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乡笔记 之二
文章来源: 娅米2010-09-22 05:47:37

乡村印象

小时候大约五六岁的时候,外祖父随五七大军下放农村,我当时跟外祖父母住在一起,对乡村有一点很模糊的印象。但是因为没有在农村真正生活过,农村在我的印象里只是大片苍莽的庄稼,庄稼地之间又长又不平坦的土路,空旷无边的天空和土地,无限深邃的寂静。正午的云影在阳光下从无边无际的田野上羽翼一般掠过的时候,那种忽明忽暗变幻的光线带给人极其苍茫迷离的感觉。乡村,诗歌一样。 

结婚以后,去了几次公婆的家。看见了开阔荒凉的河滩,茫茫的田野。看见女人们在水渠里洗衣服,结伴坐在院子门口说话喂养孩子,牛和驴被拴在院墙下面,院子里的菜地上悠然地开着黄色白色的小花。长的豆角在架子上挂着,藤子上吊着老而大的丝瓜和嫩得带刺儿的小黄瓜。 

今年回去,在公婆家住了一周。每天早晨同一时刻,总是被沿街叫卖的声音吵醒,只听懂了一句话,“卖馍,油炸馍豆渣馍。再过几分钟,又会听见私立学校的校车呼啸而过,大喇叭里唱着童谣,“爸爸的爸爸叫什么?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爸爸的妈妈叫什么,”,歌谣还没唱完,车子就已经过去了。然后我们起床,看见院子里高高的树上被树枝遮挡的天空,树梢儿的尖儿上起着乳白色的雾,一个或者闷热阴沉或者干爽晴朗的新的一天就开始了。 

公婆家里养着两条大狗,两只小狗,还有两只小花猫。两条大狗都很瘦,一条纯黑一条棕黄。黑狗刚生下七只小狗,饿死了四只,送人一只,只剩下双胞胎似的两只小狗,比猫还小。两只小狗每天乖巧胆怯地围着大黑狗,院子里四处转转,然后就挤在妈妈身边吃奶睡觉,被孩子们团团围住的时候,就眼神怯怯地盯着人看。大黄狗独自一个,孤僻而独立,跟谁也不结伴,小黑狗若去找他,他就立刻不屑地起身离开。院子大门打开的时候,大黄狗有时会趁机溜出去四处逛逛,门再打开的时候,又准确无误地找回家来。上午阳光大好,大黄狗就躺在太阳地里晒太阳睡觉,挡路了被人踢一脚也不叫,爬起来再换个地方静悄悄地呆着。大花猫也生了一只小猫,白天母女两只猫互相追逐一起玩耍,象两个孩子一样,你推我一把,我抓你一下,累了就贴在一起睡觉,自得其乐而又相亲相爱。 

到了中午,孩子们会说说笑笑地回来吃午饭,晚上在灯下用旧挂历给开学发的新书包书皮。屋子里的电灯光晕昏黄,房顶上有时会爬着一两只壁虎,地上跑着小狗和小猫。眉清目秀的孩子们嘻嘻哈哈地说笑着,有时快要睡觉了才想起来作业还没做。日子就这么慢悠悠地过着,外面世界的事情也在心上也不在,小小的心里也无烦恼也无忧愁。家里最小的男孩要过生日了,奶奶和妈妈就会提前一天用金色的纸折出很多小元宝,再去镇上订一只奶油大蛋糕。生日的那天,孩子中午放学回来,奶奶会在院子中间摆放一张小圆桌,桌上摆好几盘新鲜的水果和油炸的面果,桌子中间立一个手写的“天地全神”的牌位,牌位前放一只老瓷碗,碗里盛着灰色的沙土。奶奶点燃三柱香对着神牌拜一拜把香插进碗里的沙土,然后过生日的孩子跪在神的牌位和袅袅缭绕的香烟面前自自然然地叩了头,就可以撤去食物,开始吃饭了。

这样一个庆祝生日的仪式,对我来说很新鲜,一个孩子那么自然又虔敬地拜谢拜求天地的样子,不由让人心生感动。对于我这个没有根的都市人来说,跟一块土地一口老井一棵古树相联系的家园感,我是从来没有的。父母所在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甚至父母的故乡,也是没有某一棵老树或者一口老井在那里等待着被思念的。至于将来我自己的孩子,在她们的记忆里,故乡与乡愁的甜蜜与痛苦就更加淡薄了吧?作为一个不断迁徙的现代人,我们所谓的乡思追究起来就显得有点可笑。我们可以说的可能只是我想念曾经住过的某个地方,而那个地方与我之间的联系,或许也就几年十几年而已,那片土地里,也并不曾埋葬着我的祖父和祖母。
 

纵使这样,我们依然离开了家园。三十年前,一个16岁的孩子离家求学,然后越走越远,把这样一种亲近朴素的生活抛在身后,只是隔些年象燕子一样飞回去看一眼再看一眼。古井仍在,什么都没有改变,改变的只是父母一年一年老去的容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