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野蛮人在欧洲——玉盘珍馐值万钱
文章来源: 托宝猫2011-04-23 13:49:37


复活节假期。我们吃饱了饭,克服女儿在身边制造的种种艰难险阻,齐心协力大扫除。所谓大扫除,不外乎是把堆在一个地方的杂物,挪到另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去,或者把显而易见的杂物,塞到柜子的隐蔽角落里。然后再把家具东挪西挪一阵。
这样自欺欺人的一通大扫除下来,我们都累得精疲力尽,但是看着刚刚制造出来的整洁假象,虽然明知这假象也维持不了多久,还是很受鼓舞。按照惯例,接下来的一步,就是坐而论道,对着一片良辰美景,遐想联翩。
老鼐就是在这样的气氛之下,开始遐想:
“你看,厨房那里多出来一块空地,可以去买Henry的那个大碗柜了。”
他时不时就要这样试探我一下。

Henry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是我们在某个交易会上认识的。这个老头,据他自己吹嘘,是我们这整个地区里,还完全用手工制作全套纯橡木家具的两个人之一(他确实是亲手做的,看他那双饱经风霜、刀痕累累的手就明白)。我们去参观过他的作坊,东西确实精美,但是很贵很贵。可是这先生让我生气的地方不是他的东西贵,而是他特别矫情,做生意就做生意嘛,还经常不承认自己是个商人。就算跟我们谈生意,也动不动东拉西扯地掉书袋。偏偏我们家的先生又好这一口,立刻被迷惑,一神聊起来,货也不好好验了,支票也二话不说就签了。 我私下里总是提醒他:你可千万不要以为交上了个艺术家朋友。这人不停地装高雅,其实就是个精明的商人,最多也只是个掌握一门手艺的商人。他一面跟你聊莫里哀,一面分文不差地收你钱。 一边收钱一边还不断声明自己不是做生意的,而是搞家具制造艺术的。 还号称不谈钱(比如老鼐问他几遍“该给多少定金”,他都作清高状说“您看着办,给不给都无所谓”。)
我最头疼的就是这种不坦率承担自己角色的人。听他离题万里地神聊天外,聊世界局势、聊两国外交、聊文学艺术,就是不说生意的事,我总是恨得牙痒痒。再看我们家的呆子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以致于刚问过的价钱转眼就忘记,于是我不得不常常扮演脚踏实地的俗妇,干咳一声,把谈话生生扯回实质问题上来:“这个到底是多少钱?”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到目前为止,这位风雅的木匠已经成功地在我们家里安置了一张大床,两个床头柜,两个放衣服的架子,一张办公桌。漂亮坚固,那是没得说的,十几代都用不坏。但是真贵啊,光是那张床,就能在普通的家具店里买一整套卧室家具都不止了,而且全部不能赊欠,都是一次性全额付款。攒好几个月的钱,一瞬间全部花光。我每次付钱时的心痛,可想而知。一般到写支票的时候,我就借故回避,以免心理不支而晕倒。老鼐每次都安慰我:咱们不看电视,不随时换手机和汽车,唯一就这一点小奢侈,也算物有所值,而且还是保持品味的嘛。以后还可以传给子孙后代呢。

“切”,我说,“子孙后代对这种老式东西,看得上看不上,还不一定呢。人家也许就喜欢宜家家具,买一张玻璃茶几,一张铁床,把你这些漂亮橡木家具统统拆了,堆在阁楼上给虫吃。”

老鼐故作未闻,说:“说正经的,那个大碗柜。摆在厨房这个角落,你看,多漂亮啊。”
我不松口。将近一万欧买一个碗柜,我这脆弱的小心脏,实在无法承受,无法承受啊。我说:咱们现在的碗柜不是用得好好的吗。一万欧,我宁愿天天下馆子,全部吃掉。碗碟嘛,有地方放就行了,实在不行,就是纸箱子也能装!

最后这句话刚出口,我就知道老鼐又要摇头叹气了。可是我们多年夫妻,我已经练得皮厚胆大,无所畏惧地直面他,暴风雨你来吧来吧来得更猛烈些吧。

当然,老鼐是不会给我暴风雨的。他只会耐心地等候下一个机会,比如我酒过三巡神志不清的时候,或者烛光摇摇情迷意乱的时候,软硬兼施,攻克我这个吝啬俗妇。

我们家里平常吃饭用的盘子,是最简单的白盘子。刀叉也是最简单的一体型刀叉。老鼐有时说:咱们还是得置办点漂亮餐具,以备待客或者节庆之需。我一听这种话,就嗤之以鼻,说:不管是待客还是节庆,吃的都是菜,不是盘子!精美餐具有什么好?又沉,又娇气,还常常不能放洗碗机,打碎了还要心疼。咱们现在的盘子,打碎了就打碎了,无所谓。你要说吃饭不能满口食物地说话,不能当众抠鼻剔牙,要文质彬彬,要斯文有礼,我都同意。可是谁规定了美食一定要美器来配的?太注重包装,一不小心就应了我们中国“买椟还珠”的故事了,这个你知道不?还有形容绝世美人时说的“粗服乱头,不掩国色”,你听说过不?
老鼐说:这……这是待客之礼嘛。
我说:待客之礼,是做龙虾鹅肝蜗牛给人家吃,而不是给人家一堆华而不实的盘子碟子杯子!如果咱们的客人是那种看中餐具的精致胜过食物的美味的,那这种虚荣客人,不请也罢。
 
其实我这句话大有漏洞:餐具精致,并不等于食物不美味。两者完全可以兼而顾之。老鼐那样的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到这里面的强词夺理之处。但是我试图在气势上压倒他,他面对一个蛮不讲理,以粗鄙为荣的野蛮婆娘,为避免事态扩大,往往只好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嘟哝一声:“俗妇,俗妇啊。”也就罢了。

说到这里,情况已经很清楚了。我是一个在路边的石头上坐着,捧着一只粗瓷大碗,也能心无旁骛吃得津津有味的人——只要碗里是美味。老鼐同学从小生长的环境里,就算一只白水煮蛋,也要正经坐在桌前,用雕花碟子装着,刀叉勺齐上,一边吃一边还要与邻座探讨人生哲理,文化艺术。我这个野蛮人的入侵,简直是对他的温柔一刀啊。

我公婆去中国我家乡时,全家老少齐去爬山,我妈妈准备了一口巨大的行军锅,到山上的寺庙里借火,当场煮出米粉汤来,里面有自制腊肉,自制米粉,自制酸菜,自种小葱,自磨辣椒,简直是无上美味。大家人手一大碗,席地而坐,相对饕餮。我一气吃了三碗,老鼐不落我后,也吃了三碗。我公婆被特别照顾到唯一的一张石头桌子旁边,斯斯文文地吃着,半天也吃不完一碗。现在想起来,他们当时受到的思想冲击,不知道有多大呢。
我正在行军锅里盛我的第三碗的时候,身边走过几个外地游客,其中一个女的竟然问我:“米粉卖多少钱一碗?”
我愣了一愣,低头看看自己一身精干朴实的家常打扮,惊觉“粗服乱头,不一定都是国色”。转回头去看看我丈夫,看到他脚上套着丈母娘手工做的方口布鞋,正心满意足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喝汤。我瞬间意识到,这么多年我不仅自己蛮性未改,随时能还原本来面目,而且还以蚕食之势,渐渐攻克着老鼐的文明堡垒。或者,他本来骨子里也是蛮人,不幸生长在了文明的土壤之上,一到蛮地,如鱼得水,入乡随俗,才无所顾忌地开出野蛮之花来。只是这花毕竟还是昙花。一回到他的旧地,还是按捺不住一掷万金买一件家具、把里面装满精美碗碟这种很不野蛮的念头。
想到这里,我的心里突然掠过一阵温柔的恍惚,觉得我这个野蛮人的入侵,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搞不好就会变节,没改造他,反而被他给改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