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难过的时候
文章来源: 珊瑚礁2009-06-09 22:13:52

人很容易觉得自己很强大,很冷静,很智慧;常常以为自己能够掌控大局,能临深渊而色不变,能受挫败而不张皇,能处逆境而依然挥洒,常常这样以为。。。

今天发生了件很不开心的事。也不仅是今天,实际上状况已经积累了一段时间,今天只是个爆发。具体什么事不必提起,过去的经已不能改变;损失已经造成,破坏也不算小。当事人应该可以扛得起、抗得住。作为旁观者的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置身度外地、冷静清醒地充当支持鼓励安慰者的角色;一直以为自己仿佛一组粗大稳固的弹簧,可以吸收、化解无尽压力,没想到,自己错了。

事情的发生其实只在一瞬间,而内中的震撼恐惧,只有局内人才感觉得到。所以,接下来貌似日常日子的例行公事,还是一件接一件的处理、完成。前一天晚上睡不够睡不好,早晨的事情忙完,累得几乎摊倒。午后在洒满阳光的沙发上小睡片刻醒来,自以为感觉清爽不少,自以为已经不去想清早发生的事了。于是收拾好杂事杂物,出门去童军店里给AA买了双长统袜和一些胸章臂章;然后去中文学校接上AA,一同回家,飞快的做饭给孩子们吃好,把眉豆赤小豆咸猪骨汤熬上。上次在那谁的博客上看到一道“茄子炆排骨”,想想排骨是孩子们爱的,茄子则是我爱,于是把冰箱里剁好腌上的排骨拿出来,在一个深底的不粘锅里把骨头和大蒜粒两面煎黄煎香,浇上白酒红茶,把锅盖盖牢、炉火关小,开始咕嘟排骨。

继续飞快的给孩子处理各样琐碎小事,很快晚上快7点了。AA开始催促我“妈妈快点,你不是说要带我去REI买这个周末露营用的那啥那啥的吗?”看看表,确实该走了,于是更加紧着手脚把茄子切好泡上,同时把咕嘟排骨的火扭到最大,想让锅里的肉、汤大滚,然后关火,用余热焖焗骨头,回来后就可以放茄子、煮软收汁了。

人算不如天算。。。一回头,给TT一缠一闹,居然完全忘记了,那个深底厚身、盖子厚重严密的锅子,和锅底通红的发热丝,就那么抱着TT,牵着AA,就出门上车,关车房门开走了!

一路木知木觉、毫无异状的开到城北的REI,先拐进一旁的Starbucks,买了杯咖啡给自己,和一块cookie给小孩。正在付钱,手里的电话忽然响声大作,心里有点儿纳闷:这个钟点通常不会有电话进来的。。。再看,嗯,是个800的号码,搞不好就是个拉广告的。正在左右盘算,电话不依不饶的继续大响。不理了就接了吧。电话一通,一个口音明显是个黑人的女子,飞快而又响亮的向我狂泻一通:你是住在哪儿哪儿的那谁谁那谁吧?我心生疑惑,犹犹豫豫的回答:对,怎么啦?你哪儿?对方继续平静没人事儿似的说:这里是某某保全公司,你家的火警铃响了,消防车已经在路上,没别的就通知你一个。

脑袋轰然一响,猛然想起临走不是应该把炉子关上的吗?好像。。。没有关耶。。。那火,好像是开到最高的耶。。。。。。

左手里还是稳稳的执着滚烫的咖啡,不过已经忘记了套上杯套,也仿佛不觉得这杯xtra hot的latte有多热多烫手;左手无名指和尾指间依然牢牢夹着装着干果燕麦曲奇的纸袋,一点儿不松开;脚下的步子依然迈得又稳又有节奏,目标明确地走向店外、走回车子,一如平日。只是自己知道,此刻脚下虚软如同腾云驾雾,知道所做一切只凭本能,此刻身边周围如果有什么突发变化,一定就会失措而溃不成军。

走回车里,坐好,放下饮品食物,定定神,对AA说:对不起了AA,咱们现在得马上回家,因为妈妈忘记关火,可能把肉肉烧焦了。也不去看AA失望眼睛,压根不理会他的嘟囔不休,直接就把车往回开。没有忘记,一直把车开在最右线,开到最低速度---当自己以为自己很清醒、很明智、很安心、很sane的时候,实情往往并不如此啊。

一路上对AA稍作解释,小人儿听得眼睛瞪大,嘴巴都闭不上,一直在问:妈妈你把房子burn down了吗?呵呵呵,心肝儿啊这个问题妈妈也没有解~~

还好路程不远,转眼就回到家。拐进内街前那一瞬间,我转头对身边的AA说:儿子,你觉得怎样?妈妈有点儿紧张,搞不好是个catastrophe呢!AA可能觉得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笑,一发不可收拾的哈哈大声傻笑起来,这厮!#%#—*¥……—……¥·—¥—%

车子拐进巷子,毫无意外的,一大一小俩消防车,还有左邻右舍的邻居一小堆一小堆的围着房子,看似心有余悸的交头接耳---呵呵呵,好些个都是平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老头儿老太啊~~开近房子,先向房顶张望,嗯还好,貌似完好无损;看看车房门,噢,看来是循正常手段打开的没有撬烂;再看看消防员,嗯,似乎也不很忙,三三两两,闲逛的闲逛,和站在门口和孩子姑姑聊天的聊天。于是,心头大石放下大半。

把车子开上车道,关火,拔钥匙,踩脚刹,每个步骤做得一丝不苟。推门下车,向住在紧邻的、就站在我车房门边、满眼装满关注和问题的Steve一家草草挥挥手,假装完全没有看见其他站得稍远的邻居似的,假装很忙很严肃,径直走向离我最近的消防员,貌似聚精会神的开始询问、聆听---当然得装,我尴尬啊,不然难道向大家挥手致意,说“hey,我房子没事儿,谢谢关心,谢谢谢谢!”吗?呵呵呵!

事情其实不复杂,我临走忘记关火,熊熊炉火加小半锅的排骨,几分钟就烧干,开始干烧,很快浓烟冒出。还好装着防火防盗的警报系统,烟一出,那边警局、消防局马上出动。消防车到达,恰好孩子的姑姑到孩子奶奶家---就在我家正对面,去接她的孩子,于是她立马帮忙用后备遥控器把车房门打开。消防员进去,发现其实没有明火,就是炉子上的锅浓烟直冒。他们于是关火,把锅子提溜到门外,然后把屋子窗户全打开,抬来鼓风机使劲儿狂吹房子。我赶回来的时候,基本已经把aftermath弄好,他们也要打道回去。

就是这样。

还好还好,万幸万幸。。。

残局收拾好,把孩子都送去他们爷爷奶奶家睡觉,因为房子布满油烟,太臭太呛人。自己回到前院坐下,看看头顶明月,吹着刺骨的寒风,握着早已冷透的那大半杯,原本是xtra hot 加 xtra shot的latte,面孔依然滚烫,鼻子开始酸酸,眼睛开始湿湿。。。。。。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大概5、6年前吧。和医生、治疗师、福利局、学校校区历经一年多交手、来回无数个回合,TT总算被确诊。很可笑对吧?怎么有父母愿意自己孩子被诊断某种疾病呢?正是。他就是个病孩子,他就是得拿到确切诊断,那样儿他才可以得到一定程度的、他需要的治疗和照顾。 

清清楚楚的记得,那是个夏天的下午。医生打电话来,说孩子已经确诊,请我到医院和他面谈、签字,还要把前一天他开的小便检验的样本送到医院检验室。虽然这是等待已久的结果,虽然知道该是时候拿到这个结果,虽然知道得到这个诊断对孩子利大大超过害,虽然知道诊断不诊断的,孩子的状况都不会有丝毫不一样。不过,当终于亲耳听见那几个刺耳、剜心的字,你还是会很挫败,很无助,很恐惧,很心碎---只是你不自知。

放下电话,带上文件和样本,就开车出门去医院。在街区曲曲弯弯的小巷子左拐右拐,很快就来到主干马路的交汇点,把车停下,机械的向左看看,向右看看,再向左看。看是看了,可是看到了什么呢?好像没有感觉,跟没有看一样。灯一打,方向盘一转,就要右转汇入大路。那刻感觉好像有点儿不对,可又说不上哪里不对。猛然一回头,就那么电光火石一瞬间,看到左手一台大车向我直冲过来。也不懂得害怕,也不晓得可以怎样做,人忽然变得木木的,方向盘向右猛然一打,紧紧踩下刹车,说时迟那时快,大车呼啸着尖叫着,轰隆一声擦过我的车身,滑过去好远,才刹车停定。当我回过神来,周围的车子已经纷纷减速绕行。有两台车的驾驶者目睹了事故的发生,也在路肩停定,走过来帮忙。我坐在车里,仿佛没有看见那两个司机关切的俯身轻敲我窗子,也仿佛没有看见大车的女司机双手紧紧握拳,大步流星的向我奔来,愤怒的喊叫着什么------后来我才知道,她的车子后排坐着两个年幼的孩子,难怪她那刻如此激动,如果有人鲁莽驾驶,危及我的孩子的安全,我大概也不会比她冷静。。。

那次事故,万幸我车子只是左侧擦伤,对方大车右边倒后镜、车头大灯撞毁,大家都没有人身伤害,我赔偿了事。那个朝我大叫大嚷的妈妈,后来还向我道歉,只是,当时我心神已不在,没来得及告诉她我有多难过多抱歉。

过去了,都过去了。一如人和人之间在互相驯服,人和际遇、环境之间,似乎也在彼此驯服,彼此接受,彼此呼应、明了。多年前的那宗车祸,一向以来的不如意不快乐,还有昨天的事情。创伤总可以愈合,损失可以一点点挽回,受过的伤害也会慢慢淡忘、原谅------只要心没有改变,永远怀着希望,顺从和敬畏,谦卑而自省。

------珊瑚礁,二零零九年六月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