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我在乡下宠物店一篮子小鸭子前蹲下来，准备挑选一只，买回去顶坏的缺。小鸭本能，见人来了有些怕，都往远里躲，在离我最远的筐边处挤作一团。这时忽然有一只小鸭，它看前面挤得紧紧的再也过不去就跳了起来，踩着别的小鸭的头一路往离我最远的角落里跑。我被它的蛮横逗得笑了起来，心里说这样小鸭一定很顽强，不容易死。那时候被坏出事的阴影影响，一心想买一只生命力强的小鸭。于是我一把就抓住了它，这就是以后的小臭。

在我家后院的那些日子里，小臭用行动证明了它自己的勇敢和顽强。它敢去和比它高一头的臭抢东西吃。虽然大部分时间跟在臭身后，在臭不想动的时候它也会自己去周边探索。它至少惹过一次癞蛤蟆，而平时坏和臭对癞蛤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我也是）。

小臭到我家赶了个不好的时候。坏才走没几天，我们都还在念着坏的好处。臭我们又是看惯了的，而且看见臭又能让我们想起坏。所以小臭等于是要同时活在坏和臭的两重阴影之下。这就解释了我对它的诸般看不惯。嫌它吵，嫌它不好看，笑话它站起来像小鸡。平时说起它来大家都是嘲笑的口吻。连我这总以爱鸭自居的人，也从不把它当个宝，太太女儿更是这样。反正大家对它的态度就是聊胜于无，凑合着给臭作个伴。

小臭自己对我们的态度好像完全不放在心上。它很开心也很认真地过着它自己的日子。它喜欢玩水。如果碰上我们高兴，把吃的东西扔在水里面，让它可以边玩水边吃，它马上会开心得像在天堂里一样。我曾经买过宠物店最小的，一块钱二十条的小活鱼，放进一大盆水里让它俩进去玩。臭还无所谓，小臭那是真好像乐疯了似的。转着圈子往水里扎，不管多久，一定要把小鱼吃得一条都不剩才肯罢休。

（小臭，臭和鸭妈妈一家）

臭出事之后，我十分担心小臭的命运。在那湖边它既不熟悉地形又没有任何朋友。它不像臭，臭是只野鸭，小臭可是纯血的家鸭子，被放在这野鸭野鹅的世界里，独自一人（鸭），无依无靠。像水里抓小鱼，土块里拉蚯蚓这样一些在我家学会的生存技巧又好像完全派不上用场。真的为它发愁，该怎样去适应那个严酷的环境？

臭走后第二天我去看它，小臭趴在它和臭常趴的地方，没怎么动窝。我心里有种不好的感觉。

第三天再去看，小臭居然换了个地方，沿湖边往公司方向挪了大概六七米。那里树荫更浓密些，离平时喂鸭子的人投食的地方也更近。我非常受鼓舞，因为这是以前臭在的时候它们从来没有做过的事。回家我把这发现告诉太太和女儿，我们全都为小臭高兴，在心里为它加油。

接下来的两天去看它，发现它不再呆在同一个地方，开始走来走去。其中有一次，上着班我溜出来看它，发现它居然在水里。小臭喜欢水，这我一直知道的。但自从它和臭来湖边，在臭的带领下它也像是患了恐水症，从来不敢自己下湖。每次我扔它们下去，它们也是马上爬上来，像是迟一会儿就要被淹死似的。现在看它竟然自己懂得下湖去玩，虽然是在近岸处，但仍是让我兴奋不已。

到周末的时候我们带了玉米碴去看它。发现它没有太饿，吃了一些就不再吃了。这说明它在平时吃到了喂鸭人给的食物。这个发现让我们对它又有了新的信心。

很好奇小臭是不是会懂得怎样和野鸭们互动。有一天我下来时，正好碰见喂鸭人撒了满地的食物，群鸭在争食。远远地我看见小臭过来了，怯怯地站在一边。有时候往食物这边走走，离它近的野鸭子就会去啄它一下，把它赶走。

过了好一会儿，正当我以为小臭会放弃努力自己离开的时候，这小子不知从哪里鼓起了一股蛮劲，忽然梗着脖子冲了过来。这个梗脖子的动作我以前只见鹅打架时做过，鸭子身上还是头一次见。好家伙，那可是一副不要命的架势，它专找那些肥大的公鸭冲击，冲走一个也不停下来吃，还要再冲另一个。那些比它大一圈的公野鸭不知是被它的不要命的气势吓着了还是懒得和它计较，见它冲过来全都让到一边。这样它在食物丰盛的地方打下一小片地盘，站在中间开始吃地上的东西。

这一段看得我哈哈大笑。回去上班的路上心里一直念的一句台词是：“老杨，英雄啊！”

听我讲过小臭在湖边的英雄事迹太太和女儿都深受鼓舞。觉得小臭有这一手以后生活没问题了，肯定能在湖边混下来。其后的日子里我发现，这小子岂止是可以混下来，它简直就变成了湖边的一个小霸王。十次我去看它，倒有七次是看见它在打架。而且大多数时候是人家站在那里好好的它去惹人家。每次都是梗着脖子，半张着翅膀的样子，有时候我在八楼会议室看见都能认出来，知道它又在那里惹事。

终于有一次，它去惹事给自己惹出了麻烦，被狠狠地教训了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湖边鸭社区我一直很熟悉，在这家公司前后工作过八年多，没事就爱来湖边转。这里除了一群七八只叫做malard的绿头鸭之外，剩下的三十来只全是和坏和臭一样的叫做muscovy的红脸鸭。绿头鸭高来高去，地下一般是红脸鸭的世界。红脸鸭里最凶猛的一只，是一只浅棕色的母鸭，两边有毛叉出来，非常好认，我们叫它鸭妈妈。鸭妈妈本来就凶，那时又看着一群小的，更是一个火药桶。但凡有一点EQ的都会知道，这样的鸭子走道都要绕开，不要说还去找它的麻烦。小臭好死不死，不知道哪股牛劲犯了非要去惹这个母大虫－现在只要它和别人打架，我全都先假设是它去惹人家。

这场战斗我只是在楼上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个尾声。等我跑下楼来的时候小臭左侧翅膀已经被打断了，无力地耷拉在一边。翅肩相接的地方还在流着血。我想抓着它给它上点药，又怕弄得它更疼，再想反正它不会飞，要翅膀也没啥用，所以就没管它。它在那里回头看着我，倒是一副蛮不在乎的神情。我心里说吃亏了吧？叫你总惹事。我一边察看地上的痕迹，一边想像那该是怎样的一场惊心动魄的恶战。

（母大虫鸭妈妈）

翅膀断了之后小臭行为略微收敛。它还是和别人打架，但是偶尔也能看见它和别的鸭子站得很近理羽毛，各不相扰，相安无事。

正当我为它终于安份下来松一口气的时候，我发现它又生出一个特招恨的坏习惯，它开始乱追女鸭子。

湖边的鸭子是个老社区，人家很多公鸭母鸭很长时间在一起，互相之间是很稳定的伴侣关系。小臭啥也不知道，啥也不管。见人家好好儿站在一起它也会可劲儿往母鸭子那边凑，那样子真像一个十足的恶棍。

我见它为这件事打过好几次架。但绝大多数时候人家根本懒得理它，那些红脸儿全是能飞的主，见它凑太近了有时候人家不胜其烦，呼拉拉就飞到湖对面去了。

这里就看出来小臭的坚韧不拔，它看见它想追的鸭子飞到湖对岸时，经常会自己游泳游过去接着骚扰人家。

我觉得那些鸭子真是恨死它了，打又打不过，甩也甩不掉，像块牛皮糖。

我回来把小臭的情形学给太太和女儿听，心里是坏孩子的家长常会有的那种“我做错了些什么培养出这么一个恶棍”的惶恐。

但是很奇怪的，小臭这一套牛皮糖功夫慢慢地见了成效。一两个月以后，我见小臭身边有了个漂亮的小母鸭。

（小臭和它的女朋友）

那是只非常年轻的红脸鸭，毛色光鲜，翅膀上有一道白杠，看了就能记得住。他俩在一起很长时间。我在车库边的芦苇丛里，廊道一侧的假山旁，还有公司前面的小河边，全都见到过它们成双结对的身影。

小臭也和别的母鸭有染，在湖里面湖岸上草丛里都有过，我看到过很多次的，不说它就是。不过最常出现在它身边的，一直是那只小母鸭。我拍到的这张18+的照片就是它和它的女朋友在一起。

小臭就一直这样在湖边快乐地生活着。我们都笑话它是一只有艳福的花心鸭。翅膀歪歪的，总是一副又酷又坏的样子，还是个外国鸭（北京鸭），长得又白，想一想它受母鸭们欢迎也是可以理解的事。每年在湖边看见小鸭群里的白鸭子，我们都会开玩笑说那没准也是小臭的骨血。

最后一次见到小臭，是2010年4月2日。它应该是2005年5月2日左右出生的。2007年我离开那家公司，那以后大概几个月才回去看它一次。2010年底的时候我又回去，已经找不到它了。鸭妈妈也不在，连鸭妈妈的儿子们都已经不见了。湖边晃来晃去，全是我不认识的新鸭子。

湖水还是一样的绿，可我却觉得自己老了。







（这是小臭最后一张照片，摄于2010年4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