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故事和事故----读章诒和的小说
文章来源: 蔡田田2014-06-12 10:31:05
生活中有很多高墙围立的空间,阻断人们的视线,形成独立的世界。----监狱,是你我他都理所当然的觉得,我们不了解也无需了解的地方。

1970年的章诒和28岁,被划为右派以现行反革命罪被判20年入狱,服刑十年被宣布无罪释放。这十年,精神上肉体上心灵上的痛苦,一层摞一层的累积,终于有一天喷发出来岩浆一样的热度厚度,灼伤力巨大。从《往事并不如烟》开始,到《伶人往事》,终于今天我们看到了她稍安勿躁后写出的三本小说《刘氏女》《杨氏女》《邹氏女》。

当然,她写的都是监狱里她身边一起生活的犯人,女犯人。这些女犯们构筑了一个清晰的现实世界,她们各有名字性情,行为动作,思维逻辑,各有犯罪事实,或者是虚名以托。三本小说只是抽取了队伍中的某一个来讲诉故事,其他的人作为背景,旁衬,一直都在。

《杨氏女》是我看的第一本,实体的书本,平展的像是从未有人动过----然而我是从图书馆借到它。



杨氏女名杨芬芳,身材高大丰满长相艳丽出众。出身农村父母双亡,长姐出嫁,屈意为妹谋得军婚之便,图妹能够脱离衣食不周的生活。然而妹已与同村比邻而居何无极相爱成双,且两情相悦。何是地主之后,英俊能干,为身份之累,亦不敢妄想与杨成双成对。杨的心和情隶属于无极,身子和嘴巴抵不住物欲享受-----一碗白森森的大米饭,还有外面世界里的霓虹闪烁。

两个无望相守的人,享受着片刻的爱情,那个片刻就成了永久。直到有一天东窗事发,因为是军婚,更因为是地主之儿,刑事犯变成了政治犯。何无极被处死,杨芬芳判20年。许多像杨芬芳一样本来与政治不搭界的人,在那个生活就是政治的年代,都变成了政治犯。

何无极死的时候很从容,他的手腕上绑着一块手帕,白底绣红花,红花朝外,艳丽晃眼。这正是杨芬芳一针一线绣出来的,送给无极的。

而杨芬芳还的活下去。她的故事还在继续。然而因为是已经到了监狱这个地方,什么样的继续都由不得她了。她被摆布着随从命运漂浮,有过片刻被当做人看待的温暖,却为着片刻温暖的享用,付上了更大的代价。

章诒和在书尾写过一句话:

“他们都是罪犯,罪有应得,但是,我爱他们,因为我也是罪犯。”

看到这句,难免让人心里一动。

章诒和

章诒和微博题头写道:独自度日 无家无后 只会讲老故事 讲完就去死  。

其实章第一本写出的是《刘氏女》-----如果先读的是《刘氏女》,我恐怕就不会看完这三本书。它让我不由自主的读完,却难受恐怖,惊魂未定,既有凉透脊背的悲哀,又,有着身体本能的厌恶。如果知道,我选择不看。然而,这正是阅读的陷阱或者说诱惑,所有的感受,都只来自于掩卷之后。

《刘氏女》是网上找来读的。

在这些故事的背景里有另外一些人,她们是因为另有一个身份而领罪的----天主教徒,是里通外国罪,基督徒,发表一个脱离的声明,便可无事,但是她们都聚集到了大墙之内,零星的散落于人群之中,和真的邪恶的罪人一起活着,受欺压受侮辱。章没有渲染,她只是客观的从她们的动作存留中,描绘这些到底是有些不一样的人。

我从她描绘的细节里触摸到感人的一霎,却远胜于喋喋不休的说教和大道理。章几乎在每一篇里都写到了这样一个人,她们怎样生怎样死。



监狱生活无疑是一种黑暗的生活。它把罪和罪行罪犯都罗列在一起,令人绝望。

前几天看了无数人推荐过的《肖申克的救赎》,男性的监狱,以无罪当有罪的男犯。真是一部经典的电影,看完后思绪翻飞,却无从下嘴说。想到男主角超人的意志力,漫长的时间里挖着希望之洞,籍着这洞度过现在计划着未来。那句经典的台词:Remember, Hope is a good thing, maybe the best of things and no good thing ever dies!  摆放到情节里,真是让人流泪又欢喜。

女人不一样,看起来女人罕有这样的坚持和意志力。她们更像水,随泼逐流,在什么容器里变成什么形状。她们活的悲凉,却也生生不息。

《邹氏女》也是在网上看的,写的是狱中同性恋的故事。

一个因着养死了公社的一头牛,因为成分不好,被视为恶毒攻击社会主义制度的十几岁的女孩,便开始了她长长的服刑岁月。她以男人似的健壮和女人心肠的灵巧,保护和帮助了别人,当然,她选择了她喜欢的种类。

在你又饿又馋,许多时候没见到过白馒头的时候,她把不知怎么弄到的馒头悄悄塞给你。

在你被管教羞辱,赤身裸体当众罚站的时候,她偷偷递给一件外衣遮体。

在你最需要时候,她总是在身边。虽然,她也是犯人,但是老犯人,总能想到些办法。最要命的是,她传递了温情,让人即使在坐监的时候,尚记得自己还是个人。

我想起了《肖申克救赎》里男主角偷着播放音乐剧的那段,每个劳动者的人脸上那种表情,和旁白:

“到今天我还不知道那两个意大利娘们在唱些什么,其实,我也不想知道。有 些东西还是留着不说为妙。告诉你吧,这些声音直插云霄,飞得比任何一个人敢想的梦 还要遥远。就像一些美丽的鸟儿扑扇着翅膀来到我们褐色牢笼,让那些墙壁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在那一刹那,鲨堡监狱的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自由。  ”

犯人,终究也是人,人的一种。人性并没有随着过犯而消失,它们也许可怜的被挤压被扭曲,却从没有消失。

章诒和笔下的犯人中,除了刘氏女刘月影是真正有过刑事犯罪的,其他的都是普通人,然而,她们的像犯人那样的活着,没有希望,也不知道怎样编织希望,她们靠细节活着,靠似有似无的温情活着,靠日子本身的惯性活着,许多人死了,死了也就死了。

“死很幸福,这个世界不值得留念”----这是章诒和说过的话。因为那十年,这样的话,且不论对错,我懂得之所以这样说的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