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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玉莲要我钉张结实的床 我再次拿起笔时,已经是坐在三哥湖边的小木屋,从窗子里望出去,湖面上涟漪阵阵,清风徐来。 玉莲这几日里有些累了,躺在床上睡得正沉,身上盖着王弹匠那里买的棉絮,被子是赵裁缝那里做的,白色的里子衬着一方红色的面子,面子布上绣的是一幅鸳鸯戏水。她翻了一个身,那床架子就吱吱呀呀地响起来。 床是我自己亲手钉的,村里人听说添了一户新人家,还买下河口的鬼屋,看稀奇的多了,热心的人也多,钉床的木板全是人家送的,村里的鲁木匠本来好心要帮我做床,被我婉言谢绝,借了他的工具来,花得两天时间,打造了一架床。给玉莲说,床是家里最重要的东西,也是人一生最重要的东西,譬如多少人生在床上死在床上,人只有在床上,才既可以叹气也可以喘气,所以一定要我亲手做。玉莲当时正提了油漆桶,在刷窗棂,朝我嘟嘴说:“只许喘气不许叹气。”我说:“那不累死才怪。”玉莲扬起手中的刷子朝我脸上刷了一下,顿时留下一溜油漆,宛如血迹,她却咯咯笑道:“就是要累得你七窍出血。” 我在湖边去洗脸上的油漆,站的那块石头有些摇晃不定。捧起湖水来,清澈冰凉,胡乱地朝脸上抹了几把,去看湖中并不完整的倒影来判断脸上有没有洗干净,感觉差不多了的时候,却见到我的倒影旁多了一个影子,长发披肩,双手血迹殷然,正是玉莲。我头也不回地说:“你咋弄得一手油漆呢,不是戴了手套吗?来,把你的小手拿来,我帮你洗。”便伸手往后面去抓,却抓了一个空,险些失去重心跌入湖中,慌得站起了身,往身后看去,哪里有人,只有十来步台阶上延至我们的小木屋。 我跑回小木屋的时候,玉莲正一只手扶住墙壁,踮起脚尖踩在凳子上刷窗棂的高处,问我慌慌张张地跑什么。我宁愿相信自己眼花,没有把刚才的虚惊告知于她,只说那辛苦活儿留给我来做就成了,你倘若闪着了腰,我的手就会守寡。 玉莲哈哈大笑,故意在凳子上扭动屁股,说:“我就要闪,就要闪。”被我强行抱下来的时候,她还在扭。直到我吻了她额头沁着的细汗,她才立定说:“秋哥,你钉床的时候别忘了做一副结实的架子,像你这样的熊劲儿,莫搞得河那边的杜家也能听到动静。” 河宽仅仅十米,杜家离我们这边也不足五十米,那是一栋全村最耀眼的房子,外墙是米黄色的涂料,掩映在一片果林之中,酿造桃花酒就是杜老头的绝活儿。我们来这里的几日,没有见着据说性格有些古怪的杜老头,倒和他儿子杜隶颇为熟悉。见到杜隶的第一眼,我就仿佛看到了十多年前的程咬牙,只是他更为强壮,手掌大得出奇,头发有些自然卷,眉骨突出,浑身有种说不出的野性。但和他有过言语交谈后,一定会觉得这小伙子很腼腆,有腼腆的笑,有腼腆的脸红。譬如我开玩笑问他有没有女朋友的时候,他就脸红了自顾去帮我编篱笆,还是梁村长在旁边插嘴,说他瞧得出来,杜隶这小子不属于凤鸣村,迟早要到外面去寻找他的世界。对于梁村长的说法,我有些不以为然,觉得杜隶的世界不在外面,在他心里。 杜隶那粗大的手将篾条在树枝间穿插编织篱笆的时候,我问村里人怎么都不说这屋子里如何闹鬼呢。他说,恐怕大家担心你们听了之后不敢住这里呗。我笑了,说越是闹鬼我越有兴趣住呢,我活到三十岁,才明白鬼神皆不可怕,只有人才可怕,鬼神皆不可求,只有求自己。小伙子也许认为我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停了手里的活儿,望着我憨笑一阵,才说:“程先生是能干人,自然不信邪。”玉莲那时从梁村长家买了好些饮料过来,帮他开了一罐递过去,笑着要小伙子讲讲这屋子有多邪。小伙子不敢正眼看玉莲,低着头说: “也许你们城里人见怪不怪了,其实这屋子的邪气也是源于一个能干人,那人叫杜光,还是解放前的人,当时和村里一个姓唐的姑娘耍对象。在解放战争前,杜光听说日本鬼子打到宜昌了,就带了一批村里的年青人拿着砍柴刀下山去杀鬼子,他走的时候唐姑娘就大了——大了肚子。五年后解放我们秭归时,他又回到凤鸣村,据说已经在解放军中当团长了,你们不知道,我们凤鸣从来没出过大人物,以前就是老村长的儿子去当兵,混了个排长——这是村里这些年出过最大的官——这是官吧,不知后来犯了什么错,被退伍了,听说现在在广东一个什么春秋集团当保安呢,还打电话让我也去做保安——不、不,程先生,我还没打算去呢,我爸要我学酿酒,说什么有门手艺比啥都强——不、不,程太太,我爸也不是老古董,他是为我好。所以杜光算是凤鸣村级别最高的人物了,当然,梁村长也是个能干人,毕竟读了那么多书。杜光走的时候唐姑娘大了肚子,五年后回来,唐姑娘还是大肚子,他是个脾气火爆的人,他当时二话没说,就拿枪把唐姑娘崩了,也有人说是拿斧头砍的,反正这么多年的事,没人说得准了。大家唯一说得准的就是唐姑娘当时就住这木屋,杜团长杀了唐姑娘后,自己也走进这湖里寻了短见,我知道的就这么多——程太太,你猜得真准,这屋子里后来闹鬼,大家都说是唐姑娘的冤魂和杜团长的怨气在纠缠。”我和玉莲后来讨论过两个疑点,其一是唐姑娘第一次大肚子里的孩子哪里去了,其二是唐姑娘第二次被谁弄成个大肚子,讨论的结果是:玉莲说:“来,你也把我肚子弄大。” 小伙子讲的故事并没引起我的多大兴趣,也没有解开我的疑团,当时是玉莲追问的唐姑娘死后到底这屋子里咋邪门了。小伙子便用力将一根木桩钉进土里,说:“也没什么,现在篱笆围的这一块地方,听说以前也是个院子。唐姑娘死后,先后住这木屋的有好几拨人,第一拨人说他们明明睡在屋子里的,早上醒来会发现躺在院子里。第二拨人是文革期间来的下乡知青,那时正参加集体上修筑上凤鸣来的公路,其中一个知青被滚下去的石头砸成了一滩泥,另一个干活干得好好的,突然发疯纵身一跳,你们上来的时候一定见过那公路,外面全是悬崖峭壁,跳下去哪里能活命。最近?最近还是在去年的时候,雪下得特别大,好多家都没有柴烧了,其中数村里的横牛胆子大,他说不信邪,跑过来把门板卸回去当柴烧,结果阴差阳错地烧了房子,你们说怪不怪?”玉莲慢慢觉得有些玄乎了,纵然是白天,也向我靠近几步,我却说:“我更奇怪的倒是你们家干嘛离木屋这么近,不过也还好好的。”小伙子笑着说:“我爸是孤儿,进村子以来一直住河那边,他常说,邪不生正,不信这些扯淡的东西。何况我们酿酒的水还是要河水更好,那是从七姑娘山的石缝里流出来的。” 玉莲让我钉一个结实床架子的时候,提起杜家,我才想起杜隶讲的邪门事,念着今晚要在这里过第一夜,倒还真有些惴惴然,便让玉莲去河那边杜家打两斤桃花酒过来。玉莲说:“桃花就快开了,小杜说过,桃花酒不比得其它酒是越陈越香,桃花酒就要喝新酿的才更美味,你何必急在一时呢,要喝酒我可以开车下山去给你买最好的酒。”我故意唬起了脸,说:“娘子难道就不听从我的吩咐了?”玉莲扑哧一笑,忙道:“官人息怒,奴家这就去为你打酒。”说毕扮个鬼脸,喵一声逃开了。 酒是一个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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