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伟随笔 |《长者的市井语》
文章来源: 路边野花不採白不採2022-12-03 18:34:55
《长者的市井语》
 ——耳闻二三事(1
前天,11月都29了,上海还是22度,罕见;
昨天,上海居然飘起白雪,速冻降温!异数;
下午,网络突然跳出黑块一块一块,越聚越多,黑云压城,直至霸屏,原来前总书记江泽民走了!我们不悲痛,因为老先生也活到高寿97岁了,讣告说:96岁,但华语民间敬赠老太爷一虚岁,希望他更长寿。
网络是民间的汪洋,到了晚上,回忆文章纷至沓来,称呼也变了,层层扒笋壳,一长串的谥号没了、官衔没了,末了连名字也没了,只剩下民间赤膊封号:扬州长者,最后只剩下菜芯:长者!这些天,一说长者,天下人心领神会。长者是庙里的弥勒笑佛:双手环扣,习惯地搭在肚子上,胖嘟嘟的脸、咧着嘴开怀笑,一面孔喜洋洋。你敬他也笑,不敬他也笑,他更像我们的父执辈,浙西山坳里一派暮色苍茫,炊烟犬吠,淡然和蔼。

长者一走,我的记忆库里不断涌现他的轶闻趣事。 
80年代,凡是读书看报的,都知道上海有个徐锦根,他是《解放日报》的时评快手,针砭社会现象的言论几乎天天见报,文章见报率约等于报眼的天气预报。198776日,《人民日报》刊登了他的时评:《事必躬亲的另一面》,大意是各部门领导不担肩胛,结果部门间扯皮,坐视水龙头白花花流出。提出:第一把手应该一抓到底。
时任上海市长的江泽民看到了,在710日市政府扩大会议上专门谈起:解放日报有个记者,写了领导关水龙头,他懂不懂领导艺术?第一把手抓大事,具体事情应由各级职能部门负责。在座的另外一家大报老总忍不住耳语:徐锦根倒霉了。《解放日报》老总坦然自若,说:这有啥?记者为什么不能有自己的想法!这就是那个时代的新闻自由度。当晚徐锦根给江泽民写了一封信解释:
    “我是根据本报的一则新闻写的,对于新闻以外的事情没有做进一步的调查,对市长体察民情的苦衷缺少体验,因而使文章显得有些偏薄,请您谅解”。
 
隔了一日,江泽民亲笔回复:
    “如果......不论巨细事必躬亲,必然会陷入事务主义,这是一种手工业工作作风。久而久之,就不能发挥各级组织的作用,势必分散领导精力风扇,捡了芝麻丢了西瓜”。
 

表明自己观点后,又话锋一转:

“我对你这篇文章用意和批评的主流是完全理解的,我就是有上述的那么一点意见,希望你不必介意,而且继续欢迎你,对市政府包括我个人的工作提出批评意见,相处久了你们会了解我一项组长同志之间要肝胆相照,但我就是有个缺点,有时态度生硬,语言尖刻,上海人称之为“吃相难看”,请你谅解,书不尽意。

专此即致敬礼 
江泽民”
 
恭敬如仪,老派人物。
 
对上海籍的记者选用上海人的“吃相难看“,一下子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就像隔壁老爷叔的口吻。信里没有口号、官腔,行云流水家常语。
徐锦根马上写了评论,标题好像是:虚怀若谷、纳谏如流。我是在邮局门前的阅报栏看到,仿佛见天宝年间盛唐气象。
《解放日报>想将回信收归《解放日报》档案室,徐锦根力争:这是给我的私人信件,应该归属我本人。结果原件留在徐的手里。那个时代,组织与个人是平等的,即便是牛哄哄的脱胎于中共中央机关报的上海市委机关报。
徐锦根那时风头正健,给各大报写文章,后来他告诉我,觉得每天都在重复自己,胜利有些无聊,决定闯荡美国。在美的第一份工作朋友介绍去仓库,想不到是搬运工,一个文弱书生,腰椎盘也受过损,吃不消,他找到老板,拿出报纸——几天前他写的美国国务卿舒尔茨的访谈,老板故作惊悚:“噢,看来徐先生的工作应该让国务院安排”,挫人嘛!徐锦根后来去了华人报纸,老板是个很狭隘的台湾小生意人,徐拿出复旦大学新闻系的毕业文凭,他闻所未闻。拿出《解放日报》的记者证,他也不认。老板做纺织品生意的,办报企图想扩大影响,起码做广告不必再付钱了,结果每年补贴六万。蛟龙困池,徐锦根忍辱负重,先做排字工,渐渐崭露头角,他对老板建议:中国影响越来越大,编辑方针应该转向报道中国大陆,而不是拘囿孤岛台湾,这样报纸销路与影响也水涨船高。老板也走投无路,自然同意,徐锦根回国拉广告,以扩大中国企业的美国的声誉。这时长者已经到北京担任总书记,徐锦根特地去找他,长者请他到中南海,见面直呼小名:“锦根”,接着很好奇地问:“哎,记得侬是读俄语的,怎么办起英语报纸?”,接着自问自答:“噢,毛主席讲过:外行领导内行”。当时他是江总书记啊!那么平民化,就像小花园下象棋的老人。再说,徐锦根与他曾有过节的呀!长者不记仇,胸襟有丘壑。

长者不搭官话,不掉书袋,充满市井烟火气。1988年夏天,江泽民已是上海市委书记,在全市厅局级及以上干部会议上,江强调要优化外资投资环境:“外资不容易,人家到你上海来投资建厂,不是‘划鳝丝’那么简单。‘划鳝丝’只需一块板,一把废弃的牙刷柄。办工厂需要大的投资,搞厂房、设备......”连划鳝丝的步骤都那么清楚,估计会上说的是上海话,“剖”鳝丝只有上海话这么说:“划”鳝丝!(钉住黄鳝三角头,从左往右,一划一划,划出一缕缕,回家切段,掂锅爆炒,撒上葱花、胡椒粉,上海一道名菜:响油鳝丝!)
至少“划鳝丝”三字,肯定说上海闲话,换作国语就是“画”鳝丝了,反而在场的上海人与外地人都听不懂了。那时的上海干部,至少处以下,文化、科技、卫生及新设立的机构局级干部,基本是上海人。
最后还用外语搓搓上海人得寸进尺的小精明:“外国人说上海人too wise to be clever......”说完还翻译:聪明不高明。沪语与英语,通吃!上海人老话:有噱头。长者说话有时令人发谑。 
这几个月,网络不断流传朱镕基到上海任市长时做的就职演说,讲到自己性格急躁,常得罪人,书记江泽民插话:“用上海话讲,这叫吃相难看”,上海闲话不打嗝楞,全场哄堂大笑。江泽民是扬州人,他的国语充满了扬州口语:“我”读“窝”,北方圆口型。但他的上海话呱啦松脆无杂质!尤其他的亲民口吻,活脱脱隔壁老爷叔!上海人认可他,称她夫人:“王阿姨”,那个时代,阿姨是上海人对年长女性最亲切的称呼,首先是娘家人,其次心理暗示,阿姨比娘娘嫩。
山西有个省委书记胡国富,农民出身,一口山西口音的国语,尽是村里老百姓口吻。退休后,常去农村老乡家串门。我的一位山西籍的北京朋友刘豪,一次陪母亲回山西,正好与胡国富老书记同车厢,刘妈走上前叫道:胡书记好!胡国富站起来,一口山西话:你咋认识我?刘妈实话实说:“电视上认得您”。胡国富看着刘豪:“这是儿子”?“对”。“孝不孝”?“孝”!“儿子孝不算,还得媳妇孝”,老人透露出民间的人情世故。刘妈答:“媳妇也孝”。老书记话锋又转了,说:“媳妇也是自家闺女”,多会说话啊!因为都是人话。
胡国富在江泽民做总书记的时候当上省长书记,江泽民去山西考察,胡国富一反常态,带着总书记往最穷的吕梁地区跑,让山里村的穷孩子集中起来,总书记看了心酸,胡书记开始哭穷:“总书记,你看看,山西多穷啊”。总书记为难地说:“中央也没有钱啊”,当初,分税制前,中央真的穷。胡国富顺势提出:“部队驻地下面都是煤,拨给我们山西么。”胡国富就是这么实在。总书记回去后与军队同志商量,胡国富书记提的事办到了。山西人至今记着为民谋利的两位老人。
有位朋友的儿子,大学毕业,创业小有成功,母亲让他去在官场的舅舅处禀告,舅舅哼哈听完后,站起来拍拍小外甥的肩膀:“小伙子,好好干”!这话搁在首长对小兵,很亲切,但对自家人,就是门面话,有些隔。想起一句古话:“一行为吏,此事便废”,连人话都不会说了。我有位同学,放着大学老师不干,去环卫部门做个小头头,多些补贴。同学聚会,开口闭口:“阿拉政府”,好像政府是他家的买卖,别说拉开与人民的距离,连同学也没得做了,什嘛玩意儿。
看看长者,九鼎至尊,依旧说百姓话。看到上海干部,说上海话。对布衣交,直呼小名,距离一下子就没了,就成了人民中的一员,今天他走了,入们都在传颂他的细琐趣事,敬呼长者而不名。
这就是人民的心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