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励之: 写在“赞美我主”之后的午夜里
文章来源: 小泥山2009-01-13 11:36:42
       

        1979年12月2日晚,我在英国剑桥参加了一次宗教活动,一次真正的基督教的教仪。印象是奇特的,幻想式的。

  12月25日是圣诞节,即传说中的耶稣基督诞生的日子。按照传统,在到来月的第一个礼拜天,要举行仪式来缅怀和赞美基督的降临。

  皇家学院的教堂的教长邀我参加这一典礼,给了我一张会众合唱席的票。我应邀了。

  开始我并不清楚这个活动的份量。后来,有的英国朋友得知我拿到票,都很羡慕。有一位来访者告诉我,只有虔诚的教徒和他们看重的客人,才有可能拿到一年只有一次的票。这我才明白,原来这还是一次“大典”呢!

  我还曾有另一方面的顾虑。我参加这种宗教活动是不是又犯禁了呢?象我这祥在外国进洋教堂的CP,可能是绝无仅有的吧。甚至是不是会被指责为相信上帝了呢?“从大爆炸而皈依宗教”是一种相当标准的上纲法啊!后来一想,其实,这种宗教生活,在我早已不是第一次参加了。十年浩劫期间,哪一年不也都必须参加赞美我主降临的教仪吗?我参加过那多次东方的圣贤赞美活动,仍然被怀疑为不相信我主,所以,看来参加一次西方的赞美活动,大概也不至于会被怀疑是个虔诚的基督徒吧?

  仪式在晚上8时半开抬,但属于合唱席的人,必须在8时10分之前入座。我8点正到教堂(顺便说一句,皇家学院的教堂是剑桥的标志,是这里的第一景),已有许多无票者等在门外期待着可能进去的机会。

  用我们熟悉的语言来说,这个仪式是一次集体的演出,由独唱、对唱、小合唱、朗诵及大合唱组成,编成一个完整的颂歌。独唱、小合唱等由颂歌队表演,大合唱就是我们会众合唱席的任务,大约有三四百人。到场后,每人可以拿到一本全部演出的唱词以及或站或坐的动作指令。你们一定可以想象得到我的紧张心境。在国内,我都极少参加过合唱演出,何况到周围都是洋人的环境。不过中国的历史终究是长,中国人的计谋何止三十六条,今天我只要用一条就够了,这就是:滥竽充数,且来充一充吧!

  仪式前后历时一个半小时,站起来唱,只有三、四次,大部分时间是坐着听。由于有歌词在手,虽然是古英语,但也大体可明白主要的意思,是一次很好的音乐欣赏。颂歌队没有女声,而由童声和男声组成,突出童声可能是象征新生的气氛。童声极佳,外国童声与中国童声不同,开始我还以为是一种特别的女声。加之教堂极高,圆形的穹顶,使共鸣与回响之声似从天上来。为了使人产生似入神界的崇高感,教堂的建筑师们的确费了一番苦心。以管风琴为主的声音虽然以前也听过,但在这个教堂中听,味道迥然不同。不能不使你认识到在西方文明中,教堂文化是极其重要的一方面。

  我周围的几个不相识的会众,都很认真。每当轮到我们唱的时候,他们都一丝不苟,连字尾的S也都唱出来。这时,我只能肃立。其实,这种赞美诗的曲调并不难,很易上口,以我这种低能的音乐天分,我想只要学几次,也是可以唱的。

  不过,当我在肃立的时候,我想到的并不是学唱赞美诗,而是一个老问题一再出现在我的心头:为什么基督教在西方有如此强的影响?剑桥无疑是最讲究科学的地方,为什么宗教教仪竟会吸引那么多的学者和学生?我到欧洲以后,这是使我最不能理解的问题之一。在东方,特别是中国的知识分子,“敬鬼神而远之”,对宗教从来是淡漠的。西方的科学和宗教几乎同时传到中国。前者在中国知识分子中引起强烈的反响,但宗教似乎仍然没有伴随着科学而赢得中国知识分子的欣赏。科学与宗教的关系似乎是那么了然,怎么能使得二者兼得呢?

  今天,在合唱进入高潮的时候,这个问题更加尖锐了。但或许我也悟出了一点答案。

  中国的知识分子,对西方的文艺复兴是有了解的。但是,对宗教改革却往往不清楚它的意义,或者重前者,而轻后者。其实这都是对西方历史的不了解。宗教改革对西方的影响,并不下于文艺复兴,实质上,二者是不可分的。海涅在论西方的思想史的时候,第一个讲到的就是马丁·路德。当然,这与海涅强调德国的影响有关,但宗教改革在西方的确是新思想的启蒙。

  文艺复兴的主要精神旗帜就是人本主义,而这种精神的相当部分是通过改革了的宗教体现出来的。列昂纳多·达·芬奇、米开朗基罗等文艺复兴时代的大师的作品许多都是与宗教生活相联系的。他们画的是“最后的晚餐”,雕的是圣母怀中的基督。但是,他们是通过这些宗教故事来表现人性,而不是表现神性。这是历史与传统造成的一种奇怪的结合。虽然在这些大师的作品里出现的是神,但体现出来的精神却是友谊、母爱、怜悯、同情……即人性,而不是神的至上,或神的权威。因此,可以说,宗教的改革,是把中世纪政教合一的教权即神权的宗教,变成了能与“自由、平等、博爱”相容的一种精神的代表者。这可能是宗教在西方能够延续至今的重要原因之一。

  在这晚的颂歌中,有这样的一首,当一位童声歌手把它唱出来后,我深深感到充满文艺复兴时代的那种古典艺术的美。禁不住要把它译在下面:

    一朵纯洁的玫瑰开放了,

    它从细丝的根苗中萌芽,

    这是上古卜者的预言,

    这是杰西期待的初生啊!

    他的柔嫩花枝的光芒,

    照亮在这寒冷的、寒冷的冬天,

    这漆黑的、漆黑的午夜。

  这难道不使你感到,与其说它是在歌颂作为一个神的基督的降生,不如说它是在歌颂作为一个人的新生吗?

  应当再声明一遍,我是不信上帝的。但是,对于文艺复兴的大师们把宗教中的神变成人,这种充满人本主义精神的艺术,我是倾倒的。它们堪称是人类文明发展史中的精华之一。

  相反,自我标榜为大大超过文艺复兴的“文化大革命”,则是要把个别人变成神。不是吗?!我们回想一下,那时每年也要唱的降生“赞美诗”中,哪有敢把主的降生用柔嫩的玫瑰来加以比喻的呢?那样不就大大有失神一般的威严了吗?至于那种“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的低劣“歌”词和吼叫式的“唱”腔,更不能不使你感到把中华民族的文明糟蹋到了何等地步!

  中国虽然一直没有被有形的宗教长期统治过,但是,中国被没有宗教形式的宗教统治得太久了!

  难道不是吗? 

记于1979年耶稣降临的午夜

原载《生活》半月刊第一期,1981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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