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杭盖
文章来源: 黎京2022-05-11 13:27:24

迷茫的杭盖

那座山显得并不高,快到半坡时,直立的山崖拔地而起,垂直的峭壁似鬼斧神工刻画出尖利的崖壁和笔划丰满的岩石裂缝。山崖表面蒙上了一层糙杂的红,峰顶却如刀削般平坦,从远处看真像一块打铁的砧子,这就是都沁乌拉——铁砧山。顺山势而下的草坡一直延伸到河边,被那细细的河水分成两半。小河有个好听的名字,牧人们说它像带子,蒙话就叫它涅林郭勒1。苍穹笼罩下的蓝天、细水、青山、绿草,养育了世代草原民族圣洁的杭盖2。

涅林郭勒草原是我们的夏季草场,接羔期刚一过,全牧业队就顺着那条小路,跟在吱嘎乱响的牛车队后,迤逦来到这里。山坡下营盘搭起的蒙古包,似瞬间生出的白蘑菇,沿着成吉思汗边墙,延伸、星散到东边乌兰哈达山前。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夕阳已依偎在白音乌拉山的脊梁上,把最后那点余辉撒向草滩。牛群便沿着滩地不紧不慢向营地走来,在沼泽上淌起朵朵水花,被阳光染成金银色碎片,飘飘洒洒散落在身后。象轻浮的云朵般归牧的羊群,渐渐聚拢到一座座灰色蒙古包旁。夜幕降临,一切便都沉进漆黑,只有狗的叫声显示出生命的存在。

 

1 涅林,蒙话细的意思,郭勒是河,涅林郭勒是细带子般的小河

2 杭盖,蒙话泛指草原,包括山水,天地。

记得第一次来到这里,牛车队拉着我刚刚踏上察干哈达的坡顶时,眼前一亮,被群山环抱的涅林郭勒草原突然闯进眼底,我怀疑是来到了神话的世界。红色的都沁乌拉庄重地矗立在涅林郭勒草原的北边,潺潺河水从乌兰哈达身后抽出细细的腰身,环绕曲折,由远而近,淌过白音哈达的脚下,忸怩着在拐了几道弯后与白音乌拉山下的马驹子河汇合,然后顺着山麓消失在茫茫草滩的尽头。绿色草原沿河岸铺开,舒缓伸展滑向北方。

我们的蒙古包每年都搭在河边不远的坡地上,遥遥相望着同牧业小组的乌吉玛额吉家。与她家同在一个浩特[1]的另一座蒙古包里住着三个女知青。为了表示自己来牧区扎根的决心,她们分别起了好听的蒙古名:乌兰琪琪格、乌云琪琪格和白音琪琪格。

三个琪琪格似乎是全队知青注意力的焦点,论年龄,要数乌云为最,她也是全牧业队知青的老大姐;其次是白音,她和乌兰同年,只是小了几个月。她是我们知青中的插花,就是显得有点清高,凡人不理,像我这样的小弟弟在她面前只有仰视的份了;乌兰最小,也是全队女生的小妹妹。乌云和白音在学校都是应届高三的毕业生,同来的乌兰和我年龄相仿。我们包里的这三个男孩子,高原是高三的,我俩叫他老高。我和萧强都是刚进校门没多久就赶上文化大革命的初中学生。尽管和那三个琪琪格同在一个牧业小组,平时男女生之间也很少来往。

我们包里的三个人是被全队知青公认的另类。高原和萧强那是绝对的红色家庭里面出来的,对造反已经没有兴趣,看破了红尘,一心只想过那闲云野鹤般的日子。我和他们就不一样了,妈妈现在还在监狱里关着,说是反革命;爸爸在刚解放没多久就死在监狱里。按照政府定下的成分,我家不知道算是革命家庭还是反革命家庭。说爸爸是反革命那还是事出有因,可妈妈就是极大的冤案了,她解放前就入了组织,地下工作直干到新中国成立。新中国都成立十七年了,现在的她却突然成了反革命。我这个过去的好学生只知道读书,其它的事一概都不关心,真被这个时代搞糊涂了,就连为什么非要到内蒙来插队也同样的搞不清楚,糊里糊涂就被萧强和高原拉到内蒙来。

以前倒是也听说毛主席在50年代讲过,知识分子应该到农村那个广阔的天地去锻炼身体和思想。反正到哪里都是革命的需要,何况还是直接参加改造牧区落后面貌的战斗,这么想着,心里才踏实下来。来了就被草原打动了。高原说这有点小资产阶级情调,你只能偷着被感动,不能公开。我想也是,他这是关心我。就顺着他的意思每天都偷偷地在草原的雄浑奔放和豁达开朗中陶醉。人家高原那脑袋不知道是怎么长的,里面能装得下那么多东西。他对什么事情都有独特的见解,带着我们也对社会上发生的事产生出诸多的疑问。由于看法不同,与队里其他同学没有太多的交往。

牧业队的浩特住得很分散,如果不是开会或全队的集体劳动,有些同学一年兴许也见不上一面。一般来说,消息的传递也就多亏了二流子或像马倌那样可以有许多马轮换着骑的人。我们放羊的知青每个人只分到了三匹马,还多是老、弱、病马。有心去串个营子都心疼马。正好,我们三人不关心国家大事,更不好乱打听小道消息,觉得紧跟形式太累得慌,对当时社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基本上算是一无所知,也就心安理得每天过自己的日子。

原来萧强爱串门,时常带些过时的新闻回来帮我们调剂平淡的生活。后来高原总结说:“萧强每次带回的新闻都是重复的,只是前面的户主有变化,不信我这儿都记着呢。”说完,从毡子下拿出了一张破报纸,报纸空白的地方记录了萧强近半个月的报道。上面明确写到:X日,倌布家半夜被狼掏羊一只。X日,色楞家被狼掏羊一只,……;另外就是:X日,今天给马群药浴。X日,今天打马鬃了,……。这些新闻不用他往回带,每年到这时候都一样。除了狼掏羊是换着家掏的外,别的变不了。后来萧强也不出去溜达了,我们知道的事情就更少了。

再后来,只有在参加集体劳动或剪羊毛,裹在那些额吉和阿妈们中间听她们絮叨时,才能够多少了解些社会发展到了什么地步。我就是在这种场合下认识的乌兰琪琪格。那天,要剪羊毛的羊群刚被轰进圈里,倌布家的阿珈顺手拽住一只羊腿,另一只手揪住羊肚皮上的一撮毛就势一转,那老大只羊就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乌兰琪琪格也想去抓羊,站在惊慌躲避的羊群边上,却不知道怎么下手。几次伸手去拽羊腿,都是差了几分抄了个空。我在圈边上看了半天,心里突然感到一种内疚,怎么能眼看着一个弱小女子在那里着急而自己却无动于衷。于是走上前去,很潇洒地猫腰一把抄住只奔跑中的羊腿,拖到乌兰琪琪格身边说:“你先剪。”

什么话?说完自己都想笑,也就想起了一个笑话:某红卫兵看见一个老人低头在地上寻找东西,他很好奇,革命的警惕性促使他一直监视着那个老人。他看见老人不时从地上捡起什么东西放进口袋,于是趁老人在又一次弯腰拾起地上的东西时,大喝一声:“干什么的?”便冲到了老人眼前。那老者笑眯眯抬起头来,献媚地看了红卫兵一眼,然后伸出手指间夹着的那半截烟屁,说:“您先抽!”

我不知道乌兰琪琪格知道不知道这个笑话,反正她当时是笑了。

事情就发生在那年的夏天,在涅林郭勒草场上。

那天,我放羊归来,萧强忧郁地告诉我说:“高原可能要出事。”

我心里一惊,忙问:“什么事,怎么啦?”

萧强说:“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好上了。”

我心里纳闷,平日里没看出来,那个白音琪琪格不是挺清高的嘛,一付见谁都不理的样子,怎么会和高原勾搭上的。他们好就好得了,会出什么事?我觉得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萧强可不这么认为,他说:“你想,现在这个年头,大家都在抓紧思想改造,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国家又在提倡晚婚晚恋,他们现在谈恋爱,让人知道了还不说他们是小资产阶级情调,再抓个阶级斗争新动向什么的,也许即使明里不说什么,暗地里不知道要怎么议论呢。”

还真让萧强给说对了。还没等天全黑下来,在牧业二组的知青团小组长就来了,说明天不去放羊的青年到三组开会,讨论知青中发生的问题。队里知青都清楚我们包这三个人,凡是知青开的会都不去参加,所以一般开会的事也不通知我们,这次肯定是跟高原有关,要不然团小组长不会亲自来。他临走前说:“你们必须去参加!”看来这是在下命令。高原到现在也没回来,不知道跑哪儿去了。

按说见天在一起,真没看出来高原还能有这么两下子,不显山不露水地就把全队最耐看的女知青搞到了手。羡慕归羡慕,心里还是为他们着急。这年月最敏感的就俩话题,一个是政治,不知哪句话说错就闹个反革命的干干;另一个就是生活作风,只要扯到男女关系问题上,就有那么一些人,非要整出个私生子,婚外恋什么的,帮着当事人编故事。

晚上睡不着和萧强一起下夜,坐在牛车辕上话题很自然扯到了高原。在北京时,我们经常在一起混,他年龄比我们大,就像老大哥处处保护着我们,我们对运动中发生的诸多事情不清楚,也是通过他的解释才明白的。现在他去哪里了,都快半夜了还不见回来,我们有些担心会发生什么意外,在忐忑中看三星在银河里翻转了半圈,已经是下半夜,依然不见他的影子。

萧强去牵马,对我说:“老这么揪着心也怪难受的,我去白音琪琪格她们包看看,也许能探听点情况,如果老高回来了,你就用手电筒划圈告诉我,我会随时注意的。”

草原的夜漆黑一片,如果没有月光,四周有点阴森森的恐怖,只能看见远山那模糊的轮廓。手电的亮光在这时传得非常远,时有走夜路的人凭着下夜人的电筒光亮寻找到了营盘。

萧强说完,骑马消失在黑暗中。

他很快就返回来,告诉我说,白音琪琪格也不见了。

夏天夜短,启明星从东方的地平线升起,天际露出了蒙蒙的鱼肚白。一夜过去了,老高一直没有回来。他们上哪儿去了?

临出牧时,来了个牧主子弟。他要替我们放羊,全体知青开会,看来事情闹大了。

大家集中在牧业三组知青的蒙古包外坐成一圈。乌云是名正言顺的会议主持人。她在北京是造反派,老红卫兵,又是学校革委会的副主任,掌握政策的水平显得高出我们中的任何一人,自然就成了我们这些人的小领导。会议没开始前,多日没见的年轻人见面后难免不开些玩笑,可她一直沉着脸,一丝笑意也没有。看样子她对知青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心情很沉痛。

人都到齐了,团小组长摆摆手要大家安静。乌云看着大家,说:“我们包发生了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这是我们初到内蒙草原来的知识青年中不应该发生的事情。

“我们是肩负着祖国人民的期望和改变草原面貌的使命来到内蒙的,怎么能辜负党中央、毛主席和国家、人民对我们的殷切期望呢。草原的面貌还没有改变,暗藏的阶级敌人还没有被揪出来,我们怎么可以在这个时候先贪图自己私人的感情而把国家和人民的利益丢弃呢?……”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眼泪在眼眶中旋转,随时会滴落。同学们被她的一番话感染,大家的脸上也透露出了沉痛。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事是昨天才发生的,乌云的讲话里并没有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可大家早已心照不宣。

我不知道下一步他们想做什么。萧强紧紧攥住我的手,看来他和我一样为老高担心。

感觉有人用眼睛瞪着我,好像我是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同谋。我赶紧低下了头。

有人问:“他们两人怎么没来?”

听见这句问话,乌云琪琪格竟然哭出了声:“我对不起组织,对不起党和毛主席,白音琪琪格和我生活在一起,我却没能及时帮助她,我……”她哭得喘不上气了。

我心想:“这和你有什么关系,是人家两个人的事。”萧强握住我的手使劲儿攥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他要我别出声,在那里好好看戏。

我们一直就对乌云琪琪格有看法,她做什么都那么过分,像一个蹩脚的四类演员,每日在表演着自编自导的话剧,为了显示她的革命,活得那么累人。

会议进入到程式化阶段。大家对这件事纷纷表明自己的立场,尽量往纲上线上扯。首先要批判自己的“私”字一闪念,把自己骂完了,话题一转来一通大批判,再接着骂别人,言语里带出时代最时髦的词汇,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情调、潜移默化、无孔不入、糖衣炮弹等系列产品。最后当然是全体一致站在毛主席革命路线这边。似乎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已经身临反革命的深渊,必须悬崖勒马了。

在大家都表示了态度后,全体知青的目光就集中到了与高原朝夕相处的我和萧强身上。看来不昧心说上几句是过不了这关的。

萧强涨红着脸,突然蹦出了一句:“在革命尚未彻底成功之际,我保证二十年内不谈恋爱,不结婚。”

本来有些悲壮的会场气氛被他这句话搅得泄了气,有几个人在偷着乐。

下一个就该轮到我。说什么好呢?人在逼急了的时候也有办法,像背书似的把前面同学说过的话抓重点重复了一遍,好歹算是过了这一关。

会议结束前,团小组长对我和萧强说:“高原如果回来了,让他马上来找我!”又是在下命令。

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始终也没回来。直到全牧业队搬到了秋季抓膘草场后才有消息传来,说他和白音琪琪格在放羊爬子的外来户广德那里。

我只是听说过广德这个人,却从来没有见过他。

羊爬子就是没有骟过的种羊,要在远离牧业队羊群的地方放牧。据说有一年还没到配种的时候,羊爬子冲进了羊群,冬天母羊开始生产,结果小羊羔全冻死了。

高原和白音琪琪格怎么躲到那里去了,究竟是什么原因促使他们甘愿远离牧业队过隐居的日子,这个疑问我和萧强一直不明白。

据说乌云琪琪格去找过他们,想劝说他们归队,可是没能说动。只是听说,具体是怎么回事就不得而知了。

我和萧强商量,让他去找找老高,如果有可能就让他们回来,别和大伙闹对立。萧强也正想去看看他们,非常爽快就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叫醒了还在酣睡中的萧强,催他及早动身。这事要秘密去做,要不兴许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那天早晨下了霜,天气很冷。我目送萧强骑马渐渐远去,直到听不见马蹄踏在挂满霜花的草地上那“嚓嚓”的声音时才返回蒙古包。

白天跟在羊群后面放牧,心里却挂念萧强和高原,真希望我和羊群晚上回去后,能够看到高原那熟悉的身影。

当羊儿们拖着滚圆的肚皮返回营盘时,我远远望见蒙古包顶上的烟筒里冒出淡淡的轻烟,知道萧强已经回来了。蒙古包外只有萧强的一匹马孤零零低头啃食着青草,高原没有回来。

吃完晚饭,我和萧强一起守护着羊群,听他讲述了这次寻找高原的经过。

萧强找到广德蒙古包时天刚亮,广德已经出去放羊了,高原和白音琪琪格接待了他。

他们两人脸上挂着憔悴,显得神情沮丧。高原一改往日的开朗用手指了下包中的毡毯,冲着萧强勉强笑了一下说:“你坐,我给你烧茶。”白音琪琪格那超凡天使的做派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坐在铁皮炉前往里填牛粪。

当热气腾腾的奶茶端上来时,萧强使劲忍住了快要滴落的眼泪,免得自己的情绪影响那两个比自己更伤心的人。

高原打破了蒙古包里的沉闷:“我知道你为什么来的,是不是他们让你找我们回去。”口气里充满了不信任。

萧强抬起头,眼泪滴落在盛满奶茶的碗里,他想放声大哭一场,却又极力忍住,哽咽地说:“不是,是我和小京太想你了,他让我来看你们。没想到你居然连我们也不信任了。”

白音低声在哭,然后转身出了蒙古包。

高原叹口气说:“不是我不信任你了,这年头谁信谁啊。昨天还亲如兄弟,转过脸就六亲不认,往死里整人。我们的事不是一句话就能说清的。乌云来过,让我们回去,回去后还不定怎么整呢。”

萧强点点头说:“我可以理解,为了你的事,我和小京也抬不起头来,大家看我们的眼神都和过去不一样了。我原来是想劝你们回去的,看来你还是别回的好。”

高原苦笑了一下,说:“我也很想你和小京。虽然人在这里,也时常为你们担心,怕连累你们。”

高原把他和白音的事情全都告诉了萧强。

他们之间的恋情在来草原之前就已经开始了。高原在一次造反派联合行动中结识了白音她们学校的红卫兵。一个在男校,另一个在女校,两所学校的红卫兵经常在一起开会商量造反的事情。那时的高原身穿退了色的绿军装,腰里扎根皮带,肩膀上斜挎着写了“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军包,一张口声音洪亮,浓眉大眼很是威武。与同龄的造反派相比,有如将军和小兵。尤其是他脑袋里那些革命理论,更是把周围的小将们镇唬得一楞一楞的,他是想当然的统领和那类标准的红色接班人。白音爱上了高原,她不敢说出来,只能把心藏在胸腔里,默默思念。为了能够时刻看见自己心里崇拜的人,她就经常主动和高原一起去参加各类造反活动。而真正有了进一步接触是在包围中南海,揪刘少奇时。

郎才女貌自古都是佳配。白音在一群女孩子里面称得上是美女。身材发育得完美无缺,性格高傲中突显出冷美人的艳丽,但她的心却软得让人怜悯,和她在一起的男孩子自觉或不自觉地都会产生出些许保护她的强烈愿望。即使那个年代里不允许男女间存在有过分的向往,仍然还是有男孩子甘愿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她面前献殷勤。

朝夕相伴在中南海红墙外的日子里,高原被白音的美貌和柔情打动,成了感情的俘虏。一旦那情感发展升华到了顶点,就要绕过理性直奔主题而沉浸在忘我的陶醉中。他们丢弃了社会的禁忌,在内心里把自己的所有倾付给了对方,两个个体的灵魂在融合成整体的过程里相互渗透着。

冷静下来后他们才发现了前途的渺茫。在首都极端狂热的气氛里公开,必定会遭到众人的非议,谁知道这纯真的爱又能够维持多久。秘密总有暴露的一天,那时社会能理解他们吗?困惑和激情缠绕在两个初涉感情历程的年轻人心内,在痛苦的挣扎中他们试图寻找那阴晦中一线希望的亮光。

也许是他们的真挚感动了苍天。高原不迷信,但摆在眼前的事实却使他在隐约中感到神冥的相助。

1967年十个北京中学生自愿到内蒙古草原插队落户的消息在报纸上发表了,高原看到了希望,他和白音相约一同到内蒙古去。也是时代的感召,于是就有了四百多从毛主席身边来的红卫兵支边的革命壮举。

高原和白音是在各自的学校报名来内蒙的,但却被分在了同一个牧场,同一个牧业队,同一个牧业组。看来这段姻缘真的是老天爷给安排的。

来到草原,他们依然不敢公开两人的恋情,只有利用放羊出牧时约会。萧强说到了这里,我不由想到一首草原上流传的情歌:

“十五的月亮,升起在天空

……

只要哥哥你耐心地等待哟,

你心上的人儿就会跑过来哟嗬”

歌词美,歌也好听。心中响起了优美的旋律,却生出凄凉的感觉,它使我想起草原的敖包,还有高原与白音琪琪格的“敖包”相会。

今年搬到夏季草场后,乌云琪琪格听牧民在议论,说经常看见高原和白音琪琪格他们两人放牧时在一起,两群羊离得很近,怕不注意要混群。乌云开始留了心眼,暗地里观察了多日,直到她亲眼看见高原和白音放牧时相拥而坐,才开始了对白音琪琪格的帮助和挽救。

她们私下谈过多次,白音琪琪格铁了心,不管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背弃高原的。她对乌云琪琪格说:“人是热血动物,是有思想,有感情的高级生命,我不会昧着自己的心做事。我爱高原是真的,但并不影响我爱毛主席和共产党,因为这两种爱在感情之间是没有冲突的。”

乌云琪琪格抓住了她的这句话死缠住不放,大有抓住现行反革命的感觉。怎么能把个人的小资产阶级私情与对领袖和党的无限忠诚混为一谈。说严重了,就是公私不分,分不清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之间的根本区别,因为无产阶级的感情与资产阶级的感情是截然相反的。最后,乌云琪琪格下了最后通牒。如果白音琪琪格再不断绝与高原的私人关系,就要把这件事情公开,并组织全队知青对他们进行“帮助”。临了一句最使白音琪琪格害怕,“你说过的话,我这儿先给你记着,如果态度再不老实,咱就老帐新帐一块儿算。”白音也是在过组织的,她完全明白乌云说的老帐和新帐意味着什么。内心的焦虑和恐慌交织在爱的旋涡里,一旦事情暴露,面临的将是什么她非常清楚,在绝望中她感觉到了活着的艰难,真想一死了之。这个世道,连爱一个人权利都没有,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那天,她把事情告诉了高原。高原默默无言,带着她来到铁砧山下,他们顺着岩石的裂缝爬上了铁砧山顶。当白音琪琪格站在平坦的峰顶上往下看时,她真想纵身跳下。那样她将融化在一望无际的蓝天和碧绿草原那安谧的怀抱里,融化在创造了草原的和谐和宽容的大地上。

高原指着脚下的涅林郭勒草场问白音:“你看见了什么?”

白音琪琪格没有回答。

高原接着说:“草原真美啊!”

白音琪琪格抬起头看了高原一眼。

在那一刻,她看到了高原那紫红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远方的群山,就像一座雕像般坚毅。他屹立在红色岩石上,风吹拂着的头发在颤动。

高原平伸手臂,指着山下的草地,又问:

“你看,草原美吗?”

“美。”白音琪琪格小声回答。

“草原不会因为有了狼的存在就失去了她的美好。因为狼的存在不可能破坏掉世界的真实,那真实就是她无时无刻不在的美好和善良。

“人类里面也有狼的存在,但你不应该因为人类中出现了狼,就分不清狼与人之间的区别了。很多时候,善与恶是并存的。魔鬼的力量显得很强的时候,就是它最绝望的时候。只要我们能够挺过来,坚持住,终归能得到那些我们所追求的美好。”

他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其实乌云也很可怜。”

白音扑到了高原怀里,紧紧抱住他,鼻涕眼泪齐流。

高原张开双臂把白音抱住,就这样相拥到日头快要落山时他们才离去。

那一夜,他们在草原上游荡,就像两只寻找不到归宿的孤魂,茫然中毫无目标地到处漂泊,无意中来到了广德的羊群。

孤零零的老汉收留了他们。

广德听口音是河北人。当年逃荒来到蒙古,娶了个当地蒙古姑娘。他人很能干,又能吃苦,牧民很喜欢他。生了一个女儿,老伴十几年前病死了。他把女儿送到锡林浩特老乡家,让她在那里上学,希望孩子在城里学了知识能有个好前途。真不知这些年他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白天放羊晚上还要下夜。现在来了两个年轻人做帮手,减轻了很多劳累。他听了孩子们叙说,找到牧业队长,就把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留下了。

草原上的人们毕竟纯朴,其实阶级斗争这个概念对他们来说并不比畜群更重要,要不是当年“四清”时来了工作组,他们真是不懂人与人之间还存在着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阶级成分也是那时被划定的。其实真正的牧主早已在60年代初期随了道尔基王爷跑到了外蒙古,剩下了没跑的有畜群的牧民就遭了殃,自然就成了牧主或富裕牧民,就如同内地的地主和富农。文化大革命的春风虽然也吹到了草原,外来户和当地牧民也斗了个天翻地覆,可细想起来也真没有什么利害冲突。

现在突然要抓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别的公社牧场知识青年和牧民的关系也随之紧张了。好在我们牧场处在边缘地带,山高皇帝远,无论多大的风,刮到这里也没多大劲道了,所以知青和牧民的关系还算可以。像乌云琪琪格那类的红卫兵闯将出身的年轻人毕竟是少数。牧民心里很清楚,尽管嘴上不说什么,还是分得清。牧业队长的同情解救了高原和白音琪琪格。

萧强听高原讲完了事情的经过,怀着不解问:“那你们完全可以来个柏拉图式的,搞个精神恋爱什么的啊,何必非要往石头上碰?这年头,你紧着对领袖表示忠诚还没人信,再说,乌云能轻易放过你们吗?”

高原听萧强说完,伸手拍了拍他的后背:“你们这些孩子,毕竟是年轻啊。你懂得精神恋爱说的是什么吗?”

萧强说:“不就是要把自己的私人感情抛掉,把国家和人民的利益放在第一位,为了国家可以献出自己的一切,甚至生命。”

白音琪琪格拣牛粪回来,她钻进蒙古包低矮的小木门,生火做午饭。

高原看着萧强那还带着孩子气的脸说:

“在北京时,有一次抄一位教授的家,院子里堆了很多旧书准备烧掉,我随手拣了一本罗素的《欧洲哲学史》,看了几页觉得很有意思,就偷偷藏起来带回去读。

“后来大致看完了,才明白了很多事,尤其是看到关于柏拉图的那些段落后,开始了我对文革的反思。

“按照柏拉图的理想,一个国家要由哲学家来统治。他把人分为三种不同的等级,卫国者、士兵和普通人。而最优秀的男女才可在特定的时间里聚集到一起,这就是他所谓的婚姻,目的是要优生优育,这不就是把人当成了为国家造人的机器,而所有的人都要服从国家的利益,一旦发生了战争,年轻的士兵就要以为国家献出生命为荣,一个男孩子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在时刻准备为国捐躯。看到这里,我就联想到了法西斯德国和日本军国主义发动的二次大战。罗素是把共产主义与军国主义划了等号的。其实我也不太理解罗素为什么要这样比喻,可是我在罗素对柏拉图理论的介绍里,确实看见了军国主义的影子。人性和作为人的基本意志都要服从国家这个最高利益。这样的话不是等于人就不需要人性,不需要自己的思考了吗?

“欧洲中世纪文艺复兴反对的是神权,从而确立了人权的地位,是在寻找人性。可是现在咱们的权利在哪里,就连恋爱的自由都没有。”

萧强说到这里,我不由暗暗心惊,是啊,咱们的权利在哪里?心里也同时生出一种恐慌,这不是反对文化大革命吗?

萧强临走时,高原对萧强说:“你们以后不要来了。我们很好,惹身麻烦怪腻歪的。”

从那时起就断了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消息。虽然心里依旧挂念,但也确实没有勇气再去看他们了。

高原走后,我和萧强就好像失去了主心骨,总觉得心中空荡荡地没着落,一度很沉闷。乌云琪琪格还接长不短地来“关心”我们,给我们讲上一些不用她说我们也懂的革命道理。心里虽烦,但又不能不理,生怕哪句话没说对,不留神把这位祖奶奶给得罪了。她随便找个茬我们就离反革命很近了。

那年冬天,雪下得出奇的蝎虎,草原上一片银白色的光,看不见一丝丝黄草叶子,真苦了那些羊儿们。尤其是母羊,肚子里揣着羊崽,自己都吃不饱还要分出些营养给肚子里的孩子,有的母羊走着走着就趴下再也起不来了。

营地一次次迁移,最后来到了靠近中蒙边界的水泡子边。如果不是遇到了几十年未遇的特大白灾,这里是不能来的。中苏关系紧张,战争大有一触即发之势,蒙古国的飞机也凑热闹似地飞过了边境。听说一天半夜,一辆蒙古国的军车居然撞倒了边防站的大门,那是离我们牧场很远的另一个边防站,此消息后来未经过证实,也许是属于军事机密一类不可外泄。还有厉害的,三更半夜的就会有信号弹从滩地升起,等民兵赶到那里,却什么也没有。战争的阴影笼罩在每个人的心里,场革委会向牧业队下发了通知,一旦蒙古军队打过来,如果时间来不及人先跑,畜群就不要了。民兵发了半自动步枪,每人一百发子弹,后来多数全打狼用了,可也没见狼少了多少。

这一年的狼也在和苏修、蒙修协同作战与伟大的中国人民作对,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偷袭羊群,大白天就可以看见它们在雪梁子上跑动的身影。它们有时潜伏在低洼处,伺机冲进羊群,如果放羊人能及早发现还好,可以骑马把狼轰走,眼神稍微差点儿,狼就会窜过来把羊咬伤,狼的牙齿锋利异常,一张口就可能叼下半个羊尾巴。

水泡子地势较低,四周长满了苇子把雪挡在了外面,由于那里的草长得要比平地上高,所以还没被积雪全部盖住,再有那里的雪地要比别处松软,可怜的羊可以用蹄子刨开冻层,挖出枯草充饥。很多羊的蹄子因此被磨烂,一瘸一拐艰难地紧跟在大队羊群的后面。

每年到了冬天牧民都居住得很分散,今年情况特殊所以比往年更分散,方圆几里地,偌大的地方,只有孤零零的两座蒙古包,那就是我们和乌云琪琪格她们包。牛群和马群远离羊群,大牲畜对草场的杀伤力更了不得。草都让它们吃了,羊可怎么办。

刚刚搬到水泡子边的那天,萧强和乌云分别把羊群轰出营盘后,我和乌兰琪琪格去打苇子搭羊圈。赶着两辆牛车来到苇塘,很快割满了一车苇子,身上也略微有了汗意,这么冷的天可不能出汗,要不等停下来是会很冷的。我对乌兰琪琪格说:“休息一会儿再干吧。”她点了点头,顺手把镰刀扔在雪地上,找了个突起的雪堆坐下。

乌兰琪琪格是全队最小的知青,来时才刚满十六岁,她不太爱说话,可是很爱笑,别人问她话,她总是先笑再回答,可是最近好像不太笑了。这会儿她坐在雪堆上看着远方的山发呆,冻得微红的鼻尖上挂着一粒晶亮的冰渣。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许是想家了。

她看山,我看她。就这样坐了一会儿,乌兰琪琪格突然说:“你老看我干什么?”

原来她知道我在看她,这么一问,我倒没了词。是啊,我看她干什么,自己也没闹明白。赶忙把脸转向了别处,想不再看了,可是眼不由心,还是不时偷偷瞄上一眼。

乌兰琪琪格有点生气,她干脆转过身子来,对着我说:“你要看就看,干吗还偷着看,做贼的似的。”

哈哈,我转过向了,“我偷着看你,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偷看你?”

乌兰琪琪格脸刷地就红了,低下头,小声说:“你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她有些生气,低下的头半天没抬起来。

本来是开玩笑,没想到她会真生气,我灵机一动解释道:“我就是奇怪你为什么发呆,老在那里看山,没别的意思。”

她听我这样说,小声叹口气:“我想白音琪琪格。”

这倒是在我的意料之外,原来不光是我和萧强在担心着高原他们,连乌兰琪琪格也在想。

“你不知道,白音就像我的大姐姐似的,对我很照顾,我们两人关系特别好,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和高原的事情。”

又是一个意外。我和萧强跟高原那么铁,他都没在我们面前透露过一点信息,可见乌兰和白音的关系不一般。

“可是在这里想有什么用,干着急使不上劲,帮不上多大忙。”我只好这样劝解她。

“有劲儿也不敢使!”听我说完,她却冒出这么一句话。

“是不敢,就你们包那位姑奶奶,谁惹得起!”我附和着说。

“整天跟这种人在一起生活真没意思,好像就她一人最革命,别人都不如她,我总觉得她是在别人面前装样子的。”

今天乌兰这是怎么了,一句一句往外吐绝活,真没把我当外人看。也许是这几年憋在心里的话没有地方说给憋急眼了。

“其实她自己心里怎么想的谁不知道,不就是想表现好点,捞政治资本。想入党也别踩着人家的身子往上爬啊。”她又来了一句精辟的。

真没想到,这个平素看着不起眼的小妹妹心里还挺明白。在这同时我又为她担心,带着这样的情绪和乌云在一起,如果万一哪天急了,管不住自己的嘴巴,那她可就惨了。

我说:“别总想这些不顺心的事情了,还是少往身上惹麻烦。乌云她想干什么就随她去吧,看不顺眼就把眼闭上假装看不见,别一不留神成了她的垫脚石。”

乌兰今天第一次笑了,说:“我才没那么傻呢,只不定谁踩谁!你别担心,我知道你们和高原的关系,所以才和你说的,要是别人我才不说呢。”

这小丫头还挺有心眼。我说:“看来我们可以称同志了。”

“谁跟你同志了,那叫战友。”她说完,我俩全都哈哈大笑。

“还得是亲密无间的。”

“对,战友加兄弟!”

“不对,是兄妹。”

看来我太放肆了,话音刚落,乌兰的脸刷地又红到了脖子,“呸,别不要脸了!”说完拣起地上的镰刀,钻进了苇塘。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下去,和萧强轮换放羊,他一天,我一天。不去放羊的时候,就约了乌兰去拣牛粪,或去水泡子拉冰,回来化了水好做饭。

一天,太阳快落山了,我骑在马上跟着羊群往回走,不远处是乌兰的羊群,她牵着马缰绳在羊群后面慢慢往蒙古包走。这时,一只灰色的狼突然冲进了她的羊群,叼住一只羊使劲拽,乌兰急了,跑过去伸手就拽住了狼的尾巴,狼在拉羊,乌兰在拽狼,把我看得浑身直冒冷汗,要是这时狼松开叼羊的嘴,回过头来咬乌兰可怎么办。我大叫一声,骑马飞快地跑了过去,抡起手里的套马竿向狼身上狠狠打下去,那狼可能饿急了,我打了好几下它才松口,转身奔向了草原深处。

我回头看乌兰,她好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的样子,还冲着我笑。我骑在马上,紧张得腿肚子都在抖。这会儿没工夫说什么,万一我的羊群来了狼就麻烦大了,我赶快跑了回去。

晚上和萧强说起这事,萧强说:“当时不怕,事情过去了再想起来才害怕呢,那滋味比当时就怕还难受。”

听萧强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为乌兰担心,谁知道她现在如何,万一真的想起来害怕了,在那位坚定的无产阶级革命家面前还不能有所表示,那个滋味可真是够一受的。

听萧强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不放心,就对他说:“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我来到乌兰蒙古包前,大声喊着:“有人吗?”

乌兰从小门里探出头,“都在啊!快进来。”

钻进包里,看见乌云琪琪格在做饭,昏暗的羊油灯下,看不清她的脸,朦胧中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甚至怀疑自己看走了眼,眼前的这位专注在烧火的女人,怎么不像平日里看见的那位革命闯将呢。也许女人在“务正业”的时候,自然就会恢复其本来面目,因为她毕竟是女人。

乌兰琪琪格问我说:“不放心了是吧?”

“我是不放心。你怎么就不知道害怕呢?发生这种事谁能放心,当时吓得我腿都哆嗦了,完了你还笑。”

“那我就谢了,革命战友!”

不知道她是不是真心在谢我,听话音似乎不太严肃。

“平时看不出来,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我没话找话说了一句。

“都让你看出来还了得,我就像阶级敌人那样,隐藏得可深了。”说完这句话,她使劲看了乌云琪琪格一眼。我明白,她这话是说给乌云听的。

本来还想在她们那里多坐会儿,有乌云在身边,从心里觉得不自在,看乌兰没事,心就踏实了,对乌兰说:“你没事就好,那我走啦。”

我正要推门出去,乌云琪琪格突然大声说:“你先别走!”

吓了我一跳。听声音,又开始进入革命闯将的角色了。

“告诉萧强,要到春节了,队里知识青年要去边防站慰问,每个牧业小组都要准备节目,你让他不放羊的时候过来排练节目。这是政治任务,他必须参加。”

看来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这下萧强可惨了。

回去后把乌云的原话告诉萧强,他奇怪地问我:“让我去干吗,我又不会表演什么的,瞎胡闹。这位祖奶奶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

后来才知道,乌云想让萧强去唱样板戏。萧强嗓子好,放羊时一个人闲得没事就要在旷野里嚎上几句,尤其是那段:“狱警传,似狼嚎,我迈步出监……”又提气,又能把狼吓得躲得远远地不敢过来。没想到狼是吓跑了,把乌云给招来了。

他们要排练样板戏《红灯记》里李玉和、铁梅、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那段,让萧强去唱李玉和。其实萧强还真和李玉和不搭配,人家浩亮(演李玉和的演员)那身材魁梧的革命者形象,萧强怎么学得来,无论从哪头衡量都差了不是一两个等级。这件事真让萧强哭笑不得,可人家说了,那是政治任务,不去不行。萧强只得硬着头皮去参加排练。

《红灯记》里就写了三个革命者,把萧强拉进乌兰包去三个人物就全了,乌云演李奶奶,乌兰演铁梅,萧强演李玉和。不知道那些日子萧强是怎么熬过来的,白天不去放羊时就到乌云那里去报道,晚上乌兰放羊回来再一块堆儿练,好歹凑合成了一出戏。

除夕那天,天还没黑,队里派来了两个牧主帮知识青年看着羊群,我们要去边防站搞拥军活动。

边防站建在沙窝子后面,隐蔽在一片低矮的灌木林中。我们来到时饭厅里已经坐满了战士,前面放了几排马扎,是给首长和参加聚会的牧民、知青留的。要表演节目的知青在后面准备,我到前面找了个靠边上的马扎坐下,等着看节目。

知青里有能人,真有以前上学时在学校宣传队里折腾过一阵的,嗓子好,气势也不错,惹得那些大兵们掌声不断。兵多是农村来的,在村里看野台子戏兴许就这水平。

轮到乌云组织的样板戏了,真不敢想象萧强变成李玉和会是什么样儿。

乌云先搬了把椅子放在台中间,她头上缠了个绿色的大头巾,一屁股坐下后低头培养感情。乌兰琪琪格从我身边走过时,冲我伸了下舌头笑了笑。

只顾看乌兰没注意萧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祖孙三代到齐,好戏开场。全场肃静,由于对故事的情节太熟悉了,所以大家脸上的气氛都很凝重。

萧强端着架子,用手比划成酒碗的形状,“谢-谢-妈!”

他们三个站在一块儿很不协调,个子几乎一般齐。萧强站在乌云身边,如果真得化好装,从辈份上看,说是母子还算匹配,而形象却与故事角色完全对不上号。萧强那身板太单薄了,我强忍住没敢笑出声。

“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好在萧强的嗓子真厉害,很有气势。他唱完这段后,转身下去。下面该乌兰和乌云痛说革命家史。

乌云拿着李奶奶的腔调,向李铁梅汇报了三家走到一起的过程.乌兰捏着嗓子大叫一声:“奶奶!”便扑到了乌云身上。我这时实在忍不住笑出了声,才半声,马上把它转换成了咳嗽,并把头深深埋在了裤裆里,心里说:“可不得了,这下完了,反革命了。”直到演出结束也没敢再抬头。

幸好我转换得及时,虽然有人起了疑心,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居然躲过去了。事后乌兰说:“乌云肯定很遗憾,失去了一次狠抓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机会。”

临离开边防站时,一个认识我的小战士拉着我的皮得勒说:“小京,你知道昨天夜里多冷吗?”

我说:“不知道,零下四十度?”

他说:“不对!你再猜。”

“四十五度?咳,你就别耽误工夫了,我们还要赶路呢。”萧强不耐烦了,说。

“我也不知道,起码是在零下五十度以下。”小战士指着墙上的温度表说,“这个表最低到零下五十度,昨天夜里冻炸了,你看啊。”果然,表下面的那个小红包不见了。

太晚了,还要赶回十几里地外的羊群,没有更多的时间继续聊天,我跟小战士讲明了情况,说声“再见!”四个人骑马离开边防站。

演出成功,萧强到现在兴奋劲儿还没过去,和走在前面的乌云乐陶陶地连说带比划。乌兰和我跟在他们后面,小声讨论我怎么没被当场揪出来的各种可能性。

乌兰分析说:“你太善于伪装了,那声笑把我也吓着了,没想到由笑转成咳嗽的速度那么快,蒙蔽了多少双革命的眼睛。”

我说:“你也不想想,就您那一声‘奶奶’,我能不笑吗,属于完全失控。当时真把我吓着了,现在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乌兰听我说完,幸灾乐祸地大笑:“还是你的阶级感情有问题,没能充分站在无产阶级这边。”声音大了点,乌云回头看我们,她八成也正在琢磨如何帮我端正态度的问题呢。

在草原上走夜路,最重要的是参照物,一般要看天上的星或远处模糊的山影,当乌云遮盖天空时,就全凭感觉摸着走。我们从边防站一出来就犯了走夜路的大忌,兴奋还没过去,全都忘记了要先确定方向,当然大方向没错,可是在茫茫雪原找寻孤零零的两座蒙古包,真如同大海捞针,何况天阴看不远,更甭提参照物。走了一阵后发现,我们转向了。

冬天的草原有雪地的反光,即便是阴天也还是可以看清脚下的雪地,大雪把山坡和洼地几乎填平,草原四周没有明显的标志。十几里路,如果刚开始出了哪怕是一点偏差,就不知要走到那里去。我们不敢再继续往前走,离边境太近,万一出了国麻烦就大了。有牧民在追赶被暴风雪吹散的马群时越过了边境,直到现在还被列入怀疑对象,有里通外国的嫌疑,怎么都说不清楚。按说那是为了保护国家财产不受损失,理应得到奖励的。有前车之鉴,我们自然要引以为戒。

不远处是苇塘,那里避风,只好熬到天明再找家。

已经是后半夜,天气冷得出奇。想起临离开边防站时那个小兵说的话,我们都有些紧张。零下五十度,那是什么概念,没有经历过严寒的人也明白,冷库的温度不过在零下二十度,还把那些猪羊们冻得邦硬。零下五十,还不把我们都冻挺了。

“寒从脚下生”,一点不假。我是汗脚,脚上见不得一点温暖,刚刚在边防站的暖屋子里时间过长,毡疙瘩里面早就被汗水洇湿了,现在脚上就像套了个冰坨子,冷气顺着腿肚子朝上窜,身上穿的皮得勒也逐渐失去了优势,浑身冰凉。

萧强更惨,他的皮得勒很薄,加上羊皮没有熟好,皮板出油后发硬,保温就更差,眼看人在那里哆嗦,快要站不住了。乌云看见,解开自己腰带,撩起袍子的大襟一下子把萧强抱住,对我说:“用腰带把我们捆住。”我当时眼泪都快流下来。乌云这是真的革命啊,从这次以后,我对她的印象全部改变了。萧强刚开始还往一边躲,乌云急了:“你老实点,都什么时候了还这样,不要命了。”我和乌兰用长长的腰带把他们捆在一起。

我看乌兰也快要不行了,就拉着她原地跳。这样等死不行,我们要想办法。看不见星星,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只是感觉那冷直往骨头缝里钻。黎明前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可能天快亮了。隐约中听到有人在叫,好像是在找我们的。我顺手搂了一抱苇子,勉强对乌兰嘟囔着说道:“有声音,可能是在找咱们,去点火。”也不知道她听明白没有,抱着苇子,拉上她就踉跄着往苇塘外走。

我们两个连滚带爬地来到苇塘边的坡地上,想张嘴喊,冻僵的双颊不听使唤,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我摸出身上的火柴,递给乌兰示意她点火,她那冻僵了的手已经捏不住火柴棒了,试了几次都无法划着火柴。我把嘴凑过去,用体内的热气帮她暖手,自己举着苇子的双手也已失去知觉。一盒火柴快要划光了才点燃了苇子。

我们得救了。牧民看见火光,从四面八方聚拢来。

其实我们就在蒙古包后的水泡子对岸,那里离边境已经很近,幸亏我们停住没继续往前走。牧民把我们扶上马。我勉强坐在马上,双手完全失去了知觉。一个牧民骑马牵着我的马缰绳在前面走,来到蒙古包外。他们把我从马上抱下来,进行抢救。冻伤最忌讳马上见热,如果马上烤火,冻坏部分非常容易发生坏死,那时唯一的办法就是截肢。牧民在抢救冻伤时有他们的一套办法。几个人分别用雪使劲在我们手上脸上擦,后来又把毡靴脱掉,用雪搓脚,直到皮肤有了感觉后,才把我们抬进蒙古包里,然后再用白酒继续擦。冻坏的部位恢复知觉后的感觉就是疼,钻心刺骨地疼,双手和双脚犹如扎上了千万根针,直刺到骨头上,我恨不得满地打滚,摆脱掉扎在身上的刺。在痛苦的挣扎中,我时而听到萧强他们发出的呻吟和乌兰琪琪格的哭声。

发现我们走失的是帮我们下夜的牧主哈木拉。他一直没睡觉,等我们到后半夜还不见回来,就骑马找到队长家,队长又让哈木拉去通知其他牧民到边防站集合。他骑马跑到边防站找到站长,说明情况。站长听说后,来了个紧急集合。已经睡下的战士从热被窝里爬出来,和赶来的牧民一同寻找我们。

草原上的牧民寻找走失的人很有办法。他们排成横排,相隔的距离以双方喊叫时都能听到为准,然后像鬼子扫荡那样并排向前推进,“嗷嗷”的呼喊声在空荡的夜空中此起彼伏传向四方。

萧强和乌云的冻伤比我和乌兰的冻伤更严重。他们两人裹在一起不能动,所以脚全部严重冻伤。听队长说,脱下毡靴时,他们的脚都有些发黑了。边防站给上级打了电话,派来军车把萧强和乌云送到旗里医院,后来转到了盟里。乌云的几个脚趾被拿掉了。萧强还好,没落下残疾。他的命要不是乌云很可能就没了。事后听牧民讲,冻死的人在被发现时,一般都是没穿衣服的。因为四肢全部冻成了冰,血液流不过去,所以当时的感觉反而是热,从心口发出的躁热使人产生神经错乱,便把衣服一层层脱掉。据萧强讲,他当时也有了热的感觉,很想把衣服从身上扒下来,可是被乌云紧紧抱住了胳膊无法动弹。

过了几天,我的手上和脸上开始脱皮,那是被冻死的皮肤。

队里派牧主帮我们放羊,照顾我们的生活。

很快我和乌兰就恢复正常,可以放牧了。人手不够,队里安排照顾我们的两个牧主就留下来帮我们放羊。刚开始是他们放羊我们下夜,后来乌兰觉得和一个牧主住在一起不方便。虽说命是牧主救的,可是心里还是觉得别扭。她和我商量,我们两人负责一群羊,让那两个牧主负责一群羊。反正再坚持一个多月就到接羔期,那时全队还要进行大的人员调整,先这样凑合一阵再说,也没有其他什么好办法我就同意了。

说心里话,我喜欢和乌兰在一起。可真的住在一起了,心里头不知怎么却觉得别扭。少男少女吃住都在同一个蒙古包里,让人家议论出个飞流短长的以后可怎么办。想起大家在批判高原和白音琪琪格时说的那些话就有点怕。乌兰反倒比我安稳,话也比以往多,一个晚上总是不停嘴地说个没完。

为了更好地照顾乌兰,我定下了规矩,白天我放羊,夜里她下夜。冬天下夜就是睡觉,羊圈是封闭的,还有两只狗看着,狼不敢来。每天早晨起来给放羊人先准备好早饭,等放羊的人轰着羊群走了,基本一天都没事。哈木拉白天去旧营盘拉干牛粪,回来总要给我们留下半牛车,我们烧的问题也解决了。那些日子乌兰琪琪格每天晚上都要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晚饭,其实再变也变不出太多的花样,除了羊肉和面粉、小米外就没有别的东西了。她烙的蒙古馅饼是一绝,皮子薄的可以看见里面的肉,用羊油煎了,吃一口就满嘴流油,天天吃我也没意见。她还会蒸包子,和面时里面放上苏打片,虽然面发得不如在北京妈妈发的那么大,有点像烫面做的,可在草原蒙古包里能吃上包子,还有什么可挑剔的。我和萧强在一起每天都是羊肉面汤,想吃点别的也不会做啊。

一天放羊回来,哈木拉送来半牛车冰,我决定晚上让乌兰洗个澡。平日我们大多数都是化雪水做饭。一大锅雪只能化出小半锅水,搓雪时没注意里面还漂浮着草叶子或羊粪球,用布过滤一遍就用它来做饭。有冰可省事了,一下可以化出满满一锅的水。吃完晚饭,我把蒙古包里烧得很暖和,水烧热后就躲到蒙古包外面去让乌兰洗澡。

草原缺水,像我们大队这样一年四季都有天然水源的地方很少。曾经到别的队去看朋友,看见他们用水井饮羊,要把水一桶一桶打上来倒进水槽里,那些羊见了水全都疯了似的拼命挤,有些小羊被踩在下面。

乌兰很快就洗完了,说是洗澡,其实就是擦身。可能她怕我在外面呆长了冷,就简单擦了擦。女孩子都爱干净,草原卫生条件太差,想讲究也没条件。到了冬天,洗脸刷牙什么的就全免了。我们男的好办,夏天在涅林郭勒里找个没人的地方脱光了进去泡着,冬天就忍了,身上虱子滚成了蛋。不清楚乌兰她们怎么清洁自己的,更不敢去询问。那可真成了流氓坏分子。

乌兰在蒙古包里喊我:“小京,我完了,你进来吧。”

我说:“乌兰,你可别完,你要是完了,这大冷天的我都没法刨坑埋你。”

乌兰哈哈大笑:“小京,你就缺德吧!”

还是蒙古包里暖和,空气里还有一股肥皂的香味。乌兰红通通的脸上,脱过皮的脸白一块粉一块的痕迹像个鬼脸,在羊油灯闪动的光亮下红白相间,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

乌兰注意到我的目光,神情羞怯地低下了头。

一时间两个人没了话,都有点尴尬。

我喜欢乌兰,看样子她也喜欢我。我不知道这种感情再继续发展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难道这就是爱情吗?我不知道,也不懂。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的事情一直在困扰着我。他们将来的结局会是幸福的吗?还是总有一天会苦尽甜来?我没有答案。我从内心深处惧怕爱情,现在去爱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需要的勇气和胆魄我全都没有,虽然心里敬佩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可我无法效仿他们的所为。

我不敢正视对面的乌兰,继续往前走的路被一道无形的透明墙壁挡住,她的音容笑貌无时无刻不在眼前晃动,可是却永远也触摸不到。我想把她拥在怀里,亲吻她那被严寒伤害的脸颊,用泪水抚平那伤后的疤痕,使她年轻的脸庞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可是这一切也只能存留在内心变为利剑刺伤我的心。痛楚随眼泪流下,而流泪的权利也被剥夺,我只有在夜深人静时躲在黑暗里哭泣。

“小京,小京!”乌兰在轻声呼唤我,“你怎么了?”

“没什么,情绪不好。”

“又在想高原吗?”

“不是,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我知道。”乌兰说出的话使我心里一惊。难道她看透了我内心的秘密。别看她年龄小,可鬼精。

“现在的事情全都颠倒了,说不清楚了。”我没头没脑地蹦出一句。

“那就还是战友加兄妹吧。”看样子乌兰确实什么都知道,也同样惧怕那不可预测的后果,她也在回避。

我点点头,现在明白了,维持纯洁的友谊要靠得到更多的痛苦为代价的。心像是在慢慢被撕裂,只能自己去舔干血迹,抚平伤口。

春天到了。

萧强回来了,他恢复得很好。见了我们高兴地大喊:“我又活着见到你们啦!”

我和乌兰琪琪格用丰盛的晚餐招待了萧强。一锅手把肉和蒙古馅饼,外加肉汤面。

乌云琪琪格留在盟里接受赤脚医生培训,她残废了。牧场考虑到她的情况,培养她当赤脚医生。

当草原被新绿装饰得焕然一新时,我们又来到了铁砧山下。

几度春秋几度雨,草原却依旧。

社会的变化影响了草原上的人们,可草原却从来没有吝啬过,她宽容地原谅了我们的无知。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冤案结束后,牧民对我们比以前更好了。内蒙古在这次运动中的运动里有80万人蒙受不白之冤,遭逮捕,被关押,上百万人受到株连。空前的浩劫把内蒙古牧民的心伤害到了极点。我们牧业队的知识青年从一开始就对抓“内人党”很不理解。出去外调的同学回来介绍了内蒙各地“挖肃”的情况后,我们才知道似乎凡是蒙族就都有可能是“内人党”,无一例外,这怎么可能呢。带着这些疑问,我们队的青年一直对抓“内人党”不太起劲,歪打正着,就因为这些不理解却取得了牧民的信任,刚开始还隐约存在蒙汉之间的隔阂,现在似乎消除了。

那年夏天发生了几件事。国家组建了内蒙古生产建设兵团,我们牧场被兵团接管,牧业队改编成牧业连,乌兰在那时被上调到连部搞宣传。

那天,我没去放羊,一个人在蒙古包外修理牛车,从查干哈达山坡后转出一串搬家的牛车队,远远的看不清是谁家。奇怪,全队的牧民早已经搬完了,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我好奇地等待那串缓慢行近的车队,终于明白了,是兵团组建后要求流散在牧业队外的知识青年归队,高原和白音琪琪格回来了。

还没等他们靠近,我就跑过去。白音琪琪格坐在牛车辕子上,高原牵着一匹马跟在后面。我大声打招呼道:“回来啦!”

高原也看见了我,催着马颠颠跑来,说:“回来啦,你们好吗?”

我把他们让进蒙古包里,烧了热茶。嘴里不停地诉说离别的思念和队里最近发生的事情。

白音琪琪格问我:“乌兰调连部去了吧?”

我点点头,说:“是啊,她走了。”

看白音的样子,她可能在遗憾乌兰走了,没能在回队时见到她。

高原说:“我们还在这个小组,和乌吉玛额吉一个浩特。”

我说:“我去帮你们搭蒙古包。”

过河没多远就到了营盘。我们现在都是搭包的专家,几年下来不知道要搬多少次家,早就练出来了。

包刚搭好,乌吉玛额吉送来奶豆腐和奶茶,看着几年没见的白音琪琪格嘴里不停念叨着:“呼勒嘿,呼勒嘿1!……”说得白音眼泪直流。

我看他们一切都安排得差不多,就准备回去给萧强做饭。临走前高原说:“我们后天结婚,你能来吗?”

我当然要来的,为什么不来。很爽快地说:“来,肯定来!”

晚上我把高原他们回来的消息告诉了萧强,他匆忙吃完饭,就骑马去看高原他们。

萧强前脚刚走,团小组长后脚,一脸严肃地通知我说:“后天团里要开扩大会,邀请非团员参加,给我们提意见。”

我有点愕然,说:“后天高原他们要结婚,你们能不能改一天再开。”

小组长不冷不热地说:“结婚,已经有了孩子再结婚,是不是晚了点儿。”

啊,这种事他们也能知道?我白天帮他们搭包时可没看出来。

小组长临走时说:“我看没人会去参加他们的婚礼的,你可要注意啊。”

什么话,这不是在威胁我嘛。

那天我没有去参加团员的什么会,也没有去高原那里参加婚礼。没去参加团员开会是不想去,没听说提意见还有强迫的;没去参加高原的婚礼是不敢去,团小组长临走说的那句话我听明白了,话外音是:谁也不许去!

一个人在蒙古包外面修理牛车,心却不在这里。后来干脆不修了,坐在牛粪堆上看着对面铁砧山下高原的蒙古包,真希望这时能够发现有一个知识青年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去看望高原他们,那时我就不孤单了,我就敢去了。

一个上午过去了,没看见有人去。一个下午过去了,仍然没见一个人影。时而看见白音走出蒙古包向四周张望。还看见包顶烟筒里偶尔冒出的轻烟,想必那奶茶一定是热了又凉,凉了再烧热。他们在等待什么?是我这样胆小怕事的软蛋,还是那些曾经在一个造反队里战斗过的战友。

这件事后来一直压在我的心里,多少年都不能原谅自己,内疚和羞愧使我感到无颜再见高原。晚上萧强回来后听说我没去,痛骂了我一顿,然后他摸黑去了高原家。也许他是那天唯一一个敢向高原和白音琪琪格祝贺的知识青年。

高原和白音成家后日子过得很苦。队的知青多数都不理他们。他们没有牛车,搬家的车是借广德的,早已还给人家。队里东拼西凑找了两辆破旧的牛车给他们,一辆拉水,一辆拣牛粪,可是他们没有拉车的牛,每次拣个牛粪拉个水都要去借。好心的牧民有时主动把自己家的牛轰来让他们用,看见他们有困难时就来帮忙,解决了很多生活中遇到的难题。

乌兰走后,那群羊换了主人。牧业队从别的组调来两个女知青,一个是三组的王红军,听这个响亮的名字就知道是位坚定的无产阶级左派。王红军父亲是老红军,子承父业,老爹希望女儿能够成为继续革命的接班人,所以起了那么个名字。崔红兵是文革时改的,原来不叫红兵,叫秀花。从外表看,她还是更接近秀花,不像红兵。崔红兵性情温和,做事慢条斯理,就象世界上本没有那么多着急的事。

这两个人住一块显得不搭配,再加上原本就在的乌云琪琪格,三人之间摩擦时有发生,不过一般都是革命派的王红军获胜。红兵骨子里就不会争,受了委屈多半是一哭了事,按说乌云的地位应该比红军稳固,也不知道是为什么,现在乌云不像从前那样争强好胜,好出风头了。她的突然变化是全队知青闲着扯淡时的主要话题之一。

高原他们就是和这样的三个人处邻居。其实红兵和乌云虽然表面上依然不与他们来往,但如果白音有事情需要她们帮助,她俩还是尽力的。惟独那个红军,见了白音能把脑瓜子撅上天,假装看不见。其实白音并不怕红军,而是打心里就瞧不起她,也就懒得降低身份去跟她一争短长。

夏天快要过去,畜群又要转场。

白音的肚子大了,看来团小组长说的未婚先孕还是真的。有些人就是专好打听别人的隐私,要不然就显得世界上的麻烦少了不过瘾。可是这样一来,知青们就更不敢与他们来往了,未婚先孕这个概念在当时人们的心目中和女人当了婊子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搬到秋季草场要走很远的路,所以每年搬家都要分成两次搬。先搬到白音乌拉山一线,住大约一个多月后,到了九月中旬再搬下一段。

牧业队在几天里全部离开了涅林郭勒草场,只剩下铁砧山下一座孤零零的蒙古包,那就是高原家,他们没有牛车,搬不了。听说还有一个原因,白音要临产了。

那些天萧强很不放心,好几次都想过去看看他们,全让我拦住了。过去也帮不上忙,还是等等再说。

又过了些日子,萧强终于不愿意等了,他说,就是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如果不去就晚了。他先找了乌云琪琪格,然后两个人一起去了高原家。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希望不要发生什么意外。

萧强一直没回来。我站在羊群边下夜,直到后半夜也没见着他的影子,也许萧强的预感是对的。白音的孩子今天晚上就要来到这个多灾多难的世界上。

滩地对面的山坡有条通往场部的土路,把场部和涅林郭勒连接起来。我正在为白音担心时,看见路上一辆救护车飞快地驶过,车头耀眼的光照在漆黑的小路上,直奔铁砧山下驶去。

天快亮时,萧强回来了。他兴奋地告诉我,高原他们有了儿子。

知识青年的儿子,草原知青的儿子!

听到这个消息,本来应该高兴的,可我马上想到的是即将来临的严冬,他们如何带着孩子度过寒冷的冬季。

幸亏萧强和乌云去得及时。他们刚下马,就听见白音痛苦的呻吟声。萧强不敢进去,催促乌云进去看看。乌云是赤脚医生,接过生,有经验。乌云钻进蒙古包后,马上给白音进行检查,然后让高原快生火烧水,对包外的萧强说:“你快去场部,兵团医疗队今天在那里,你去找他们来。”萧强骑上马就往场部跑。我看见的那辆车就是医疗队的救护车。

救护车到的时候,孩子已经生出来了。白白胖胖的一个大小子。白音身体很弱,医疗队把白音带回师部去治疗。

白音琪琪格身体恢复后,把孩子送回了北京。

冬天到了,兵团抽调一部分知青到老头山林场去伐木,为来年营建准备木料。我们在那里一直干到了开春。回来后,又去搞了半年营建,大批兵团战士来到草原后我们才返回牧业队。

刚回来就听说乌兰琪琪格被选送上大学的消息。冬天我去伐木,她被调到了团部,从那时起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在林子里偶尔想起,心里多少有些酸酸的感觉。现在猛然听说她要离开草原,很想到团部去再见上一面。其实从牧业队到团部骑马来回一天时间完全够用了,几次鼓起勇气想利用白天不放羊的时候去一趟,最终还是放弃了。也说不好怕什么,可就是怕。高原夫妻的阴影始终笼罩在内心深处,好像伤害的不仅仅是他们。

乌兰临走前回来了。她是来向我们告别的。那天,我们全体知识青年除了去放羊的,都来到她们蒙古包前送行。

当上了赤脚医生的乌云琪琪格拉着乌兰的手依依不舍,毕竟在一个蒙古包顶下共同生活了多年。她接受培训回来后依旧住在原来的蒙古包,有时还坚持要去放牧。自从受伤回来,她的变化很大,好像职业革命者的劲道不如从前了,一个心思扑在为牧民治病上。

女知青们围着乌兰唧唧喳喳说个没完。我站不远处,眼睛紧盯住乌兰的身影,仿佛要在离别时刻,把她印在心中。这是最后的一次机会,我预感到她只要一走,就会永远失去她。

众目睽睽下,乌兰也不敢和我过分亲近,她不时用眼角飘来依恋的目光。时间到了,她就要走了,才走过来说:“小京,你送我到团部去好吗?”

我知道,这个请求是她鼓了最大的勇气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的。其实别人未必不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人都要走了,还能说什么。再说,年龄一年年大了,谁想什么大家心里都清楚。风言风语的队里知青间早就在猜疑我们了,由于我们两人的约定和默契,别人抓不到把柄,所以一直以来也就只能成为大家心中的猜想。

我没理由拒绝,也不愿意拒绝。在大家目光的注视下,我们跨上了马背,淌过涅林郭勒细细的河水,走上了去团部的小路。

说这些已成为过去的往事很伤心,现在我们也都各自有了家和孩子。但每当想起那条送乌兰离开的小路时,心里就会隐隐地痛。多年来一想起草原,眼前就出现那条蜿蜒的,被绿草覆盖着的罕乌拉山麓下的小路。窄窄的两道被牛车碾压出的车辙旁,稀落地开着淡淡的白色的小花。乌兰和我几乎一直默默地走。除了百灵子悬在空中唧啾地唱着它的歌,还有初夏的阵风吹过草地发出的沙沙声外,我好像没听到任何声音。

乌兰在钻进接她的汽车前对我说:“我会给你们写信的,你一定要回啊。”然后转过身,就消失在我面前。

我从来没给乌兰回过一封信,她的来信也都是给全队知识青年的,后来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生活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和单调。

清早下夜的人做好早饭,把放牧的人叫起来就出去备马。放牧人吃完早饭便轰着羊群出牧去。在家的就要拉水,拣粪或去参加集体劳动,直到放牧人快要回来时去准备晚饭。

一年四季牧人们都在重复着同样的劳作。

乌云还真行,赤脚医生治了大病。萧强告诉我,乌云练习扎针灸,把双腿都快扎烂了。听了我也很感动。她那个韧劲一般人学不来。别看红军也厉害,那个厉害是在表面的,她还真吃不起乌云受的那苦。从她们两个人身上,我也看明白了什么是真革命,什么是口头革命。

乌云还有一点是我佩服的,虽然身残了,可是不悲观。所谓强人就她那样的,队里照顾不让她放牧,可她有空还要替别人放羊。到了天冷时,红军要回家探亲,乌云索性又当上了羊倌。

知青回家一般都是在冬天。冬天事情少,天黑羊就进圈,下夜轻省,放羊人省了很多麻烦。红军这时走也真没多大关系,何况还有我和萧强在,她们有事我们不会不管的。

那年冬天天气还好,虽然也刮过几场白毛风,但雪下得不大,积在草场上的雪被风吹走了,羊找草不困难。枯草没养料,只能吃进肚子里撑胃,羊也可以被蒙蔽到春天。水泡子里有一种草含硝,冬天羊吃了也上膘,可就是不多,偶尔放过去一次,羊跟疯了似地玩命吃。

坐在坡地上看着羊群在苇塘边吃草,远处是外蒙古的一座大山。看那山的高度,站在山顶上,这边真无秘密可言。咱在这边干啥都好像在人家窗户底下捉迷藏,又好似孙悟空翻跟头,怎么跳都在如来佛的眼皮子下。听说按照国际法,边界线要划在山脊或主航道上,这里似乎没这个规矩,有时在山沟,有时在山脚。闹不明白当初是怎么安排的,没准真出来个叛徒内奸什么的把祖国大好河山拱手相送了,文革都开始了好几年,怎么这会儿还没被揪出来。

正胡思乱想,一只鹰从天空猛扑下来,雪地上一只兔子在奋力狂奔。老鹰抓兔子,能看见这场面机会难得。当时我也不知道该为鹰鼓劲,还是该替兔子喊加油,坐在雪地上看傻了。只见老鹰的巨爪距离兔子的背越来越近,眼看就要插进兔子后背的皮肤上,兔子一下在雪地上就消失了。在这危急时刻它正好钻进洞里。鹰“唰”地掠过洞口重又返回蓝天。

一切又都恢复平静。晚上和萧强说起白天的见闻,萧强说他知道那里有一个兔子洞,可没见过老鹰抓兔子。还说,要是那鹰没抓住兔子,只是把它弄伤了,咱们就可以改善伙食来顿兔肉了。馋劲儿上来了,好吃的就都想起来,黑暗里两人背了半宿菜谱还没解馋,带着诸多遗憾进入梦乡。

 


 

 

1 涅林,蒙话细的意思,郭勒是河,涅林郭勒是细带子般的小河

2 杭盖,蒙话泛指草原,包括山水,天地。

注3 浩特,蒙话为城市,村镇等。这里是指两座蒙古包在一起,相距很近。

1 得勒,蒙古皮袍。

1呼勒嘿,蒙话可怜的意思。

 

 

盟里来了车要抓羊,我带他们到边防站去买烟。边防站供应比地方好,牧民的烟全是在那里买。好烟战士抽不起,全让牧民买走了。我也买了一条大前门香烟,刚来没多久就学会了抽烟。乌兰走后我烟瘾越来越大,也许是想借烟头的火把那些烦恼烧掉。

从边防站回来后,坐在蒙古包里和萧强品烟,萧强不由自主总在那里叹气。我问他怎么了,他摇头不说话。近来萧强变化很大,话越来越少,多数时候是呈思索状发呆。问他话好像没听见,问多了才像魂回来似地抬头问:“你说什么呢?”和着半天我都白说了,让他一搅和兴许到后来我都不知道当初要问什么了。我怀疑他有忧郁症,到乌云那里咨询,乌云听我说完,叹口气说:“他没病,我知道。你就别跟着瞎操心了。”

是啊,人家的事自己都不急,我在那里添什么乱。又过些日子习惯了,就陪着萧强一块沉默。

沉默了就想起了乌兰,她现在学习怎样,身体好吗,很长时间没收到她给大家的来信了,是不是学习忙顾不上写信。想着想着心里越发地烦,起身找烟。点着后走出蒙古包,猛吸进几口尼古丁,又让寒气一冻,脑袋清醒了许多。

快到午夜,抬头看天上的牛郎挑着一双儿女在银河边等织女。银河里的星密密麻麻的,像白色的带子从东北飘向西南。这个时候是子夜,等到银河在天空转了半个圈后,天就快要亮了。那时的银河是从东到西。一天十几个小时要在草原冬季漫长的黑夜中度过。

我抽完烟,烦恼似乎减轻了许多。正要回到包里,突然下夜的狗狂叫着跑向黑暗中。我迟疑了一下,对包里的萧强说:“把手电给我。”他这会儿没发呆,拿着手电筒走出了蒙古包。我说:“刚才狗往那边跑,可能有狼,我过去看看,你回去吧。”萧强没出声,点点头返回蒙古包。我踩着“吱吱”的积雪向狗叫的方向走去。

黑暗里两只狗跑回来,在我身上蹭,兴奋地来回跳。这时,我听见雪地上的脚步声,跑得很急,还有喘息声。“谁啊?”我大声问。

“是我!”女声,是红兵的声音,喘息中带着焦虑,“小京,出事啦!”尾音里还带着哭声。

我急忙跑过去,红兵看见我,腿一软就倒在我怀里。我使劲架住她,免得她倒在雪地上,说:“你别那么紧张啊,快说出什么事了。”

红兵嗓子里发出的全是颤音:“孩子,乌云生孩子了。”

我的头“嗡”地响了一声。奇怪,不知道为什么要响那么一下。我怀疑听错了,架着红兵的手把她的胳膊攥紧,摇了几下:“你说什么呢,再说一遍!”

红兵让我给弄疼了,说:“你轻点啊,乌云生孩子呢,快吓死我了。你就别再问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搀着双腿发软的红兵钻进蒙古包,看见萧强坐在昏暗羊油灯的阴影里一动不动,见我们进来也不吱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突然他抬头看着我和红兵,猛地站起来推开挡在门口的我,冲出去。我追到包外,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夜色里。

我大声对红兵说:“你自己生火吧,我去看看。”然后追过去。

萧强头也不回地一直跑到乌云蒙古包外,喊到:“乌云,你怎么样了?”我在黑暗中听到萧强的问话,赶到包前时,萧强已经进去了。这时我才意识到这事与萧强有关,难道那孩子是萧强和乌云的。

我不敢贸然进去,也觉得进去不合适,但又不敢走开,怕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只好站在蒙古包外静观其变。

有小孩子的哭声和乌云在哄孩子的“哼哼”声。看来母子平安。乌云会给别人接生,自己生孩子如没意外也许没问题。我不懂这里面的事情,在那里胡乱琢磨。

萧强焦急地问:“你感觉怎么样啊,乌云?”

没听见回答。

“问你呢!”萧强语气突然很硬,“逞什么能,你怕什么?”

乌云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你来干什么,滚!”

萧强依旧态度强硬:“不滚,就不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那孩子也是我的,我有权利在这里陪孩子和他妈妈。”

乌云哭了:“我早跟你说过,我一个人毁了就行了,别再把你也拖进来,我求求你了,你再这样我就不活了,要不是为孩子,我早就想去死。”

萧强也哭了:“我们忍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还要继续装下去,我是真心爱你的啊!”

蒙古包里大人孩子的哭声把我的心也哭乱了,站在外面眼泪也跟着流出来。

后半夜回到包里,红兵靠在破被子上打盹,我进去时把她吓了一跳,以为自己包里闯进了坏蛋,等闹明白后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可把我吓死了。”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件事,也许两件全有吧。

我把已经熄灭的炉火重新点燃,烧了锅奶茶。红兵捧着碗,喝了几口滚热的奶茶。这会儿她开始安静下来,把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我:“我刚睡下,朦胧中听见乌云在哼哼,开始以为她身上不舒服。我知道她有风湿,有时浑身疼。就起来看她。看不清她的脸,就听她一个劲儿的哼哼。我很奇怪,她不舒服还不睡觉,还蜷在炉边烧火。我想,深更半夜的烧哪门子火呀,以为她要洗澡。可又一想,洗澡哼个啥。看样子还挺难受。问她话也不理人。我那时就想来找你们了,可又觉得找来了又能怎样,先等等看。谁想我困极了,就迷糊着了。迷迷糊糊的就听乌云在小声叫,也不知道叫什么,反正就是在那里叫。我一下惊醒了,赶快起来一看,她躺在毡子上浑身直扭。我想过去扶她一把。还没等到跟前儿,就听她大喊了一声,躺在那里一点动静都没有。这会儿就听见了孩子的声哭。我掀起袍子大襟一看,妈呀,可真吓死我了,脐带还连在乌云肚子里,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给羊接羔会,可给人咱从来没见过。乌云很快就醒过来了,可那会儿我却觉得过了很长时间,她挣扎着坐起来,然后自己处理。我吓得躲到一边去。她把孩子包在羊皮里,看样子是早就准备好了的。我就跟傻瓜似的,一块儿住那么长时间居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也不怪她,冬天穿那么多,谁能看出来啊。

红兵继续说:“她都弄好了,也不理我,抱着孩子亲。我才想起了跑。真得吓死我了。”

我问:“你知道孩子的爸爸是谁吗?”

红兵摇头说:“不知道。一点儿都看不出来,乌云平时跟谁也不近乎啊。”

我说:“不用去打听了。我知道是萧强,可是你一定不要跟别人说。”

红兵听见突然生气了:“为什么不说,难道所有的罪都要让乌云一个人受。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缺一个也生不出……”说到这里她突然卡住。哪有大姑娘说这事的。她用手蒙住脸,“哎呀,真臊死人了,怎么跟你讲这事儿。”

在草原,性知识不要别人来教,看那牛羊马是如何传宗接代就全明白了。尤其是到了接羔期,哪年不经自己的手从母羊肚子里拽出几只羊羔来。虽说对人的情况不如动物清楚,但也大概差不离吧。

我不禁对乌云更加佩服,心想她一定不是凡人。我要尽力帮助他们度过这次难关。

我对红兵说:“我刚才听见乌云不让萧强承认。这种事情出来还怎么做人啊。乌云是想保全萧强,别两个人一起完蛋。只要孩子生下来,两个人的秘密就有一半保不住了,但还有另一半是可以保住的,我想咱们还是尊重他们的决定,别再给他们添乱了。”

红兵说:“要是红军在可就麻烦大了。咱不说,她还能不说。”

听话音,红兵是答应替他们保密了。

我们俩商量好后,决定过去看看他们现在情况如何。白天还要有人去放羊,肯定这是我和红兵的事,那也要安排商量一下。

东方的天已经露出灰白色。冬天天亮得慢,到天全部都亮也还要等会子。

乌云抱着孩子坐在蒙古包左侧,萧强在烧火煮肉。看我们进来,用粪叉子指了指里面说,“往里坐。”红兵还有点不好意思。这是你家,现在让别人反客为主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开门见山说:“事情你们不说我们也都知道了。我和红兵商量,今天我俩出去放羊,你们好好休息。到天暖还早,家也一时半会儿的搬不走,目前先这样凑合了。你们的事我们不打算跟着搀和,你们的关系公开也好,不公开也好,我们不管,就当我们什么都不知道。”

萧强看着我说:“本来也没请你来搀和呀。”他很生气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哪里得罪了他。

乌云说:“萧强,人家小京是好意,你这是干什么呀。”

萧强叹口气:“不知道,我不知道!就是烦,想吵架!”说完突然大喊一声,冲到了外面。

乌云哭了,对我说:“小京,我早就看出来了,你是个明白人。我以前都做了些什么呀,我恨,我悔,我对不起你们大家啊。你劝劝萧强,这事全算在我一人身上,不要连累了他,今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何必两个人拴在一起完蛋呢。”

听她这样说,我的心像被谁揪了一下。难道婚姻就是两个人绑在一起完蛋?

在冬天最后的日子里,乌云和萧强给我讲述了他们的故事。

十一

刚开始乌云还有些犹豫,她不知道我能不能理解。我给她讲了离开牧场在林场伐木那半年中的见闻。在与林场工人接触中发现,那些工人并不像以前在北京时听老师说的那样,晚上在工棚里闲得无聊,满嘴胡说八道。开始我很不习惯,有时也感到有种失落。难道这就是要我们接受教育的工人们吗。后来想,人家就是这样活着的,书上,理论上的东西那是理想,并不是真实的社会。而现实社会里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活法。

乌云听我说完,接着说:“是啊,人其实有很多种不同的活法,完全要看自己的选择。山沟里的人其实要比咱们这些城里来的人活得坦然。

我说:“可是现在的红卫兵却要把人家的坦然也闹成不坦然。什么时候都不能过分,过分就是出圈了,任何事情超出了一定的限度就会要开始走到反面。”

乌云说:“我以前就太过分了。”

话一投机心自然就连接上了,这时乌云才给我讲了这些年来她的心路历程:“在盟里住医院的时候,萧强经常架着双拐来照顾我。我当时以为他是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才这样做的。高原和白音的事情,他从心里看不起我。其实我自己也看不起自己。高原他们离开大队后,我去找过他们。本来想教育教育人家,没想到却让高原把我教育了。说实话,那时我觉得一心听党的话准没错,从来没有想到过还要用自己的脑袋去想事儿。高原和我说的那些话我是在过了很长一段日子后才明白的。‘挖肃’那段日子,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么多的蒙族人会反对共产党。后来才知道,原来是一大冤案。如果我那会儿也紧跟形势,不也成了罪人了。后来我内心里很感谢高原,可还是觉得他们的感情有问题。

“在医院里,萧强问我,衡量一个人的感情属于哪个阶级的有什么标准吗?他把我问楞了。如果按照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两条路线来说,其实也简单,但是什么是属于无产阶级范畴的,什么是属于资产阶级范畴的,似乎也没有明确的标准。这样的话,衡量的标准就完全在于个人的判定了。难道我的判定就真是正确的吗。

“无产阶级家庭的爱是属于无产阶级的,反过来就不是。如果真是这样,那出身不好的人就不能谈婚论嫁。高原和白音两个人都是革命军人家庭的孩子,他们的结合应该属于无产阶级的,那我还反对个什么。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萧强,萧强笑了,说:‘亏你活了这么大,男女双方的感情这个东西不在于是哪个家庭出身的人。爱情来了感觉都一样。这就是人性,人性无阶级。’后来经常在一起谈论各方面的事,没想到会慢慢爱上萧强,也是在那会儿才真懂了高原的话。”

她不说了,看了看萧强。

萧强很坦率,对我说:“我喜欢乌云是在排练节目的时候开始的。她以为我看不起她,其实错了。通过练节目时的接触,我发现乌云其实特单纯,而且心地善良。她不像有些人那样表里不一。虽然革命得有些过头了,那是因为受社会的影响太大了。她演李奶奶很投入,排练她也哭,她一流泪我就很难过。我觉得她的感情特纯。

“我有个姐姐,从小就对我特别好。母亲去世早,父亲工作忙,从小跟姐姐特别亲。在乌云的身上我看到了姐姐的影子,也许是一种依恋的延续。当乌云把我抱在怀里的时候,我觉得她就是我姐姐。从那个时候起就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愿意为她做一切事。我无法控制爱情的到来。乌云当赤脚医生把自己都搭进去了,为牧民治病不管天气多不好,只要有人来找,她总是二话不说,立刻赶去给他们治疗。你知道吗,有些牧民得的是先天性梅毒,她要每天去给他们打针。”

孩子哭了,乌云解开衣襟给孩子喂奶。坐在我眼前的是一位安娴的母亲和一个贤惠的妻子,在昏暗晃动的羊油灯下,她脸上流露出的表情隐现着埋藏在人类心底的真和善。当她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内心深处要承受多少冤屈和悲哀是我所不知的,今后他们将如何面对世人的指责和鄙视。在那个爱和被爱的权利都被剥夺了的时代里,有多少高原和白音,还有多少乌云和萧强,他们是在用行动与那个泯灭人性的世道抗争。对他们的勇气我只有尊敬和佩服,而自己内心未必没有愧疚。乌兰我对不起你。

十二

草原起火了。

正是接羔期。我在山坡上放羊,看见很远的地平线冒起了一股黑烟。开始以为那边新搬来了羊群,有人在蒙古包里生火,可又觉得不对劲,那里往年这个时候没有人住。后来那股黑烟逐渐变粗并扩展成了一条线,肯定是着火了。我骑马跑回营地,对萧强说:“西边额仁高比公社着火了,你快去通知队里防火。”

那股火大约在七、八十里地外,如果风势加大,用不了半天就会烧过来。

很快牧业队调整了放牧人员安排,妇女老人看着羊群,能抽开身的青壮年全部去准备救火。我和萧强骑马跑到了连部,一辆汽车正准备开往火场,我们赶快爬上那辆车。上去后才知道,车上全是师部宣传队的,刚来到连里准备下牧业队演出,他们没有打火经验。

从连部到火场那一条搬家牛车压出来的小路,在快到查干陶勒盖时拐向北面的大水泡子。我们的车沿着那天小路开到查干陶勒盖附近后,火已经快烧到了。山下有一群羊还有一座蒙古包。隐约看见有人在往土圈里轰赶羊群。火势蔓延很快,怕还没等羊进圈,大火就会烧到。司机不敢下路,春天草滩里很容易误车,陷进去大火一来车就完了。我们二十几个人跳下车就往查干陶勒盖跑,来到坡顶后,大火还有一段距离。萧强说:“快点火,烧防火道!”

翻滚着的浓烟催着蒸腾的烈焰铺天盖地,呛的眼睛睁不开,后来简直连气都喘不上来。风助火势夹裹着黑烟把我们包围了。我大喊:“大家都蹲下,不要抬头。”有些人凑过来。大火从四面八方在我们周围逼近。我几乎都爬在地上,勉强看见有一处火势较弱的地方,回头高喊:“跟着我跳过去!不要害怕!”说完,领先跳过了火墙。

站在一片烧焦的土地上,脚下感觉很热。人们剧烈地咳嗽着吐出一口口黑色的痰,依然感到喘不过气来。手里的竹扫帚被火烧短了,就像攥着一把竹子。有人的衣服被烧成了洞,眉毛被火燎焦,幸好没有人受伤。

火势渐渐远去,大队人马开来了,是师部派来的兵团各连的战士。他们人多,很快把火扑灭。找到了送我们来的汽车,司机是从别的地方绕过来的,他在远处看到我们救火的场面很感动,冒着危险把车开过来,接我们回去。留下了一些人清扫烧过的草地,地面有被火烧着的牛粪,如果不把隐火彻底熄灭,万一刮起大风,阴火燃着的牛粪滚到没烧过的枯草地上很有可能死灰复燃,引起第二场大火。

回到连部大家又累又渴,身上没有一点力气。我和萧强到大车班吃了点东西就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被喊醒,火又着起来了。肯定是打扫火场的人没把余火清理干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一点不假。快天亮时刮大风,没被彻底熄灭的牛粪随风乱滚,又把草地引着了。

我和萧强赶快跑到连部门口,连里的兵团战士在副指导员的带领下正准备出发,我们上车后又开赴火场。

昨天的火还没烧到一片沼泽地前就被扑灭了,今天那火一着起来就把沼泽地的苇塘点燃,火势比昨天更大。那位副指导员是转业兵,根本没有打火经验,指挥着汽车往苇塘里开。司机不敢不服从命令,硬着头皮往前开。我看不行,对副指导员说:“这样不行,苇塘里的火根本没法救,往山坡那里开,那边有一条搬家时牛车压出的小路。坡地上的草低,把人沿小路散开,等火过来用扫帚一扫就灭。你现在硬往里冲,那边的火没办法救,万一烧过来路边没人,火一过路就是咱们连的羊群,那时就全完了。”

副指导员只是看了看我,根本不予理睬,还是让司机往苇塘里开。快到火场时司机说什么也不敢开。副指导员没法子,命令兵团战士下车,带着那些男女青年就往苇地里冲。我高喊:“不行啊,别去!”可是根本没人听我的,还有人冲我大叫:“火场就是战场,要服从命令。”

我只好站在原地观察地形。看见离开大火不远的地方有一处冬季营盘,在一个不大的土坡上还有一个破旧的苇子搭的羊圈,周围草很低。我叫住了萧强,站在土坡上观看火势。熊熊烈火在苇地里燃烧,蹿起的火苗有几丈高。副指导员带着兵团战士顺着风势奋力扑救,那火眼看就要被扑灭了,突然风转了方向,被压下的火头猛地卷起白烟,向人群扑过去。我真急了,大声高喊:“快跑,到我这里来,谁都不许乱跑,快!”

回头风卷着火蛇,迫使那些兵团战士往四下乱跑,听见我的喊声,大家拼命跑了过来。我趴在坡地的边沿,让大家全部趴在我和萧强的身后,还没等大家趴好,火就过来了。我的全身紧贴在地面上,可以清晰地看见浓烟下的火头。火头成一条曲线,弯曲扭动舔着枯草带着“霹啪”的爆响贴着地皮蹿过来,“轰”的一声响,苇子搭成的羊圈着了,一朵白色的蘑菇云腾空而起。如果大火再继续往前烧,就该拼命了。我对身后的人说:“谁都不许动,火来了也不要跑,一切都听我的。”被吓懵了副指导员一声不响地和大家一起趴在地上。

天助我,火烧到离我两米左右的地方减弱熄灭了。我们的四周全是蒸腾的烈焰,惟独这里成了一方孤岛,是冬季羊盘救了我们。

大火过后,汽车开来,司机对我说:“刚才差点抛锚,真玄,幸亏听你的了,要不然全完了。”临离开汽车时我告诉司机,让他往山坡上开,千万不要在苇塘里停留。

就因为我们在这里耽误了时机,本来可以控制的一场大火蔓延到了边界,一直烧到了外蒙古。那边草太高了,根本无法扑灭,方圆几十里全是焦土。好在风势变了,没有烧到牧业队。汽车开到边防站,那里已经聚集了兵团来的各连人员。天也黑了,我们一天什么都没吃。司务长去领水和干粮,回来时只带回几张硬邦邦的干烙饼,没有水。每人分到了半张饼,还没等吃完,团长过来,说:“小王,清点人数,准备出发。”小王是副指导员,他没说什么,脸上露出不满的情绪。

“走什么走?”我来了气,冲团长大声说:“打了一天火了,到现在没吃没喝的,那些刚来的把东西都领走了,我们玩了一天命不让休息一下,还走,上哪去?”

团长看是我,问:“你是谁?我没跟你说话。”

“我跟你说呢,你是怎么带兵的?”

团长看出我不是兵团战士,口气软了,争了几句离开了。大家感激地看着我,把最后几口饼吃完。

就在那天夜里,团长挨了女卫生员一个大嘴巴。他在救护车里调戏卫生员,没能得逞。这件事是在几年后被揭露出来的。女卫生员知道政治部主任和团长有矛盾,才敢把这件事揭出来,团长被撤职。

第三天,烧到外蒙古的火又烧回来了。大火把牧业队的羊烧死了很多。我从连部回牧业队时看到躺在河边的死羊,四脚朝天,身上全都是焦黄的。大多数羊群被及时轰赶进了羊圈,只有少数几群损失严重。

乌云是那天出的事。

大火烧过来时,她骑马去抢救羊群,结果从马背上摔下来,被火严重烧伤,送到医院没能抢救过来牺牲了。

那天萧强清早起来小便,看见人们出去救火,没有来得及回来叫我们,就跟上大队出去了。打火时为了照顾一个女卫生员,被火烧伤,他也被送到兵团师部医院。他一直守在乌云身边直到她离去。

就在那年的春天,锡林郭勒盟草原还发生了另一件惨案。一拖拉机兵团战士被烧死。连长带着他们救火,车开到洼地时大火到了,拖拉机抛锚,几十个人谁也没能跑掉。

十三

萧强托关系转回老家,临走那天我赶着牛车去送他。行李很简单,多是乌云的遗物。萧强坐在牛车上,怀里抱着他们的孩子。走到罕乌拉1脚下时,萧强对我说:“你停下来,等我一会儿。”

乌云就是在这里出的事。那天大火烧到前,乌云他们羊群已经轰进圈。却看见对面官布家的羊群还散布在山坡上。官布常年生病,羊群就靠不满十六岁的大儿子放。要是大火烧过来,羊群还在山坡上可就惨了。乌云跟红兵说:“你在这里看着羊群,我去帮官布家把羊群轰到圈里去。”话音没落,她就骑着马朝罕乌拉跑去。到罕乌拉必须穿过一片苇塘,要是大火烧到时她还没过去就太危险了。红兵看乌云骑马往那边跑,大喊危险,可乌云却连头也不回就骑马钻进了苇地。红兵爬到羊圈的矮墙上,看着乌云时隐时现的身影,就在她刚刚穿过苇塘时大火烧了过来。乌云的马被突如其来的浓烟和灼热的气浪弄惊,突然狂奔起来,乌云被甩下马背。

萧强抱着孩子,跪在绿色的草地上,面对着山坡下那片苇塘,眼泪顺着两颊无声地跌落在身前的草地上。我们两个谁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沉浸在悲哀中。面对乌云琪琪格献出青春生命的草原,我感到一阵迷茫。

作者简介

黎京。离开北京的人,到过草原。当过建筑工人。现定居欧洲。一生无所事事,喜欢写点什么,把过去的经历记录下来,算是斑斓历史中一个很小的彩色痕迹。

 

1 乌拉,山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