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铁龙:今昔
文章来源: 过耳风2009-05-07 13:12:01
上高中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说:我们这里的人只要出得了这个山沟,
向东过得了三峡,就一定能成大器。

  当时我把这句话记在心上了,我暗想:我岂止要出这个山沟,过那个三
峡,我还要去更远更远的地方呐!

  更远有多远?我年轻的心里一片混沌,只知道我要一直一直走,走得越
远越好。

  高考填志愿,我选了一个离家三千公里的学校。等我拿到录取通知书,
打听到到那个城市仅仅需要坐一天一夜火车,再转坐两天三夜的火车时,不
免有点小小的失望:怎么会这么近呢?长到十几岁最远只去过五百公里以外
的奶奶家的我,还无法知道这段车程的辛苦和麻烦——而我还年轻,手头有
大把的时间。

  在大学里,我属于在野派:抽烟,喝酒,逃课,嘲笑争取入党的同学…
…四年以后的毕业分配是对我吊儿郎当的大学生涯的报复:我被发放回原籍,
虽然是省城,但却是又回到了三峡以西。

  我当时很悲愤,却并不气磊,因为我觉得自己属于另一类人:卓尔不群,
与众不同,注定历经磨难。于是我把档案挂在亲戚的单位,只身又跨过三峡。

  八十年代中期的东部沿海地区,已经在洋溢开放的空气。我揣着大学毕
业证,从一家公司跳到另一家公司,从一个城市转战到另一个城市。现实跟
我玫瑰色的梦想格格不入,眼看光阴荏苒,岁月蹉跎,而我,仍然一事无成。

  我开始怀疑自己和这个世界的关系,展眼看看周围的人,觉得他们似乎
个个都苟苟营营,但似乎又个个都比我顺利,比我幸福。我认为是这个世界
在跟我过不去。

  这时候我的前任姐夫,年轻的银行行长接班人,受到我家人的委托,以
出差为名义,跟我进行了一次深谈。我还记得他说:中国这么大,人这么多,
聪明的一抓一大把,漂亮的一抓一大把,有钱的一抓一大把,什么什么的都
是一抓一大把——你以为你是谁啊?

  我思考这句话后面隐藏的东西,问自己:你以为你是谁呢?

  我真的不知道我是谁,但又真的以为我是谁。我试着用姐夫的眼睛来看
自己,看见一个酸臭烘烘,怨天尤人,怀才不遇,时刻期望一步登天的傻瓜!

  姐夫的沿海之行很成功,我这个浪荡子发誓从此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生活是一首讽刺诗:当我用另一种曾被我不齿的态度面对它的时候,阴
霾的天空转晴了,曾经关闭的门户一扇扇竞相开启—我和这个世界又握手言
和。

  正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小小。

  这个女孩子漂亮聪明,性格浪漫,过着一种希奇古怪的生活:她嗜烟如
命,酒量惊人,明明薪水不菲,却租住着破烂的房子,睡在朋友遗弃的小床
垫上,没有床架,也没有象样的家具,到月底包里的钱只够买方便面。她我
行我素,违经叛道,经历不凡,跟她在一起到时候,她周身的光亮让我眩目。

  然而每次离开她之后,当我又拿冷眼重新打量她的时候,我看到她各种
表象之后的实质,竟然跟我已经离弃的自己如此相似!正在日趋正常的我,
理智地感到她的不正常所面临的前途是十分可忧的。她对于我残存的旧我的
吸引力有多大,我的新我对她的抗拒力也就有多大。

  事实没有出我所料,当我以一个正常人的身份混得越来越头脸齐全的时
候,固执于自己的非正常的小小,却在另一条路上越走越远。在某一个晚上,
结束了她的寻找。

  小小的去世对于我肯定是一记重锤,但是我当时正津津乐道地忙于塌实
的生活,并没有时间去细想。

  后来为了更真实的生活,我和家人飘洋过海来到德国。两年以前签订购
房合同的那天,我独自坐在阳台上直到深夜。想起高中语文老师的话,心头
似悲似喜。如今的我,早已越过三峡,甚至跳出国界,而那个愤世嫉俗的少
年人也早已变成忠实维护社会次序的正人君子——生活又一次让我意外:当
我抛弃了最初的梦想之后,不期然却又实现了那个梦想。

  然而我少年远走高飞的梦想真的实现了吗?如果没有,在踏遍万水千山
之后,我已经是人在天涯——而天涯如此之近,我还能走到哪里去呢?

  周末慵懒的早上,从支离的乱梦中醒来,满眼是不成片段的影子。在透
过天窗射下的阳光中飞舞的尘埃里,小小的微笑影影约约,似乎伸手可触,
却又遥不可及,让人怅然。

  也许我对于小小的怀念,更多是出于对自己青涩时期的恋倦—经历了人
间百态,对过往的岁月,反而生出来了些理解和悲悯?也许我少年时不愿安
定的血液,一直隐伏在身体的某一个角落,虽然曾经被我有意淡忘,却时刻
在那里等待着,准备侍机而动,呼之即出?

  小小风在她的文章里写道:“……柯尔律治曾经写到,‘如果一个人在
睡梦中穿越天堂,别人给了他一朵花作为他到过那里的证明,而他醒来时发
现那花在他手中…,那么,会怎样呢?’那么会怎样呢?反正他已经醒来了,
不可能重回天堂。如果可以回到天堂,遇见的也不再是那同一个送花的人”

  其实就算可以重回天堂,岂止不会再遇见那同一个送花的人—那个寻找
天堂的人,不也再不可能是当初梦中偶然穿越天堂,惊喜不已的自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