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无情的人情
文章来源: 石假装2011-02-01 14:07:33

 

        看到“划清界线”这个词,经历过文革的人都能回想起点什么;没经历过文革的,可以从中了解一下当时处理与“敌人”的关系的方法。

     “划清界线”是人民对阶级敌人---“黑五类”的态度、行为准绳。

      站稳脚跟,从思想、认识、感情、行为上与阶级敌人划清界线就是对毛主席路线、对党的忠诚。不划清界限呢?轻则大会小会批评教育;重则上台陪斗、监禁、下放农村。在此压力下,亲朋好友离你而去,孩子公开声明与“黑五类”的父母断绝关系,有的人在父母生病、经济困窘时,有能力照顾也不去照顾,一是为了表示自己清白;二是怕危及自己的安全和今后人生。现在人会觉得真没有人性,当时的政治环境气氛使然。

      自从亚军姐姐说“来,咱们玩儿比成份”以后,再没有孩子跟我玩儿过。我家举家遣反(遣送返回原籍)时,没有人敢来帮忙,妈和姐的力气只够把被褥、四季的衣服捆绑起来用自行车往返几次推到货运站,家具都原封不动留在那里

     我和妈星期天下午回到了石家庄。

     妈已经失去了工作,我家在这里已经没有户口,没有想过回来,也没有理由再回来。竟然碰到意想不到的钉子,妈必须向蹂躏自己人格、欺负自己孩子的人们求情,请他们让出一条缝来,让我家活过去。

    不知什么缘故那天院子里看不到人,连玩耍的孩子也没有。大院里住的多是双职工,平时孩子做饭。星期日大人做饭,是改善生活的日子,多数人家吃饺子。包饺子:和面、剁肉、剁菜、擀皮、包,是一项动员全家的大工程。往院子里走的时候,稀稀拉拉地听到剁肉剁菜的咚咚声。

     宿舍有三层套院,我家在最里面院的最里一间。路过别人家门口时,能感到里面的人隔着竹帘在看我们,还能听到唏唏嗦嗦的议论声。

     看到那住惯的的家门时,紧张不安还有一抹兴交错在心头。门虚掩着,跟我们走时一样。

    打开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最后那顿午饭吃剩下的半个冬瓜。冬瓜瓤处开始发霉,霉得最厉害的部分呈深灰色,深灰的部分向周边扩散,颜色渐渐变浅。那时冬瓜还不切开卖,要买就得买一整个。不知为什么那冬瓜的样子老也忘不了。

    看样子我们走后没有人进来过。家具还都在原来的位置。靠左墙是姐学习用的桌子,桌子两边各有一把椅子,我家有时在这个桌子上吃饭。正面的椅子抄家时被没收了。

   箱子敞着盖子,能睡三个人的大双人床露出木纹、木节。走的时候是一件一件收起来的,没觉得那么空荡。回来后一下子看到这没有一丝暖意的家,难过极了。

    今晚我和妈怎么过呢?难道要睡在这儿吗?再一看家里没有能吃的东西,我问妈“今晚吃什么?”

    我真希望妈快点绝望,带我回姥姥家去。

   “是呀”妈有一搭无一搭地回答了我一句。

     换作以前妈会说“出去吃吧”或“买点儿什么吃吧”。可眼前节省手里现有的钱和粮票成了唯一的自卫方法,妈再没有那么大方。

    “先把炉子生着再说吧”妈说着去了厨房。

     点煤炉子很费时间,过了一会儿妈从厨房回来,高兴地说:“新力,我忘了,咱们还有点儿棒子面(玉米面),今晚喝棒子面粥吧。”

       那是一间四家伙用的厨房,冬天有时放点儿白菜,没有谁家在那儿放粮食,妈却说她忘在那里了。

       厨房很窄,四家的劈柴、煤放在靠里边的地方,外边一点靠墙两侧各摆两个炉灶,中间有一条小道。炉灶和炉灶之间保持着最低限度的距离。我家左边是王家的炉灶。那天只有王家一家在做饭,另外两家一直没有露面。

    王家也有两个女儿,大的比我姐小,小的比我大。石家庄当地的老居民中,有相当大一部分人家视“爸”“妈”为洋词不用,而是叫“爹”“娘”。王家也是这样,所以我们叫王家的妈妈“王娘”。王伯伯是妈单位的,王娘在街道工厂工作,后脑勺绾了一个纂,更显得她跟院子的其他阿姨不一样。

     四家人关系很好,夏天晚饭时各在自家门前摆上小饭桌,几家人聊着闲天儿吃饭。谁家亲戚送来了什么稀罕东西,也都互相送一些大家尝尝。

     那天王家作饺子。煮饺子可以说是集大成的一关。一次煮三十来个,要煮得均匀,就得同时下锅,下锅的同时还得有人轻轻搅拌,两、三个人一起下锅最好。煮好后往外捞的时候也一样需要人手,有人捞,有人递盘子、往屋里端。那天,王家谁也不来厨房,只有王娘一人往返于自家和厨房,不用说是不愿意跟我家照面。

     我一直在屋里等妈,实在没有意思,我到厨房去找妈。只见妈和王娘并排站着,像关系破裂的姑嫂,像有宿怨的同事,梗着脖子谁也不看谁,各自盯着自己的锅。抄家后,院子里没有人跟我家说话,但是这么近距离,这么难堪的情景还是第一次。

     妈锅里黄澄澄的棒子面粥咕嘟咕嘟地冒着沉重的泡;邻居锅里白胖胖的饺子上下翻滚。

     王娘用笊篱小心地推着锅里的饺子,估计熟了,王娘左右晃着笊篱一下子把饺子全部捞起,然后上下举了几下空干笊篱里的汤后,“啪”地一下把饺子倒进妈的棒子面粥锅里。

    “哎、别……”妈条件反射般地要道谢。

     只见王娘看都不看我妈,耷拉着眼角耷拉着嘴角,满脸不高兴地端起锅就走。

        客气话、感谢话都会给对方带来灾难。

      妈赶紧盖上锅,进屋后插上门才打开锅。

       从粘乎乎的棒子面粥锅里捞出来的饺子,那感觉刻在我心中。这么多年过去了,每次想起来我眼都会湿。

     很久以后才知道那碗棒子面也是王娘给的,给的时候还添了一句“别跟新力说”。我是院子里有名的说实话的傻孩子,王娘很冒险。

     知道王娘还是王娘,好像在阴霾中看到了一丝光亮。很多人迫于政治压力不敢说话,但善良人的心没有变。

     那天晚上,我跟妈睡在只铺了一条床单的硬板上,枕着替换衣服垫成的枕头。床板硌的骨头疼,越疼越翻身,越翻身越疼。

    真不明白,我爸妈哪不好,成了社会的敌人,让我们跟着受这样的惩罚;不明白妈为什么带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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