,孩子智商是妈妈遗传的,建明聪明,说明婆婆会很厉害。她当时就不信,后来才有体会。婆婆来了后,真是把家当成自己的家,什么都要做主。跟一个强悍的婆婆和聪明的老公,她有时觉得自己就像是个傻子一样,家里什么事儿都做不了主,什么都得听建明和婆婆的,自己的心情也越来越不好,晚上爱惊醒,醒来后就睡不着觉。

但是她还是把自己的火压住了。跟建明的冷战刚结束了一周,她不想再一次陷入冷战。她咬了一下嘴唇,拿起身边的手包,快步向着楼梯走去。

她还没走到楼梯口,就听见婆婆在身后说:

不要做领唱了,多花时间不说,抛头露面的,容易惹事生非,招花引碟。从今天起,以后就别去合唱团了,就在家里带露露做作业,哄露露睡觉。

听见婆婆这句话,她觉得好不容易压住了的火,蹭地一下又着了起来。怎么,难道还每完没了了?还想下命令不让自己去合唱团?要不是去合唱团唱歌,有个发泄渠道,自己早就得抑郁症了。当年建明说想把婆婆接来,自己可怜婆婆一个人,二话没说就同意了。现在进了家,真当领导了啊?我住得是自己的房子,又没住你的房子,拿你的钱,凭什么这么对我指手画脚?好歹我还是家里的女主人呢吧?平时忍让惯了,真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让人欺负到家了。想到这里,她再也难以忍受心里的集聚下来的怨气,转身说道:

每周参加一次参加合唱团活动怎么了?每次去,您都反对。您不是也老去参加老年会的活动吗?

那不一样,婆婆说。都老头老太太了,就是抱团取暖。

呵,我听说老年院里,经常还有几个老太太为了一个老头争锋吃醋呢,她走到客厅边上说。我看那个刘公公就对您很有意思嘛,每次老年会活动,都让女婿开车来接送您。

都是瞎说,人老了,早没那心气儿了,婆婆说。不像你们年轻的 --

年轻的就怎么了?人说老房子着火才厉害呢,她说。年轻时不自重,老了也一样。

婆婆的脸一下变成了猪肝色。她知道这次戳中了婆婆年轻时因为婚外情而离婚的疼点,有些后悔说话不该这么冲,但是话已出口,收不回来了。

婆婆啪地一声关掉了电视,对建明吼了一声:

好好管管你媳妇!

说完,婆婆蹬蹬地上楼去了。

建明放下手机,走到她面前,伸出一只手指头来,指着她吼道:

你怎么说话呢你,去跟我妈去道歉!去!

你看上次送婆婆回来的那个太监刘公公的样子,还什么夕阳红,恶心!她对着楼上喊了一声。为老不尊,也不知害臊!

啪地一声,她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她抬起头,看见建明楞楞地站着,看着手上的五个张开的指头。

她一下也愣住了。结婚十年了,虽然有过不少口角和冷战,但是建明从来没打过她。她从来也没有想过,也不敢相信,建明居然敢打她。

你下次再跟我妈这样讲话,我就跟你离婚!建明甩了甩手说。

她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她本以为自己的心都已经麻木得不知道痛苦了,现在却觉得心如刀绞一样疼。

不用等下次了,她哇地一声哭了说。明天就去离!

她说完,扔下手包,跑到门边,脚蹬上靴子,拉开门跑了出去。

 

***

外面的雪飘个不停。街道上车很少,没有人,连条狗都没有,她在雪中茫然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她身上没穿外衣,尽管身子被冻得打着哆嗦,风是透心的凉,但是不想再回那个曾经温暖的家。

她曾经以为,那是自己永远的家,虽然不富有,但是温饱有余。有个爱自己的老公,有个可爱的孩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就可以这样终老,有一天毫无遗憾的离开。所有的苦都可以忍受,只要有老公的爱,有孩子的爱,那所有的苦也都变成了相依为命的甜蜜。

回想跟建明的爱情,当年也曾那样执着过,不听父母的劝,铁了心的跟建明好。建明研究生毕业后,就去了华为,在核心的技术部门工作。正赶上华为大扩张的好时候,没两年,凭着聪明和勤奋,升为了部门经理,年终分了很多奖金。那时她说想婚后到国外去读书,也想在国外生孩子。建明给了移民公司一笔钱,让他们帮着办理技术移民加拿大。技术移民办理得很顺利,很快就拿到手了。建明辞去了让人羡慕的工作,带着她到了国外。当她为建明放弃国内这么好的职位惋惜时,建明豪迈地说,他有信心,凭借他的学历和本事,无论国内国外都能发展得好。果然,建明凭着研究生学历和华为的工作经验,很轻易地在黑莓手机软件公司找到了一份工程师的工作,靠自己在华为挣的钱付了一幢房子的首付和买了一辆车。搬进了新房子后,她顺利地进入了A学院,选了一个好找工作的计算机专业。

那时对她来说,一切都是梦一样的美好。虽然要付房贷和学费,攒不下多少钱来,但是生活过得还算宽裕。她喜欢国外的这种生活:清洁的空气,人少的环境,人与人之间的简单的关系,上学读书,都是她喜欢的。她以为就会这样一直下去,再有几年房贷就能还清了,毕业了就可以上班去工作了。但是苹果公司的手机横空出世,对黑莓的手机是一个沉重的打击。自从苹果加入手机行业,黑莓的手机业务就每况日下,开始了一拨又一拨的裁人潮。终于有一天,建明拿到了一份四个月的遣散费,失去了工作。

那时她觉得眼前明媚的世界一下黑暗了下来。没有了收入,但是有房贷,还要上学,维持家里的生活,坐吃山空的感觉很不好,她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建明努力地去找工作,但是一下找不到合适的职位。那是一段焦虑的时光。她总是鼓励建明说,坏日子总会过去,好日子就会来,我们只要耐心等待。建明很快失去了耐心,说不能继续这样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是看不到前途没有意义的,纯粹是浪费时间。建明想要回国去发展。她不太想回去,还有半年就能毕业了。她想毕业后再回国。就在不断纠结回国不回国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怀孕了,是意外怀上的。B超的结果是个女儿,正是她想要的。

意外的怀孕让她更加想留在国外。因为她想让孩子生在加拿大,有个加拿大国籍。她不想让建明离开,因为生孩子,她需要建明在身边。她对建明说不要走。她说为了我和孩子,不要走。这件事跟建明讨论了几个星期,最终建明决定留下来跟她在一起。她很高兴。你觉得建明是从心底爱她的。

她从A学院毕业的那一年,女儿也出生了,是个聪明可爱的小宝宝。因为两个人都没有工作没有收入,她申请了政府补助,六个月之后拿到了政府补助,把孩子免费送进幼儿园。她用腾出来的时间去打工挣钱。她不想让建明打工,因为她觉得那样对建明的智商是一种浪费。她希望建明继续努力找工作。她舍不得去餐馆吃饭,舍不得去看电影,舍不得去看演出。每天都是她来做饭,买减价的菜,把每月的开支减到最低。她睡不够觉,早上闭着眼爬起来去打工,下班后回家带孩子做家务。建明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望,很快又在一家电讯公司找到了一份软件开发工作,终于熬过了那段艰苦的时刻。建明找到工作以后,她不再去打工,也开始申请计算机方面的工作。一年以后,她找到了现在的计算机检测工作,和建明一起努力,不久终于付清了房贷。

她以为经历了那些艰难困苦,好日子终于来了,日子就会一直好下去了。但是没想到,婆婆来了,跟建明的感情也不知不觉之中,一路下行。她觉得心里变得很空,像是有一个无法填充的大洞。她知道,在内心深处,依然在渴望着爱,渴望有一个人能够深深的爱着,宠着,珍惜着。只有在爱里她才会得到那种让人放心的安全感。她知道自己不幸福。她知道自己不快乐。她知道自己很郁闷。她有时觉得自己生活在黑暗里,苦闷得不想再活下去。她觉得都没有了自己的生活。孩子变成了她的生活。孩子的快乐变成了她的快乐,孩子的幸福变成了她的幸福。露露是个女孩,她一直想要个儿子。一个帅气而淘气的男孩子。

她觉得自己所做的牺牲,都是为了一个美好的,儿女双全的家,都是值得的。建明的一巴掌,打破了她心中的幻想,让她知道,那一切只不过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幻觉而已。回头看自己的婚姻,虽然知道爱情早已消逝,感情也已经变冷,曾经的付出和努力,换来的只是满身伤疤和对黑夜的恐惧,但是她一直不愿意承认,宁愿得过且过,在外人面前夸建明,扮演着模范夫妻的角色。现在,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完完全全的loser,一个悲哀的人,生命中最美好的十几年,最美好的青春,自己的芳华,都给了一个不知道珍惜,不知道心疼的人。自己还一直以为是生活在爱中,其实只不过是生活在一个幻想铸就沙堡里。

想到此,她的眼泪又一次涌出。她用手背擦了一下,在风雪中感觉眼泪滚烫。

在一处路口,她等着绿灯,看见路灯杆下一片雪花被风带着飘来飘去,最终落在了路边的一处泥泞里。

那一刻,她突然涌上了一个念头,想着把一切都放下,站到马路上去,从此一了百了。她走上了马路,站在道路中央,冷冷地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风刮着雪卷过街道,能见度很低,她想如果有车驶来,等看见她的时候刹车就来不及了。她看着远处,风雪中朦朦胧胧地出现了一辆卡车的轮廓。她往旁边挪了一下,站在了卡车驶来的道上,闭上眼。

让一切都过去吧,她想。

马路上响起了刹车声和车轮在地上的摩擦声。她睁开眼,看见卡车摇晃着从身边驶过,耳边传来一声卡车司机“特码的神经病”的咒骂。

她笑了,神经质地笑了。

她想起爸爸说的,你要坚强。她想起可爱的露露,多么可爱的孩子。她想起了母亲。她不能离开。她不属于自己,不能就这样离开。

她跨过了马路,继续向前走去。

 

***

远处出现了Tim Hortons的霓虹灯牌。她不知自己怎么走到了这里,这家离中文学校不远的咖啡馆。咖啡馆里灯光明亮,看着很温暖。她觉得自己走得很累,也很冷。她加快脚步,向着咖啡馆走去。

她顺着咖啡馆的外侧玻璃窗走着,眼睛看着窗内。她突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坐在里面在看书。她吓了一跳,停下脚步,探头向着玻璃窗内望去。透过坠落的雪花和带着模糊水雾的玻璃,她看见那人真是子哲。他像是雕塑一样凝坐,脸侧着,一只手托着腮部,手肘放在桌上,眉头紧皱,手指偶尔翻一下书。当她把目光专注到子哲的身上时,室内的光线似乎变暗了,屋子里变得空无一人,只有一束明亮的光照射在他的身上。他坐着,宛如一个人坐在舞台中央。

她被他凝眸读书的神态惊住和迷住。即使在咖啡馆这样的地方,也能旁若无人地读书写字,那种沉默无声,平静而又专注,仿佛一切纷杂的世事与我无关的样子看起来很帅。咖啡馆的一盏灯光从上面垂下,在他的黑而浓密的卷发上留下一片淡淡的光泽,让他的额头也有些发亮。他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衣,短短的领口,简单而又整洁。她似乎能够看到衬衣里面宽而平的带着骨头和肌肉的肩膀,线条分明的胸部轮廓。

她双手握住肩头,一动不动地从玻璃窗中看着他,几乎不敢呼吸。眼前恰如就像是一幅静止的美丽的图像,四周是那么安静,她生怕被他发现自己一个人深夜来到这里,也怕自己的呼吸和动作惊动他,破坏掉这幅绝美的画面。她看见他的手摸索着伸向咖啡杯,眼睛依然停留在书上。抓起咖啡杯来喝了一口,随即放下。她看着他的浓眉,他的黑黑的眼睛,他的耳朵,他的嘴唇,他的下巴,他的脖颈,他的喉结,有时凸起的喉结会动一下。他的蓝色衬衣领口开着,灯光在里面的锁骨上画出了一片凹进去的洼地。她看着他的胳膊,他的手背。她甚至能看见他的手背上有一条细微的几乎察觉不出的半个厘米长的浅灰线,那一定是一个小小的伤疤。

子哲身后的墙上挂着一个圆形的黑白钟表,秒针一颤一颤地挪动着,每颤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心都跟着动一下。秒针每到走到顶部的时候,都颤动得更厉害一些,像是在提醒她,进去吧,这不是你梦里梦见过的那个人,一直悄悄喜欢的那个人吗?建明都要跟你离婚了,你还怕什么呢?但是她还是害怕,也舍不得离开眼前的这幅画面。这种隔着窗户看着,这种不用说话但是却觉得很贴近对方的感受,这种内心有些紧张但是表面平静镇定的感觉,这种不像是陌生人但像是相识已久的气氛。她不敢进去,但是又不想离开,觉得就这样看着他就好,那怕再多呆几秒也好。

子哲的嘴唇抿着,眉心皱着,眼神很专注地在书上移动着,手又一次摸索着挪向咖啡杯,端起来喝了一口。突然,他抬起头,目光扫向窗外,随后惊异地扬起了眉毛。一瞬间,仿佛两个人都呆住了。她没有想到他会突然抬头看见她,他没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

带着雾气的玻璃窗隔开了他们,而纷纷坠落的雪花,让一切都变得纯净和美丽。他张开嘴,像是说了句什么,随后站起身,抓起搭在椅子背上的棕色皮夹克,匆匆向着门口走来。她听见一个声音在心里响起:去吧,不要害怕,你要勇敢些。

她向着门口跑去。在离门口一米远的地方,她遇到了推开门跑出来的他。两个人几乎同时停住脚步,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

她有一种想不顾一切扑到子哲怀里,在他的肩膀上大哭一场的冲动。但是她并没有扑过去。她只是停住了脚步,静静地隔着雪花看着他。

而子哲,什么也没说,先把自己的皮夹克给她披在了身上。

 

***

你--

你--

两个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停下。

雪纷纷落着,落在他们之间。隔着朦胧的雪看着他,她觉得除了成熟的气质之外,更带着一种英俊和刚毅。

怎么不穿外衣就出来,还不冻死了?子哲的眼睛疼爱地看着她说。赶紧进屋里去暖和一下。

子哲说着,伸出手来,隔着披着的皮夹克,抓住了她的胳膊。他不由分说地拽着她往门里走。她身不由己,脚下机械地跟着他走,觉得脑子都被冻得不会转了。

进了门,一阵热气和咖啡香气迎面扑来,她顿时觉得身上暖和多了。

你那边先坐着,我去买杯热饮,子哲用手指了一下他的座位说。

她点点头,向着子哲的座位走过去。

她来到桌边坐下,回头看了一眼子哲,看见子哲正在跟柜台后面的服务生讲话。她又扫视了一眼四周,看见一对中年男女坐在中间的一张桌子边,男人在低头默默地喝着咖啡,女人在翻手里的一本杂志。旁边的一张桌子边坐着两个女人,一个身穿银灰色毛衣的女人在小声说着什么,另外一个身穿蓝色牛仔上衣的女人在频频点头。再后面,是两个学生模样的姑娘在小声地聊着天。

她把头转向面前的小桌,看见上面放着一本英文书,一杆笔和一部电脑。她好奇地翻开书,看见书名叫《Voices in the Night》,作者是Steven Millhauser。她不知道这个作者是谁,也没听说过这本书。她翻了一眼,看见里面有子哲画的一些道道,看样子他读得很仔细。

子哲端着一个咖啡杯子和几张纸巾走过来。他把咖啡杯推到她面前说:

这是你喜欢的热巧克力。

啊,你还记得啊,她有些惊讶地问道。

上次你说过,喝咖啡会睡不着觉,子哲说。

谢谢你还记得,她说。

她手捧着热乎乎的杯子,心里也觉得从冰天雪地里温暖了过来。

你这看得是什么书啊?她看了一眼桌上的英文书,问他说。

噢,一个不是很有名的作家的书,他说。我很喜欢。

哦。

这么晚了,你怎么来这里?子哲问她说。

听见这句话,她突然又觉得眼泪涌满了眼眶,觉得自己特别委屈,想哭一场。但是她没有让眼泪落出来,只是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热巧克力杯子,什么都没说。

子哲把几张纸巾递给她,说:你不说,我就不问了。不过,见到你我很高兴,刚才坐在这里,还想起了你。

听见子哲这样说,她心里一惊。难道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心有灵犀,喜欢一个人的同时,对方也在喜欢自己?

你。。。怎么也在这里?她用纸巾擦了一下眼睛,抬头问他说。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地方,子哲说。离中文学校很近,周六孩子去中文学校,我就在这里坐着。

上次你说起过,好像在家里上班啊,她说。

是啊,我平时在家里上班,一个人很闷,所以喜欢坐在有人的地方,子哲说。在这样的环境里,我觉得更能集中精力做事情,做事效率也高。

真怪啊,这里乱糟糟的,怎么能集中精力呢?她问道。

因为这是一个能够保持孤独,但是又不感觉孤独的地方,子哲说。

不明白,她说。

噢,我瞎说,子哲说。我总在想,将来要是有钱了,我就天天坐在咖啡馆里,读读书听听音乐,看看网上的电影什么的,那该多美好啊。

那你孩子呢?在家里不担心吗?她问道。

我妈妈昨天来了,子哲说。以后有我妈在家里帮着看着孩子,我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哦,这样啊,真好,她说。

 

***

喝了一口暖暖的热巧克力,披着厚厚的皮夹克,看着坐在对面的子哲,她感觉原本绝望的心情,现在变得好了一些。有他在身边,她觉得好像连空气都不一样了,有一种莫名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

可能是刚在在外面被冻坏了,她觉得身子有一种僵硬的感觉,甚至忍不住地想颤抖。她只能尽力控制住身体,表情上保持镇静,两只手交叉着放在两腿之间。

这一天很长,她觉得自己很疲乏,头脑有些晕,有些恍惚,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心里依然停留在跟建明吵架的悲伤之中,没有心情聊天,只是看着他,听他讲。

他像是明白了她似地,没有问她什么,自说自话一样,说着什么。

她听他讲着,脑袋机械地不断点着头,却都不知道他讲了些什么。

只是,只是想听他的声音,听听他的声音就好。

 

***

室内的人逐渐离开了,只有他和她在靠墙的桌边面对面坐着。雪无声在在窗外落下,让屋子显得更加幽静。除了屋顶传来的音乐声,就只有他和她的交谈声。

一个服务生走过来,擦了一下旁边的桌子,对他们说:

对不起,十一点这里就要关门了。

她惊觉地看了一眼表,说了一声:

哎呀,都快十一点了啊。

我车在外面,他说。送你回去吧?

她看了一眼窗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该去哪里。回家吗?她不想。但是不回家,又能去哪里呢?

你是不是不想回去啊?子哲问她说。

嗯,她点头说。

要不你上我家里去吧,我妈在家,没外人,子哲说。我家里有三个睡房,你可以睡其中的客房。

不好,那可不好,她急忙摇头说。你能借我手机用一下吗?我手机没带出来。

子哲掏出手机,划开屏幕,递给她。她接过手机来,按了一下号码,给萍姐打了一个电话。电话一下就通了。

喂?萍姐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萍姐,是我,她对着手机说。我跟建明吵架了,现在在外面,今晚不想回去了,能在你那里住一晚吗?

没问题,萍姐说。你在哪里?我这就过去接你。

我在中文学校旁边的Tim 里,她说。

马上就到,萍姐说。

她合上手机,松了一口气。萍姐是她最信任的人,住在萍姐那里,正好可以跟萍姐聊好好聊,听听萍姐的建议。

谢谢你,她把手机还给他说。一会儿有个闺蜜来接我。

家里吵架了吧?够严重的啊,他说。你老公脾气真大,上次撞车我就看出来了。

你先走吧,她说。我不想让人看见你在这里,以为是来找你的,引起误会。

也好,他说。我在外面车里坐着,等看着你跟闺蜜走了,我再走。

好,她点头说。

别担心,一切都会过去,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他说。

谢谢,你的衣服。她站起身来,把身上披着的皮夹克脱下来,递给他说。

可以抱一下吗?他也站起来,接过皮夹克问道。

她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忘掉了羞怯和耻辱,想都没有再想,扑到他的怀里,双手抱住了他的肩膀,把下巴放在了他的右肩上。她感觉一双有力的胳膊绕到她的背后,抱住了她的后背,胸膛也靠近了她。

她闭上了眼,觉得眼角处悄悄地流出了一行温热的泪水。一种温暖一波波地溢过心房,像是温柔的海浪涌过了寂寥的沙滩。他的脖颈的头发触到了她的鼻子,她闻到了一股陌生的气味。他的手在背后摸了摸她的头发,她也把一只手插入他的头发里,抚摸着,感觉一种丝绸一样的光滑和柔软。

这样温暖的感觉好久没有了,她想起了自己做过的那个梦:在梦里,她和他站在一个外星球上,他伸手揽住了她的腰,一用力把她抱了起来。在梦里,她的脚离开了地面,身子在半空中缓慢地旋转。在梦里,她低头看着他,双手搭在他的肩头,嘴角咧开着,笑着,但是温热的泪水却顺着脸颊不断里流了下来。在梦里,她的身子升腾起来,和他一起向着太空飘去。在梦里,她的手不自觉地吊紧了他的脖子。冰冷的太空。宁静的太空。水晶一样清澈透明的太空。在梦里,她闭上眼,让黑色覆盖了四周,感觉风不停地穿过颤栗的身体,就像时光在飞快地流逝。寂静的黑暗中,她的眼皮上出现一道朦胧的白光,像是手电筒打出来的白色光柱。虽然闭着眼,但是能看见眼前出现一条光河,一条充满着密密麻麻的大大小小的星球,闪烁着耀眼的光的银河。

原来梦也可以变成现实的啊,她想。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就这样拥抱在一起。音乐自屋顶垂降下来,像是形成了一道无形的隔断,把他们和屋子的其余地方隔断开来。她能听见自己和他的心跳。他紧紧地拥抱着她,身子一动不动。她可以感觉出他的心跳和呼吸,还有胸膛上传来的温暖。一种舒适的让人放松的温暖。

就这样抱着,不要松手,像是一对沉睡的连体婴孩一样该多好,她想。什么语言都是多余和累赘,相拥一起就是最好的言语。

就这样默默地抱了几秒钟,或者几分钟,或许是一个世纪,她感觉他的手臂松开了,她也跟着不舍地松开了手。

哎呀,有些不想松开了,子哲说。

嗯,我也有这种感觉。她微笑了一下说,感觉脸上滚烫滚烫的。

我先去车里坐着,在车里看着你,他说。

她点点头,看着他把电脑和书收起在一个电脑包里,背着走出了咖啡馆。她看见他踏着雪,走进停车场,坐进一辆黑色的SUV里,把车门关上。

她走到门口,隔着玻璃看着窗外的落雪。萍姐的银灰色CRV从雪里冒了出来,一个急刹车停在了咖啡馆门口。

萍姐冲了进来,几乎撞上推门出去的她。

你吓死我了,萍姐说。出什么事儿了?大半夜的从家里跑出来,也没穿衣服?

建明说想跟我离婚,她平静地说。吵了一架,把我气得跑了出来,不想回去了,也没地方去住,只好给你打电话了

赶紧上车,萍姐上下打量了她一眼说。这个该死的建明,明天我找他去。

她坐上萍姐的车,看着停车场。那辆黑色的SUV静静地趴在雪地中,车上隐约可以看见里面的人影。

萍姐的车驶离了咖啡馆。她回头看去,只见雪中那辆SUV的车灯打开了,闪了两下,像是在跟她说再见。雪花在车灯前飞舞着,像是乱飞的蝴蝶。

她把头转过来,看着前面,一刹那眼泪顺着脸颊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