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主席逝世后村里的独特气氛
文章来源: 石假装2012-06-30 01:07:53

      跟着秋芳每天三出工,就好像在跟太阳比耐力,实在比不过了,就开始盼阴天,盼下雨。然而,棉花吐着白舌头、玉米的胡须开始变干,等人来收的时候最怕下雨。

      后半晌,天上来了块云带来了大雨点儿,以为是雷阵雨一会儿会过去,那云却停在脑顶不动了,雨越下越大。队长张望了一会儿四面的天空,终于下令收工。

      秋芳把草帽轻轻地卷了一下,前倾着身子抱着草帽往回跑。

“秋芳,为什么不戴上草帽?”我一边跟在她身后跑一边问。草帽的作用本来是晴天遮阳,雨天挡雨,用身体保护草帽还是头一次看到。

“草帽被雨淋了就变黄了”,她解释说。

麦秸草帽·白毛巾是必需品,也是农村姑娘唯一的装饰品,那种美意识还是从《艳阳天》等电影里传染来的。我的草帽更新,更不想让它变黄,于是也学着秋芳把草帽抱在怀里往回跑。

6队最远,等我跑到家的时候,浑身湿透了,攥着小辫子拧出很多水来。先到家的小芳看我淋得那么狼狈还保护草帽,笑着说“你傻不傻!”

“傻不傻”不是疑问句,是强调句。在她看来,管它变黄还是变黑,只要草帽起到了它的作用就行,在这种地方讲时髦,拿这东西当美就是傻。非常理解小芳的意思,但是在献力、秋芳、小芳面前我没有主张,觉的她们都有道理,总是老老实实地跟从着。

雨下了一夜还没有停,趁着秋雨的凉爽大家睡了一上午,赶走了积累下来的疲劳困乏。下午,开始串着屋子找打发时间的材料。

秋芳贴着墙躲着雨进来了。一看就知道是来找笑料和话题的,发现这里什么都没有,随便坐在一个床上唱起歌来。秋芳中等个,黑黑的皮肤,四方脸,走路甩胳膊的姿势像个壮小伙,如果没有两条小辫,一定会被当作男孩子。正因为如此,她才比别人更注意美。她告诉我:夏天皮肤被汗一泡可以变白。都说夏天变黑,只有她说夏天变白。至今没有验证过,再也没有听第二个人说过。

秋芳一首接一首地唱着电影插曲,“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春苗出土哟迎朝阳……”,她的声音与电影上听的相差太远,谁也跟她和不上,这就给屋里带来了笑。

突然,大队党支部书记走了进来,那里没有敲门的习惯。

“哟、稀罕。大雨天来俺们点儿串门了,欢迎欢迎”,秋芳正好站在门口,替大家欢迎了书记。书记家是6队的,秋芳跟书记比别人熟。

书记虎着脸说:“这是什么时候,你们还唱歌?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了”。

“哎哟,大胆,你敢开这种玩笑,抓你个现行反革命”说着秋芳把书记的两个胳膊倒背过去,按着书记的头给他坐“喷气式”。秋芳的假小子劲儿上来了,全屋人大笑。

“快松手!我就是来通知你们的。”

“万寿无疆”的毛主席去世了,永远不落的“红太阳”落了。从眼前这个寡言的中年男子口里说出来这么重大的消息,不光秋芳,谁都不敢相信。

看着书记的表情,屋里的人由惊讶转为沉默,看不出有谁难过。秋芳开始啪嗒啪嗒落泪,不知她的泪是后悔自己鲁莽还是哀悼伟大领袖。

看别人写的这段回忆文章,很多提到了“广播里传来了……”,我听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各种语气的广播,没有听到播送这段消息的语调,一直觉得是个遗憾。

南寺庄大队,晴天邮递员每天来一次,雨天道路泥泞自行车不转,在泥路变干能骑自行车之前,村子与外界隔绝。不知道我们比别人晚多长时间听到主席逝世的消息。

傍晚雨停了,来通知说民兵紧急集合。大家都准备往外走,看我还在磨蹭自己的事情,献力等在一边催促说“快点动呀”。

“欸?不是民兵集合吗?我又不是民兵”。

呜呵呵呵,到了这儿就都是民兵了”,小芳过来解释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还呜呵呵呵”地笑呢!

不知十几岁可以当民兵,好像村子里的青年都是民兵。一个村为一个连,最高干部是连长。加入红小兵、红卫兵还要添表政审一下呢,这民兵是要扛枪的,怎么能这么轻易地吸收新兵呢。

没有钟表,也没有民兵专用的集合钟,等了很长时间才来了几个人,看来主力部队是知青。地面泥泞得没有大家站在一起的地方,人们随便找个落脚地站在那里。

连长讲话了:“伟大的领袖毛主席去世了,美帝国主义企图趁着我国的混乱侵略我们,这回是真的”。(用赵县话念)

“债会是枕哩(这回是真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有过假的。听着连长游戏般的动员报告,我不由得看了看小芳。小芳诡秘地一笑,小声说“前些时唐山地震的时候也这么说来着”。

“情况要是有变化,马上集合。大家作好准备”。集合用了那么长时间,训话就这么简短。喜欢农村干部说话干脆,没有那么多序和结束语之类的啰唆话。我学来了这招,后来我主持会的时候会就特别短,受到过赞扬。政治学习念报纸的时候,我也挑着念,结束的也比别人早,但是没有人表扬,因为他们压根就没有听。

        “我国就像一块肥肉,帝国主义虎视眈眈地盯着我们,伺机侵略我们”,小学老师讲的这句话和连长的“帝国主义要趁我们混乱侵略我们”不期而遇,难道他们等的机会到了。连长让“有情况马上集合”,会是什么情况呢?敌人坐的降落伞正好落在这个村?不怕你笑话我胆小无知,那天晚上真这么想,吓得一个人不敢去厕所。

       雨下下停停,好几天没有出工了。毛主席的追悼会就是在小雨中进行的。追悼会全国统一时间举行,为了听主会场的指挥,开会那个下午村子里来了电。上面指示一律要戴“孝”(黑袖章),各生产队买了黑布,撕成条分给社员。

       宗师傅指示一律要穿素衣服。1976年街上已经不再是单一色的军绿·军灰,已经是色彩斑斓了。我一直穿姐的剩衣服,不是花的就是格的,就是没有素的。献力拽出一件灰色上衣扔给我,让我快点换上。那是一件有四个兜的八路军服,我从小就羡慕别人穿这样的衣服,终于有机会有人借给了我一件,看我拿着巴掌大的小镜子使劲照,献力瞥了我一眼说:这破玩艺儿还那么喜欢,给你吧。

       献力有三个弟弟,她穿剩下的给弟弟,所以她的衣服都是男式素色的。给我的那件领口已经磨破打了补丁,袖口破得露处参差不齐得线头。但是洗得很透,叠得平整。

       村里在几个小队部设了会场,我去了设在离青年点最近的4队会场。院子中间放了一张桌子,桌面盖上了黑布,上面放着一个你几乎会怀疑它是否能收到声音的旧收音机,镶有毛主席像的镜框也用黑布围了一圈。院子里站满了人,我挤在最后边。

      收音机里传来了哀乐,接着主持人宣布“脱帽”。农民们摘掉系在脑袋上的白羊肚毛巾,露出清一色的光头,那时才知道农村男人的发型。天正下着小雨,雨水从头顶迅速流到脸上。

       慢节奏可以表演出庄严的气氛,终于收音机里传来了下个指示:“向毛泽东主席三鞠躬!”然后长时间无声。

       谁也没有经过的场面,谁也不知道该什么时候鞠躬,谁也怕落后了被说“不敬”,于是人们主动鞠了三个躬,或说是点了三下头。那之后,收音机里才传来“一鞠躬”、“二鞠躬”……。

       俺们那个会场给毛主席献了6鞠躬。一直想说没敢说,一直想问没敢问:你们都是按照主会场的指示做的吗?听到“三鞠躬”后的那么长的空白时间里没有感到不知所措吗?

       黑布把会场装饰的庄严肃穆,让平时吵吵嚷嚷的农家姑娘安静了。散会后,姑娘们又叽叽喳喳起来。马上有人摘下胳膊上的黑布,伸开手指量这块布可以做布鞋的哪部分。也有人伸张正义说那人“不孝”,那人立即回答“活着不孝,死了浪叫”,从表情上看她们不是吵架,是在逗贫嘴。我把自己的那块黑布摘下来,随手给了身边的姑娘。

      “永远不落的太阳”落了,人们心里期待着一个“普照人间的太阳”升起。中国按照毛主席的遗嘱“按既定方针办”,没有乱,美帝国主义也没敢入侵。

第二天晴空回来了,村子又回复了以往的节奏。

 

一个月后,公社在我们村的空地上支了台子,召开公审大会,我所在的6队的一个老人也被拉上台受公审。露天会场乱哄哄的,我伸着脖子竖着耳朵听他的罪行:伟大领袖毛主席逝世以后,几个老人在田里边劳动边闲聊,其中一个人说“毛主席死了,江青会改嫁呗?”某某回答说“历代的皇帝当王八”。他把伟大的领袖毛主席比作皇帝,映射毛主席是王八,是对毛主席的恶毒攻击。宣判:现行反革命罪,有期徒刑1年。

如果不是亲身经历、亲耳听到了,你可能不会相信竟有如此荒唐的罪行、如此荒唐的宣判。那是“四人帮”已经被逮捕,消息还没有公开时发生的事情。“四人帮”被逮捕的消息公开后,江青成了反党集团的一员,让毛主席成了反党家属,与那老农的“皇帝王八”哪个更严重,荒唐得难以说清。

逮捕“四人帮”的消息公布以后,农村没有什么反应,也没见有人给那老人平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