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一季
文章来源: 托宝猫2011-05-07 09:08:52

我犯了怎样的罪恶,怎样的错误,才落得此刻这般的虚弱
                             —— 阿尔蒂尔·兰波《地狱一季·清晨》



每年春夏之交,当繁花开尽,蒲公英只剩下光秃秃的茎,树叶的浅绿转为层层叠叠的深绿之时,我的地狱就开始了。

我的地狱由来已久(雅典王后费德尔说:“我的痛苦由来已久”……)。准确的时间可以上溯到五年以前。当时我住在法国北部,往来于中法两地。五月底,春已远,夏渐深。我正在准备回国,突然感冒了。
感冒就感冒吧。我又不是没感过,小菜一碟嘛。于是我一边频繁地擤着鼻涕,打着喷嚏,一边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阳光明媚,人们纷纷走出家门,各种节日和活动频繁发生。我挽着我丈夫的手臂,走到大街上,参观一年一度的同性恋大游行。注意,是参观,不是参加。花车从我面前纷纷开过,奇装异服的男女在花车上向人山人海的观众挥手。我一边拍照,一边接二连三地打喷嚏。阳光耀眼,再加上纷涌而来的眼泪鼻涕,我很快就连眼睛都睁不开了。老鼐看看我,担忧地说:你这个感冒不太寻常,看上去有些古怪。
我不是很在意。感冒嘛,只有轻重之分,哪有什么寻常与不寻常的区别。过两天就该好了。

可是我很快发现:我这个感冒,的确不太寻常。过了很多天,不仅毫无好转的迹象,而且还变本加厉,喷嚏一打就是十几二十个,连鼻血都打出来了。最重要的是,除了鼻子不舒服之外,我没有任何其他感冒症状,既不咳嗽、也不头疼脑热,倒是有些稀奇古怪的并发症,比如眼睛痒、舌根痒,痒得我抓耳挠心,痒得我寝食难安。
这么痛苦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回国了。在飞机上,我一路打喷嚏,身边坐的一对法国老夫妇用看瘟神一样的眼光看我。飞机降落在首都机场的那一瞬间,我正好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鼻血随之喷涌而出,幸好我手疾眼快一把捂住鼻子,否则舷窗上就要绽开一朵艳丽的血花。飞机甫一停稳,我身边的老夫妇如释重负,急匆匆地站起身来,避我于三尺之外。我捂着鼻子走出机场,心里简直绝望透了。怎么回事儿,我是不是中了什么魔咒?
谁知,不到两天,我的感冒奇迹般地好了。所有症状都在一夜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百思不得其解,跟一个从德国回来的朋友偶尔说起,她以过来人的神情深沉点头,说了三个字:花粉症。

花粉症?
对,也就是过敏性鼻炎。
过敏?我这是过敏?不是感冒?
不是。因为:1.你没有其他感冒症状;2.你回国,离开了过敏源,立刻就好了。
那我在法国这么几年,为什么前几年都没有?
这更加说明了你是过敏。我认识的在欧洲被花粉症困扰的中国人,都是最初几年没问题,几年后才出现的。一旦出现,就年年都有了。
你是说,我明年还会这么来一遭?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明年它还会在同一个时间,回来找你约会。

第二年,进入六月,我开始打喷嚏。打喷嚏流鼻血舌根痒眼睛痒,每天痛苦万状,一直到我回国,立刻不药而愈。
第三年,天气较热,五月初我就开始打喷嚏。这时我怀孕不久,心知夏天很可能不回国了。一想到要接连好几个月忍受这个莫名其妙的怪病,心里绝望之极,哀求医生帮帮我。医生毫无怜悯地说:不行,您怀孕,最好别用药,忍忍吧。
我半夜被剧烈的鼻痒弄醒,为了不打扰第二天要早起的丈夫,只好强忍着,跑到客厅去,关上门打喷嚏,悲愤地擦拭汩汩流出的鼻血,心想我肚子里的女儿真是可怜啊,天天半夜被这样惊天动地的喷嚏声擤鼻涕声惊醒,不会落下心理阴影吧。
八月份,我的花粉症依旧如火如荼。肚子里的女儿已经动得很欢,我一打喷嚏,就感觉她忍无可忍地踢我。我揉着眼睛、擦着鼻涕,祈祷:地狱,请你快些结束吧。

九月金秋,地狱悄然离开。第二年,不请又准时自来。这回,医生终于动了恻隐之心,给我开了喷鼻的药剂。可是我因为哺乳,也不敢多用,只在特别难受的时候喷一喷。效果还算好,痛苦状况大为改观。

又是一年。夏天,我挈夫将雏回中国去。踏上祖国的土地,我立刻觉得神清气爽。地狱先生没有签证,被挡在国门之外了!在所有的大城市,我的花粉症都没有重犯。我耳聪目明、身轻如燕,我的七窍都在歌唱: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歌声未毕,我们离开了大城市,回到了我的家乡、青山绿水之中、我妈妈种满花草的小院。

第二天一早醒来,我就开始打喷嚏。到了中午,我已经鼻齉声咽,狼狈不堪了。
还好我有备而来,一旦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立刻打开行李箱,把医生给的应急法宝慌忙拿出来祭上,把蠢蠢冒头的花粉症扼杀在摇篮里。

可是我心里的惊惧无法言说。

这是我生长的地方。从小撒丫子漫山奔跑,摘柳树枝编帽子,采竹叶做小船,拔下长草来逗蝈蝈,拾起树枝与敌军拼刺刀。十几年里我的鼻子一直尽心尽力地呼吸着山野的新鲜纯净空气,从来没有开过小差,出过什么古怪状况。
可是现在,这只鼻子留洋归来,莫名其妙地罢工了,懈怠了,虚弱了,花粉症了!
为什么?怎么搞的?出什么事了?
为什么我在中国的大城市,花粉症陡然痊愈,可是回到自己的家乡,它又出现了?

想了又想,觉得只有一个解释:我在大城市之所以不过敏,是因为污染严重,遮盖了草木之气,所以无敏可过。而回到家乡,空气清新,叶绿花香,我的鼻子与大自然之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可以尽情地过敏。
这么说来,难道我在欧洲的过敏,也是因为空气污染程度低,所以让过敏源有机可乘?
但这依然无法解释,为什么我在家乡,以前不过敏,现在突然变得过敏。
难道是因为我的鼻子走遍万水千山,经过了各种污染和不污染的洗礼,没有变得更坚强,反而变得更脆弱,脆弱得连它所熟悉的草木之气也无福消受了?
我怎么才能知道,到底是家乡抛弃了我的鼻子,还是我的鼻子抛弃了家乡。

思乡本已令人老,何堪花粉年年扰。

又是一年夏至时。太阳热得发烫了,山林绿得深沉了,蒲公英的绒毛纷散了,姑娘们的衣服穿少了,我的鼻子又开始发痒了。
地狱与我有个约会。好在它两边都有门,我从一扇门进去,还能从另一扇门出来。
所以我淡定地准备好一叠手帕和棉花,带着斯多葛哲人般的超脱,安然面对它的降临,心里没有惧怕,也没有悲伤。离乡既然已经是一种不可救药的病,多一个花粉症又有什么关系。

我所悲伤的只是:我以为我还能时时回到我的家乡去,可是回去了以后我才知道,我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