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纸鸟 第三章 (3)
文章来源: 拥抱哥2012-07-30 20:21:41

那一年十二月八号那天晚上,我跟哲学博士在厨房一起做饭的时候,哲学博士突然对我说: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不知道,我说。今天有什么特殊的?

今天是约翰列侬的忌日。哲学博士一边把盘子里的一大块牛排用刀给切开,一边告诉我说。

真的?我将信将疑的问哲学博士。

哲学博士微笑着把盘子地下压着的一张报纸拿出来给我看,上面果然写着一篇有人纪念这位披头士巨星的报道,里面有一幅照片,上面是很多花堆放在一个建筑物前面。报道上说,一九八零年的这一天晚上,一个叫马克·大卫·查普曼的人守候在列侬在纽约中央公园西侧西七十二街的寓所之外。他在读塞林格的《麦田的守望者》。当列侬的座车停在这个叫DAKOTA高级公寓的大厦门前,列侬和他的太太洋子从车上走下来的时候,这个读小说的人掏出了手枪,把书盖在手枪上面,从后面向着列侬连开了五枪。列侬的背上和左肩上中了枪弹,他趔趄着走进大厦,倒在入口处,手里的磁带撒了满地,脸上带着痛苦的表情。洋子歇斯底里地跪在列侬身边哭喊。大厦的保安跑出门外,看见查普曼仍掉了手枪,站在马路边上继续读塞林格的小说,等着警察的到来。

约翰列侬,40岁,父亲,丈夫,在这一天死在一个歌迷之手。

我一直没明白一个歌迷怎么会亲手杀死自己的偶像。特别是一个爱读小说的歌迷。而且他怎么能杀完人后还这么镇静,接着读小说,也不逃跑,等着警察的到来。这个世界我越来越不懂了。

 

哲学博士和房东老太太都是列侬的歌迷。吃过晚饭,我们到了客厅里,房东老太太已经在客厅里摆上了几只红蜡烛。

天早已黑了下来,外面在下着雪,客厅里的烛光摇曳,房东老太太孤坐在壁炉旁边的沙发上,里面的火光照着她的苍老的起了皱纹的脸。哲学博士在客厅的一角一首接一首的弹起了列侬的歌。

哲学博士弹歌的时候,我们谁都没有说话。房东老太太眼睛看着壁炉,她好像沉浸在一种思念当中。

当哲学博士终于弹奏完的时候,老太太缓缓的说,记得披头士第一次到美国来的时候,是1964年,那时肯尼迪总统刚遇害不久。那一年,老太太是二十几岁,就像现在的追星族一样,她到了机场去等着亲眼目睹披头士们下飞机。老太太说,她看到那几个长得很帅的英国小伙子从机场走出来的时候,她和一群粉丝们按耐不住激动的心情,大声喊叫着涌上前去。她亲眼看见了披头士乐队中的约翰,保罗和乔治,他们都留着西瓜盖子一样的头型,有些羞涩地往外走。她看见他们上了一辆豪华轿车。她和一些粉丝涌到了豪华车前面,她从车窗里看见那几个小伙子们不知所措地坐在车里。

后来,十几年后老太太在蒙特利尔又见到过一次列侬,那时她已经结婚了,在蒙特利尔的一家旅馆做管理工作,列侬和洋子就在她工作的旅馆里租了一间房间,进行“Make Love Not War (做爱而不是作战)”的抗议越战行动。

老太太缓慢地站起来,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的书架前,从上面找到了一本厚厚的有关披头士乐队的书,翻开里面的一页,找出夹在里面的一个纸巾来。纸巾被书夹得平平的,颜色有些发污,看上去好像也比平时的纸巾脆一些。纸巾上有一行有些褪去颜色的蓝色的字。老太太给我和哲学博士看这行字,说这是她有一次去列侬的房间里去检查卫生,列侬在房间里给她签的名。老太太平时的眼睛总是沉郁的,但是当她让我们看列侬的签字的时候,她的眼里闪射出一阵欢欣的光彩,好像是年轻了二十岁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青春年代和深藏在内心深处的最美好的记忆。我平时习惯了看见老太太的苍老的样子,从没有想到过她的年轻的时候会是什么一个样子。我想,她年轻的时候一定是一个非常热情的美貌少女。

 

老太太睡觉去了之后,哲学博士跟我在客厅里聊了一会儿天。他告诉我说老太太的年轻的时候就离婚了,自己一个人把儿子养大,儿子后来到别的城市去工作了,很少回来。老太太在这里一个人过着孤单的生活。

我们感叹了一会儿,哲学博士忧郁的说,他老了还不知怎么办,老太太毕竟还有个儿子。我说你为何不结婚呢?哲学博士叹了一口气说,没有好女孩会嫁给他这样其貌不扬又没有工作的人。我宽慰他说,世界上总有一个你的另一半在等着你,只是你现在还不知道而已。他笑笑说,不管怎么样都是一辈子。

我们不知怎么说起到了黑人,哲学博士给我讲了一些马丁路德金的故事。他说马丁路德金是个牧师,但是私生活很糜烂,经常跟别的女人偷情和找妓女,还经常剽窃别人的东西,他的博士论文和他的一些著名的演讲后来被证实是抄袭另外一些人的。我觉得大吃一惊,因为从大学起就很佩服马丁路德金,觉得他是一个杰出的黑人领袖。哲学博士说,人都是有好几面的,有些面只是你没看见而已。

 

在这个大雪纷飞的十二月八日的午夜,我睡不着觉,就起来穿上皮夹克,一个人顺着街头漫无目的的走下去。街上空无一人,连平素在街角经常遇见的乞丐也没了踪影。走了没多远,我的头上和身上就落满了雪,雪花在头发上融化开了,头发湿淋淋的,像是在雨中被淋湿了一样。我在街头上踏着雪踯躅着。雪是松软潮湿的,一踩一个脚印,攥在手里马上就变成一个雪球。虽然大雪纷飞,天气倒不是很冷,走在街头上只觉得空气很新鲜很凉爽。

我走到了Byward Market的西头,走进一个叫做Chateau Lafayette House的酒吧里,酒吧的对面是一个闪着红色的霓虹灯的脱衣舞场,偶尔有男人拉开门进出。拉开酒吧的厚重的木门。我进到酒吧里,里面灯光昏黄,前面靠窗的地方坐着几个乐队的人,他们的演出早已经开始了。

我坐到酒吧的一个灯光昏暗的角落里, 面前的小圆桌上放着一杯满满的澄黄的上面堆积着一层白色泡沫的Alexander Keith啤酒,手里拿着一本被水泡过的的字迹斑驳的旧书。我一边看书,一边听酒吧里面乐队的演奏。说是乐队,其实就是两个年轻的男吉他手在轮番演奏,和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孩给他们报幕。她在演唱的间隔插科打诨,讲几句笑话调动听众情绪。此时,她正在手里拿着一个纸包的四四方方的礼物,问酒吧里的人说:

谁能猜中我最喜欢的颜色,就可以得到这个礼品。

蓝色。坐在酒吧前面的一个桌子上的女生喊了起来。

很接近,再猜。乐队报幕的女孩说。

湛蓝?灰蓝?几个坐在酒吧里面的人在轮番的举手喊着。

海蓝。我大声的说。

对了,是海蓝。乐队报幕的女孩对着麦克风说到。她的清澈的嗓音在酒吧里面引起了一阵兴奋和失望的回声。刚才是谁猜的海蓝?

是我。 我站了起来,举起了手喊道。

祝贺你,请上来领你的礼物。乐队报幕的女孩说到。

我走到了前面,从报幕女孩手里接过了礼物,当场打开让大家看。礼物是一个精致的水晶球,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我谢了报幕女孩,拿着水晶球走回桌子。旁边桌子上的一个女孩跟我说要看看礼物,我把水晶球递给她。

乐队的两个吉他歌手背对着窗户坐在高脚凳上,他们的面前竖着两只麦克风,背后是一面临街的没拉窗帘的落地大窗户。窗外的雪花忽隐忽现,它们从灰色的阴郁的厚重的低垂的云层直直的一片一片垂落下来,在昏暗的路灯光下飞舞翻滚着,像是变成小精灵的飞鸟。它们又像是细细的雨丝,悄无声息的落到房顶上,雪松上,车顶和玻璃窗户上,路面上,在空气里留下一道一道划痕。天空是混了泥泞的灰色,纷纷扬扬的大雪把车顶和窗玻璃上全都覆盖上一层厚厚的雪,雪松上的雪厚厚实实的,像是随时要把松枝压垮。停车场的地上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偶尔有车辆在雪中打开耀眼的白色车灯启动,车轮碾过地方的雪变成了黑色的雪泥。街上几乎没有行人,街道对面是一家脱衣舞厅和几个酒吧,窗户玻璃上闪着红色和蓝色的霓虹灯字,在暗夜和漫天大雪的衬托下显得格外醒目。

那两个吉他男孩看上去年龄不大,一边用手指抚弄着吉他弦,一边对着麦克风唱着一首Jet的调子阴郁的歌《look what you've done》:

Take my photo off the wall

If it just won't sing for you

'Cause all that's left has gone away

And there's nothing there for you to prove

 

Oh, look what you've done

You've made a fool of everyone

Oh well, it seems likes such fun

Until you lose what you had won

 

我把腿伸直到另外一个凳子上,头脑在酒精的效力下开始发晕。不知道是啤酒的作用还是歌声的感动,有些想哭。冰凉的啤酒在杯子里晶莹剔透的散发着澄黄的光泽,杯子底部凝聚着一处明亮的黄色的高光。我用手抱住发热的脑袋,手指插进头发里去,对着窗外大雪一阵一阵的发呆。青春就像这雪,在灯下翻滚着,时而升腾,时而下降,最后落在汽车碾过的街道上,成为雪泥。

角落的一个挡板后面的壁灯射过来,把座位分成明暗的两个部分。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只壁虎,趴在酒吧的墙壁上,被壁灯的阴影切断自己的尾巴。在两个吉他男孩的演唱间隔中,突然醒悟了孤独和寂寞的区别。寂寞是没有人关注你陪着你,你身边没有朋友,没有人跟你一起玩和说笑,分享你的欢乐和痛苦。孤独是完全另外一种感觉,是没有人能够理解你的感觉。你可能有很多朋友但是仍然会感觉很孤独,就像圣诞的时候到朋友家里去参加party,满屋子的人都在谈论着跟你无关,你不感兴趣的事儿。站在满屋子的人里面,你不是寂寞的,但仍然是孤独的。有时即使爱也无法使你摆脱孤独,就像在做爱的时候仍然可能会感到孤独一样。真正的沉静不是夏季无声的夜晚,而是冬天的寒冷的雪夜。孤寂不是一个人的孤独。孤寂是在一个热闹的节日中一个喧闹的酒吧里所感受到的冷漠,苍凉和悲伤。

十二月的大雪正在纷纷扬扬的在吉他歌手背后的窗外飘过,美丽而轻浮,像是飘过的青春岁月。

 

        绿子打工的那家星巴克离我住的地方大约走着有十几分钟的路程。我平时吃完晚饭,经常背上书包,穿上皮夹克,走出寓所,穿过白雪覆盖的一个小公园,走过霓虹灯闪烁的啤酒店,踩着路上的积雪去那家星巴克。

进入十二月份以来,因为离圣诞节越来越近了,马路两边的树被装饰上了圣诞彩灯。一串一串的蓝色的,红色的,绿色的黄色的小灯泡挂在树上,在暗夜里闪闪发光。路边的积雪反射着树上的灯光。我喜欢那种蓝色的彩灯。蓝色是一种忧郁的颜色,我走在蓝色的灯影里,浑身披上了蓝色,身影在蓝色的雪地上闪过。蓝色总给我带来一种安详的感觉,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很安静。冬天的晚上街头几乎没有人,我自己在路上走着,有的时候停下来看一看树上的彩灯,有的时候伸手接一下天下上飘下来的雪花,有的时候看着马路边上几家小店里透出来的暖融融的橙色的光。

自从上次在C大校园里见到绿子之后,我经常赶绿子上晚班的时候去星巴克那里读书。她早已把我的围脖还给了我。我本来就喜欢在星巴克里坐着,现在又多了一个理由去那里,因为有她在那里,我觉得心里好像很安稳的样子。如果有几天看不见她,我就觉得心里有一种不安,直到下一次见到她才放下心来。有时班上不忙的时候,绿子会走过来跟我闲聊几句,聊聊喜欢的书,电影什么的,还有学校里的逸闻趣事。

有一天快到周末的时候,外面风雪很大,又赶上期末考试时期,店里的人不多。绿子没事儿可干,就拿了块抹布擦桌子。她一张空桌子一张空桌子的擦下去,来到了我面前。我突然想起最近看到报纸上说本城的一个电影院要上演老片子《卡萨布兰卡》,这部片子一直是经典,我看过几遍录像带,但是没在电影院看过。我看见她在擦我旁边的桌子,就想也没想的问她说:

嗨,你这个星期六晚上有功夫吗?

干什么?你要约会我吗?她扭过身子对我笑了起来,笑容很灿烂。

这个周六Bytown 电影院在演一部老片子,《卡萨布兰卡》,我想去约个人一起去看电影。你有功夫去吗?片子可是很经典的老片啊。

这个星期六晚上不行。她停下手里的抹布说。这个周六我们的乐队要来这里演出。

你们的乐队?我好奇的问。你在乐队里面?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啊?

你每次来星巴克都是只知道喝咖啡和看书。她说。很少跟我聊天,所以关于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谁敢打搅你们啊,你们是上班时间。我说。

那我中间休息的时候你也没找我聊过天哦。她说。

我想起来了,她有时中间休息,自己拿了一杯咖啡坐到星巴克外面的桌子边上去喝咖啡。但是我一般都是沉迷在书里,从来没想到去出去跟她聊会儿天。

你在乐队里做什么?我好奇地问。

弹吉他和唱歌。她看着我笑笑说。就是有几个喜欢音乐的人,都是我们大学里的学生,平时总凑在一起弹唱,后来组成了一个小乐队,经常在学校给我们的一个小房子里练习,有的时候去教堂啊,老年院啊,咖啡店啊,酒吧啊演出。上个星期我们去了一个老年院,你不知道那些老人多么高兴,有一个老人坐在轮椅上,等演出完了还恋恋不舍的跟我们说话,他说他原来是我们大学的一个教授,还做过系主任呢。要不你别看电影了,周六来看我们的演出吧。

那好,我一定来看你们的演出。我想了想说。几点开始啊?

下午六点开始。你可说话算数,一定要来哦。

她冲我眨了一下眼,接着去擦别的桌子去了。窗外一片黑魆魆的,只有屋内的灯光一片明亮。她的瘦长的身影反射在窗户里,像是在镜子里一样。我从窗户里面看见她低着头,很认真地擦着桌子。窗外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在街道上闪亮,照出几道光柱,光柱里有雪花在飘。不远处的一个交通灯闪起了红灯,交通灯前的几辆车的尾灯在闪烁着红光,从略带着雾气的窗户里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一片红。窗外的雪越来越大了,她在窗户里的身影衬托在窗外的雪花上,美丽的面容像雪中的樱花一样灿烂。

我有些想过去拥抱她一下,在这个雪夜里她太美丽动人了。但是我觉得那是很不合适的行为,所以并没有做什么,只是从窗户里多看她几眼,有时偷看一下她的乳房和腿,心里有一种欲望在唤起。她的乳房不是很大,我觉得很奇怪,遇到过的喜欢的女孩的乳房没一个是特大的。她的身影辉映在暗色的窗户里,显得很苗条。她的腿很长,穿着一双舒适的平底鞋,在咖啡馆里走来走去。她有时站在柜台后面,两只眼茫然的望着窗外,像是在空寂的等着一个人。她说话的声音是轻柔的,头发美丽的自然垂下。她的目光有时从我的身上飘过,我能感受到她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带着好奇。

我想起夏天喝醉酒之后的那个细雨蒙蒙的清晨,我在她的寓所里跟她躺在一起,像守候着一份雨中飘落的花瓣一样小心的守候着她,生怕任何轻微的响动会惊破那一刻的宁静,心中充满了静谧的幸福感。我记得原来她说过她有男朋友,但是我在咖啡馆里一直没有看见过她的男朋友来接送她。也许她已经跟她的男朋友吹了?也许当时她只是那么一说,来打消我对她的好感?夜色已经深了,咖啡馆里的人越来越少,只剩下两三个人在静静地喝咖啡,屋内是橙色的光柔和的流了下来,静谧的音乐在四周回荡着,窗外也没有什么行人和车辆了,停车场四周一片黑暗和空寂,雪还在不断地在路灯下飞舞,就像是我的心绪一样的乱。在这冬天的雪夜里,我觉得有她在就是温暖,觉得离不开了她,觉得很依恋她,觉得有她在心里就有很大的慰藉,不想离开雪夜里这个充满咖啡香气的咖啡馆。

生命里的温馨对我来说其实很简单,看一本喜欢的书,跟一个喜欢的人在一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