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语言
文章来源: 托宝猫2017-08-28 06:12:04

暑假又在母语环境中生活了一个多月。作为一名坚定的母语控,我如今要来说一说自己的母语。

我的母语是中国西南边疆某少数民族语言。不欲明言,从此行文以“蛮语”代之罢,以下俱同。

我小时候身边大众都是说蛮语的,汉人混迹其中,只需开口说一句话就暴露无遗。这并不是说家乡人就不能说汉语了,只不过汉语里总夹杂浓厚的蛮音。就如同汉人在我们蛮地生活多年,耳濡目染,也有能说流利蛮语的,但总是脱不了汉音。细微处一听,真伪立辨。

学校里老师教学、学生读诵,勉强说普通话,今天看来,那普通话的标准度也大多够呛得很。但我当时身在其中,却并不觉得。我父母是与我说惯汉语的,因为他们知道我将来必须上汉人的学、考汉人的试,如果不从小培养汉语,怕我吃力。

在这样的熏陶下,假如我是在汉地长大的蛮族孩子,那估计就不会说蛮语了。我的很多表侄儿女如今就是这样,身为蛮族人的后代,却因居住汉地,一句蛮语也不会说。然而我万幸在家乡长到了十几岁,又万幸因父母在乡村工作、随父母在相对传统(也就是别人眼中相对落后)的乡村度过了大部分童年时光。我就读的乡村小学是大队牛棚改建的,我们迁入时牛还没来得及迁出,于是墨香与粪臭齐飞,牛鸣与书声一色。老师们也就是勉强识文断字而已,各有副业,课间休息十分钟也要抽空跑回自己家去捏个陶土花盆卖。上课时不得已说普通话,下课后骂天骂地骂娘骂学生,全都是标准蛮语。同学之间更不必说了,汉语就像是一种虚构语言,只存在于课堂上。平时玩耍、打架、聊天,没有不说蛮语的。在这种环境下,我怎么可能不会说蛮语!家里以汉语相逼,学校里以蛮语相逼,阴差阳错我就被逼成个双语孩子。就像如今的双语托小猫一样,其中免不了磕磕绊绊处,比如我记忆很深刻的一件事,是跟同学们玩,被汉语所羁,想说蛮语的“杯子”,却翻来覆去想的只是“被子”,一时恍惚无比,吭哧了半天才脱围。

读者们要说了,看你矫情的!还“万幸”、“万幸”,你如今可不是用汉语写字么?你可不是上了汉人的学、考了汉人的试、取了汉人的功名么?你果真这样痴迷母语,现在又何必教女儿说汉语?

那又得说另一些万幸了。万幸我没有一生陷在家乡,否则非但汉语一定不标准,就连母语也未必标准,另外,对母语之爱绝不会像如今这样深厚。事实是,我十几岁时离开家乡,到汉地去上学,自以为从小说惯汉语,相比起其他蛮族人来,融入汉境要容易得多。谁知开口说话,屡屡被汉人同学取笑。其实他们也就是云南各地土汉语而已,远远不是标准北方音,但如同西谚中说“独眼嘲笑瞎子”,虽然都不是两眼明亮的,但独眼见了瞎子,未免自觉胜出一筹。

瞎子被独眼们取笑多了,羞愤之下,十二三岁的小孩子,居然下了狠心,对着字典一个个字查,把大部分不标准的汉音给纠正了。如今我普通话还算标准,多拜那时意气所赐,从此跻身两眼明亮之列,受用至今。

从此我愈行愈远,正式进入了汉语时代。不过假期归家,耳里口中,还是熟悉的蛮语,因此一点儿都未曾忘记。我父母家人在我小时候跟我说汉语,等我长大以后却不再说了。这是个很奇怪的现象:在我家里,汉语似乎如婴儿奶粉一样,是特为小孩子幼时准备的一种温柔的、虚假的、不现实的短暂食粮,小孩子一旦长大,就没有必要再说了。我得出这样的结论,因为我并不是这种方法的惟一承受者。我的两个表妹小时候都与母亲说汉语,现在却被母亲用蛮语呼来喝去。可惜她们回归蛮语不如我这样纯粹、驯化汉语也不如我这样狠心,于是现在汉语说得不如我好,蛮语也说得不如我好。

我如今归乡时,越来越不爱说汉语了。跟老鼐不仅不说法语,连汉语也常常丢掉,管他听得懂听不懂,只用蛮语咋咋呼呼。除了跟托小猫说话之外,真是一个汉语词也懒得说。托小猫不会说蛮语,我深以为憾。当初她刚学说话的时候,我想过要教她蛮语。可是学语阶段需要遵循one parent one language的原则,我既然已经跟她说汉语普通话,就不可能再分出精力去跟她说一门别的语言。权衡之下,教她汉语普通话,估摸着用处多些、乐趣也多些,否则以后这个孩子说着一口少数民族话,在中国却寸步难行,不能与大部分人交流、又不能读写,大概也会怨恨妈妈。所以托小猫这辈子跟妈妈的母语估计也就是假期耳濡目染一下的缘分罢了。

有一点是肯定的:以我现在的人生哲学来看,如果我嫁了个汉人,我一定教孩子说蛮语。但这个境界,我二十年前尚未达到。那时的我,说母语只是顺其自然、甚至不得已而为之,还没有今天这样明确的自豪感。到了今天,我推崇母语已经到了这样一个地步:我绝不与听得懂蛮语的人说汉语,哪怕他是汉人。他可以不用蛮语回答我,但是休想我用汉语回答他。于是我在家乡遇到从前相识的汉人,就成了各说各话、却交流无阻碍。

至于会说蛮语的人跟我说汉语,那是我无法忍受之事。不动声色也好、强行拽拉也好,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掰过来。都到了吃白饭鱼肉的年纪,还吃什么婴儿奶粉!

那天去小姨家,听到两表妹居然用乡土普通话互相对话,还夹杂台湾腔“我有听过吴亦凡唱歌”,我真是摇头叹息。你们以为酱紫真的很拉轰吗?老鼐和我到我旧年初中学校门口,铁门上赫然一块牌子“请讲普通话”,我也叹息。你们以为推广了普通话、去到汉地就如鱼得水了吗?没有用的!汉语照样错漏百出、口音堪忧。蛮语又搞得千疮百孔,以后就是四不像。

可是不这样做又怎么行呢?这些孩子跟我当年一样,注定要读汉人的书、上汉人的学、考汉人的试。不从小汉化,等长大再化,如何来得及。不过身前身后全是乡音,汉化是无法彻底的,若是彻底汉化了,几代之下,世上再无蛮人,也倒罢了。可是只要有菜场叫卖的小贩、村口聊天的老妪、工地斗殴的泼皮、节日歌唱的男女,如何彻底汉化得了!更何况还有我这种尝尽了汉语的甜头、反过来弃汉崇蛮的。

其实我也不是弃汉。我不过是格外崇蛮些,并且认为蛮人说蛮语是天经地义的事。对我来说,汉语再精妙、再好玩、再有用,也不过是生活之具、权宜之计、虚荣之花、游戏之器,永不能入我血脉。

等我把这婴儿奶粉足足地喂饱了女儿,我就再不与她说汉语了——这个理想,似乎不大容易实现。因为对于我的孩子来说,这奶粉估计喂上一世还嫌不够。我要是能分身就好了,一个身子继续教她汉语,另一个身子只跟她说蛮语、教她学蛮文,可惜这绝不可求了。

我丈夫也喜欢蛮语和蛮文,确切地说,他喜欢我讲蛮语和写蛮文,虽然他自己懂的那一点连皮毛都算不上。这样说来,我为什么不干脆嫁个蛮人呢?那是因为要找一个能解汉语之精妙、之好玩、之有用,又能解法语之精妙、之好玩、之有用的蛮人,不是件容易的事啊!可见世事古难全。想来想去,我最适合找个我的男版作丈夫,还得汗滴、温和,能包容懒惰而又坏脾气的女版才行。话说到这里又异想天开并且纳喀索斯了。Dux diarx sirt, 且照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