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九年
文章来源: 小泥山2008-10-11 12:11:38

前些天在网上,因被冤枉而失去了二十四小时的话语权,然后又受到文革式的批斗。博客开张之后,还有ID闯进来,要枪毙我和几个持不同意见的ID。因此这些天总在想,难道文革真的会再来?


下面给大家讲讲自己在一九八九年亲身经历的一些小事,是否能以小见大,请大家讨论。

先来看看当年包括我在内的老百姓。

那年我在一所大学教书。七月中旬放假之前,教研室政治学习,要求大家讨论对学潮的看法。我当时慷慨激昂地发言,对戒严令之后依然混乱的北京我觉得难以置信,对学生和市民的行为我又表示理解,我以为政府应该有很多值得反思之处,等等。正说得来劲呢,教研室组长打断我说,该休息了,二十分钟后继续。当时我觉得他有点莫明其妙,事后才意识到,他其实是在保护我。

九月份回校开学,教研室政治学习时的气氛与七月可大不相同了。组长让最年轻的一位教师念报纸,然后大家讨论。记得只有两位老党员教师发了言,说她们不愿看到文革式的混乱重演,所以理解政府的极端行动。她们说完后,剩下的十来位,一声不吭。真是死一般的寂静。十来分钟,像几年那么长,然后就散会了。我估计当时全国大多数的高校教师都是这样用沉默来抗争的。附和政府的是少数,敢于直言的更是极少数。

再来谈谈基层领导。

五月十八日,我们学校的青年教师拉了一支队伍去游行,声援北京的学生,呼吁政府早日和学生对话。我不是组织者,参与而已。戒严令之后,我系九名上过街的教师名单被报到了校党委。据说只有我们系上报了,因为我们的总支副书记H是个十足的党棍式的人物,打报告是他的拿手好戏。在后来的所谓“平暴”运动中,他成了“英雄”。

幸运的是,H不是正书记。正书记C是个老干部。资格很老,个性耿直,好多年就一直是系里的总支书记。系教师大会上,C书记要所有参加游行的教师私下找他谈话,任何时候都行。我那天偏偏溜回了老家去了。等我返校,立刻有同事通气,我当晚就去了C书记家。他一见我,眉开眼笑,不停地说话,大意是,他知道,年轻人,热情高,爱国心切;来了就好,不用写什么检讨,不要背包袱,等等。他根本就没有让我说话的意思,我嗯了几声,就告辞了。我估计,学校是要求我们写检讨的,但他把我们九个全保下来了。

后来C书记还专门和系里的青年教师开了一个会,大谈反右和文革期间,他所见的因为“不小心说错话”的人所遭的厄运。他告诫我们,要小心说话做事,不要冲动,政治是险恶的。虽然他的话,和我所相信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合拍,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爱护年轻人的。可我们国家的政治,什么时候才能不惩罚那些“不小心说错话”的人呢?

再说那位H副书记,我出国后,听说他被调到了教材科,不再有权力管理教师和学生的“思想问题”,我深为学校感到庆幸。

还有一件有意思的事,特此记录一下。学潮前,学校正分房子。按照原来的打分规则,教师和教工一块儿评分。够资格分房的教师大多是七七,七八级,上大学前有工龄的,他们分挺高,能分到较好的楼层和单元。学潮后,学校突然改变规则,两栋房子,教师教工各一栋,分别打分。这样一来,青年教师可吃了大亏!别提什么好的楼层和单元,有些原先有份的,都没房子了。要知道,学校的教工,大多都是老职工的后代,和学校的掌权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趁着学潮后学校乌云满天,掌权人居然玩这样的低级把戏,青年教师们表面上平静的吞下了这苦果,只是私下里抱怨说,我们又成了臭老九了。行动上,很多都忙着出国,或调动到特区去,溜之大吉。正所谓,民主国家,百姓用手投票;专制国家,百姓用脚投票。不幸中的万幸,改革开放之后,大家有了开溜的机会。

最后来评评高层领导和政策制订者。

五月二十日的戒严令中,李鹏强调了不会“秋后算帐”,他做到了吗?如果戒严令颁布之后,学生,市民全部撤离,情况会是如何?这个问题,不是我这篇小文能回答得了的。在我后来的出国申请中,“五月十八日参加游行”是政审评语中的一条,一直带到公安局,但没有人因此而为难我。

学潮后的几年里,国内的政治气氛可以说是“诡异”的,高校更是敏感。那时,教育部出台了一套新的出国政策,硕士毕业,要服务五年,如果有海外关系的,可以交钱走人。那个可笑的政策好像没实行多久,不过我正好赶上,因此而推迟了一年出国。不知这算不算“秋后算帐”。

我平时不怎么注意高层领导的讲话,只是那时申请出国,有时会翻翻报纸。记得九零年,不知是一个什么场合,李瑞环说,对介入学潮的人,除了极少数的,都应该是人民内部矛盾,不能扩大打击面,揪住人不放,走向极左。不知他这些话,救了多少人。当时的我,真是特别感激他。后来看他那么潇洒地退出政坛,更加认定他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

赵紫阳因学潮而下台,他的罪名是分裂党。比刘少奇的罪名要好听些,下台后的待遇更是好得多了。从华国锋,胡耀邦,赵紫阳,到今天的江泽民,应该看到,高层的政治斗争,已经文明多了,这,应该是进步吧。

说了这么多,再回头看看,文革会再来吗?我以为不会,因为人民不再像从前那样盲从,也不再会把领袖当作神来崇拜。今日的中国,面临全球可能的经济衰退,如果没有能力尽快进行政治改革,建立公平,公正的社会,缓解贫富差别,那等待着中国的恐怕就不是文革,而是更为糟糕的“武革”了,那将是全球中华儿女的灾难。

几天前,泉水同学问我,如果政府作恶,我掉头走开,我对政府的行为是不是纵容?我说,是的。

回到八九年,有一个我头一年教过的学生,应该七月毕业,但因为学潮期间,去了北京,所以被延迟毕业。九月之后好久,我还看见他在办公室。我只是他的大课老师,他没问过问题,所以没同他说过话,但我知道他的名字,改过他的作业本。为了不给自己惹麻烦,对他的遭遇,我选择了沉默。不仅没在系领导那为他说话,也没有在他那么困难的时候,私下对他表示一点同情和安慰。这么多年来,常能想起他坐在办公室的样子,心里总有那么一丝愧疚。

学潮之后,我选择了出国,然后又放弃了中国国籍。对我祖国的人民,我心中有愧吗?我不知道。我还在思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