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何伯伯
文章来源: 大坐家2009-12-10 04:50:16

来美国后,几经搬迁,结识了不少邻居。其中有国人,也有美国人;有年轻人,也有老人;有正在工作的,也有已经退休的。我们相处和睦,有些还是不错的朋友。其中最难忘的,是旧日邻居何伯伯。

 

十几年前,我们买了第一所房子。这是一个新社区,开始左邻右舍都是美国人,虽说他们见面必主动打招呼,时常还聊几句,显得热情友好,但总觉缺少什么。过了几天,下班回来,惊喜地看见一家东方人正从卡车上往附近一幢房子里搬家具,从模样神态看上去,似为华人。第二天傍晚散步,路遇一对身材纤弱、精神矍铄、慈眉善目的老年夫妇。仔细一看,正是新搬来的那家邻居。礼貌问候几句,果然能讲汉语。老婆婆首先探询我们是哪儿来的,然后抢着自我介绍,他们是退休后从台湾来的广东人,老先生姓何,八十多了。要不是儿女都在美国,才不稀罕这里,没腿没嘴没耳朵的,好没意思。何先生站在一旁,频频颔首示意,嘴里光念叨两个字“幸会,幸会”。他们虽然操着带浓重广东口音的国语,但还是让人感觉亲切,拉近了距离。我们称老先生为何伯伯,老婆婆为何伯母。彼此客气地邀请对方有时间到家里坐坐。以后,自然没有贸然登门拜访,只是路遇一定会客套几句。

 

由于两岸彼此妖魔化的宣传和政治气候,八十年代,台湾和大陆人互相戒备、猜疑、有意保持距离,以免招来国内某些单位的过分关注,惹一身麻烦。六四后,反而来往多了一些。到九十年代,除了心存芥蒂者,大多数都能友好相待。我有一个台湾朋友,关系很好,无话不谈。偶尔也开两句玩笑,他尊我为“共匪”,我敬他为“国贼”,然后相视大笑。两岸的敌视和隔阂是统治集团造成的,普通百姓上赶着也跟乌眼鸡似的,实在可笑。我们和何家一开始就没有感觉异常,晚辈与长辈的交往,十分自然。

 

那时,祎儿还小,刚上小学。按照美国法律,不能独自呆在家中。每天放学,都要先到一所幼儿园,等我们下班去接。那里同龄孩子不多,玩不到一起,祎儿老大不情愿。他几次申请放学后不去幼儿园,保证一个人老老实实潜伏家中,决不暴露。我们不放心,坚决不同意。

 

何伯伯家与我们隔一栋房子,平时只有老两口。儿子一家住在不太远的另一社区,有一个女儿,和祎儿同岁同校。女孩放学后,到爷爷奶奶家,由老人照看。她晚上或回自家,或留宿。所以,有时早上便和祎儿坐同一辆校车上学。在路边等候时,一定有爷爷奶奶随侍陪同。遇到同为“老书僮”的我们,自然会聊上一会儿。话题常常围绕两个孩子,总也说不够。有一天,记不得是何伯伯,还是伯母首先主动提出,让祎儿放学后到他家玩耍,这样,两个孩子也有伴,不寂寞。我们知道,老人这样说是由于细心周到,想让事情显得自然,免去我们的不安和感激。有热心老人看护,我们一百个放心,而且不必每天下午担心工作忙或堵车,超过幼儿园规定的接孩子时间。可是又怕给老人增添麻烦,毕竟他们已进耄耋之年。正犹豫如何回答,两个孩子已经雀跃欢呼起来。看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和老人们真诚的笑脸,我们感动地点头了。

 

非亲非故,仅仅因为都是中国人,就受到这么热心的关照,我们想无论如何都应该表示一下。当把钱送到老人面前时,何伯伯生气了,要是给钱,孩子就不要来了。可不要钱,我们心里又觉亏欠。听何伯母说,她在台湾是小学教员。看到老人屋里摆设布置颇带书卷气,何伯伯温文尔雅,每天磨墨铺纸,写写画画,想来也是教师学者一类,便送他一幅西安碑林的“魁星点斗”拓片。何伯伯展卷开怀,十分喜欢,跟我聊了半天书法绘画,拿出自己的作品与我同赏,风格都属文人型。

 

共同爱好,拉近了距离。由此,我们两家来往日渐频繁。何伯伯生性平和,对孩子比何伯母更具耐心。一说孩子,总夸祎儿这好那好的,就和国内同院邻居的长辈们一样。祎儿每次说起,都更喜欢何爷爷。

 

何伯母的热情善言,恰好和寡言少语的何伯伯彼此互补。看到我们能够耐心倾听,她常常兴奋地如瀑布飞泻,落潭后形成回旋往复的漩涡。没多久,她便把自家身世演讲了好几遍。她原是广州城大户人家小姐,从小养尊处优,出门有私家轿车,进门有仆人伺候。偏偏鬼附体,看上了穷书生,天南海北,四处跑路,一辈子受苦命。如今在台湾被骂作“大陆猪”,回大陆,家产早被共产党抢去,已无立锥之地。何伯伯坐在一旁,很少说话,偶尔微笑。阔小姐与穷书生的爱情,在古典戏剧和小说中是常见题材。何伯母语焉不详的叙述,给人留下很大遐想空间。最初的热恋不足为奇,难能可贵的是一生不离不弃,始终深情守望,其中定有许多动人的浪漫情节。何伯母没说,我们也不好过分好奇。

 

有一阵,何伯母要去加州女儿家小住,心里又放不下何伯伯。特意嘱咐我,有时间过去看看,跟他说说话,“他那个人老糊涂了,做事丢三落四,没有我不行。前几天,他把烧得发红的炒锅,竟然直接放到桌子上,结果,好漂亮的桌子中间烙了个大黑印。把我气得半死。你说,我能放心走吗?”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们请何伯伯每天到我家吃饭,老人不愿麻烦人,婉言谢绝。我只好尽量每天过去坐一会儿,聊两句。老年人爱聊过去,开始他大概怕我不耐烦,说得不多。几次过后,发现跟我很有共同语言,话便多了起来。他语调低缓,却几次让我吃惊,彻底颠覆了我的臆断。

 

何伯伯对去台湾前的一段历程情有独钟,反复回忆,对到台湾后的事情往往欲言又止。我从不打断他的话头,一任兴之所至。他是个典型的文弱儒雅岭南书生,从小就没想过别的,一心读书,考上了中山大学生物系。没读几天,抗日战争爆发。泥人也有土性,他决然投笔从戎了。那时,大学生很少,到哪里都是宝贝。长官不忍心让他去前线送死,说你这么瘦小,哪能跟日本人拼刺刀?还是到后方学习,为国家保留点人才吧。于是保送他上了地方军校,毕业后,又保送到成都上了中央军校,学习政治。因此,跟日本人作战不多,没有受过伤。以后,跟共产党打仗,老输,不停地跑路。一跑跑到台湾,蹲在国防部里,一辈子没什么成就,年轻时的理想到底未实现过。他很少激动感慨,但也有例外,那是在谈起中央军校的时候。他对中央军校感情很深,回忆最多。我知道该校前身是黄埔军校,校长是蒋介石。最初我以为他比较看重嫡系身份,后来才知道另有所寄。有一次聊得忘情,哼起了校歌。他吐字不清,加上口音,我没听懂歌词,只觉得他表情激动,有一种庄严神圣感。后来,我翻资料,查了歌词。一看,我也热血沸腾,不能自已。

 怒潮澎湃,党旗飞舞,这是革命的黄埔。

 主义须贯彻,纪律莫放松,预备作奋斗的先锋。

 打条血路,引导被压迫民众,

携着手,向前行,路不远,莫要惊。

 亲爱精诚,继续永守,发扬吾校精神。

我理解,何伯伯唱这首歌,是忘不掉少年志与满腔血。每个人都有激情燃烧的岁月,终生难忘。早期黄埔生难忘北伐,何伯伯则难忘抗日。我见过许多前辈,无论是大陆,还是台湾,他那个年纪的人,对与青春年华紧紧连在一起的抗日战争,刻骨铭心。一旦说起,神采飞扬,豪气冲天,就连文弱似何伯伯者也每每有不顾老迈,即刻拔剑起舞之势。我对那一代曾经拼死抗日的前辈们,不管是老八路,还是老几路,永远满怀深深敬意。同仇敌忾让我与何伯伯更加贴近。

 

感恩节到了,我们邀请何伯伯到家过节。大概是他一人寂寞,也想热闹一下,遂爽快答应。晚上,何伯伯像军人一样,准时来到。我打开门,愣住了。老先生穿着迥异往常,一身西装笔挺,皮鞋锃亮,领带打得比我有水平多了,显得精神抖擞,足见他的礼貌周到。问好祝福后,从兜里掏出一个红包,说是给“阿祎”(老两口按广东习惯称呼祎儿)的。吃饭时,何伯伯坐得笔直,话更加少,每样尝了一点,最后总结两字:好吃。饭后,我们聊了一会儿,因有别人在场,他的话题集中在孩子身上,神态就是一个热衷谈论孙子辈的老爷爷,不知底细的人还以为我们是亲戚。兴尽,何伯伯起身鞠躬道谢告辞。那作派仍是书生气十足,完全不像军人。其实,何伯伯也没有将自己定位为军人。他说,没有受过伤,哪能算真正的军人。

 

何伯母回来,我跟她说,何伯伯入错了行,不应该从军,而应是做学问或教书。伯母笑着说,对呀,在台湾,他穿上将军服,也像是借来的,一点不像军人。这番话,又让我一惊,真看不出何伯伯是将军。老话说“慈不带兵”,何伯伯确实与军人相去甚远,与凶狠勇猛的将军形象一点不符,连儒将也不像。我根本想象不出他领兵打仗的样子,想来想去最后都凝成如今缩进沙发里含笑看顽童的小老头。一个将军退休后,像普通人一样,毫无怨言不图任何报酬为邻居照看孩子,足见其性情淡泊平易。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有深厚文化修养的寻常老先生。后来我听说,台湾的军人退休待遇十分优厚,不但享受公费医疗,还有足够生活的年金,相当于大陆的离休干部。许多老军人都是把美国作为理想地,在此买房养老,有病便回台湾诊治。何伯伯漂泊一生,晚年能得到安宁平静的生活,又有何伯母厮守,足堪慰籍。

 

大约过了半年,社区里搬来的人家多了,和祎儿同龄的孩子也多了。于是,祎儿不再满足于和女孩老人待在屋里,转而四处寻找新朋友,去何家少了。但我们两家依然来往着,逢年过节总要走动一下,嘘寒问暖。

 

过了几年,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何伯伯,打电话敲门也没有回应。有人说,何伯伯回台湾玩去了。后来,见到他儿子,询问之下,说是回去访友,突发脑溢血,不治身亡,其间只有几个小时。那一刻,我黯然神伤。我不想说一颗将星陨落,那跟我没关系。我只想追回失去的老伯,是他-----邻家和蔼可亲的老伯让我尊敬,让我缅怀。反倒是他儿子安慰道,好在老人没受罪,八十几岁,也算高寿了。本想找何伯母慰问一下,但子女为了免得触景生情,送她去加州了。

 

后来,我们搬了家,很少互通音讯。前几年,在一家中餐馆,看到何伯母与儿子一家吃饭。老人头发全白了,不再像以前那样整洁利索。我们惊喜地上前问候,老人家目光呆滞,摇头说不记得了。然而一提起祎儿,老人脸上立刻浮现慈祥的笑容,说,阿祎呀,我知道。

 

又是几年不见,不知何伯母是否依然健在?而何伯伯也许已经魂归故里,重续少年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