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坐下， 发现忘了水杯，懒得起身，就叫老公帮忙。他双手抱拳， 低头弯腰：“是的， 女士。”

毫无防备的我仰天大笑：“你怎么会这个？谁教你的？”

“影视剧里的古代中国男人就是这样来表达对上级的尊重， 对吗？”

我做家务的时候， 会顺便放一些不怎么需要专注用脑的中文电视剧，如果碰巧有英文字幕， 他就看一会。很多他当然看不懂， 但还是被“汉化”了一点点。每当他的身体动作让我莫名其妙时， 他就解释说：“象中国男人那样。”

有次他把两手放在背后， 在客厅里慢悠悠地踱步， 要么昂首挺胸， 要么点头微笑，用他及其有限的中文词汇说：“对！很好！”

“你这又是在表演什么？”

“我象中国男人那样走路。”

我还是一脸困惑。

他说在中国， 经常看到一些上了年纪的男人这样走路。这个动作是他从现实中学来的。 我这才想起， 他的观察是对的。 这样走路， 首先是因为衰老。体力下降， 走路自然很难风风火火。退休后，不用着急赶路，有大把的时间慢条斯理。当然还有一种就是资历高， 领导视察工作， 常看到这样的身体动作。 

有时候， 老公会突然大笑， 听上去很假的笑声。他说电视里很多中国男人都这样笑。他不懂为什么， 但是觉得新奇， 所以模仿。电视里几个中国男人相视大笑，不论是古代还是现代，信息量都很大。开心，尴尬，讨好，掩饰， 紧张，甚至恐惧，都有可能。

结婚超过10年了， 老公能脱口而出的中文单词， 不超过10个，可他总是尝试向中国男人那样行礼， 走路， 大笑。也许因为他觉得好玩。这3种身体语言，中国人当然有很多丰富的解读， 但其中肯定包括上下级关系。

老公是个简单的老实人，很难学会讨好上级。有天他下班后很生气。老板对他发火， 因为他没有屈服老板的压力，检验后拒绝签字。我安慰他说：“你做的对。万一产品在使用环节出了问题， 追查下来，发现你在明知有问题的情况下还签字放行， 到时候你弄不好还会吃官司， 那个后果比被老板报复严重的多。 作为一个认真负责的联邦员工， 除非犯下严重错误， 否则被炒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不用担心他的报复。他可能会在奖金上整你， 但少拿点奖金没关系， 咱少买些东西就能抵御这个风险。”

老公喜欢模仿这些有中国特色的身体动作， 但里面包含的中国式上下级关系， 肯定是他不擅长， 也不喜欢的。 我也一样。有个官场上的亲戚，说我这种在世界500强工作的人， 按道理是见过世面的， 能应付些场面， 可他不明白我为什么有些木讷， 亲戚聚餐时连祝酒词都说不出来。

英语老师和口译的经历， 让我能在几百个陌生人面前自信演讲。但面对亲戚的聚餐， 我却露出来乡下丫头的本来面目。首先是因为我在长辈的压力下聚餐。对于那些势利的亲戚，我不想浪费攒了很久的年假。对于突然冒出来的亲戚， 觉得无话可说。那些曾经心疼我瘦弱的亲戚，我就想去人家厨房，重温儿时的温暖， 看看那棵曾让我垂涎的枣树， 是否还在结果。曾经资助过我的亲戚，我想办法加倍奉还，可饭桌上那些陌生人，又让我很不自在，尤其当酒杯举起的时候，我就很无奈：为什么要从地球的另一端赶回老家， 重新经历我曾经想逃离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