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夏娃 (下)
文章来源: 真真国女儿2017-03-22 19:27:13

“我想离开这里。”笑非坦率地告诉蜜涅娃。

“你要去哪儿呢?” 蜜涅娃耐心地问。

“回中国。”笑非停了片刻说,“虽然我没父母了,但毕竟还有些远房的亲戚。我知道我的知识结构过时了,不过从生理上说,我才三十一岁,学习能力和劳动能力还在,我觉得回去了,只要肯学习,相信还能找到立足之地的。”

蜜涅娃沉默片刻,说道:“非非,你回不去了。”

“怎么会呢?我的护照一直是中国的。我当年在美国拿的是绿卡,我还是中国公民,冬眠又不会改变国籍。”笑非急急地说道。

蜜涅娃沉默良久,终于轻轻说道:“中国已经没有了。”

五雷轰顶般,笑非怔住了。好半天,才问出声:“你说什么?你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蜜涅娃长叹一声,“非非,所有的国家已经不存在了。中国没有了,美国也没有了,这世上已经没有民族国家了。”

似乎有人把她脚下地板抽走了,笑非觉得自己像浮在半空一样。“没有国家了,那我们是谁呢?”她喃喃自问,一种茫然无措的感觉笼罩了她的全身。

机器人显然不需要考虑这个问题,它们的使用期很短,一切都是事先预设好的,形不成自我意识,也就没有归属感的困惑。蜜涅娃能感到笑非的痛苦,却找不到合适的语汇来安慰她。

“没有了国家,社会怎么组织呢?我算是什么人呢?”笑非终于问道。

“你是G公司的财产。” 蜜涅娃轻轻说道。

“财产?”笑非惊问,“我怎么成了G公司的财产?”

“你还记不记得,在你进入冬眠前的那几年,硅谷和世界上的大公司都在争分夺秒地研究人工智能。”

“当然记得,我那时是法律顾问,为全力推动人工智能的发展做过伦理和法律方面的研究,我写的建议后来还被政府采用了。”笑非骄傲地回忆道。她的工作能力向来是有目共睹的,一直是公司重点培养的法学顾问。

“你们公司的无人驾驶车,引发了全世界高科技公司在人工智能和机器人发展方面的军备竞赛。” 蜜涅娃的声音一如既往,平淡而清晰。“机器一旦有了自主学习的能力,发展速度就是几何式的上升。很快全世界的工厂就全自动化了,生产效率越来越高。机器很快就支撑了整个世界的生产活动。”

“机器取代了工人,那人该怎么办?”笑非问道。

“没用的就被淘汰了。”蜜涅娃淡淡地说道。其实笑非进入冬眠前已经有这个趋势了。当时的美国,没有科技知识和研发能力的墨西哥人,黑人和穷白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只能从事最低级的体力劳动。他们注定最先被机器取代。

“当机器能够深度学习后,从软件开发到医生看病,机器有大数据作支撑,其实比大多数的人要做得好。”这么说医生、老师、律师、软件工程师之类的白领职业也被机器取代了。笑非默默地想。

“到了你冬眠后的第二十年,全世界大部分工作都可以被机器做了。民族国家时代的税收是按人口收的,机器只工作,不交税,所以政府养不起那么多人,于是国家都破产了,被跨国公司取代。”

对跨国公司控制地球的意图,笑非并不陌生,其实从她冬眠前,硅谷的大公司已经开始兴建自己智能城市了,他们都忙着规划以科技为主导的人类社区蓝图。而各国政府,一直为跨国公司的金钱和势力所左右,开始的时候,帮着公司来控制百姓。到了公司要求政府解散的时候,他们已经无能为力了。

“跨国公司从建立开始,就是以合作为宗旨,所以人类也从民族国家之间的军事对抗进入了全面合作的时代。”蜜涅娃是公司拥有的电脑系统,当然只宣扬公司至上的理论。笑非很好奇,从前的公司信奉利润至上,但在机器取代人类的时代,是什么左右跨国公司的决策呢?还没等她发问,就听蜜涅娃继续说道:

“美国从前的人口、土地和财产被七个公司分享,你本来就是G公司的工作人员,冬眠后的维修费用也由G公司支付,所以公司对你继续持有全面拥有权。”

所有权这个词让笑非联想到了奴隶制,心中十分不快。她凭直觉感到蜜涅娃的叙述不尽不实,可她脑子纷乱不堪,一时想不出该怎么质疑它。

“如果人不需要工作,他们现在做什么呢?”她终于问道。

“看你说的是什么人了。” 蜜涅娃有些不屑地说。

“人就是人,难道有区别吗?”笑非彻底糊涂了。

“当然。”蜜涅娃爽利答道:“自从机器开始取代人类后,大多数人变成了单纯的产品消费者和资源消耗者。而且没有了生存的压力,大多数人类变得慵懒,无趣,智能退化,体能消减,他们成为地球的负担,毫无生存价值。所以在你进入冬眠后的第三十年,全球公司之间的联盟进行了一次协议,决定对人类进行一次大清洗。”

笑非听得寒毛倒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忍不住问道:“你说什么?什么是大清洗?”

“就是全球性的大洪水,像你们人类从前《圣经》或者神话里说的那种,99%的人类被清除掉了。” 蜜涅娃说得轻描淡写。

无人机,无人驾驶,无人工厂,在笑非在冬眠前那几年里,纷纷涌现,层出不穷。她那时隐隐感知到未来的世界将是没有人的,至少没有大多数的普通人。她恍惚记得,冬眠前看到的一条公司合并新闻,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制药公司拜尔要买下最大的种子公司孟山都。她那时还天真地以为,跨国公司会在全面控制人类的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的基础上,让世界人口缓慢有序地消减。她绝没想到人类会再一次经历被大洪水的恐怖洗劫,莫非芸芸众生,只是稻草做的刍狗,终将为时代发展的巨轮碾碎、抛弃。

想起父母在三十多年前就过世了,笑非突然觉得幸运,至少他们没有经历那样的恐怖,他们哪怕离开人世前,都心中充满里女儿重生的希望。

“那剩下的人呢?”笑非问。她进入冬眠时,人类超过70亿,就是失去99%,还有七千万呢。

“剩下的七千万人口,被全球二十六个公司瓜分。他们被分成了五个等级。第一等级是……”

“第一等级是跨国公司巨头和他们的家人。”不等蜜涅娃说完,笑非讽刺地抢答道。

“差不多吧。”机器人的好处在于永远不愠不恼,蜜涅娃根本不在乎笑非的抢白。

“第二等级是科技精英。虽说我们人工智能在数据掌握和学习能力方面已经超过你们人类了,可是我们对你们的深层心理还是了解不多。”蜜涅娃听起来很谦虚,“我们还是需要人类科技精英协助我们进一步完善思维。”

“第三等级的人进了世界各地的生态博物馆,他们在各公司控制的领地上,从事手工艺制造,艺术创造,杂技和音乐表演等活动。他们的价值主要在于为第一和第二等级服务,他们的存在可以给前两个等级的人带来愉悦感。”

笑非明白杂技,手工这些活动还存在,不是因为人类比机器会做得更好,而是他们没有机器完美,他们的差错令他们的表演更精彩,他们的产品更独特,就像人类当初喜欢看动物表演,或者工业国的旅行者收藏农业国民间手工的道理一样。

“那第四等级是什么人呢?”笑非问。

“这个等级的人最多,他们主要是提供原料。” 蜜涅娃轻快地说道。

“什么原料?”

“器官、血液、毛发、皮肤,第一、第二等级的人需要什么,他们就提供什么。好在前两个等级的人比较少,所以第四等级的人大多数就自生自灭,他们当中有特别天赋和才能的,可以进入第三等级。有些也可以被挑到第一二等级做服务人员。”

笑非很感激是蜜涅娃这样的超级电脑提供给她这样的信息,如果告诉她这些的是一个人,笑非一定觉得那是魔鬼。

她过了好半天才平复心情,终于问道:“第五等级是什么人?”

“我没有很多第五等级的信息。他们是最近才创造出来的一个群体,我还没有知情权。只听说他们有个外号叫‘散养者。’” 蜜涅娃答道。

“那我算是那个等级的人呢?”笑非终于问道。

“我不知道。”

等帕布洛发现笑非时,她已经割脉了。

她躲在新建的老式厨房角落里,用一把切菜的小刀,把左手的脉搏挑断。血流了一地,她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帕布洛立刻通知紧急医疗队,他们派出了无人救护机,把笑非接到了医院里。不到半个小时,她的手腕就被机器人医生缝合好,输血吸氧,很快就清醒过来。

获得意识后的笑非立刻拒绝治疗,拒绝吃饭。机器人医生当然可以强迫治疗,但她似乎决意寻死,恢复得极慢。

父母当初命名她笑非,就是希望她能笑看人间的起伏是非,但是如果她所来自的人间已不复存在,她又怎么笑得出?

日复一日,她在病床上昏昏沉沉,半醒半眠,她有时甚至希望回到冬眠时那种阴冷漆黑的状态。

有一天,笑非朦胧中感觉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动作那么轻柔,掌心那么温暖,眼泪不由地滚下她的脸颊。她本是个极坚韧的女子,但那久违的人的触摸,终于突破了她的心防。

笑非的手腕很快痊愈了,她的体能恢复也不错。这家医院显然很高级,因为除了大量的机器人医护人员外,居然还有人类护工。

照顾笑非的是个叫简妮的俊秀女孩子,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举止活泼。

从简妮的五官和肤色看,她是个混血儿。根据她的年纪推算,她大概是大洪水之后才出生的,她对洪水之前的世界一无所知,所以并没有笑非那样今不如昔的遗憾与慨叹。她叽叽喳喳的,倒是给笑非提供了不少如今人类生活的细节。

她是从第四等级出来的服务人员,据她说,他们的生活也没有什么不好的。所有的生活用品都有公司提供,生老病死也有公司包办。因为大多数的体力和脑力劳动都被机器所取代了,第四等级的人其实无所事事,各种体育和棋类的游戏成了他们的主要活动。公司之间偶尔还会进行人员的输出与输入,每当进出新人时,大家都特别兴奋。

“那你们对未来有打算吗?怎么成家立业,抚养子女?”笑非和简妮在医院的庭院里,一边散步,一边聊天。

简妮一脸懵懂地看着她,笑非突然意识到人类从前的很多社会观念可能都已经改变了。

“你父母做什么?”笑非又问。

简妮又是一副不知所云的样子。“你们连父母都没有吗?就是生你的那个女人和给你生命的那个男人。”笑非觉得不可思议。

“你是说我的基因的贡献者,”简妮恍然大悟,她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说,“我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不过我们从小是集体养育的,并不跟自己的基因贡献者生活。”

笑非觉得无语。见她沉默,简妮又道:“其实,我们当中也有人想过你说的那样生活。每年公司年会时都给大家机会选择,想走的可以离开,去野外生存。想留的就继续留下。”

笑非心里一动,立刻问道:“那些走了的人,外号叫‘散养者,’是吗?”

“对,对,对。”简妮的眼睛笑得像月牙,“我也听说过这个外号。这些人真奇怪,公司提供的生活这么稳定,他们不好好过,偏偏要自己到野外求生。”

“你认识这些人吗?你知道不知道他们在什么地方生存?可不可以带我去看看。”笑非好奇地问。

“我真不知道。去年跟我一起长大的一个女孩子选择去了野外,我再也没见过她。听说他们的生存率很低,我可没法带你去看。”简妮答道。

笑非正觉得失望,忽听有人在她身后说道:“我可以带你去看。”

笑非怔住了,她认出了那个声音,五十余年过去了,她没想到她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会立刻认出来。

是文森特,那是文森特的声音。

“程笑非,你好吗?”他柔和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转身不过是一瞬间,但对笑非来说,仿佛经过了许多年。她屏住了呼吸,垂下眼睛,她有些不敢看那个五十年前伤透了她的心的人。算起来文森特也是位年逾九旬的老人了,即使他的声音还似当年,但外貌肯定已经衰老不堪了,笑非不想看到一个发童齿秃的衰翁。好半日她才鼓足了勇气,抬眼看去。

文森特在她面前微笑着,看起来并不比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衰老多少。眼睛还是那双眼睛,那浓黑的长睫毛依然像昆虫翅膀样斜斜地垂在他的脸上,令他的眼睛更显黑亮。所有的改变不过是在鬓角多了几丝白发而已。笑非惊讶非常,有些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经历了五十年风霜岁月的他,怎么可能如此年轻,莫非他也是刚被唤醒的冬眠者?

“去给我们拿一瓶香槟酒来。”文森特把简妮支使走了。见笑非还是愣愣的,不知所措。他走过去,给她一个拥抱。

他的臂弯似乎比从前更有力,她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口,她能感觉到他在轻轻亲吻她的头发。当他开始抚摸她时,她突然明白这正是把她从厌世深渊拉出的那双手。彼此拥抱了好久,他才松开双臂,深情地看着她。

“是你把我从冬眠状态唤醒的吗?”笑非问。

文森特点点头。

“谢谢你。”笑非百感交集。

“不客气。当年我和你父母一起签字,让你冬眠,他们在你入睡后十几年间就过世了,我必须留在这里,把你唤醒。”文森特轻轻地说。

笑非不觉泪落。文森特捧起她的脸,吻干每一滴泪。

简妮把香槟酒拿来了,文森特给笑非斟了一杯,庆祝他们的重逢。像是看出笑非心中有很多疑问,文森特把五十年前的那些曲折从头细说。

文森特说他那夜其实看到了笑非,也知道她看到了什么。他当时以为笑非是不信任他,所以赌气搬走。见笑非满脸困惑,他解释说她那夜看到的并不是他不忠的证据。其实他是带儿子看电影后,才去那个女投资人那里去商量一个人体工程方面的投资项目,专门做延缓衰老研究。因为这个项目触及当时很多人类基本伦理与法律的底线,所以他当时无法跟笑非仔细解释。

当时他以为过了圣诞假期,等笑非消了气,重新上班后,项目也有了眉目,再跟她说明白。只是没想到笑非会在滑雪时摔倒,头部遭受重伤,当时医生束手无策,笑非命悬一线。当他听到笑非的父母决定让她冬眠后,立刻说服公司高层,启用给员工的巨额人身保险,替笑非付了日后五十年的维护费用。

这些年来,他参与投资创建的公司在延缓衰老方面取得了长足的进步,他的融资才能越来越被公司重视,他最终成为G公司的领导人,带领公司从电脑科技转向了生物工程,最终成为世界上硕果仅存的大公司之一。

除了叱咤商场,这些年来文森特也格外精心照料自己,他努力保持着青春,以求不辜负作为笑非唤醒者的责任。去年,她的冬眠期限已到,而医学界已经有了颅部手术的新方法,文森特出面要求让笑非苏醒,并治愈了她的脑伤。

十一

笑非觉得这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日子。今生的挚爱文森特终于重新回到了她的生活里。他从前生命里的亲人,都已被时光带走。他如今完全属于她了,每天和她耳鬓厮磨,有时只是静静拥抱在一起,也令她满足非常。

人在世间,原来可以不必孤独。笑非不由开始憧憬和文森特建立一个家庭。他们从前也不是没有期望过共度人生,如今隔着五十年的沧桑巨变,笑非格外想找到一种现世的安稳感。

有一天吃晚饭时,笑非半开玩笑提醒文森特,从年份上算起,她都快八十二岁了,她已经等了五十多年,该穿嫁衣了。向来温文和悦的文森特,突然颚骨一紧,神情变得僵硬尴尬,不置可否地支吾了两句。笑非的心陡然一沉。

随后好几星期里,文森特全不提结婚的事儿,笑非越发纳闷。终于有一天,她直接坦白地告诉他,她非常期待婚姻,如果文森特不想结婚的话,那么他们至少应该有个孩子。相爱的人本该对延续血脉欢天喜地,但文森特听了却脸色大变,一语不发。笑非越发诧异,不敢追问。

人和人之间一旦有了猜疑,就像眼里进了一粒细沙样,不经意间就会有种刺痛。笑非和文森特间那种亲密无间的融洽感很快消失了。她不是遇到感情挫折就纠缠哭泣的女子,她只是从欢天喜地变得罕言寡语,连投向文森特的目光从欢欣爱悦变成了疑惑忧郁。

文森特看得出笑非不快,他决定打破沉默。他如今已是G公司最高领导了,这天特地带她来到公司总部参观。

总部的占地不大,一个花木繁盛的小小庭院里,矗立着一个小小的阁楼。楼里的摆设表面上看起来和五十年前的公司差别不大,但技术装备完全不同了。笑非进入冬眠前,很多大公司已经开始无纸办公了,如今想来工作效率更高,因此总部人员稀少,也不足为奇。

“非非,蜜涅娃曾经和你说过,现在世界上只有二十六个公司,对吧?”见笑非点头,文森特继续说道,“它没仔细给你讲,其实现在一个公司执掌一个领域。”笑菲不由想起了希腊神话的诸神,各司其职。

“我们这个G公司从前是做引擎搜索的,后来还引领了无人车的潮流,但如今专管生物工程,人类与其他生命的传承是我们的强项。”

“所以你才能永葆青春,长生不老。”笑非为文森特感到骄傲。

“长生不老就意味着没有必要有世代替换的人口。”文森特意味深长地说道。笑非隐隐感觉出今天的话题的目的了。

“蜜涅娃跟你讲过第一和第二等级的人生活在人类社会的顶层,但是他们也有牺牲,就是不能随意增加人口。” 自古以来,所有传说中的天堂都是空荡荡的,因为长生,就需要绝对人口控制,越是顶级阶层的人,越理解计划生育的精髓。

“我懂得,其实只要我们能够传递血脉,我不在乎生活在第几等级。”笑非抱住文森特说道。

文森特有些感动,随即苦笑道:“你想让你的子息变成第三级的杂技艺人,天天用肉体的辛劳换别人的欢笑,还是想让他生活在第四等级,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

“那又怎么样?简妮不是很快乐吗?”

文森特抓住笑非的手,摇了摇,叹气道:“无知者是最幸福的。第四等级的人是给我们提供生命原材料的,我不能让自己的骨血变成别人的生物资源。”

笑非想起她冬眠前,看过一个报道说,实验证明少年人的血是具有返老还童的能力的。文森特的公司显然是从人体里离析出了生长基因,从而可以让一部分人永葆青春。笑菲想起了神话里的妖魔都是吃人肉来求长生的,看着文森特那张不老的脸,她突然觉得不寒而栗。

“没有孩子,即使我们的寿命再长,也无法延续血脉。”笑非不无遗憾地说。

“可以的,完全可以的。”文森特热切地抓住笑非的手说。“那么多冬眠者,你是唯一被成功唤醒的人,所有的生命体征都恢复到了同龄人的标准。你不光肉体回复了功能,而且你的脑部神经以及推理判断能力全部复原。我们把你和其他冬眠者的DNA做了对比,发现你的基因里有别人没有的东西,姑且称其为抗冻因子吧,我们需要好好研究。”文森特目光灼灼,神色贪婪。

笑菲的妈妈是生物学家,她从小见惯母亲闲闲地从小笼子里拿出白老鼠,斩头剔骨,把器官血肉分剥离析,放入各种仪器,然后仔细地记录数据的样子。笑菲恐惧至极,牙齿都开始打架。

“你要把我……怎么办?是想要我的血液还是器官?”把最害怕的事说出来,笑菲反而轻松了些。

文森特干笑两声。“你放心好了,不会那么原始血腥的。”

十二

本以为是他深情款款,原来是别有所图,笑非真有些啼笑皆非。不过她这一年来见怪不怪,也就难过了几分钟,随即回复了平静。

文森特见笑非冷静,十分敬重。他用手一挥,两人之间就出现一个3D的地球影像,他向笑非解释说,据科学家们推算,地球将再度进入冰河期,这次将是雪球级的灾变。

“什么是雪球级的灾变?”笑非对冰川纪的演变不是那么熟悉。

“过去几十万年来,地球气候一直在冰川和间冰川之间反复。冰纪到来时,冰川覆盖大片的陆地,海面下降。间冰期时,海面上升,陆地冰川消退,只限于南北极,格陵兰岛和高山地区。”随着文森特的话语,他面前的地球影像不停演化着冰川消长的情形。

“我们人类的农业和工业文明,都是在最近的这次间冰期发展起来的,而冰川纪与间冰纪的交替是不可避免的,科学家估算这次间冰期超长,所以等冰川纪到达时,也会格外酷烈。根据他们的计算,这次很可能是个雪球级的灾难,人类几乎无处可逃。”文森特说着,他面前的地球变得白皑皑一片,大陆海洋全被冰川覆盖得严严实实。

笑非在纽约读书的时候,常去中央公园玩。她知道园里有一块大石头,上面有清晰地冰川划过的痕迹。纽约当初曾被埋在两英里的冰层下,那不过是一个普通冰川纪的威力。如果真是雪球级的冰川世代,人类逃生的机会微乎其微了。

像是猜到了她的思绪,文森特坚定地说道:“与其让人类在空前的灾变前无序地毁灭,不如有序地制定一个逃生计划。”

“我同意,但问题是,谁配逃生呢?”笑非若有所思地问道。

文森特并不回答她的问题。他把手在地球影像上一指,问道:“你知道印尼的多巴火山在七万多年前的那次超级爆发吗?”地球影像上立刻笼罩着一层灰黑的影子。“那是史上最强大的火山喷发,造成长达数十年的火山冬天,生物凋零惨重。根据DNA 研究,当时全人类只剩下了不足七千人。”

笑非渐渐懂得文森特的意图了。在没有现代技术的条件下,幸存的七千人都能够繁衍到七十亿。作为一个坚忍不拔的物种,面对全球性的灾难,我们人类只需要一小部分活下来,就能够重新殖民整个地球。“你们的计划是什么?”笑非问。

“适者生存。”文森特坚决地说。“渔猎和农业时代人类比的是体力,工业时代是脑力,如今是基因。”

见笑非满脸不解,文森特解释道:“电脑推演的雪球时代短期间就会来临,地球会变得不适合人类生存。与其到茫茫太空里没头苍蝇似地去寻一块安身处,还不如留在地球上,耐心等待间冰期的到来。间冰期是早晚要来的,不管冰川纪持续几千年,还是几万年。我们公司联盟反复思考过了,拿出了个多管齐下的危机处理方案。”

“第一个方案是各公司集资集力建立一些能源自足的可循环生态区。但问题是目前能够兴建的生态区都不太,可挽救的人类数量会很有限。人类都有求生欲望,又天性好斗,这样的生态区能不能建成,就是建成了能持续多长时间,实在是个未知数。”大清洗后的七千万人里,就是万里挑一,也有七千人。人类目前没有建立一个支撑可供七千人持续发展的生态区的能力。

“第二个方案是我们准备大规模征集冬眠者。如果我们可以在沉睡中度过冰川纪,等到气候变暖时,再由我们的机器人护工唤醒。你成功的苏醒经历让我们特别感兴趣,别的冬眠者,就是被唤醒了,他们的肢体可以恢复,但脑力活动一直不能。可你不光体能恢复了,记忆恢复了,连欺骗的能力都没有受损。从二十一世纪初开始,CRISPR技术已经发展了五十多年了,如今条件很成熟,我们有能力把你DNA中独特的抗冻基因剪贴复制到别的冬眠者身上,这就可以大大增加哪些冬眠者被成功唤醒的几率。”文森特兴奋得脸都红了。

笑非明白了,她从苏醒以来一直是处于文森特监视之下的,看来是她用发胖来威胁帕布洛与伊莱莎,用修电器来骗取蜜涅娃的查询通道,令文森特觉察出了她的智能没有受损。但如果她一直处于他的掌控里,那么她知道的一切信息,是否都是他特地编造来控制她的?

“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话?”笑非忽然冷笑道:“在我冬眠前,全世界的科学家都在说地球变暖呢,怎么五十年后,突然又说什么雪球威胁?难道你们在骗人?又在编造大清洗的借口了?”

文森特看她激动,思索片刻终于说道:“非非,我必须告诉你真相了。”

他带笑非走出办公室,庭院外面碧树葱茏,庭院内细草如茵,鸟语花香,景色宜人。他回头问道:“你喜欢这里吗?”

笑非不解,只点头说:“当然喜欢。”

文森特陪她走到庭院边缘,按了一下墙上的一个红色按钮,远处景色突然消失了,笑非看到墙外根本没有绿树,而是一片沙漠,连墙内的细草都消失了,到处枯黄死寂。阴冷的寒风不时吹过,让人直打哆嗦。

“这是怎么回事?那些树和花呢? ”笑非骇问。

“气候已经变了,北半球的冰川已经覆盖了加拿大和俄罗斯,整个加州都变成沙漠了,连海边都不例外。你从冬眠醒来后看到一切美景都是电脑虚拟的全息美景。”

笑非喃喃道:“可我明明看到了红木森林和加州海岸,一切都那么美,比我记忆中的还要好。”

“你看到的只是无人驾驶车的显示屏,虚拟影像已经到了可以愚弄人类所有感官的地步。”

梦游似的,笑非举起手,摸了摸文森特的脸,仿佛想证实他的存在。

“非非,不是我们残忍,是人类真到了要抉择的地步。”文森特轻轻地重复道:“与其让全人类无序地灭亡,不如让少数人有序地生存。”

笑非沉思良久,点了点头。随即问道:“你要什么?”

“我们需要从你的脊柱里提取干细胞, 从卵巢里提取卵子。”文森特轻轻说道。他并没细说他会怎么用,笑非也不想知道。

“这么说我的基因还是有机会传承的。”笑非思索片刻,心中突然涌起了母性的温柔,她觉得她对全人类都有深深的爱意。

文森特走来搂着她,亲吻着她的面颊道:“对,你是未来人类的母亲,我的冰雪夏娃。”

十三

 

“你真的要走吗?”文森特有些依依不舍。

“对。我该走了。”笑非淡淡地说道。

“你再想想吧,其实留在这里的,尽管地方狭小些,可有机器人照顾,生活没那么苦,我们还可以彼此做伴。”文森特还想劝她。

笑非摇摇头。作为她捐献干细胞与卵子的条件,她让文森特答应让她加入“散养者”计划。

所谓“散养者”计划,是人类面对雪球灾变的第三方案。虽然目前人类信任他们的机器仆人,但是在以后漫长的冰川纪,人类在沉睡,机器却在不停地学习,它们的发展是无止境的。万一机器仆人出了故障,或者起了异心,人类的唤醒计划就会泡汤。于是从三年前开始,公司联盟间开始推出了一个“散养者”计划,各等级的人,只要有能力、有信心在野外生存的,都可以申请加入。

“散养者”的理念来源于人类从前已经存活了四个冰川纪的事实,也许让人类无组织地自我发展,可能更适应未来的挑战。

当笑非要求加入“散养者”计划时,文森特震惊而难过。外面的世界艰苦危险,笑非一旦离开,他们就彻底不会再见面了。这比当年送她进入冬眠中心,更为痛心遗憾。

不管他如何劝说,笑非去意已决。文森特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她送到第三等级的营地里锻炼半年,让她学习点儿手制工具的经验,多些在野外谋生的手段。

笑非倒是很平静,她孜孜不倦地学习各种生存知识,还在营地里交了几个朋友,怂恿他们跟她一起出走。真到了走的那天,大多数人都打退堂鼓了,只有一个铁匠愿意随她而去。

笑非剪短了头发,显得意气风发。见她不时和铁匠不时交头接耳,文森特脸上浮出几分悲喜莫辨的苦笑。

分别的时候到了,他过来跟笑非拥抱道别,却久久不愿放手。见他如此依依不舍,笑非终于鼓足勇气问道:“永别在即,可不可以问你一个问题?”

文森特点头,笑非思索片刻,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谁?”

文森特一怔,随即笑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笑非笑道:“你左耳后面的皮肤上有一小串深入肌肤的数字编码,从前的文森特身上没有序号。”

“还是被你注意到了。”他不好意思地搔搔头发道:“人类如今已经能够进行大脑的整体移植手术了。第一、二等级的人年老体衰后,有权力从第四等级挑选适合自己的身体,把大脑移植到一个年轻健康的身体里,重新开始。我一直没有忘记唤醒你的承诺,所以五年前就进行了大脑移植,并把新躯体的面孔和声音都改造成你记忆中的样子,等你苏醒的一天。”本该为他的深情感动,可想起第四等级那些没有家庭,没有归属的人体,鱼肉似的,编了序号,供上层阶级挑选,笑非只觉得不寒而栗。

她勉强笑道:“我早该想到了。你有文森特的情感和记忆,却没有能传承基因的躯体,难怪你不肯和我生儿育女。”

“你恨我吗?”

“怎么会?”笑非坚决地摇摇头,“谢谢你把我从冬眠的幽冥世界中解脱出来,又给我做‘散养者’的机会。”她拉过铁匠来,笑道:“也许我们能创造一个未来的种族呢。”

不等文森特再说什么,笑非和铁匠牵着手,走出了营地。晚霞漫天,他们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黄昏的沙漠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