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师
文章来源: 步行2014-01-29 10:14:05
周日的国剧社,多出个新面孔。瘦长脸,大眼睛,高颧骨,六十来岁年纪,看起来像是在超市买菜会碰上的邻家大叔。进了剧社他也没客气,径直走向我们武场(京剧伴奏乐队打击乐部),在头一把交椅上坐下。我心里想着他坐那儿,一会儿我们鼓佬来了该坐哪里呢?这时候他拿出一只口袋,开始往外发东西。先是一只新大锣,然后一只新小锣,最后一付新铙钹(镲)。这不是把我们的全套家伙都换了吗?就只除了鼓没换--后来他说,真的带了只鼓,怕行李超重扔在加州了,要不然我们设备上真的要脱胎换骨,彻底更新一回。

礼物发完了他打开一个小兜兜,露出一把鼓键子(鼓槌)。他精挑细选,从中挑出两根。我们的鼓键子,就是两根小细竹,像筷子那样。他的也是小细竹,不同的是在把手上,用不同的纸,像网球拍柄那样,非常整齐地缠了起来,一对一对地看得非常清楚。鼓键头上,还有很细的塑料薄膜包裹,不知道是有啥用意。

最后,他打开另一个小口袋,掏出乌黑曲亮的一付檀板(也是京剧伴奏的家伙事儿,像快板,不过是木头做的)。挂上左手大拇哥,他试着敲了两下。就这非常轻的两下檀板,我的心都跳得快了一些。因为那声音实在太好听了。

檀板,按我的水平来说,是最难打得好听的。大锣最好打,锣心面积那么大,打偏一点虽然他们行家们罗里罗嗦但实际上一般听众听不出多大差别。铙钹也好打,两个镲片,对齐了当然好听,但因为动静实在太大,打一下人家耳朵嗡嗡的,就算没太对齐谁又会真的在乎?小锣难一些,因为锣心面积较小,音又高,一旦打偏,堂音就没了,换成一种沙沙的杂音,像街上收破烂的。单皮鼓比小锣还难,大概五厘米直径的小小鼓面,两个鼓键要在上面敲,还不能互相打架。檀板的甜点(这词用得不对,就是打上去很好听的那一点, 网球拍上叫sweet spot,中文该怎么说呢?甜心?急s,总不能叫基点)面积非常非常小,真的我觉得就只有一个点。打着了就好听,脆脆地“哒”一声。打不着就是“嘀”,或者甚至是“皮”的声音。音质差得特别多。而且板和板也不一样。我们社里的板,打最好听的时候也不是很脆,我自己的板就好得多,真打着的时候那个哒音会很清楚。但我十下打不着一下,还得眼睛盯着看。他只是随手一挂,和别人聊着天,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很随意地就那么轻轻一摇,“哒,哒”,最硬最硬的木头给出的那种又实在又干脆,清清爽爽的声音远远就传了出来,听来真是让人心旷神怡。

这时候一旁的文场(乐队弦乐部分)也已准备停当,看他鼓键子一敲那边可就开了唱。

这位新来的鼓师,打起鼓来动作潇洒极了。腰板挺得直直的,手势又清楚又有派。他鼓槌下的点子轻重有序,缓急分明。轻起来好像溪边落叶,重时节有如烈马追风。板尤其好听,手臂抬得高高的,每一下都给人一种“我就是要在这里打一下”那种自得自在的感觉。起锣鼓有一些装饰音,其实是鼓师给锣鼓手们的暗号。我以前不知道,还以为这些全都是像正点子一样每下都打实。看他打才发现,原来这些地方打得特别轻,很多时候只是做个样子。像是急急风后面到“仓七仓仓”那个转折,鼓手的暗示是打一个“大大伯伯”,他打的时候简直我都听不见他,就只是做个样子。我可不习惯了,一开始老打错。

鼓手在京剧伴奏乐队中的地位,像西洋乐队里的指挥。他应是整个乐队的灵魂。乐队的节奏,气氛全归他掌握。我们剧社从来是社长的京胡压制鼓佬,所以一直是一种由京胡领跑的状态。这位鼓师一来,局面彻底扭转。真正是鼓佬敲点子,定缓急,京胡再往上跟。细听他俩的互动,感觉到这才是京剧乐队真刀实枪的相互配合,和我们平时习惯的大将一马当先,后面小喽罗蜂拥而至的情况有很大出入。

一整个下午,我的心情在两种不同的愿望下矛盾。一方面我想好好看他打鼓,另一方面我又想在他打鼓的时候上场打个什么过过瘾。后来也是我命好,真让我等来两方面都满足我的机会。那是最热闹的一段戏,穆桂英挂帅,社里两个青衣不约而同地选择唱它。一次我旁观,好好地欣赏了一遍,第二次正好铙钹要走了,我上阵,打铙钹,再痛痛快快地亲身体验了一回。

想说的感慨是,在他手下当小兵,实在是一件让人快乐的事。指挥得清清楚楚的,你想打错都不容易。整个乐队合成了一个整体,我都奇怪我们能闹出那么大的一阵动静。

事后我打听清楚,这位鼓师是国家一级鼓师,名字叫赵万金。京剧世家,自己也是从小学戏,学琴。不光鼓打得好,一手京胡也拉得出神入化。

有本事的人是让人羡慕的。

我录的这一段穆桂英挂帅,由素有“金嗓子”之称的小梅主唱。但是因为我一心都在操鼓的赵老师身上,镜头几乎完全没有去照小梅。想来也真有些对她不起。虽然我一点也不会,起点太低,但也真有心去找赵老师也教我打两下。只是有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还没有想清楚: 国家一级鼓师的学生,名义上可以算几级呢?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