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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但是,”师父出言问道:“贫道还有一事不解:那两粒丹,果然是汝夫从W处得来的 吗?”
“不错,我夫后羿是从W处得到过两粒丹。但――”
“那丹,”师父打断她,“听说是汉钟离的仙方炼制而成,进贡于W,极为稀有珍贵。 如W与汝夫有了那苟且之事以后,W欲汝夫长生不死,一粒不死丹足矣,缘何赠他两粒呢 ?”
“是啊,”尚之圣也插口问道,“世间传说,是后羿不舍得自己一个人成仙而去,撇你 一人在世上,才向W苦苦哀求,因此得到了两粒不死丹。不过,小生无论如何不肯信此 说――这实在不像是W的为人。”
“没有不死丹,”嫦娥低了半日头,终于低声说道,“世上本没有不死丹。只因众口纷 纭,传得多了,大家才以为有了不死丹。”
“你说什么?”这次连我都忍不住脱口问出。
“我夫后羿拿到的不是不死丹,两粒都不是。”嫦娥双眉微蹙,两目含波,缓缓地绕场 地扫了一圈之后,把视线投向辽远浩瀚的星河,“你们一定觉得很奇怪吧,千年以来, 关于我奔月的故事,有过许许多多的版本,有人说我对丈夫负了心,有人说逢蒙诱骗了 我,也有人说我是为了保护丈夫……啊,还有那该死的乌鸦炸酱面之说……这些版本的 唯一相同之处,是:我,嫦娥,吞了两粒不死丹,然后飞升了,去了月亮。但是,他们 错了――他们都大错特错了――我,没有吞那两粒丹;我,并不是吞了丹才来月亮的。”
寒气――晶莹的、琥珀色的寒气――从四面八方拢来。一霎间我觉得我像是万亿年前的 一只小虫,被凝入琥珀里的一只小虫,然后又随这颗琥珀坠入冰河之底。
“碧海青天夜夜心,不错;嫦娥应悔偷灵药,错!我并没有盗药,因为――我的名字, 不叫小偷!
“我夫后羿和我成亲这些年来,虽然从未出过轨,但不可否认,作为男人,他始终不过 是一个下半身指挥上半身的动物。他和W起初上床的时候,本是出于猎奇的心态。他并 非爱上那个老女人,他也很明白W是在诱惑他,只不过,像蛾子之于灯火、猴子之于香 蕉、老鼠之于大米、狗熊之于苞米、刘海洋之于狗熊一样――啊,请原谅我使用了如此 繁多的类比――他从未有机会受到诱惑,当然是因为我管理得太紧的缘故――因此一有 受到诱惑的机会,他无法拒绝也不愿拒绝诱惑……
“然而那些天,他所接受的,还不仅仅是性的诱惑……
“在昆仑山与W几个昼夜的盘桓,在‘天上人间’夜总会的纸醉金迷,使他这个从小与 弓箭、大刀为伍的老粗迅速坠入他以前所不知道的温柔乡和花花世界,并产生了整个人 生观方面的混乱、迷惘和动摇。打猎的原本是个简单的人,只有一些简单想法和追求, 即使好奇着妻子以外的女人,即使醉心于申请‘里高’俱乐部一类的玩意儿,也不过是 出于一个男人原始而单纯的愿望。他有的是精力,有的是好奇心,而我又未能充分地满 足他,所以外面的世界,对他来说无疑很精彩……
“嗳,我说三位爷,别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好吧?是想说这些高深的解释我造不出 来是吧?好吧我承认,这些都是我那私人心理医生说的……咂啦?人家婚姻都破碎了, 又没去找安顿哭诉‘绝对隐私’,还不兴人家找个私人心理医生来舒缓一下心理抑郁啊 ?再说我那私人医生吧,嘿,法国鲁昂大学毕业,身高一米八七,帅到惊动法共党中央 ――但是别误会,人家可是个gay的哟!……躺在他办公室墙角那宽大的音乐放松椅上 ,凝视着、在朦胧的泪光中你凝视着他墙上那副保罗•塞尚的《圣维克多山》, 你看到松树与山岭的对话,你看到色彩,漂浮的色彩……汇集成一章色彩的交响乐。于 是你从冷杉树的丘陵上极目眺望……”
“别眺望啦!”我忍无可忍暴喝了一声,“接着回头说俺姐夫出轨的事儿!”
师父和尚之圣都涕零地看着我。
嫦娥这一点倒好,她讲故事时不管叉出去多远,一句提醒她就回来,而且也没叫我那粗 暴的语气给得罪了。因此她接着说下去:
“让――也就是我那法国医生――告诉我:‘假如尊夫的出轨,仅仅是身体的逸出,那 么您是可以原谅他的;夫人,您之感到愤懑,遭抛弃,遭背叛,是因为尊夫被那个老女 人所诱,上了一个夫人您所不能忍受的婊子世界的床!而您之不能忍受这个世界,不在 其下贱污浊,而在其庸俗市侩!’――听听,多么精辟啊!
“那么,让我先说说打猎的那几天的心路历程吧……
“当他看到 ‘天上人间’的那些豪客,家中有妻、有二三四奶若干名,仍然跑到夜总 会来一掷千金;当他得知那些容貌清秀、知书达理的小姐――个个都是本科以上学历― ―哪怕一个小时陪聊挣的钱,都比他卖一头豹子还来得多;当他看到那些公款消费的公 仆们,在按摩房里、小姐的大腿上谈项目、搞贷款……一笔就是上百万,上千万的生意 ……他的心理开始不平衡了。他开始觉得,以前我们过的那种男猎女织的生活,实为可 怜;他想到我们匮乏的物质生活:我们住的木头老房子,那还是那年月、他射了封豕长 蛇后、攒了一笔钱盖的,后来由于大型动物愈来愈稀少,很少能打到卖钱多的野物,我 们的收入也随之下降;因为没有钱翻修,每到下雨的时候屋顶都漏水,只好拿脸盆接着 ;别看我们是狩猎人家,平日虽不缺肉吃,可是我们很少舍得下次馆子,礼拜天吃顿臊 子面就算是改善生活打牙祭了……他想到我曾希望得到一件白貂大衣,在他耳根下絮叨 了几年,由于打不到白貂,他只好拿黄鼠狼的皮给我凑数……黄鼠狼――三位爷你们知 道――乃为一种以放气著称的动物……后来我用这些黄鼠狼皮缝了两双袜子……..它们 的味道自然可想而知……而W的衣橱里,白、棕、黄、黑…….各色之长短貂大衣达一百 八十多件。各式鞋子三千余双,纵伊梅尔达不能掠美其多;他想到自己曾经竭力想办一 个肉类加工厂,把不能及时处理的猎物进行精加工之后,出口外洋,可是因为资金不足 而不得不放弃…….是的,那年我们押上了自己的房子,在我们鲁庄当地的‘乡村经济 开发信贷社’求爷告奶,贷到的一点资金还不够给信贷科主任吃回扣塞牙缝的…….以 前他只觉得生活上吃喝敷用就心满意足,对未来,他没有设想过太多;可是从昆仑山回 来后,他变了,他觉得这种贫贱夫妻百事哀的生活不能再继续。
“‘离开家的时候,他还是一个简单快乐的后羿;回来的时候,他不但带回来一个已经 背叛了夫人您的肉体,而且带回来一颗已经背叛了你们的世界、你们的生活方式的心灵 。’――让•保罗•贝尔蒙医生事后是这样跟我分析的。
“那两粒丹――不错,里面有我的一颗――但那是两粒卖身丹!而不是什么不死丹!这 两粒丹的效用,正相当于孙悟空头上的紧箍咒,一旦吞服下去,我们就是W的公司的人 了。
“‘娥!你看,我不但自己找到了工作,还给你搞定了一个offer哩!咱们的offer letter里,还有relocation package呢!’他喜不自禁地拿出签约条款给我看。――那 个晚上,他已经把在昆仑山发生的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向我交代了、忏悔了。他解释说 ,他在外打拼,跟别的女人应酬,也是为了这个家,为了我们两个人更好的生活。
“他那沾沾自喜的表情使我呕吐。我愤恨,我伤心,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张着它庸俗的金 牙在看我笑话……..几天几夜,一周两周过去,我与他冷战,又去见了贝尔蒙医生…… 躺在他办公室墙角那宽大的音乐放松椅上,凝视着、在朦胧的泪光你凝视着……哦,对 不起!对不起!终于有一天,我累了,也平静下来,决定给婚姻一次机会。我要坐下来 ,与打猎的谈谈。
“‘即使去工作,为什么一定要求我们吞丹呢?’我疲倦地问,‘我倒罢了;你堂堂射 日英雄,怎么可以吞这种卖身丹?’
“‘嗨,这不都是为了防恐而生出的新文嘛。自从红孩儿袭击了天宫最高的双塔建筑朝 会殿和凌虚殿、造成大量人员伤亡之后,天宫当局已经把防恐提到战略高度。以前天宫 移民归化局要求入境的外国人打手模,已经弄得大家怨声载道的;现在移民归化局改为 国土安全局了,这规矩可不得改得更邪门不是?但这没有办法,这实在是没有办法―― 你也知道,现在天宫的防恐警报级别刚刚从黄色提高到橙色,生在一个恐怖主义盛行的 时代,我们总得为防恐尽一份心、出一份力,对吧?
‘每粒丹内都含有一个小小的芯片,为的是入境的时候,国土安全局扫描识别起来更 方便;肚子里有了此丹,我们就可以去申请获得自由进入天宫(包括昆仑地区)的H1-B 工作签证,该签证允许我们以外籍技术工人的身份在天宫工作六年,期间我们可以申请 天宫绿卡。但是,我们必须与W签约,承认她是我们的雇主,并全时为她工作。’
“我扫了一眼那堆纸,‘怎么,你的Job Title是‘Personal Assistant of CEO, Heaven & Earth Co.’我的Job Title是‘Manager of Public Relation Dept.’,到 底我们去‘天上人间’做些什么?我们工作的真正性质是什么?’
“‘我么,是去做W的贴身助理,兼任‘师奶吧’的经理――哈,你想不到吧,娥,我 这一去就担任牛郎的上司,而且不是合同工,是正式员工,享受全部薪资福利的:医疗 ,牙保险,视力,眼镜,都在内,每年还有三个星期带薪假期……’他居然得意洋洋- -然后说到我的工作,他也不由有点愧意,‘你的工作性质么,主要是……嗯……那个 …….女体盛小组那边现在暂时缺人……他们的意思是,你先去顶一顶……W亲口向我保 证说,如果你不喜欢这份工作,以后可以做内部调换,换你到桑拿部去干…….也是可 以的,不过桑拿部钱拿钱要少一点喽。只是,目前你必须先去极为缺人手的女体盛组工 作,至少,在W把她家七小姐抓回天宫之前…….’
“我心中大恸。望着这个我已经不再认识的、猥琐的男人,我装作不动声色的样子,‘ 哦,那么我的薪资福利如何?’
“‘你这个工作性质呢,’他搔搔头发,‘是合同身份。虽然一样拿H1-B签证,不过不 能领受公司福利。当然,你要是干得好,是可以被考虑转正的。但反正我的福利也覆盖 家属啦,你愁什么!娥,咱们好好干,争取早日以雇主资助的二类优先方式拿到天宫绿 卡,买套房子,早日实现咱们的‘天宫梦’!啊呀,世道这样不景气,多少人将会羡慕 我们公母俩有双重收入!双重收入意味保险呀。以后我们的孩子一出生就是天宫籍,到 世界各地旅游都拿天宫护照,出入境都方便着哪!’
“他提到这个天宫籍,倒惹得我想起好多往事,不由笑了,‘呵呵,你倒是想得真够长 远,连儿子的事都打算好了。你儿子拿着超级大国护照,可是你别忘了,将来会抽兵役 也会先抽到你儿子头上。那年猴头偷桃窃丹,反下花果山,Y派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率十 万天兵下凡围剿,打了个天昏地暗。十万兵源从何而出?许多还不都是从天宫的移民子 弟中抽签抽出来的?那些高官大人舍得送他们自己的子弟上战场吗?哪吒虽是去了前线 ,那是Y御口亲点,没有办法;他的大哥金吒,二哥木吒,却都被他们的父亲送往空军 国民警卫队,虽曰服役,实际上是不出国门,逃避上战场送死。他家老大金吒――那个 智商像猩猩的家伙――现如今正想上位新一届玉皇呢,摊着这个逃兵役记录,遭人攻击 可还少么!可怜那些在花果山与群猴交战、枉送了性命的年轻人,一个个才高中毕业, 十七、八岁的年纪,虽是天宫政府后来为他们立了一个纪念碑,可是什么抵得上他们白 白失去的宝贵生命?――要不是因为后来反战风潮风起云涌,年轻人天天集会、游行、 抗议,抽着大麻,合唱着‘答案在风中飘荡’、‘我不想成为一个士兵’…….闹得差 点掀翻Y的宝座,天宫政府哪会从花果山不体面地撤军?反正,我要有儿子,决不想他 去为一个强盗的政府而送死,尤其是,送死在猴爪之下!现在他们与花果山的梁子是解 了,新近又把红孩儿母子定义为恐怖分子,正调兵攻打火焰山呢!――在这样的霸权主 义政府下生存,我觉得呼吸不畅!不理智、不幸福!’
“后羿听了这话,十分恼怒生气,‘什么?你竟然把世界上最民主、最自由、科技最发 达、经济最兴盛的国度视为霸权主义?不知好歹的女人!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去去不成 的地方,你竟然给脸不要脸,不去?’
“正在这时,我听到窗外有人急急地大叫道:‘师娘不去,我跟您一起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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