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羽:你家有熊猫吗
文章来源: WQ_黄玫瑰2008-12-27 14:37:19

  楔子
  如果说人生是一本书,那么从读者的角度讲,陶然觉得自己的这本乏善可陈。
  在应该上学的年龄上学,应该毕业的年龄毕业,应该恋爱的年龄恋爱,应该工作的年龄工作,应该升职的年龄升职,一切都按部就班,不早不晚。
  感情生活也平淡无奇,在同龄女子情海翻波几起几落,男朋友像春天的韭菜一样割了一茬又一茬的时候,她和初恋男友林醉已经不知不觉走过了七个年头。
  论及事业,陶然自知资质平平,运气平平,二十七年来所有成就全靠自己努力,一分汗水,一分收获,多劳多得,不劳就没的得,真正按劳取酬,从来没被所谓的馅饼砸过,事实上,头顶上空连旺仔小馒头都没掉过半只。
  就是这么一本书,没有悬念,没有意外,你也许会觉得没啥看头,陶然自己却很满足。
  她不喜欢意外。说起来,七岁那年父亲的离家出走算是她生命中少有的一次意外。
  这样的意外,一次已经太多。
  职业习惯使她总是尽量把所有可能的变化纳入意料之中,然后备出应急预案,未来按部就班,令她觉得安全。
  可是呢,常言道人算不如天算。陶然甘于平淡的人生,老天爷却不甘做一个平淡的作者,它就喜欢让你猜得到开始,猜不中结局。
  于是,故事翻到第二十七页,命运忽地从暗处蹦出来,冲她喊了句:
  “SURPRISE!”

  第一章
  上午十点,艳阳高照,都市里的写字楼像个巨大的蜂巢,一拨又一拨忙碌的工蜂进进出出。
  电梯停在二十九层,门还没开完全,一个红衣女子踩着七厘米的高跟鞋冲了出去,咯噔咯噔走进明澈广告公司。
  总经理助理艾豆豆老远就听到了顶头上司铿锵有力的脚步声,赶紧拿起一堆文件,还没起身,一抹红影就闪到了她面前。
  “豆豆,救命咖啡一杯!快!”
  一阵香风飘过,人都没看清,那影子就闪进了里间的总经理办公室。
  和以往的无数个早晨一样,豆豆张开嘴,只来得及冲着那扇没关稳的门说声――“秦总早”。
  秦琉璃冲进了屋,一眼看到桌上整整齐齐的几堆文件,全都摞得老高,不由得呻吟一声。这年头,打工的累死累活可以怨天怨地怨老板,做老板的累死累活只能是活该。
  坐下,打开电脑,瞪着眼前这堆快把她埋起来的小山,她决定还是先等等那杯救命咖啡再说。
  有人径直走了进来,却是创意总监吴锐,只见他顶着乱蓬蓬的头,眼窝深陷,胡子拉碴,两眼布着血丝,一副几夜没睡要咬人的样子。
  琉璃有种不好的预感。虽然知道熬夜加班对创意部来说是家常便饭,但能让老吴狼狈至此可是很少见。她刚想陪着笑脸殷切问询一下,话没出口就听见对方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
  “琉璃,我跟你说,陶然疯了!”
  琉璃一愣,“哈?”
  “陶然疯了!”吴锐一屁股坐下,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遍,他的声音有点嘶哑,但实在不像在说胡话。
  琉璃有点反应过来了,摇头苦笑:“我说老吴,你就饶了我吧。你看我这昨天刚从纽约飞回来,时差都没倒过来呢,昏头昏脑的实在没力气给你们维和。对了,这是你在公司的最后一周吧?马上就要和娇妻happy去了,临走之前还不跟多年的老战友依依惜别一下?”
  本来,吴锐和陶然作为明澈的创意总监和客户总监,是琉璃的左膀右臂,但是和所有广告公司一样,左膀和右臂在亲密无间的合作之余,也常常亲密无间地“打成一片”。
  广告这东西,实在太主观了,一万个人就有一万个主意。
  行内人公认,广告是门说服的艺术,唯一的分歧在于,是你服还是我服?
  轮到吴锐和陶然这对,一个才华横溢直觉敏锐,一个冷静稳重擅长理性分析,秉性各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谁都不肯服。
  所以琉璃对于这种夹在中间维和的局面早就见怪不怪了,但吴锐近日新婚,寻寻觅觅年近四十岁才找到心仪的伴侣,开心得非要把蜜月过成蜜年,月前一纸辞呈递了上来,声称要带着娇妻环游世界去。琉璃痛失爱将,陶然也痛失战友,本以为他们两位老搭档会在这最后一个月中惺惺相惜,和平共处,不成想,刚刚出差回来就又碰上了这熟悉的一幕。
  不由得琉璃连连叫苦,只得无奈地问:
  “话说,这回又是因为什么道不同不与为谋?”
  老吴疲惫地挥了挥手:“琉璃,你先跟我说,公司现金流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
  “啊?”琉璃眼睛瞪得老大,“老吴,你是不是想问我缺不缺钱?没有啊,咱们小本生意,大钱没有,但也不至于手头拮据。你这话从何说起?”
  “那就奇怪了!你不知道你出门这半个月,陶然像发疯一样,大大小小揽了一堆活回来,也不知道她哪来那么多精力,不停地见客户,调业务单,不停地开策略会!她可以二十四小时不吃不睡,我们创意部可奉陪不起。照这样没命地接单子,每天不是出样就是开会,一天赶好几个deadline,过几天我倒是撒丫子跑了,留下二十几个兄弟可都快吐血了!你要是不缺钱,赶紧让她悠着点!”
  老吴连珠炮的一番痛诉把琉璃说得一愣一愣的:“这……我走之前也没跟陶然特别交待过什么啊。而且你知道,大量接单根本就不是陶然的风格,你忘了她总跟咱们念叨客户在精不在多?”
  老吴做了一个“所以我说嘛”的表情,下定结论:“她中邪了。”
  正说着,豆豆敲门进来了,放下咖啡,问琉璃:
  “秦总,外面许经理找你,要不要叫她进来?她好像有急事。”
  琉璃看了一眼老吴,对豆豆说:“再帮吴总拿一杯来,一样,黑咖啡。顺便让许经理进来吧。”
  豆豆应声,走了出去。
  一个短发圆脸身穿孕妇服的女子推门而入,正是行政主管许美姗。
  她面带忧色,似乎有话要说,看到一旁的老吴,欲言又止,笑着冲他点点头:“老吴早啊,又开夜车?”
  老吴苦笑。
  “美姗,半月不见,肚子怎么也不见长?”琉璃笑问。
  “宝宝还小那,一时半会看不出的。你怎么样?美国那边一切顺利?”美姗一边问一边拉开椅子坐下。
  “不错,顺利完成任务,还有意外之喜,有空跟你长聊。刚刚豆豆说你有急事?”
  “嗯,是有点,其实也算不上什么急事,刚听说你进公司了,想想还是过来跟你说一声。”美姗性格好,讲话也总是慢条斯理的,“是关于陶然的。”
  话音刚落,那两个急性子的人异口同声地问:
  “她怎么了?”
  “别紧张别紧张,不是什么大事情。你们知道,公司不是给陶然配了一辆车嘛,陶然驾驶技术不错,人又谨慎,这么多年就她那辆车收的罚单最少,只是最近有点奇怪,连着撞了两回。十天前是一次追尾,车头损坏得厉害,拖进车厂去修了,今天刚拿出来,我怕她见客户不方便,就临时把那台闲置的桑塔纳调给她用了,没想到昨天又给撞了,不过还好,只是轻微刮蹭。车倒没什么,修也是有保险的,公司这几台车,偶尔撞到碰到也不稀奇,但半个月两次,还是发生在陶然身上,实在有点……不寻常,你觉得呢?”
  美姗探询的目光望着琉璃,带着几分忧虑。
  琉璃紧锁眉头。
  另一边老吴也担心起来:“那陶然没事吧?”
  “放心,人没事,上海的路,车都跑不快。”
  “哦,那就好,我就记得嘛,她昨天因为清莲纸业的一个案子还差点跟我吵呢,能吵架说明精神好,没事。”
  说着,豆豆把老吴的咖啡端来了,琉璃叫住她:
  “豆豆,最近有去客户部那边吗?看没看到陶然有什么不对?”
  “陶总?最近没怎么见,她好像不是在外面跑就是一个人关在办公室里,午饭不大出来吃,晚上好像也走得很晚,有几天可能还通宵。”豆豆若有所思,“好像是有些不对哦。”
  “你不是常和客户部的几个小姑娘一起吃饭?有没有听到什么?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豆豆略一踌躇,才吞吞吐吐地说:“我之前也不知道,……不过,今天好像知道点了。”
  三个人疑惑地看着她,都没怎么听明白。
  “等一会儿。”小姑娘说着,一溜烟地跑了出去,片刻拿了叠报纸进来,放在桌子上,一边哗啦啦地翻找着什么,一边说:
  “今天好多报纸都有登,在哪来着?我刚刚还看到了,……呶,这里!”
  琉璃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那是一张娱乐版,头条一行黑体字十分醒目:“名模牵手网络新贵,甜蜜亮相时尚酒会”,旁边配着整版高的图片,一个美艳逼人的年轻女子,脸上带着骄傲的甜蜜,紧挨着一个高大英挺的青年男子,姿态亲昵。
  一看到那个男人的脸,琉璃、老吴和美姗全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林醉!”

  第二章
  一看到那个男人的脸,琉璃、老吴和美姗全都大吃一惊,脱口而出:
  “林醉!”
  三个人合拢嘴巴,面面相觑,意识到谁都没眼花,那就是林醉,网络新贵,年轻有为的商业巨子,风头正健的悠游公司创始人兼总经理――林醉。
  他的另一个身份,是陶然的男友。
  共君一醉一陶然。
  他们俩的故事,明澈广告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有些耳闻,公司里的剩男剩女们在屡战屡败的时候总会想,看看人家林醉和陶然吧,看看他们俩走过的这七年,就会觉得,也许有些东西仍然是值得相信的,尽管前路迷茫,但终不至于绝望。
  就是那个林醉。
  就是这个林醉。
  屋子里顿时安静下来,谁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还是琉璃打破沉默:
  “好了,我有数了,老吴、美姗,你们先回去,豆豆,打个电话给陶然,说我找她。……那个,报纸留下。”
  凝神思忖良久,琉璃把刊着照片的那页报纸挑出来,折了一折,又折了一折,随手塞到一摞文件底下。
  手边的咖啡一直没顾上喝,抿了一口,有点凉,很苦。
  她眉都没皱,一饮而尽。
  片刻。
  敲门声响起,笃笃笃的三下,不疾不徐。
  琉璃微微一笑,总是这样,对于有些人来说,门是用来推的不是用来敲的,比如吴锐,有些人则是无论何时都会敲门直到听到“请进”,哪怕是对着一扇开着的门,比如陶然。
  “请进。”
  门开了,一个标准版的office lady走进来。
  米色套装,大V领白色衬衫,长发一丝不苟地盘起,优雅利落,正是陶然。
  “早,刚回来?”她笑着冲琉璃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是啊,昨晚到,飞了十几个小时,别提多累了。”琉璃大声地抱怨,“我现在站着都能睡着。”
  “没事,再缓两天就好了,看上去气色还不错。”
  “那是咱的粉好。”琉璃夸张地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脸,起身绕到陶然身边,斜倚在桌沿上问到:
  “陶陶,你最近怎么样?”
  近午的阳光明晃晃地射进来,因为琉璃身影移开直映在陶然脸上,十分刺眼。
  陶然微微偏了偏头,流利地答道:
  “业务这边还算顺利,冠欧汽车和盛记食品的案子客户已经签收,都很满意,牡丹工坊的那个网站设计进度有些拖延,但主要是由于客户那边内部意见不统一,来回反复浪费了很多时间,另外最近接了几个新单,其中有两家单子很大,做的好了希望能发展成长期客户。对了,我让豆豆放了几份合同在这儿,就等你签字了。”
  琉璃笑:“不急,我听老吴讲了,说你最近废寝忘食,效率惊人,他投诉我欺压你呢。也真是的,半个月做这么多事,你不吃不睡啊?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怕是很快就要实现共产主义了,你让我们这种资本家怎么活?”
  面对老板的冷笑话,陶然弯了弯嘴角,算是捧场。
  琉璃却收敛笑意,又问:“最近你怎么样?”这次她加重了那个“你”字。
  陶然的脸色不易察觉的一僵,旋即恢复正常,答得简短又迅速:“我?挺好的,老样子。”
  琉璃忽地恼起来,她从来就不是个能沉的住气的人,顿了顿,转身把那页报纸抽了出来,递到陶然面前:“那这是什么?”
  陶然接过来,瞥了一眼,顺手放回桌子上,平静地回道:
  “没什么,我和他已经分手了。”话里没有一丝起伏。
  琉璃眉头拧作一团:“为什么?”
  “不为什么,无疾而终。”
  大多时候琉璃都十分赞赏陶然的冷静和沉着,但显然不包括现在。她撇了撇嘴:“无疾而终?翻译成中国话是不是就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陶然对她明显的不满无动于衷,垂下眼睛,表明不想多谈。
  琉璃叹了口气,拉过椅子,坐到陶然身边。
  “陶陶,你瞧你又是这副死样子。你知道我不是爱管闲事的人,要是别的什么人,分手八百次我都懒得理,可你和林醉怎么可能说分就分呢?上个月咱们仨还一起吃饭呢,不都好好的?这后来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好帮你想办法啊。”
  陶然当然知道,琉璃是真心关心她。
  自从六年前进入明澈,直至今天,眼前这个坏脾气女人早已不止是她的老板,更是师长、朋友,甚至亲人,正因如此,她不想她担心。
  她拍拍琉璃的手,语作轻松的说:
  “真的没什么,可能,是七年之痒吧。”
  琉璃真的火了,眼一瞪,牙一咬,“我看是林醉这小子皮痒!”
  她一把抓过手机,陶然按住她,飞快地说道:“琉璃,报纸上写的是真的,那是他的新女友。他要分手,我同意了,就是这样。”她看着琉璃的眼睛,半是郑重,半是央求:“别去找他,我不想难堪。”
  “你同意了?七年啊,你就这么说同意就同意了?”
  “不然怎样,一哭二闹三上吊,还是满地打滚抱大腿。到了这种地步,又有什么意思,做人不能太琼瑶。”陶然难得的说起冷笑话。
  琉璃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笑。
  “说得这么轻松,那车又是怎么回事?”
  “是意外。”
  “少跟我轻描淡写!陶陶,我不是第一天认识你,你这个死犟脾气,什么都憋着烂在肚子里,明里暗里不知要吃多少亏!就算是这个人咱们真的不要了,你有什么委屈也该说出来,不是玩命工作就是整天撞车你是想吓死我?”
  “你别急嘛,没那么严重,真的。”陶然温言细语,听上去更像是她在安慰琉璃。
  谁都知道,琉璃这个人着起急来像个火药桶,方圆一里鸟兽尽散,人就更是有多远躲多远,偏偏是对着陶然一筹莫展,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十分的力道莫名其妙就被卸解个七七八八。
  她疑惑的目光在她的脸上逡巡。
  认真看上去,陶然有些许的清瘦,眼睛底下带着疲惫的阴影,在薄妆的掩盖下倒也不怎么明显,神情却十分平静,像一片静海,波澜不惊。
  琉璃在心里叹了口气,她不相信陶然真的若无其事,可她也知道,陶然打定主意的事,任何人都无计可施。只得挥挥手:“算了,要是你真的不想谈,就算了。不过从今天起,放你一个月的假,把手上的案子暂时分给别人去跟,你愿意休息也好,出门散心也好,都随你。”
  听了这话,陶然居然没心没肺地笑了一下,“一个月那么多?老板你突然这么大方,我很不习惯的。”眼看着琉璃又要瞪眼睛,她连忙收起玩笑,安抚道:“放心啦,我真的没事,失恋而已,死不了人的。你放我一个人无所事事,才真的会闷死人。”
  琉璃气馁:“好好好,懒得管你。”说罢,返身回到小山一样的文件堆后面,看样子是真的有些生气了。
  陶然不以为忤,轻轻笑笑,转身离去。
  琉璃一贯如此,把喜怒哀乐都写在脸上,脾气也像一阵风似的,来了就去。
  陶然是羡慕这样的琉璃的,直白、坦率,活得肆意透明,简单清澈。
  陶然的世界,是不同的。

  第三章
  到家的时候已经夜色阑珊,进了门,陶然揉揉疲惫地有些僵硬的脖子,放下包,弯腰去寻拖鞋。
  突然间所有的动作都停下来。
  黑暗的屋子里,有道微弱的光线吸引了她全部的注意,她缓缓地直起身,光着脚,轻轻地沿着那线光走过去,直到书房。
  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他正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忙碌着什么,察觉到门口有人,他抬起头,像无数次往常那样微微一笑:
  “回来啦,饭菜在微波炉里,今天阿姨做了你喜欢吃的栗子鸡。”
  她真是喜欢他的声音,低沉的,带着一种特别的磁性,熨贴地拂过耳侧,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她没有动,就那么挨在门边,头倚在木框上,默默地望着他。
  电脑的荧光在他的脸上跳跃,使他看上去有些陌生。
  屋子里很安静,能够清晰地听到手指敲击在键盘上的哒哒哒的声音。
  无声无息中,她的眼泪扑簌簌的落下来。
  不可抑制。
  ……
  一阵心悸,陶然猛地睁开眼,四下漆黑一片,喘息未定间,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没有湿意。
  床头钟荧荧的显示:4点13分。
  天快亮了。
  她爬起身,目不斜视地经过空荡荡的另一边床,走去卫生间。
  刷牙,洗脸,上妆。
  粉底,眼线,腮红。全神贯注于手上的每一个动作,耐心而细致,像是对待一件异常重要的任务。
  全部结束的时候,4点54分。
  进到厨房,煮一壶咖啡。很快,浓郁的香气溢满整个房间。她斟上一杯,走到露台,窝进宽大的藤椅。
  夏末的早晨,刚飘过一阵雨,空气凉沁心脾,天空是烟青色的,远处的高楼笼着一层淡黄的光晕。
  陶然安静地注视着这座城市渐渐醒来。
  拂来一阵凉风,握着咖啡杯的手有一点抖。
  这不是她第一次梦见林醉。
  她又梦见他回来了,莫名的,即使在梦里,她都知道这一定是在做梦,眨眼间悲伤汹涌而至,迅猛得来不及防备。
  很奇怪,梦里的自己哭得很凶,陶然这辈子流过的眼泪加起来都不会有梦里那么多。
  陶然很少流泪,可能是因为见过太多的眼泪,早已免疫。
  妈妈为了那个抛弃她的男人哭了整整半生,陶然一直不解,一个如此瘦小的身躯里怎么能释放出那么那么多的液体,完全不成比例。
  或许是母女连心,母亲有先见之明,早就把她的那份眼泪流完了也说不定,陶然有些自嘲地想着,只有自己像个睁眼瞎子一样,琉璃说的没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事情发生的那天毫无预兆。
  她回到家,天色不算太晚,林醉也已回来了,在等她吃饭。平常两人都忙,一起吃晚饭的机会不多,所以她还挺开心的。
  两人随意地聊了点各自公司的事,没什么异样,至少陶然没觉得。
  “前天晚上《浪迹》同时在线人数突破100万了。”林醉说。
  “是吗?那真该庆祝一下。”《浪迹》是悠游公司的主打游戏,推出时间不长就有这样的成绩,陶然很替他高兴,职业病使然,又问,“有没有让公关公司配合宣传一下?”
  “新闻稿已经发了,俊唐的人给数字加了水,按130万公布的,他们说是行业惯例,别的游戏公司都这样。”林醉埋头吃饭,说得不怎么起劲。
  陶然一哂。俊唐广告以游戏推广见长,曾先后做过两家大型网游公司的代理,对这一行十分了解,所以陶然才把他们推荐给林醉,反倒没有推荐明澈。琉璃说她胳膊肘往外拐,自己人的生意给别人做,她解释说术业有专攻,明澈对游戏领域不熟,也没有计划开拓这个市场,与其腾出人手接这个单,不如把现有的汽车、纸业、食品等几块盘子大的市场做精做强。当然她没说的另一个理由是,恰恰因为琉璃是自己人。自己人和自己人做生意,东西做的好了坏了,价钱给的多了少了,话说的深了浅了,都是麻烦事,万一因为生意伤了感情就更是得不偿失了。
  后来事实证明,当初悠游选择俊唐还是很明智的,做广告的或多或少都玩些花头,现在听到他们在宣传数据上做手脚,陶然也不怎么奇怪。
  聊着聊着,陶然顺口说了句:“哎,你觉不觉得阿姨今天烧的菜跟平时不太一样?”
  林醉细嚼慢咽地把嘴里的饭吃完,说:“今天的饭是我做的。”他说得挺平常的,可陶然知道自从请了钟点工,他们俩都有日子没动过灶台了,不由笑道:“今天什么大日子?我们家林总亲自下厨,看来我得多吃两碗。”
  林醉笑笑,说好呀。陶然也没追问,想着可能是阿姨请假了吧。
  吃完饭,那天的心情真是不错,陶然把冰箱里的平日没空吃的水果拿出来,洗净切好,拿到客厅叫林醉出来分享。
  夏末的晚上,开着窗,一室盈风。
  她蜷在藤椅里,身边的沙发上坐着她的爱人。
  那样的一刻,陶然不是不幸福的。舒舒服服的家,舒舒服服的两个人,尽管没有你侬我侬的甜甜腻腻,正在放的言情剧也有点老套无趣,但最重要的是安心惬意。
  人一生的幸福时光,多在这样不经意的时刻。
  那些刻意求来的成功、欢乐和收获,真正得到的那一刻,反而更多是怅惘。
  可是,可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后来,电视里演到女主小白又可爱地忽闪着眼睛问男主,你真的愿意和我在一起吗?男人点头,说愿意,女主又问,永远吗?男人更重地点头,说永远。煽情的音乐毫无意外地响起来,两人相拥而泣。
  简单得令人感动,陶然看得想乐。
  这时忽听林醉开口:
  “然然,你记得我说过永远不会离开你吗?”
  热恋的时候,林醉没少说过这样的肉麻话,陶然喜欢听,但那并不是因为她对那些不着边际的誓言信以为真,她只是喜欢他的声音,她就是喜欢。甜点终究不能当正餐用,后来两人的日子一天天过下来,他渐渐地也就不再随便拿永远造句了。
  今天他问得突兀,陶然脸悄悄一红,眼睛盯着电视机,轻声嗔道:“老夫老妻的……”
  然后,就听他一字一句地说:
  “然然,我可能做不到了。”
  陶然愕住,定了几秒,缓缓回头,直直地看向林醉的脸,目光对上林醉的眼睛,她心头一窒,无端端地打了个冷战,手上的一片橙啪地掉到了地毯上。
  刹那间,仿佛回到二十年前那个下雪的早晨,父亲送她上学,站在教室门口,也是这样地看着她,说爸爸走了,然然你原谅爸爸好吗。她当时太小,脆生生地说声爸爸再见,一扭头就跟着同学进了教室。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为什么。
  下意识反应出的三个字已经冲到喉咙口,被她硬生生地咽了下去。
  她垂下眼睛,把地毯上的那片橙拣了起来,放到盘子里,收好刀叉,端起盘子,起身走到厨房,把东西放到水槽里,放水一一冲洗。
  龙头开得太大,水花四溅,声音很响,可她还是听到他的脚步声慢慢靠过来,停在她身后,半晌,听到他用她为之着迷的声音说:
  “我认识了别的女人,她怀孕了。”
  太阳底下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用三句话讲完,林醉只用了两句。
  陶然用全身的力气压住想要歇斯底里的念头,她一丝不苟地抹着盘子,用最平稳的声音问:
  “什么时候认识的?”
  身后的声音闷了好大一会才说:
  “今年二月。”
  “所以这是分手?”她把盘子里的水沥干,开始洗刀叉。
  背后半天没有言语。
  陶然把水槽活塞拔出来,污水咕嘟嘟地流下去,她用抹布仔细抹掉刚刚溅到台子上的水渍,“你说好了,你知道我会同意的。”
  仍然没有回应。
  一切收拾停当,陶然把抹布整整齐齐地叠成小小的正方形,放好,却仍然没有回身。
  突然一股腥甜流到舌尖,她一惊,放开不知何时咬紧的下唇,无声一笑,对着他映在窗上的影子说:
  “我同意,你走吧。”
  他好像动了脚步,想要靠近她,却还是停住,终于又开口:
  “然然,你不会原谅我,对吗?”话里竟有几分赌气。
  陶然沉默。
  真奇怪,他们不稀罕她,却都稀罕她的原谅。她不明白她的原谅有什么用?可以裱起来挂,还是煮起来吃?
  她再也无力说出一个字,更没有力气原谅,只有沉默。
  “那你恨我吧!”
  他摔下一句话,恨恨地,扭身就走。
  不多时,外面传来嘭的一声门响,震得空气都在发颤。
  不知过了多久,她想坐下,全身的骨头却像用力用过了头,于是生了根,动也不能动。
  她只好站在原地,忽忽竟是一夜。
  自始至终处在一种奇异的状态之中,那感觉十分奇怪,就像是大脑切断了隐藏在身体某处的漏电保护开关,没有天崩地裂,没有撕心裂肺,没有死去活来,仿佛神经和大脑骤然失去联络,思维独立而清晰,整整一夜,她只是不可遏制地翻来覆去地想着一个问题:
  二月,我在哪里?我在干嘛?
  我在哪里?我在干嘛?
  ……
  时至今日,麻木的冲击波早已散去,感觉渐渐复苏,大脑重掌每一个神经末梢,才发现目之所及,满是疮痍。
  难言的痛楚刺破肌肤,绵绵密密,昼夜疯狂地滋长,一日甚复一日。
  对于此,陶然有她最擅长的方式――忍着。
  早晨的宁静被越来越多的人声车声所覆盖。
  陶然揉了揉压得有些发麻的小腿,收起杯子回到屋,简单地收拾了一下,拣起车钥匙,走出家门。
  又是新的一天。
  再一次,陶然对自己说,失恋而已,死不了人的。
  当车子轰的一声撞上消防拴的时候,陶然无暇后悔话说的太早。
  和前两次一样,一切都在一瞬间,她完全搞不清状况。
  眼看就要到公司了,虽然时间尚早,路上车不多,她却仍然格外小心,全神贯注地盯着路况,可仿佛盯着盯着脑子不知何时就一片空白,等她意识到的时候,车子距离前方那个推着自行车的行人已近在咫尺,她清晰地看见对方惊恐万状的五官,心里咯噔一下,反射性的向着右侧猛打方向盘!轰的一声,震耳欲聋,斜在胸前的安全带狠狠地勒了她一下!头部撞到硬物,眼前一黑,险些痛晕。
  恍惚中听到哗哗的水声,车门被拉开,灌进一阵凉风,一个尖叫的女声响起来,语无伦次地喊着她的名字,“陶陶,陶陶,……”这声音好熟。
  陶然挣扎着张开眼,目光漂浮地寻找着什么,直到看到路中央的那辆自行车和那个行人――还好,都是整个的。
  她松了口气,放心地昏了过去。

  第四章
  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琉璃铁青的一张脸。
  胸口好痛,头也好痛,可陶然预感自己应该没什么大碍,因为琉璃脸上的愤怒明显多过担忧,她努力地冲她安慰地扯了扯嘴角。
  这可给了琉璃发作的理由。
  “赫,还有心情笑?陶大小姐你这次终于如愿以偿了,很开心吧?车子撞得稀巴烂,还搭上一根消防拴!……”
  琉璃平时说话就快,发起急来更是机关枪一般。不过这么多年厮混下来陶然也习惯了,尽管痛得有些分神,还是听明白了大概。
  事故原因很简单,陶然负全责,因为闯红灯。所幸开得不快,还来得及在最后一刻避开斑马线上的行人,只撞上了路边的消防拴,消防栓当场撞坏,水柱喷得老高。
  恰巧也刚开到这条路上的琉璃在后面目睹了整个过程。当她看清那是陶然的车时,三魂七魄都飞上了天,一路狂奔过去,把她从水淋淋的车里拖出来,送到医院。一番手忙脚乱之后,医生说,陶然只是胸部勒伤,头部撞在方向盘上导致暂时性昏迷,万幸的是车速不快,冲力不算大,否则在这种事故中断几根肋骨再加上脑震荡是最常见不过的。
  琉璃悬在嗓子眼的一颗心总算落回肚子里,火气立刻升上来,好一通数落,陶然只有乖乖听着的份。想想也不是不怕,伤了自己是小事,如果真的撞到人那才是后果不堪设想。可她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自己过了成千上百次的路口,这次怎么就没注意红灯?
  一顿脾气过后,琉璃的火也消了大半,看着陶然茫然的眼神,忍不住又道:“你不是说不用我管,没什么严重吗?那这算什么?或者你给我解释解释什么才是严重?”
  陶然赔笑:“对不起,害你担心。”
  “谁担心你?我是担心我的车。”琉璃抢白说,“还有那根破消防拴,两千五百八,该死的简直是抢钱,从你薪水里扣!”
  好的好的,陶然忙不迭地应承。
  琉璃仍绷着脸,掏出一张纸塞到陶然手上。
  “这是什么?”
  “明天晚上六点,去这里,我找了个人请你吃晚饭。”
  “呃……是谁?”怎么突然对她这么好?
  琉璃顿了顿,“一个做心理咨询的朋友,为我的车子着想,我想你最好和他聊聊。”
  陶然咧嘴,“哇,要不要这么夸张?”她小声嘟哝,“好端端的,看什么心理医生?”
  “谁说是看医生?吃顿饭聊聊天而已。”琉璃瞪眼睛,“别不识好歹,人家执业十年,外面不知多少人预约都约不到,没有我,你捧着香火去都找不到庙门。”她伸出手指戳了一下陶然贴着纱布的额头,“快说去不去?”
  “我去我去。”陶然的嘴咧得更大了,这回是痛的。
  琉璃满意了,起身道:“医生要求再观察三个小时,你撞车有功,歇着吧,我去买午饭。”
  陶然捂着额头的纱布,苦着脸点点头,随手将那纸条塞进手袋里,胳膊带动胸肋,针扎般的疼,她连吸了几口冷气。
  第二天早上,她突然觉得这痛也不是什么坏事,虽然整晚都辗转反侧,睡得断断续续,但是,梦里没有林醉。
  可这注定不会是太好过的一天,因为拗不过老板,放假三天。
  站在镜子前,陶然对着自己发呆。琉璃不明白,她最不需要的就是休假。
  简单洗漱一番,草草地涂些护肤品,实在没有力气化妆。手臂痛得抬不起来,一头长长般的卷发,好不容易才梳通,随便拨了些刘海到额头前面,遮住一指宽的纱布。然后从衣柜里翻出一套最容易穿的衣裳,打点停当,陶然费力地拿起笔记本和手袋,直奔星巴克。
  服务生轻车熟路引她到老位子,角落,靠窗。
  窗外人流如织,路人的影子穿过玻璃窗,落在深木色桌面上,倏忽而去。店里的客人渐渐多起来,间或响起低低的喁喁私语或一两声欢笑。
  陶然把自己陷进软软的靠垫里,捧起一大杯摩卡,打开笔记本。
  电脑里有几个客户的企划案需要完善,若干创意提案等待她的意见反馈,还有零零碎碎的杂事,足够消磨这一整天。
  不知不觉,日上中天,渐渐西移。
  店里亮起了灯,等到肚子饿的时候陶然方才察觉天色已晚,看看表,将近八点,发完最后一封电子邮件,她扬手召唤服务生。
  “一份吞拿鱼色拉,玉桂卷,再加一杯摩卡。”
  说完拿过手袋翻钱包,无意中扫一眼手机,赫然看到八个未接电话。
  仔细一看,全是琉璃。
  一个念头闪过,陶然暗叫糟糕!
  似乎琉璃给她订的约会就在今晚,可她压根就没想去,本来打算找个理由推掉,竟也忘了。现在这么晚,怕是人家早走了。
  正在发愁怎么跟琉璃交代,手机丁丁咚咚又响起来,“琉璃”两个大字在屏幕上闪个不停,迟疑了几秒,陶然小心翼翼按下接听键,捏着手机放在离耳朵稍远的位置。
  “陶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过来,陶然把手机放得更远些。“你出息大了?学会放鸽子了?!……”
  “琉璃我错了,你先别急,听我说……”陶然镇定地思索了一下,决定申辩。
  “别废话!你要是二十分钟内再不到,我……”声音戛然而止,屏幕熄灭。
  ……没电了。
  该死!这下陶然倒真的急了。那边琉璃正在气头上,要是再误以为她挂断电话,用脚趾头想都知道刚才那个“我”后面没有好事。
  出路只有一条。
  陶然叹口气,跟等在一旁的服务生道声歉,收拾东西,迅速出门。
  上了出租车,司机问去哪,陶然急忙翻找那张不知被她塞到哪里的便条,总算是没丢。上面写着:
  “刘家明,某某路10号,寒舍”
  路途不远,还好没有堵车。
  站到那两个闪闪发光的大字底下,陶然看表,离deadline还有5分钟,再不进去,没准今天就真成她的dead day了,无奈地摇摇头,她推门而入,对咨客小姐道:
  “我约了人,有没有一位刘先生?”
  咨客翻了翻预约记录,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有的,这边请。”
  跟在导引服务生后面,陶然破天荒地感到一丝胆怯。
  她以与各种各样的人群打交道为职业,可是心理医生?倾诉衷肠?实在不是她的强项,其难过程度不亚于躺在妇科的检验台上发现进来的是个男大夫。
  好吧,再糟也糟不过这个了,站在包间门口,陶然给自己打打气,走了进去。
  事实证明,她错了。
  如果女朋友可以换算成山楂的话,那么把陆浥尘从小到大的女朋友加起来,足够穿串糖葫芦了,而且是加长加大的那种。这就是为什么他现在坐在这里,自己都觉得有点滑稽。
  他是来相亲的。
  比相亲这件事本身更土的是,他还穿着一件很土的西装,系着一条很土的领带,使整件事情土得完美无缺。
  按照表姐的说法,这身装扮是成功人士的标准行头,可以给女孩子留下青年才俊事业有成的良好印象。
  ――莫非这边的女人都喜欢黑手党?他暗自腹诽,当然没敢说出口。
  表姐的脾气太像祖母,看上去她应该是祖母的亲孙女才对。
  想起祖母,陆浥尘又一次出现头痛胸闷的抑郁症早期症状,那个暴躁的老太君就是他现在傻坐在这里的直接原因。
  从三年前开始,老太太就不停地整天念叨,“三十而立,成家立室。”一路从孔夫子说到圣经,“结婚是为了彰显神的荣耀,是为了神的旨意和托付。”甚至连真 主也被搬出来,“安 拉说,结婚是一件功修。”
  总之,全世界的圣人都站在祖母一边,认为作为陆家唯一的男孙,陆浥尘的首要大事就是结婚。而且按照夫子的意思,显然不能超过三十。
  上个月,陆浥尘三十了。
  他不是没想过反抗,可从小父母早逝,祖母一力将他抚养成人,早就树立了绝对权威,于情于理他都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OK,结婚就结婚吧。
  浥尘不喜欢结婚,但还远没到抵死不从的地步。什么年代了,老婆和女朋友又有什么区别,无非都是合则来,不合则去。如果结婚可以让祖母满意,那也不失为一件一劳永逸的好事。
  他实在不该低估祖母的满意标准。
  没有一个他带回家的女人能让祖母满意。
  Amada?太骄纵。
  Doris?太风骚。
  Fiona?太鲁莽。
  浥尘猜,祖母多半是歧视白种人。(可这是美国啊!)
  他自觉地带些华裔女回来。
  Jeannette Chong?太聒噪。
  Michelle Ng?太幼稚。
  Sharon Lau?太娇气。……
  几次三番,三番几次,浥尘从刚开始的抓狂,到了后来,变成了更多是好奇,他真想知道,到底什么样的女人才能入得祖母的法眼?
  偶尔忍不住他也会问:“我亲爱的奶奶大人,这么多漂亮女人您就没有一个看上的?”有一点浥尘是绝对有自信的,他的女人,皆是艳女,美艳不可方物。
  不能悦目,如何赏心?
  可祖母不以为然地撇撇嘴,掷地有声地说:“娶妻娶德,选妾选色!”接着抱怨:“这样下去,哪能过一辈子?”
  浥尘哭笑不得。
  祖母出身中国旧时大家庭,自小与同龄子弟入读私塾,总能冒出些莫名其妙的道理。可浥尘生于美国长于美国,尽管从小接受严格的中文教育,但骨子里早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辈子?听上去可真奢侈。
  他没想到,在这场旷日持久的选秀中,祖母比他先不耐烦了,终于在他三十岁生日这天发飙,声称选孙媳妇这件事由她老人家全权接管,急急勒令他打包回中国相亲,直到找个真正的中国女孩回来。
  Ridiculous!
  浥尘的第一反应是老太太急糊涂了,或者只是想吓唬他罢了。
  ……他又一次低估了祖母。
  想到这,浥尘挫败地抓了抓脑袋。
  他扯松领带,端起酒杯走到露台,独自享用餐后的一杯白兰地。
  那个表姐口中的“又端庄又娴淑的大家闺秀”始终没有出现。
  他一点都不急,也不去问,好吧,坦白讲,他其实是有点幸灾乐祸。传说中的中国闺秀连基本的社交礼仪都不遵守,他很想看看祖母知道之后作何表情。
  当然人可以不见,饭不能不吃,表姐推荐的地方果然了得,浥尘点了几个地道的招牌菜,个个美味,他吃得心满意足。
  这家名为寒舍的酒店由上个世纪初的老别墅改建而成,藏在梧桐小路尽头,站在露台望出去,远处是大都会的霓虹靓影,近处是石库门老民居,影影绰绰的,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居民穿着各式各样的花睡衣在小路上聊天散步,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浥尘还是哑然失笑。
  这座既优雅又世俗的城市,对他来说是个新鲜地方,对于祖母而言却是故土,她老人家固执地认为这里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包括女人,而对浥尘而言,这座城市唯一吸引他的就是――这里离家足够远,远得晨昏颠倒,远得根本不在一块大陆上,正因为想通了这一点,他才爽快地听从表姐的建议,说来也就来了,希望拖个一年半载,祖母过了这阵子给孙子找媳妇的热乎劲,可以放他回去过安静日子。
  正打着如意算盘,却听背后门声一动,有服务生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小姐,里面请。”
  陆浥尘眉峰一挑,转身看去――
  女主角登场了?

  第五章
  陶然拢了拢微蓬的头发,轻吁一口气,顺着服务生的指引就进了屋。
  包房不大,一看就是由老别墅的大房间间隔而成,仍旧沿用着十八世纪洛可可装饰风格,满眼细腻柔美的曲线,华丽、精巧,以致繁琐累赘。
  一眼看去,竟没见到人。桌子中央,珐琅蜡台空自摇曳着烛光,两端各摆着一副餐具,其中一副显然已经用过。
  正在纳闷,从露台的方向传来轻微响动,她循声望去,不由一怔。
  室内光线细弱,顶灯和烛火加起来只能勉强照到落地窗门边。
  窗外,明明暗暗间,隐约见得一个年轻男子,身材高大,俊秀挺拔,深色西装使他几乎融于墨蓝的夜色之中,领间的白衬衫显得格外出挑,映得一双令人无法忽视的眸子幽亮幽亮,如寒夜晴空,有着漩涡般的致命吸引。
  他微倚在露台的铸铁栏杆上,掌中托着一只泛着莹光的水晶杯,就那么随意地站着。
  不语不动,尽着风流。
  怎么有人可以生的这么好。
  陶然心中暗叹,眉头却皱了一皱,眼前这位和她心目中严谨朴素的心理医师形象相去甚远。
  她向来对皮囊太好――也就是她所谓“相貌超标”的人心中存疑,别家广告公司招聘客户代表恨不得都按貂禅潘安的水准找,可就她不。她有歪理,人生得太美,相对而言,万事都来得更加容易,久而久之,比平常人总是差欠一点,欠在努力,欠在珍惜。
  琉璃开始总是笑着骂她酸葡萄心理,后来也招过几个人人称艳的女孩子,结果做不上半年,不是被同行挖走做对手,就是被客户挖走做老婆,培训费都赚不回来,索性也就认了陶然的歪理。
  直觉上,陶然不怎么信任这个男模一样的刘医生。
  老实说,做男模都超标,这双眼睛太夺人,观众的注意力都在他的脸上,谁还顾的上看衣裳。
  可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陶然对琉璃的推荐还是信任度很高的。她按下心中犹疑,对着那身影微微一笑。
  陆浥尘撞上她的视线,迈开长腿走了进来,放下酒杯,礼貌地拉开座椅,也笑着开口道:
  “Hi,……晚上好。”
  他招呼得倒是神态自若,其实暗地里在绞尽脑汁地想,她应该叫什么名字?欧什么还是娄什么?――对方的突然出现让他措手不及,系统蓝屏,大脑死机。
  还好陶然也没在意,道了声谢。
  待她坐下,浥尘略微尴尬地指了指桌上剩下的杯盘:“不好意思,以为你不能来,所以我……”
  陶然赶紧抢过话来,“是我不好意思,我……临时有事,迟了这么多,真抱歉。”
  “没关系,要不要点些什么?” 浥尘一笑,做个手势唤服务生过来。
  “不,不用。”陶然摇头,看到桌上的冰桶,略一迟疑:“来杯酒好了。”
  服务生上前斟好酒,退了出去。
  两人又客气地互道了几遍歉意,便再也找不到什么话头,双双沉默下来。
  平生第一次遭遇相亲场面,浥尘难得地在女人面前拘束起来。
  面前的女子低垂双睫,细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高脚杯上轻轻转动,像是害羞,又像是在凝神思索着什么。
  他趁机好奇地打量她。
  她人高挑而清瘦,轻盈利落,但不是他喜欢的类型,他偏爱肉感一点的,娇媚,而且抱起来舒服。
  她穿了一件在他看来介乎于斗篷和口袋中间的衣服,完全看不出身材,所幸有一双长腿露在外面,线条迷人。
  五官还算不错,虽然和高鼻深目的西方美女不能比,但胜在清秀细致。她的脸色有着不同寻常的白皙,不像妆容,更像一种缺少血色的苍白。浓密的长发微微卷曲着,在光影下面显得柔软而蓬松,自然地披落下来,遮住些许脸颊和额前的……一块纱布?
  似乎是感觉到他的目光,陶然抬起眼,微微张了张嘴,仿佛想说些什么,可还没出声,又被她吞了回去。
  陶然明白琉璃的好意,人人都说倾诉是最好的良药,或许是吧。她也不是不想试。可说什么呢?说她和林醉的七年,还是说他离开以后的这十四天?说怨,说恨,说愤怒,说不解,说梦里那些哭不完的眼泪还是说梦醒时那种哭不出的绝望?抑或是,说她用尽力气说出“我同意”之后仍要一次又一次地在电话旁边挣扎,生怕自己拿起话筒不顾一切地对他说,说让我们谈一谈说你真的忍心说我不能没有你说只要你回来。
  可惜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种事。
  所谓切肤之痛,是切到谁的肤谁才会痛,说给旁人听一概于事无补,说的多了,听得人生厌,便连痛都痛得没有尊严。
  所以陶然不想说。
  可此时当下,似乎她又不得不说点什么。
  露台的门开着,忽地进来一阵疾风,桌上的烛火呼拉拉地抖个不停,最外侧的一只红烛险些熄灭,她下意识地伸出手,用掌心护住那团微蓝的火焰,直到看到橘红色的火苗缓缓升起。
  她放下手,抬眸望住那双美得不像话的眼睛,开口道:
  “对不起,可不可以冒昧地问一句,您有女朋友吗?”
  浥尘正在思忖找些什么话题来填补满屋子的沉默,忽然听此一问,疑惑地看着她,当然摇头,“没有。”
  “那您有过女朋友吗?”
  浥尘愣住,莫非这就是中国式的相亲开场白?
  这还用问吗?三十岁还没有过女朋友的男人不是性无能就是性倒错。不过经验告诉他,慎用反问句回答女人的问题。于是他老老实实地点点头:
  “有的。”
  “很多吗?”
  下一个问题接之而来,噎住了他。他看看她的脸,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他忽然觉得有趣,便笑了出来,眼梢微翘,唇角轻扬,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答道:
  “不算太少。”
  看来在进入正文之前还得先交待一下前情提要,他想。
  他倒也不介意交待,只是不知道打烊之前说不说的完。
  陶然轻轻摇晃手中的酒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荡了一荡,她低声问:“你爱她们吗?”
  浥尘笑容一僵,挑了挑眉。
  爱?这个字眼太隆重了,由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女人问出口尤其显得突兀。事实上,连他以往的女友们都很少这样问,他们在一起,问的更多的是开不开心,快不快活?唔,或者说,只有这样问的女人才会成为他的女友。
  Life is a short journey, just make it easy.
  而爱,太复杂了。
  也有那么一次,是Joanna吧,在某个激情弥漫的夜晚突然问他:
  “Eason,你爱我吗?”
  他惊讶地盯着她,她似笑非笑,他也跟着笑起来,抚弄她光洁的脖颈,反问:
  “你爱我吗?”
  “嗯……”她拖长声音,“也许吧。”
  “那我也是。”他低头吮住她的耳珠,含混不清地答。
  她吃吃地笑着闪躲,他捉住她的手,固在她的腰后,翻身覆了上去。……
  从没想过第二个在他面前问出这个字的竟是个陌生女人,而且,显然郑重的多。
  浥尘凝视着眼前这个出现不到十分钟却让他越来越惊讶的女人,想从她沉静如水的脸上看出什么端倪。
  一无所获。
  见他半晌不出声,陶然再次开口,语中带着一分惊疑:
  “你不爱她们?每个都不?”
  “不能这么说。”他模棱两可地否认。
  陶然停了停,看着他,目光清亮。
  还没等他松口气,又听她问:
  “如果你爱,为什么又离开她们?”
  “因为不爱了。”他实在不想纠缠于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呵,原来这么简单。”
  陶然轻笑,隔着桌子冲着他举了举杯,略一颌首,还不待他反应,已经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浥尘无声哀叹,他开始后悔答应这场相亲了。如果不是为了堵住奶奶的嘴,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地同意表姐给他匆忙安排的约会,本来以为就是简简单单地吃个饭,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应付一下场面而已。
  谁知场面会这么诡异?
  正当他后悔的工夫,陶然又自顾自地倒了杯酒,酒意给她苍白的脸上抹了一层淡淡的粉,衬得目光愈发冰冷。
  她忽地弯了弯嘴角,嗤笑一声,缓缓问道:
  “若果真这么简单,那你说忠诚这两个字,造来做什么用?”
  这回陆浥尘就是再蠢也听得出她话里的讥讽,一向禁不得挑衅的他唇边一挑,朝她倾了倾身,闲闲地说:
  “爱的时候爱,不爱的时候不爱,既不欺人也不欺己,难道不是最大的忠诚?小姐你说呢。”
  陶然一震,眼里腾地燃了一团火,她抿紧双唇,瞪了他好一会才绷紧声音道:
  “请问刘医生,对于一个您所谓的忠诚理论之下的牺牲品,您就没什么别的话好安慰么?”
  “比如?”
  “比如男人靠得住母猪会上树!”
  陶然终于爆发。话音未落她蹭地站起,抓起手袋和笔记本拔腿要走。但显然在最后一秒她克制住了自己,定住身体,颌首说道:
  “对不起刘医生,恕我先走一步,告辞。”言毕,长发一甩,转身离去。
  看着转眼间空空如也的座位,陆浥尘目瞪口呆。
  刚刚陶然突然起身的时候,他还以为她要拿酒泼他,电光火石间他连往哪闪都想好了,没想到下一秒钟对方却彬彬有礼地道别,然后头也不回地走掉。
  显然他对这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没什么好感,但也不得不承认,在所有怒火中烧的女人中,这个,是他见过的最有风度的一个。
  可他思前想后,回忆两人刚刚不算太长的谈话,一头雾水。
  模模糊糊的,他感到有些东西不对头,一时却又理不出什么头绪。
  眉头皱了半天,他决定放弃,按玲叫服务生进来结帐。
  “先生,帐单刚刚那位小姐已经付过了。”
  “What?”
  “帐单刚刚那位小姐已经付过了。”
  两头雾水。
  不过,晚上入睡前,朦朦胧胧地陆浥尘终于想到是哪里不对――为什么,她最后叫他的名字时,听上去更像“刘医生”?

  第六章
  出了门,陶然发疯似的一路疾行,不辨方向,也不顾身上被牵扯的火烧火燎的瘀伤,直走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不知奔了多少路,才终于精疲力竭地停下来,扔掉手上的重物,拄着双膝,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
  一腔怒火随着汗水渐渐蒸腾,只剩下凉沁沁的悲哀。
  多年前,当她第一次给林醉讲起父亲的突然离去,讲起寄人篱下的童年,讲起母亲,讲起那些浸泡在母亲泪水之中的往事的时候,林醉激动地拥住她,紧紧的,说然然然然,你现在有我,我发誓,我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淡淡的笑,眼睛使劲地眨了眨,伏在他的怀里说,我没那么贪心,我不会要求那么多,只希望你走的时候能让我知道,只要你想走,我就会放手,所以一定要让我知道。
  林醉摇头,说别傻了,我不会走的,我不会留下你过你母亲一样的生活。
  她沉默良久,轻轻推开他,仰起头说,不,我不会的,就算你离开,我也会好好地过。
  ……
  却原来,却原来,她能够做到骄傲地放他走,却远远做不到一个人好好地过。
  费力伪装的冷静和坚强只因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的寥寥几句话便功亏一篑,令她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天真和自以为是。
  陶然疲惫地坐在路边的花台上,怔怔地呆了许久,夜色渐深,一阵寒意从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传遍全身。
  她打了个寒战,拾起地上的包袋,起身叫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
  “去海德疗养院。”
  像所有软弱的孩子一样,她突然格外地想见母亲,尽管,她们之间有那么多的爱怨纠缠。
  海德疗养院位于城市的北郊,是一间由英国人设立的以康复医疗为主的疗养机构,这里的心血管康复中心在国内享有盛誉。自从两年前,母亲的心脏病严重发作,经过一次大手术之后,陶然就把她从老家接到了这里。
  门口的接待护士看到她,有点惊讶,但只是职业地微笑一下,说:“陶小姐,你来啦。”然后在电脑上给她登记,制做门禁卡。
  陶然每两个星期会来探视一次母亲,总是在周六,早上十点半到,十一点离开,风雨无阻,两年来几乎从不间断,可也从不多来,从不多留。
  上个周六她刚刚来过,所以怪不得护士小姐今天要疑惑地多看她两眼。
  陶然接过门卡道了声谢,向电梯走去。护士在后面好心提醒:“今天的探视时间快要结束了,不要太晚哦。”
  陶然点头,说好的。
  长长的走廊上没什么人,几乎能听到脚步的回声,偶尔有一两个穿着粉色医袍的护理人员走过,轻声跟她问好。
  站在708病房门口,她突然有些后悔,这么晚了,可能母亲早就睡了。想了想,还是轻轻把门推开,打算进去看一眼再走。
  床头亮着一盏昏黄的小灯,母亲安静地躺在床上,背对着她。陶然刚走过去,她就警觉地转过头来,见到是陶然,也是一愣。
  “你怎么过来了?”
  “我……在附近办事……顺便过来看看。”陶然含糊地嗫嚅了一句。
  看上去母亲不大相信 ,她又说:“下个周末我出差,可能就不过来了。”
  母亲面色稍缓,挥挥手道:“有事就去忙吧,不能过来就算了,我这也没什么事,反正都是一天天等死……”说着,她忽然皱眉,抚着胸口咳嗽起来。
  陶然拿起杯子到饮水机上调了半杯温水,默默地递到床头。母亲坐起身,半靠在枕头上,接过水杯润了润喉咙。
  “这两天开始凉了,晚上最好不要去外面。”陶然平淡地说。
  母亲不置可否,好像突然想起什么,问:“小林呢?有一阵子没看到他了。”
  陶然拿过母亲手里的空杯子,转身又去接水,一边接一边说:“他公司忙,最近没什么空。”
  “忙忙忙,你说你们两个,一个忙,两个忙,是不是忙得连婚都没空结?老这么拖着,要是你爸在……”母亲不满地埋怨。
  “对了,我收到舅舅发来的请柬,说他们家玲玲要结婚摆酒,日子已经定好了。”陶然不露声色地接过话头,打断母亲。
  一旦提起父亲,如果任由她说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打住,而且肯定不知说到什么地方又要开始抹眼泪,怕是要一晚上都睡不好。医生也说,她的病最忌情绪波动。
  母亲果然转移话题,顺着她的话说道:“你舅也打过电话到我这了,说要请我回去参加婚礼,我说我这身子骨,哪禁得住这一路折腾,我跟他说就让你和小林全权代表了。到时你替我备份厚礼带回去。你说送什么好?打一套金首饰怎么样?”
  “好,改天我去老凤祥选一套,店里应该有现成的结婚首饰。不过……”陶然顿了一下,“婚礼那天我可能出差,怕是回不去了,我会把礼物和礼金寄过去。”
  她边说边瞄着母亲的脸,果然看到母亲面色沉了下去。
  “你就忙成这样?你舅舅一辈子才嫁一次女儿,你都没空去?你忘了这么多年,是谁照顾咱孤儿寡母,你从小到大,都是住谁的吃谁的喝谁的?没有你舅,能有你今天?哪轮到你七忙八忙?”
  陶然垂着眼睛,等母亲数落完,才平静地说:“我没说不去,是怕实在走不开,要是工作能安排的开,我还是会去的。”
  “随便你!”
  母亲恼怒地放下枕头,重新躺了下去,背朝着她恨声道:“跟你爸一样,狼心狗肺!”
  说罢,喘着粗气,一言不发。
  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在宽大的床上显得愈发干瘦,头发稀疏灰白,比她的实际年龄老了不止十岁。
  陶然神情一黯,对着母亲僵硬的背说:“我先走了。”
  母亲不出声。陶然拧灭床头的小灯,在黑暗中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疲惫地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夜深人静,思绪飘荡起伏,清晰如昨。
  母亲说的不对。她从没忘记这过去的二十年。
  她甚至还记得二十年前。
  那时,母亲年轻健美,也很丰腴,远非现在这样瘦小干枯,更不像现在这样,言谈举止都带着戾气,把死啊活啊挂在嘴边。
  那时的母亲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她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问她:“宝贝,你说天底下谁最漂亮?”小小的陶然每次都会奶声奶气地回答:“妈妈最漂亮!”于是母亲就会开心地笑,搂着她对父亲说:“喂,听到没有,然然说我最漂亮。”
  父亲。
  父亲的样子是模糊的,陶然只记得他很高很瘦,带着一副眼镜,斯斯文文的,每当母亲这样说的时候,他都会笑答:“我看还是然然最漂亮。”
  那是她童年记忆里最美的一幕,她把它藏在脑海深处,时时翻出来温习,并常常忍不住地添加细节,比如母亲微笑的样子,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或是父亲看着她们时宠溺的表情,时间久了,她甚至有点分辨不出,这一幕究竟是真正发生过,抑或是完全出自她的臆想。
  无论如何,随着父亲的离去,一切都不一样了。
  父亲走得很奇怪,自从那个落雪的早晨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
  他像人间蒸发一样没有留下任何线索,如果不是因为他对小陶然说过那句“原谅爸爸”的话,人们几乎以为他是无故失踪。A市是一座小城,一个高级工程师的出走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津津有味的谈资,引起了无数的猜测和揣度,后来谜团渐渐有了眉目,父亲的几个同事不约而同地说出,曾经在这里那里见到父亲和一个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偷偷来往,每次见到熟人都有点紧张,有一次他还给人介绍说那是他的远房亲戚,据这个人后来绘声绘色地描述,父亲这样介绍的时候甚至还在脸红,一看就知事有蹊跷。
  父亲离开后,那个漂亮女人也不见了,人们带着兴奋地惋惜说,看来是英雄难过美人关,没想到老陶这么新潮,居然学人家小年轻玩私奔。
  后来,和所有的丑闻一样,人们像嚼甘蔗似的嚼着嚼着就没意思了,索性扑地一下吐掉了事。可对陶家母女来说,那个男人留下的是一块不能吐的黄连。
  母亲整日以泪洗面,逢人便要哭诉,人们初时还很同情,陪着流泪的也有不少,时间久了次数多了,那套说辞母亲一张嘴人家都会背,连至亲好友见面都恨不得躲着走。母亲无处发泄便开始往公安局跑,翻来覆去地报案,不是说丈夫被绑架,就是说丈夫被谋杀,有时甚至扯着小陶然,守在派出所里哭闹,搞得警察看到她都怕。
  再后来,原本就心脏不好的母亲身体彻底垮掉了,大部分时间抱病在家,无论怎样都有心无力,虽说当时的国营单位还没改制,不在乎养活个把闲人,但一向事事依赖丈夫的母亲根本无法撑起一个家,微薄的工资又几乎全都花在了看病上。不得已,两母女被姥姥接回娘家,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舅舅的家。又或者说,是韦玲玲的家?
  ……
  思绪纷乱如麻,如扯不开的茧。
  陶然闭上眼,她不想想这些。
  每当那些陈年旧事泛出心底的时候,她都对自己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母亲一生的悲剧都源于她不肯走出过去,可陶然不会,她不要想从前,她要想以后。
  可这一次,她也不想想以后。
  她忽然有些明白母亲。
  那些从前的苦从前的坏,走过去了再回头,她可以潇洒地挥手,优雅地作别,以为这就是勇敢和宽容。可那些从前的好和从前的爱,又该怎样去说再见珍重,好走不送?
  从此以后,是一个人的以后。
  一股热气从胸口上升,凝成硬块,哽在喉间,陶然一次次地摒住呼吸,执拗地跟自己较着劲。如果姥姥在世,是不是又会揉着她的头叹气,叫她“傻小囡”?
  “小姐,探视时间结束了,您该回去了。”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肩上。
  陶然一惊,慌忙睁开眼,带着歉意对陌生的护士说:
  “好的。”
  走出门厅,保安跟在她的身后落了锁。
  外面,偌大的中庭没有一个人影。
  陶然绕过喷泉,沿着鹅卵石小路穿过一片精心打理的小花园。
  已是九月,蔷薇谢,桂花开。小路两旁的灌木丛里,大朵大朵的栀子花萎落成泥,清冽的香气却萦绕不去,仿佛是对夏天倾诉着最后的依恋。
  她缓缓走在缱缱花香之中,心神渐渐镇定下来。
  坐进出租车的时候,陶然觉得她已经想通了。她开始为自己刚才对刘医生的质问感到可笑,其实她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太多的词藻只是造来随便说说随便听听的,比如忠诚,又比如永远。何必较真呢?没有谁是谁的永远。先是父亲离开她,然后是姥姥,现在是林醉,将来也许是母亲,直至她自己。
  时近午夜,出租车转过一个个空寂的街角。
  司机扭开收音机,一串干净的吉他音流淌出来,如珍珠坠地,丁丁咚咚滚落到远方,消失在寂寞的夜色之中。
  有个男人在唱,那声音有些沙哑,有些笨拙,有些不知所措:
  “冰块还没融化 你在看表 我笑的尴尬
  你说最近很忙 改天聊吧
  那天我在楼下 想了很久 想你说的话
  你说爱情很窄 世界很大 而我们应该长大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我想我听懂你话中的话
  而我知道那真爱不一定能白头到老
  而我知道有一天你可能就这么走掉
  而我知道我知道这一切我全都知道
  我就是受不了……”
  “师傅,麻烦停一下车。”
  一路沉默的陶然忽地出声,吓了司机一跳。
  “啊?”他扭头看她,“小姐,您不是去浦东花木路吗?这刚到甜爱路,还没过江呢。”
  “不,我就在这儿下。”
  司机疑惑地瞥了瞥倒视镜里那个立在路边的单薄身影,越来越远,渐渐不见。
  他摇摇头,叹了口气。
  陶然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片刻,拢拢被风吹乱的头发,一使劲,把沉重的笔记本电脑抱在怀里,沿着马路朝着出租车离开的方向走去。
  经过路牌的时候她扫了一眼,惊讶地发现自己刚才没听错,原来这个地方真的叫做甜爱路。
  甜-爱-路,她默念了一遍,心想,多怪的名字。
  突然觉得好笑,她咧了咧嘴。
  只一刹那,泪如雨下。
  很久以后,陶然也可以不失风趣地跟别人聊,说失恋就像感冒,说人一辈子总要感上一次冒,说感冒没有特效药,得了就只能扛着,又说感冒总会好的,时间长短而已,所以因为失恋而要死要活如同因为感冒就进ICU(重症监护病房)一样,会被人嘲笑。
  说这些的时候,她听着音乐捧着红茶,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
  ……但那是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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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BTW: 上海的确有一条甜爱路,在四川北路附近,上海的马路大多以全国各地的省市名来命名,如江苏路,赤峰路,潍坊路等等,所以我常常想,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也有一个甜爱市呢?

  第七章
  陶然一直知道琉璃是个破坏力惊人的人。
  有一次,琉璃和老公大刘在家吵架――在他们家,所谓吵架就是一幕火爆的独角戏,女主角力撑全场,而大刘,与其说是男主,更像是道具,常常像闷嘴葫芦一样一声不吭――那次也是这样,琉璃乒乒乓乓嚷了半天,得到的回应加起来不过三句,后来大刘被她吵得烦了,索性走进书房把自己反锁在里面,琉璃本来就发泄无门,这下更是连道具都没有了,气得抓狂,竟然自己找来工具,吭哧吭哧把书房的整块门板顺着合页给卸了下来!
  事后听他们说起这事,陶然骇笑不已,连声说地球女人好可怕。
  她没料到,有天早上她会一睁开眼睛就看到这个可怕的地球女人站在她家门口,旁边竖着的是她的门板。
  她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
  陶然迷迷糊糊睁开眼,脑子还在混沌中,就看到门口有个身影冲过来,琉璃惊慌失措的脸在眼前瞬间放大,她使劲晃着她的肩说:
  “陶陶,你没事吧?!”
  “呃……什么事?”
  没头没脑地,陶然被她摇得更迷糊了。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一晚上!手机关机,座机没人接,来你家敲了无数遍门也没人应,到处都找不到你,急死我了!”
  “喛……”陶然有些清醒了,她先按住琉璃的手,免得被她摇散,慢悠悠地解释:“手机没电了,我回来的晚,吃了点安眠药,什么都没听见……”
  “安眠药?!”琉璃的表情像是被人卡住了脖子。
  陶然好像明白了,苦笑道:
  “两粒。”
  琉璃愣了愣,半天才放松下来,一屁股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长长地吐了口气。
  陶然揉着被她摇得隐隐作痛的肩,一抬头,发现大门洞开,门板吊着半边,一个陌生男人正在那探头探脑,看见陶然瞅他,憨厚地笑了笑,指指琉璃说:“还没给钱呢。”
  “哦对对对。”琉璃赶紧掏出钱包走过去,把人打发走,扭头回来,一本正经地给陶然解释:“你这门太复杂了,我找了个专业开锁的。”
  陶然哭笑不得,指着琉璃说了句“你”,叹了口气,便没再说下去。
  琉璃不服气,道:“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昨天电话断了以后,你一晚上没出现,连句交代都没有,这可一点都不像你,我急死了,到处找,连警察局都去过了,该死的他们说失踪要满24小时才能报案,我哪等得了那么久?生怕你一个人在家……啊……那个啥,所以一大早就去满世界找锁匠,死说活说才说服一个肯来,你说,我容易吗我?”
  陶然被她一阵抢白,有气无力地反驳:“哪个啥?你看我就那么像要那个啥?”
  琉璃连忙把语气放软:“我也没觉得你是会那个啥的人,可这不是非常状况非常对待嘛。万一……”
  陶然按住琉璃的手,没让她说下去,“琉璃,咱们就别啥啥啥地打哑谜了,你不是说过,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我要真的是那种想不开的人,也等不到今天,多少难过的槛儿都过来了,既然那些不值得死,那么这次也不值得。你放心,我会好好的。”
  她的声音不大,语气却郑重认真。
  琉璃眼睛忽地一热,嘴上却嗔怪道:“你这人就爱粉饰太平,嘴上总说好好好,其实全不是那么回事。”
  “我怎么不好啦?”陶然不满地抗议。
  “还说没有?车的事先不说了,就说现在,你看看你,有床不去睡,乱七八糟地躺在这,还有……”琉璃扯过身边的提包从里面翻出一面化妆镜,伸到陶然面前。
  陶然疑惑地往镜子里一瞧,吓了一跳。
  只见镜子里的自己两只眼睛又红又肿,下面挂着大大的黑眼圈,脸也有些肿,头发乱作一团,昨天的外套还穿在身上,早在沙发上揉得像块抹布。
  她呻吟一声,推开镜子捂住脸:
  “天,这个猪头是谁?”
  琉璃扑哧一声笑出来,心彻底放了下去――还知道自嘲,说明事情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好啦好啦,看你可怜兮兮的,我也不跟你计较昨天放人家鸽子的事了,不过下次再害我丢脸,哼哼……”她煞有介事地挥了挥拳。
  “啊?”陶然惊讶地放下手,“我放谁鸽子?昨天不是去了吗?紧赶慢赶才赶得及你的二十分钟。”
  “你去了?”琉璃也惊住了,“去哪了?”
  “就是你说的那个寒舍,见了那个刘医生。”……还冲他发了通脾气。
  陶然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
  “不可能!”琉璃斩钉截铁地说,“昨天家明在那边等了你好久,我始终有跟他通电话,你一直没出现,后来等到大概九点多钟,怎么都联络不上你,我就着急了,说要来你家看看,家明还陪着我过来了一趟,也陪我去了公安局,后来实在太晚了我就让他先回去了。从头到尾他都没见到你!”
  听琉璃说得头头是道,陶然也晕了,分明事有蹊跷,她迅速理了一下思路,开始慢慢地回忆:
  “昨天你说让我20分钟到,然后手机就没电了,我放下电话就往那边赶,到了饭店我还特意看了一下表,大概八点一刻左右,我就赶紧进去了,跟门口的服务员说找一位刘先生,服务生就把我带到了二楼东侧的一个包房,然后……”
  陶然说得很慢,尽量不落掉每个细节,边说边想到底是什么地方出了差子。
  说到和包房里那个男人不愉快的谈话,直至后来一言不和拂袖而去,陶然知道自己言行失常,觉得不好意思,三言两语便带过了。
  “……出了饭店我去海德那边看了看我妈,回家的时候已经晚了,很累,就在客厅沙发这躺了会儿。”陶然又指了指茶几上的小药瓶,“后来顺手吃了两片安眠药,再后来,一睁眼睛就看到你了。”
  至于脸怎么肿成猪头样,陶然只字未提,琉璃也不问。她似乎对那个神秘男人更感兴趣,追问道:“你怎么会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大动肝火?这听上去太不像你了,他怎么惹你了?”
  “也没什么,有点自以为是的一个人。”陶然轻描淡写地回道,又说:“还好和你没关系,不然我还发愁怎么和你交待。”
  “自以为是?那肯定不是家明,他那个人,低调的很,脾气又温吞,跟我都吵不起来,更不要说是你了。” 琉璃想了想,又道:“昨天的包间是我订的,到底是不是在二楼东边我就不清楚了,不过家明肯定没见到你,除非……”她略一沉吟。
  心念一闪,陶然叫道:“糟,肯定是走错房间了!”
  琉璃却皱眉:“可是也不对啊,如果你真的走错房间,那个人应该根本不认识你,你们怎么可能聊的起来?”
  陶然也迷惑了:“对啊,而且我进去的时候,他还好像等了我半天的样子。”
  “奇了怪了!”
  两个人左思右想,猜测半天,都没想出个所以然。
  琉璃不耐烦,手一挥说:“算啦算啦,反正又不认识,八百辈子才遇一次的人,不去管他。”
  陶然想想也是,站起身,一边按摩着浮肿的眼睛一边往内屋走去,“你还没吃饭呢吧?先坐一会,等我救救这张脸再去给你弄吃的。”
  “别提吃饭了,因为你我连觉都没好好睡。”琉璃心安理得的往沙发上一躺,忽地又坐了起来,“哎,陶陶,我决定午饭和晚饭也在你这吃了。”
  “你不去上班啦?”陶然在洗手间里含着牙刷问。
  “不上啦!老吴休婚假,你休病假,今天我也要休一天懒假。你这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没?有就说话,我可难得有空。”
  陶然含了口水,把嘴里的泡沫吐掉,探出头来:
  “我还真有件事要你帮忙。”
  “啥?”
  “你你你,赶紧把门给我装上。”

  第八章
  琉璃总爱说自己是劳碌命,果然连休懒假都懒不成,一整天下来,除了重新找锁匠装门,还陪着陶然一起把屋子翻了个底朝天。
  林醉的所有东西都被整理出来,分门别类封在箱子里,打好包。
  两个人很有默契地一边忙碌一边闲聊,有说有笑,仿佛这只是一次普通的搬家。
  傍晚的时候,半个客厅已被大大小小的纸箱堆满,沙发上也摞着纸袋,两人被挤到角落的吧台旁边休息。
  琉璃哧地拉开一罐啤酒,倒在两个杯子里,拿起一只递给陶然,一抬手,把空易拉罐稳稳地丢到远处的垃圾筐里。
  陶然接过杯子和琉璃碰了碰,揶揄道:“是不是老拿你们家大刘练瞄准,身手都练出来了。”
  琉璃不以为然地笑笑,仰头把酒一饮而尽。
  窗外已有几分暮色,对面林立的高楼间夹着半个太阳,挣扎地投了几道余晖过来,在地上留下一片长长的光影。
  琉璃心不在焉地把弄了一会儿杯子,扭过头,冲着满地的箱子努了努嘴,语带深意地问:
  “真的不要啦?”
  陶然目光一黯,有不知名的情绪涌上来,又沉下去,她摇了摇头,“我明天就叫快递给他送到公司去。”
  琉璃不置可否,又拿来一罐啤酒,打开,倒满,倒得急了,泡沫扑扑地泛出来,顺着杯沿流到台面上,她胡乱扯了点纸巾擦掉水迹,缓缓道:
  “陶陶,我知道你一向是很有主意的人,别看表面看着挺温顺的,其实骨子里拗的很。我明白我也未必就劝得动你,但有些话听不听在你,说不说在我。好歹咱们也一起摸爬滚打六年了,明澈能有今天,一半的天下是你打下来的,你不说我也清楚,这外面动你念头的公司何止十家八家,但你这人最重感情,才会一心一意留在明澈,老实说我秦琉璃也从没把你当过外人,你就当我是仗着这么多年的感情,有些话不得不说。”
  琉璃停下来,似乎想等陶然回些什么。
  陶然低着头不出声,这时才抬眼看看琉璃,笑了一下:“说什么呀?军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
  她似要把话题岔开,琉璃没理她,愈发凝重地说:
  “陶陶,我到底是比你大着几岁,周围这分分合合的事也见过不少,尤其是在咱们这个圈子里,所以才更觉得你和林醉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人一辈子没几个七年,何况是能分享彼此生命里最好的七年,如果因为一点意气就说放弃实在太不值得。”
  “不是意气。”陶然静静听着,突然插了一句。
  “那是什么?”琉璃紧跟着问。
  陶然不作声。
  琉璃也沉默,片刻又开口:
  “陶陶,你别怪我多事,我知道可能会惹你生气,不过,……我还是去找过林醉了。”
  “我不生气。”陶然淡淡道,“依你的性子,要是不去找他我才会奇怪。”
  琉璃看上去并未释然,反而更加吞吐起来:
  “可我没找着他,秘书说他出差了,但不肯说去哪,另外,我托一个常做秀场的朋友查了查报上的那个女人,叫什么什么田田,这两年很红,听说,她参加完上次的酒会就离开上海,去了纽约,公司外宣说是海外培训,可是……”琉璃像在掂量着什么,“私底下也有些捕风捉影的闲话……”她又犹豫了一下,“不过,没有确实的说法,道听途说,做不得准的。”
  她落了话音,不再出声。
  陶然仍旧低着头,像是认真在听,又像是在认真走神,双目间或一眨,有浅浅的阴影在睫毛底下黯然掠过。
  过了处暑,白天一日比一日短,夕阳燃不了多久便落了,屋子渐渐暗下去。
  琉璃沉不住气,她带着几分急切地说:“陶陶!你再这么不紧不慢下去,人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他不会回来了。”
  陶然从高脚凳上下来,走到房间另一边,拨开顶灯,屋子被一团柔光笼罩。
  她坐回原处,继续平静地说:
  “那个女人叫何叶田田,是新势力公司的首席模特,年轻,长得美,正当红。年初的时候,悠游公司签了她为《浪迹》游戏做广告代言。”
  “哦,原来她就是海报上那个……怪不得总觉得哪里眼熟。”
  陶然点点头,又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出国培训,但我知道她有了林醉的孩子。”看到琉璃一脸被惊到的表情,她耸耸肩,“林醉说的。”
  “#@¥#@!”琉璃低声骂了句什么,问:“你打算怎么办?”
  陶然指了指地上的箱子,“就这么办。”
  这回换琉璃沉默起来,她拧着眉毛,沉吟半晌才勉强说:“要不要再跟他谈谈?也许只是一时犯蠢做下错事。”
  “犯了一个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
  陶然竟笑。突然想起那个一脸忠义的香港巨星,当年在记者招待会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公众致歉时所说的经典语录。喧喧嚷嚷过后,果然所有人都原谅了这个错误。
  法不责众,众人都会犯的错误最容易得到众人的原谅。
  可陶然扪心自问,你原不原谅?
  心说不。
  不不不不不。
  所以她不声不响地摇摇头。
  琉璃压根也不是什么拥护委曲求全的女人,本着劝合不劝离的古训才违心地规劝几句,如今看到陶然铁了心,索性也干脆地说:“好,分就分!”想了想,又愤愤道:“可咱也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你要是没意见,明天我就去找几个相熟的记者,写写他俩的破事,再把那女人怀孕的消息捅出去,我看她还红个P!”
  陶然有意见,“算了,现在再演这种琼瑶戏码除了娱乐不相干的人还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意义?至少不能让他太好过,琼瑶有什么不好?人家哭天抹泪抢了檀郎双宿双飞不知多快活,我看你就是中了亦舒的毒,信她什么‘做人至要紧是姿势漂亮’,姿势有个鬼用!到头来孤零零一个姿势做给谁看?”
  “给自己看。”陶然笑笑。
  “人善给人欺,马善给人骑!这种事情,你让人一尺,人欺你一丈,何苦白作大方?”琉璃看不过眼,话里有些急。
  “我不是善良大方,人不是我让出去的,是他自己要走,我答应过放手,就绝不食言。”陶然话说得不紧不慢,却透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早晚给你气死!”琉璃气结,一仰脖咕嘟咕嘟把酒喝完。
  陶然拍拍她,“你慢着点。”
  琉璃把杯子重重地撂在台子上,气道:“你一个人拗造型吧,我走了!”
  “我送你。”
  两人出了门,坐上电梯下了楼,琉璃甩开大步走在前面,一路无话,看上去竟是动了真气。直到拉开车门,才重重地叹了叹,一口闷气吐出来,扭头说道:
  “陶陶,说到底,这是你的私事。不是我一定要插手你的私事,我就是怕你吃亏,人心险恶,你看满世界谁像你,连争都不会争。”
  “谁说的,明澈那么多客户,哪个不是争来的?” 陶然安慰她,一贯地避重就轻, “你放心,人心险恶,我也不单纯。”
  “算了,你不想我管我就不管,最重要的是你清楚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琉璃拿她没辙,返身上了车,正待开动,陶然在外面笃笃地敲了两下。
  琉璃摇落车窗,询问地看向她。
  陶然弯下腰,轻轻说:“琉璃,谢谢你。”
  琉璃一愣,三秒钟后挤出两个字:“肉麻。”
  一踩油门,开出老远。
  陶然直起身,看着那辆酒红色的Mini Cooper一溜烟地消失在小路尽头,脸上露出一丝温暖的笑意。

  第九章
  从进公司开始,陶然就明显觉出周围的气氛不对劲。虽然表面一切如常,同事该找她汇报工作的汇报工作,该讨论问题的讨论问题,要么就是在茶水间里打个照面,客套寒暄,聊些天气不错最近很忙又有哪个客户很难搞之类的安全话题,可不知怎的,她总觉得大家在她面前都带着点小心翼翼,连老吴都一改几日前的黑口黑面,语气关切地问她:“怎么也不多休两天,这儿你放心,有兄弟我呢。”
  他一脸敦厚地笑,笑得陶然受宠若惊。
  不用太使劲也猜得出,那张印着才子佳人的娱乐小报怕是已在公司里传阅数圈了。陶然俨然已是众人眼中的弃妇一名,由不得她不当。
  一早上过去,她已经快被溺毙在无数饱含同情的目光之中,只好尽量躲在自己的办公间里不出门。
  下午老吴来找她做临走前最后的交接,主要是知会一下正在做的几个专案的进度情况。
  “……上周的那两单平面设计,样稿改得差不多了,我再让小胡他们润润细节就可以拿给客户审了,飞迪的客户手册已经完稿,现在在印刷厂打样。……还有清莲纸业的广告片,老客户了,夏雪那一组一直给清莲做东西,熟门熟路,应该没问题。哦,还有牡丹工坊的网站,首页设计风格总算是定下来了,这家最麻烦,内部吵成一锅粥,也拿不出个统一的主意来,一个首页改了又改,动不动就推倒重做,要不是他们老总给设了最后期限,到现在还没人敢拍板呢。唉,陶陶,下次咱少接他们家的活,又耗力气又耗神!”看上去老吴的确给折磨的不轻,倔脾气上来,听这意思是给钱都不给做了。
  陶然翻翻手上的资料,略一回忆,“我没记错的话,咱们跟牡丹工坊签的是8万的合同,小网站,页面不多,后台功能也不复杂,能做到这个价钱算是比较高了,前期沟通的时候就知道他们要求不低,艺术品公司嘛,讲求卖相。现在首页定下来后面就顺利多了。真多亏你走之前能搞定,不然这个案子还一直在我脑子里悬着呢。”
  老吴嘿嘿一笑,冲她扬了扬下巴,陶然明白,这表情翻译过来就是“我是谁啊”。
  “其实你也不用担心,楼上那个新来的也不差,听说是在美国混4A*的。”
  “新来的?”陶然一怔,“谁?”
  “我的共产主义接班人啊,新任CD*,没人跟你说吗?昨天就来了,一直忙着交接呢。”
  “新CD?不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吗?怎么突然就上任了?”
  “嘿,还真没人跟你说啊。是个ABC,琉璃从美国空运回来的,昨天给大家介绍的时候你不在,怎么今天也没人过来给你引荐一下……”说到这,老吴好像想到了什么,话里转了个弯,“哦……可能他们怕你忙,不想打扰你,呵呵。”
  说着,老吴脸上又浮现出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生怕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刺激到她似的。
  (* 4A广告公司:4A是美国广告公司协会American Association of Advertising Agencies的缩写,4A协会对成员公司有很严格的标准,所有的4A广告公司均为规模较大的综合性跨国广告代理公司。如Ogilvy,Leo Burnett,Saatchi & Saatchi,TBWA,Grey等)
  (* CD:Creative Director,创意总监。)
  “老吴,”陶然正色道:“你要是再用这种神经兮兮的眼神看着我,就别指望我去参加你的欢送会。”
  “别呀,这么重要的时刻少了你,我的人生多不完整啊。”老吴连忙打哈哈。“你等着啊,我现在就上去把他给你领下来。”
  “等等,还是我和你一起上去,不要特意把人叫下来,免得误会我端架子。”
  “你是公司元老,端端架子也是应该的。”老吴不以为然。
  “咦,往常怎么不见你这么尊‘老’?”
  “丫头,你到我这就只能算爱‘幼’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边说边往楼梯处走。
  明澈广告租有这座写字楼的两层,为了来往方便把上下打通,以木梯相连,楼上是总经理室、创意部和财务部,楼下是客户部、其它后勤部门和大大小小的会议室。
  楼下因为常常要会客,所以布置得简洁温馨,以流线型现代雕塑做装饰,四面墙上挂着一幅幅精致的广告作品,色彩纷呈,点缀地恰到好处。
  一到楼上,可就像进了杂货铺,每个人的格子间里都堆着满坑满谷的私人物品,绒毛玩具、搪塑公仔随处可见,还有人在台子上挂了一圈枪械模型,乍一看还以为进了微型军火库。
  平常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忙,或是忙着在电脑上涂涂画画,或是忙着听歌看电影下棋,偶尔还可以打游戏,只要能按时出活,又不影响别人,基本上是想干什么都行。
  今天上来却四下无人,静悄悄的,忽听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从休息室传来。那声音又甜又美,煞是好听。却把陶然听的一惊,“那……是小雪么?”
  老吴笑的鬼兮兮的,“如假包换。”
  夏雪是公司出了名的冰山美人,人又漂亮又聪明,颇有才气,年纪轻轻就独领一支创意小组,不免有些高傲,平时很少对人假以辞色,更不要说笑靥如花了。陶然印象里就从没听她这样动人地笑过,所以才会诧异。刚想追问,就见老吴两眼望天,自言自语:“哎呀,这秋天还没来呢,小雪的春天就到了……”
  说话间两人走到休息室,推开虚掩的门,进里一瞧,创意部的同事都在呢,大家热热闹闹地挤在一起,每个人都笑意盎然,中间那个顾盼生辉的娇俏女孩可不正是夏雪。她的视线牢牢地落在身边的一个陌生男子身上。
  那男人半坐在屋子中央的乒乓球台上,一条长腿撑着地,另一条腿悬在半空,双手正倒腾个不停,五六个橙色小球被抛得又高又稳,滴溜溜转,人却潇洒自如,不慌不忙,口中还悠哉游哉地说着:“小胡,你刚刚教我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对……来来来,有钱的捧个钱场,有人的捧个人场……”
  一句原本带着江湖气的天桥吆喝被他念得字正腔圆,文绉绉的,全不对味了,又惹来一片笑声,还夹着两声口哨。
  老吴跟着起哄,叫了个好,笑道:“好热闹哇,早知道这个沟通会中间还有插播节目,我真该早点上来。”
  见是老吴,那男子忙里偷闲冲他点头招呼了一下,手高高一甩,人从球台上下来,一个漂亮的侧身,将空中的小球一一收入掌中,随之定住身形,单臂屈至胸前,优雅地鞠了一躬,宛如谢幕。
  掌声四起,热烈非常。
  “行啊,瞧不出你还有这身手!”老吴上前,伸出大掌拍拍他的肩。
  “小把戏,以前常去朋友酒吧玩,学了些花巧玩意冒充调酒师而已。”
  “调酒师?帅啊。”老吴露出夸张的憧憬表情。
  “你喜欢酒?”
  “不,我喜欢好多女人围着我尖叫。”
  老吴一本正经地回答,引来周围一片心领神会的笑声。
  老吴也笑,忽地想起陶然还在身后等着他介绍呢,忙把那男子引到陶然面前:
  “陶陶,来认识认识你的新搭档,咱们一表人才的新任创意总监——陆浥尘。我说,看在人家比我帅的份上,你以后可得待人温柔些……”正说着,却发觉陶然表情不对劲,像在走神,他疑惑地在她眼前摆摆手,“喂,陶陶?想什么呢?”
  陶然的确在走神。
  因为她刚刚哭笑不得地发现,她的生活既不琼瑶也不亦舒,竟会出现三流小说的狗血巧合!
  没错,面前这位她未来的工作伙伴赫然正是前晚被她一腔怨气无辜殃及的陌生路人甲。
  虽然他今天几乎完全换了副模样,粉色衬衫,牛仔裤,一根又长又窄的黑色皮绳充作领带,松松地系在颈下,随意地垂下来,使他看上去比西装革履的时候更加不羁。
  但那样一双令人难忘的眼睛,哪那么容易找到第二对?
  肯定是他。
  陶然认命地在心里叹了口气,决定接受这狗血的现实。
  她镇定自若地伸出手,向刚刚有了名字的路人甲露出亲切的微笑:“你好,陆浥尘,欢迎加入明澈。我是客户部的陶然,大家都叫我陶陶。”
  老吴接道:“陶陶是我们这儿的老人了,浥尘,以后有什么不熟悉的你尽可以找她。……”一扭头,又发现陆浥尘也不对劲了。
  他也怔怔的,心不在焉地和陶然握了握手,目光却落在她额头的那块纱布上,略带迟疑地说:“你是……”
  看这情形,老吴也茫然了,“你们认识?”
  “不认识。”
  “认识。”
  两人同时出声,南辕北辙。
  这下所有人都茫然了,面面相觑,气氛微妙起来。
  陶然一时也懵了,张口结舌。
  还是陆浥尘反应快,马上不动声色地解释:“早听琉璃提过,明澈有位年轻美丽又能干的AD,慕名已久,所以对我来说,自然是算认识的。”
  接着泰然自若地对陶然道:
  “陶陶,很高兴认识你。叫我Eason。”
  他微微地笑,幽深的眸锁住她,隐隐透着几分探究。
  “我也是,Eason,希望你喜欢这里,合作愉快!”陶然匆匆回应,说:“那我就不耽误你们开会了,有空再聊。”
  尽管她也有一肚子疑问,但显然不适合此时此地在满屋子人面前讨论。
  最有可能解答这些疑问的人显然只有一个。
  陶然退出休息间,便向总经理室走去。
  豆豆在门口叫住她:“秦总不在,一早就被公关协会叫去开会了,好像是关于联合培训的事。陶总你急吗?要不我帮你拨个手机给她?”
  “……也不算很急。算了,还是等她回来吧。”陶然扭头要下楼,正撞见琉璃迎面走过来。
  “找我?里面说。”
  豆豆送了两杯咖啡进去,为她们掩上门。不多时,就听见里面传来一阵朗声大笑。

  第十章
  对着陶然脸上的愤懑表情,琉璃自己也觉得这个时候笑是一件很没同情心的事,但就是忍不住。
  找到了路人甲,昨天百思不得其解的谜团很容易便搞清楚了。
  事情很简单。
  琉璃同时在寒舍订了两个包间,一间是帮陶然和家明订的,另一间则是为陆浥尘约会订的,结果当晚浥尘约会的女孩压根没出现,陶然又误打误撞地进错了房间,造成了这边两个人鸡同鸭讲,那边两个人四处找人的混乱局面。
  “我也是刚在协会那边碰到欧处长才听说,他侄女根本就没有赴约,今天才被发现。老欧一个劲道歉,听意思好像是女孩本来有意中人的,父母不同意,这回分明是给她家人好戏看呢。不过我也服了你们两个,歪打正着认错人也就算了,关键是颠三倒四的还能说到一起去。我是该说你们太有默契好,还是太没默契好?”琉璃忍俊不禁,话里带着笑音。
  陶然犹自忿忿:“四是四,十是十,陆是陆,刘是刘!我普通话有那么不好吗?怎么可能被听错?”
  “嗯……”琉璃状似严肃地思考了一下,“听你一说,呀,还真是挺像的。哈哈哈。”
  素来心思缜密的陶然难得摆一次乌龙,琉璃实在厚道不起来。
  陶然无奈,“好了好了,以后慢慢笑吧,说点正事,这人你从哪找来的?怎么事先一点风声都没有就突然到任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琉璃故作神秘地凑近她,“你觉得怎么样?对我给你找的新搭档还满意不?”
  “我?如果不算上前天晚上胡言乱语的那些,我才跟他说了不到十句话,暂时没有太多感觉。不过看他很快就和大伙混熟了,应该人缘不错。至于创意功底,我没看过他的履历,无法评估。”
  “记不记得去年获得克里奥大奖和戛纳广告大奖的双料冠军是哪家公司?”琉璃忽问。
  “XXX”陶然报了一个耳熟能详的4A名字。
  “你知道他们的创意总监是谁?”
  “Eason Luk,传说中的天才,近年他经手的作品横扫五大广告节,颇有名气。”陶然对答如流。
  琉璃满意地点点头,没讲话。
  陶然突然明白过来,惊问:
  “是他?!”
  琉璃但笑不语,分明就是了。
  陶然仍不敢相信,“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挖的到他?”
  “不是挖的,是咱自家地里长的。”琉璃小有得意的说,“浥尘是我弟弟,这次去纽约出差我就住在他家里,刚巧知道他最近计划要来中国待上一阵子,就问他愿不愿意来这里帮忙,一来可以尝试不同的市场和客户,二来可以通过与本土广告人的合作开拓视野,也许会有意外收获,这三呢,在自己人的公司做,我可以允诺他足够的自由空间,他也可以给我们的创意团队带来很多新鲜东西。最后我们一拍即合。”
  陶然听得兴奋,“能有这样资历的人加入明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好事,不过怎么从没听你说过有这样一个弟弟?”
  “是表弟啦,一表三千里的那种。他们家的那一支很早就移民了,现在只有一位姨奶奶还健在,平常也只和我们家长辈有些联系,这次知道我要去美国,我妈让我过去探望一下老人家,没想到还捡了个宝贝回来。我也是见了面才知道,原来大名鼎鼎的Eason Luk是自家弟弟,看来我们家人还都挺有做广告的天分的。呵呵。”
  琉璃毫不含蓄地把自己也顺道夸了一下。
  陶然笑,说:“对了,老吴还不知道此Eason就是彼Eason吧?刚刚他给我介绍的时候可只是说,新来的那个也不差,在美国混4A的。”
  “我还没跟别人说呢,毕竟这次是任人唯亲,先让他和大伙熟悉熟悉再说,免得别人有先入为主的想法。”
  “也是。”陶然眨眨眼,道:“老板弟弟,皇亲国戚呢,以后万一意见不合争起来是不是应该让让他?”
  “呸,少跟我卖乖,你连跟我争的时候都没见说让让我。”琉璃笑着啐她。
  “那又是谁跟客户吵得寸土不让,还拍桌子瞪眼睛的,白花花的银子差点吵飞。”
  琉璃立时无话可说,只好虚张声势地皱皱鼻子。她这个没耐性的坏脾气,下次惹恼客户的时候,还是要靠陶然上前打圆场的。
  电话铃响起,打断两人的闲聊,见琉璃要忙,陶然起身告辞,一边冲她摆手势一边往外走,没成想拉开门一扭头,嘭地和人撞了个满怀!正正撞在鼻子上,一阵酸痛,差点掉泪。她唔的一声捂住鼻梁,抬头一看,惨,又是那个陆浥尘。
  “对不起对不起,你还好吧?”
  他歪着头,关切地问,眼里却分明闪着笑意。
  陶然在脑袋里狠狠地敲了自己一记。——还嫌在这人面前丢脸丢的不够么?
  她眼泪汪汪地摇头,瓮着声音说,没事没事,忍着痛赶紧往外走,也顾不得回应他在身后那一迭声的“对不起”,只怕再等一会可真要哭出来了。
  浥尘看着她纤细的背影逃也似的走远,不解地冲着旁边的豆豆眨巴眨巴眼,薄唇勾起一弯漂亮的弧度,无辜地问:
  “我很讨厌么?”
  豆豆本在一旁偷眼望他,忽的听此一问,脸不知怎地就红了,忙把头低下去装作在键盘上忙碌,舌头打了结似的嗫嚅道:“不……不讨厌。”
  浥尘呵呵一笑,推门走了进去。
  下午。
  临近下班,明澈广告的两层楼早早地就喧嚷起来。
  今天是老吴在明澈的最后一个工作日,晚上安排了一连串的节目欢送他。每个人都提前把手上的要紧事安排开,把今晚的空闲留出来,难得聚得这么齐,大家都有几分兴奋,刻意冲淡些惜别时刻的不舍。
  渝信酒楼的豪华包厢里,杯盘碗盏,觥筹交错。
  几圈酒喝下去,气氛high起来,大家越闹越疯,老吴是主角,当仁不让被灌得最惨,琉璃是老板,自然也是每次聚餐的首要放倒目标。
  酒桌上面无大小,平日有恩的抱恩有仇的报仇,反正通通表现为敬酒。
  陶然坐在老吴和琉璃身边,仗着酒量好,拐弯抹角地替他们挡掉了不少。
  浥尘新来乍到,而且好歹也算是半个国际友人,大伙对他略有些顾忌,没怎么下狠手,但他坐在一旁,光看也看得直咋舌。
  坐在他对面的夏雪跃跃欲试了几次,终于趁着大家争相敬酒乱作一团的时候鼓足勇气站起来,端了一杯红酒走到陆浥尘旁边,轻柔宛转地说:
  “Eason,我敬你一杯,权作接风洗尘,以后还请你多多指教,不要嫌我们笨才好。”
  也许是酒的缘故,她的脸色娇艳明媚,一双杏仁大眼润润得似要滴出水来,那样含羞带怯地看着他,他是傻的才会看不出其中的女儿心思。
  浥尘不傻,唉,只好装傻。
  他客客气气地端起酒杯,道:“夏小姐太客气了,以后大家共事,理应互相关照。”言毕,略一举杯,啜饮了一口。
  夏雪隐约有些失望,浥尘视而不见,脸上始终保持友好疏离的微笑。
  他心里清楚,She’s not the Eason Girl.
  这种女孩,像刚出生的小兔子一样,会认人,一旦被她认准便再也甩不脱。
  兔子纯洁可爱,好是好的,但养兔子却是一件需要极之精心的事情,他自认没那种耐心,也坚决不会给自己惹这种麻烦。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夏雪不怎么甘心,却也只能返身离去。
  酒足饭饱,宴终人散。
  年纪稍长的和家里有小孩的同事纷纷告辞,剩下一大群年轻人没有疯够,又结伴而行,直奔外滩的“破”酒吧。
  “破”酒吧名字叫破,其实不破,只是正门开在弄堂里,低矮昏暗,与其说是营业场所,倒更像是地下党接头联络处,十分隐蔽,平常只做熟客生意,听这店名也知道,老板的意思是——爱来不来。
  搭乘专门的电梯直达顶层,才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强劲的音乐掀起激情热浪,摇摆的灯光炫彩迷离,好多人欢呼一声就直接旋入舞池。
  陶然一看只有自己和陆浥尘还算清醒,忙冲他使了个眼色,把醉得厉害的琉璃和老吴拉回来,带到旁边的卡座,随即叫了两大杯冰柠檬水,哄他们喝下去。
  琉璃陷在舒服的沙发里,几口冰水下肚,平复了亢奋的神经,倦意涌上来,人不声不响地就蜷作一团睡着了。
  老吴酒品差,越醉越闹腾,拉住他俩念叨个不停,简直像要开一场陶然事迹小型报告会,大大小小,好的坏的,漂亮的出糗的,事无巨细,一一向浥尘汇报。
  陶然听得干着急,又不能堵他的嘴,直想一酒瓶把他甩晕。
  浥尘忍着笑,边听边嗯嗯嗯地点头。
  说着说着,老吴长叹一口气,突然拉过陶然的手,按到浥尘的掌中,语重心长地说:“小子,以后……陶陶就交给你了,你可甭让人欺负她!”
  陶然被他出其不意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要责怪他冒失,听了这话,心头一热,什么也没说。
  浥尘点头,说你放心。
  老吴又骂:“林醉这小子,真不是东西,下次被我撞到,非……非把他揍得扁了又圆!琉璃说这事就当过去了,不让我们跟你提,陶陶,我就说一句,就说一句……既然他把宝贝当柴禾,咱,咱也不稀罕他!你等我回来给你找个更好的,你等着啊……”
  陶然手被他抓的牢牢的,只好顺着他说好好,我等着。
  这时有人过来拍老吴的肩,“胡说什么呢你?过来跳舞啦!”说着就把人扯走了。
  陶然总算遇到救星,迅速把手抽回来,掩饰地扶了扶桌上的杯子,尽量若无其事地对浥尘道:“老吴醉了,你别听他乱讲。”
  七彩霓灯映在她的眼中,浮光流转,瞬息变幻,目光却静静的,语气也淡淡。
  若不是上次有那样的巧遇,浥尘也许会相信,这无懈可击的平静底下和外表一样,没有裂痕。
  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着摇摇头。
  气氛终究有些尴尬。
  无言地坐了一会,陶然起身说,我到楼顶转转。又不放心地叮嘱道,这儿人多,看着点琉璃。
  走之前顺手拿了琉璃丢在台子上的半包烟。
  楼顶是个宽敞的平台,本不属于酒吧场地,但因为常有客人上来透气,所以简单地摆了几把高脚凳。
  陶然拣了个僻静地方坐下,随手拔掉发簪,让一头厚重的长发也落下来歇歇。
  夜风拂过,带来黄浦江的雾气。
  外滩灯火璀璨斑斓,万国建筑群流光溢彩,正是这座城市最迷人的一刻。
  偶尔有路过的船只拉动船笛,发出沉沉的呜呜声。
  不远处,海关大楼的老钟响起一曲《东方红》,乐声八十年如一日,浑厚悠远。
  午夜十二点。
  灰姑娘丢失了水晶鞋,马车变回了南瓜。
  再美的曾经也是曾经,一切繁华皆成背景。
  陶然默立良久,抽出一根烟,发现没带火柴。平时从不吸烟,自然想不起来。
  连扮颓废都没机会,她呆呆地想。
  一只打火机伸过来,叮的一声绽开一朵蓝色的火苗。
  陶然一怔,抬起头,顺着手臂看到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一双跃动着火光的黑眸,正向她微笑示意。
  是陆浥尘。
  陶然把烟凑了过去,点燃,说谢谢。
  谁知谢字还没说完就被一股辛辣冲到喉咙,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这烟常见琉璃拿着,燃着的时候会散发出柔软细腻的巧克力香味,陶然一直以为这就是那种口感淡淡的女士香烟,哪成想有这么厉害的劲道,差点被呛了个跟头。
  浥尘见状,惊讶地问:“你不会吸烟?”
  陶然胡乱地晃晃脑袋,继续咳。
  浥尘看看烟盒,低低地笑,“Davidoff?不适合你。”说着,把她手上的烟接过来,揿灭。
  陶然抚着胸口咳了半天,呼吸总算调顺过来,突然想到问:“琉璃呢?”
  “被人吵醒,跳舞去了。”
  “喝了那么多,她还站得直么?”
  “看上去还行。倒是你,好像也不比他们俩少。”
  陶然笑,“我没事,你知道,人的身体里有一种酶,这种酶越多分解酒精的速度就越快,我属于有很多的那种,只要慢慢喝就不会醉。”
  “从未醉过?” 浥尘好奇。
  陶然想了想,“从未。”
  “WOW, it’s a talent!”
  浥尘爱酒,却不善饮,因此听到有这样的天赋异禀,不由一叹。
  兴致上来,他问:“要不要试试我最拿手的鸡尾酒?NIKOLASCHIKA,你会喜欢。”
  陶然不想扫他的兴,说好啊,那麻烦你。
  “不麻烦。”浥尘狡黠地眨了一下眼,离开下楼。
  果然没过几分钟就回来了。
  看来真的不麻烦,陶然想。
  她看看浥尘放下的两杯酒,普通的利口杯,普通的琥珀色液体,只是杯口盖了一枚柠檬片,上面堆着少许细砂糖。
  “怎么喝?”她不得不问。
  “这样。”浥尘拿起柠檬,给她做了个示范。
  陶然将信将疑地学他的样子,把柠檬卷起来,包住糖放在口中一咬,等到酸酸甜甜的感觉充盈每个味蕾,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陈酿的橡木香和醇和的酒香把之前的酸甜席卷而去,留下丰富多变的口感,回味绵延。
  陶然满足地唔了一声,轻轻赞道:
  “好酒。怎么调的?”
  浥尘得意地笑,“只要一瓶上好的干邑白兰地,它的调制过程在你的口中完成。”
  原来这就是他“最拿手”的鸡尾酒。
  陶然忍不住揶揄道:“那需要调酒师做什么?”
  他挑了挑眉,竟大言不惭地说:
  “总得有人切柠檬啊。”
  陶然扑哧一下乐出声,心想,这可真是琉璃的弟弟,连冷笑话都说的那么像。
  爱屋及乌,早前留下的一点点芥蒂也渐渐没了。
  不过一想到上次的乌龙事,陶然还是忍不住懊恼。
  相信琉璃已经把事情原委向他解释过了,可作为当事人,总不能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避而不谈,反而显得狷介。
  这么想着,陶然收起笑容,郑重道:
  “前天晚上的事……真不好意思,我……”
  浥尘作恍然状,“你请我吃饭,还没跟你说谢谢!”
  “不是不是……”陶然想接着解释。
  浥尘温和地打断她:“琉璃同我说过了。不是你的错,是我没搞清楚。”
  陶然知道他怕她尴尬,也就不再多言,只好自嘲,“再怎么样都不该对你发作。没办法,第一次失恋,不太习惯,有失礼的地方你多包涵。”
  看了一整天周围人讳如莫深的表情,陶然觉得,那两个字不如由自己说破,免得大家都不知所措。
  浥尘也被她逗乐了,边笑边说:“失恋这种事,恐怕多少次都不习惯。”
  说的就好像他真的失过似的。
  陶然静静看着他。
  那样开朗的笑容,融在一天一地的灯火之中,她不禁也被感染,竟觉得这人今晚倒更像个心理医生。

  第十一章
  “此处乐,不思蜀。”
  在打给祖母的越洋请安电话里,浥尘文绉绉地拽了一句新学的中文。
  这倒的确是他的真实心情。
  新鲜的城市、新鲜的生活和新鲜的人,无不令他感到兴奋。
  明澈的工作刚接手不久,颇需要花些工夫适应,但与曼哈顿的节奏和压力比起来,已经算是半休假状态了。他有更多的闲暇去尝尝美食,品品老酒,或去寻访古街里弄,自是不亦乐乎。
  只是关于相亲这件事,他已彻底失去兴致。
  连续几场大同小异的相亲宴之后,浥尘惊讶地发现,在那些女人带着审视和估量的眼神之中,他的房子、钞票、身份地位和他的美利坚合众国国籍的魅力要远远大过于他本人!这对浥尘来说,唉,太伤自尊了。
  终于有一次,某位小姐完全被他的倜傥丰姿所迷倒,对他本人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不用再回答那些拐弯抹角的关于身家背景的问题,浥尘总算可以轻松享用一顿晚餐,交谈也算愉快,这本应是一次难得美好的相亲约会,——如果这位小姐不是想象力太丰富好奇心太旺盛的话。
  快要上甜品的时候,她吞吞吐吐地问,大概意思是,像陆浥尘这样的男人,怎么还需要通过相亲找女人呢?是不是有什么……隐疾?
  胃里的牛排顿时变成了花岗岩。
  若是在美国,解答这个问题浥尘驾轻就熟,他会彬彬有礼地问:
  ——你家还是我家?
  不过在这里,他不确定可以这样做,因为他不确定对方能与他达成共识,理解上床这件事只不过是分享彼此身体的一次美好体验,just for fun。
  他知道,对于她们中的某些人来说,上床远非如此单纯,而是有着更加复杂深远的含义,某种程度上,就像是个宗教仪式,宣誓效忠永不脱离的那种。这无疑是浥尘避之唯恐不及的。
  他实在不想在美好的春宵一度之后再去毫不美好地解决彼此的教义分歧,所以宁可选择谨慎行事。
  于是那个夜晚就在桑子酱蛋卷和甜橙白兰地之后迅速结束,什么都没发生。
  这是陆浥尘的最后一次相亲。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对这座城市的女人就此绝望。从Marketing的角度讲,如果你在一家商店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你要买的物品,那么先别责怪商店,而要想,是不是自己走错店了?
  毕竟你不能指望在肯德基里买到麦香鱼。
  离开相亲这条路,浥尘如鱼得水。
  他从不缺女人,向来不必为此发愁。
  发愁的人是琉璃。
  她是肩负着老太太交代的任务把浥尘带回来的,眼看着离完成任务遥遥无期,她开始有些急。趁着谈工作的间隙忍不住问他:
  “喂,陆太太找的怎么样了?上次姨婆又在电话里问,我可给你说了不少好话。”
  “陆先生倒是有,陆太太还不知道在哪,结婚的事50%已完成,放心放心,胜利在望。”浥尘笑嘻嘻地答。
  “又没有正经。”琉璃皱眉头,“我看你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好好的介绍给你的女孩子不要,自己却在外面拈花惹草,搞得花名在外,看以后哪个好人家的女孩肯要你。”
  “那些只是朋友。太太是要慢慢选的,不要急嘛,女人急了会变老。”
  琉璃轻轻一哼,悠闲地说:“我才不急,等哪天去老太太那参你一本,看看谁最着急。”
  浥尘赶紧摆出他的招牌迷人笑容,“好琉璃,你看我这的工作刚刚做起来,你也不想我半途而废吧。而且结婚这种事,顺其自然,催不得的。”
  琉璃看着这个几乎与她同龄的弟弟,说实话也没有太多办法,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各自的生活方式,说的多了未尝不是干涉,只得道:“好好好,你爱怎么玩我可以不管,但可有一样……”她正色道,“我的人你不许动!”
  她看得出,公司里有几个女孩对浥尘颇为倾心,小丫头们年轻单纯,没吃过苦头,还不知道越美丽的东西往往越危险。
  浥尘听懂她的意思,嘴角噙了一丝坏笑:
  “那要是她们动我怎么办?”
  “臭美!”琉璃随手拿起一支笔嗖的丢过去,浥尘眼疾手快接在手里,笑得更开心了。
  他走过去,把笔还给琉璃,说:“对了,我这个周末要去找房子,美姗说要是你这没事的话,就让豆豆陪我去看看,没问题吧?”
  “怎么这么快就换房子?”琉璃问。
  “别提了,原来租的那栋公寓因为当初定的急,也没仔细检查,住进去才发现毛病多,房东不肯好好修,美姗建议我还是换一个,豆豆是本地人,能帮我一起看看。”
  “不行,豆豆不行。”琉璃脱口道。
  “为什么?”浥尘疑惑。
  “别跟我说你看不出来,那姑娘早被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我可不放心把她放你身边。”琉璃略一沉吟,说:“让陶陶陪你,她来上海的时间久,看房也有经验,刚好也让她多出去走走,免得老闷在家里。”
  浥尘笑,“怎么,你就不怕她也被我迷住?”
  琉璃撇撇嘴,开玩笑地伸出手,把他的脸从左边拨拉到右边,又从右边拨拉到左边,笃定道:
  “陶陶才不会看上你!”
  浥尘只是笑,却也没言语。
  关于陶然,相处几周下来,浥尘也不知道对她的了解是更多还是更少。
  她无疑是个工作上的好拍档,严谨、细致,有敏锐的理解力和着眼全局的洞察力,她擅长倾听,但不盲从,性格冷静而内敛,即使在争论的时候也常常慢条斯理,极少情绪化,这样一个优雅干练的女子,很难不赢得客户的信任和下属的敬重。
  老吴曾说过,琉璃是金箍棒,陶陶是定海神针。浥尘乍一听还挺纳闷,有什么不同?老吴嘿嘿一乐,说以后你就知道不同了。
  现在他不得不承认老吴这个故弄玄虚的比喻颇有些道理。
  可是,他的脑海里仍然留有那样一双眼睛,它们专注而认真地看着他,追问他,关于爱与忠诚。那目光清亮清亮的,半掩在微卷的长发后面,有种哀楚隐藏其中,轻易便被刺痛。
  如今他与她更加熟悉,也更加亲密,却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的陶然。
  她就像一只蜗牛,露出坚硬的壳,旁人难以触及她的柔软。
  或许,只除了一个人,一个名叫林醉的男人。
  那天。
  创意部来了个新同事,趁午休的时候在电脑上打网游。这本来没什么,适当的休息娱乐公司从不过问。
  可他忽地高声问:
  “有人玩《浪迹》吗?谁知道最后的通关密语是什么?”
  偌大的屋子鸦雀无声。
  每个人都看到陶然坐在陆浥尘的办公室里,门开着。
  离他最近的小胡使劲冲他挤眼色。
  那男孩没看见,只顾埋头嘀咕:“就差这个了,马上就要全部打通了,怎么就找不到?奇怪……”
  他噼里啪啦地敲键盘,安静了没一会就哈哈笑道:
  “找着啦找着啦!网上有攻略,是‘共君一醉一陶然’!这什么破暗号啊,莫名其妙的……唔……唔……”后面的话像是被谁捂住了嘴,闷了回去。
  浥尘在房间里和陶然讨论一个车展搭建方案,正看着她的笔在纸上游走,忽然手一僵。
  他察觉到她有些不对。
  隐约听见一个压低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别吵别吵,你那么大声干嘛,这个是林醉……”后面的声音微不可闻,又夹杂了两三个唔唔声。
  陶然稍许沉默,放下笔,走到门口,和声细语地说:“小胡别闹了,快把胳膊放下来,不相干的事别乱紧张。”
  小胡哦哦的应承。
  陶然折回来,冲浥尘笑笑:“没事儿,他们草木皆兵。我们接着说,这里……还有这里……客户要求留作会客区……”她边说边在图纸上标“会客区”,三个字连写了几次都写错,她划掉,重写,又划掉,本来就不大的方格快要涂满了。
  浥尘按住她的手,把笔拿过来,说:“我来吧。”
  等陶然走了,浥尘把小胡叫进来,让他把服务器里的那个游戏删掉。
  其实他们俩的事浥尘知之不多,整个明澈的人都心照不宣的对此缄口不言。别人的私事,浥尘自然也不会婆妈地打听,只知道这个林醉肯定和母猪上树问题脱不了干系。
  看得出陶然伤得不轻,那个人是她心里的一根刺,生在肉里,每每碰触都会痛,再硬的壳都无济于事。
  但浥尘也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所有的伤口都很痛,但所有的伤口都会好。所谓爱情,就像壁虎的尾巴一样,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然而,后来后来再后来的某一天,他终于明白,陶然的爱,不是一段旧尾巴。

  第十二章
  周六这天,太阳难得的好。
  加了半宿的班,陶然睡到日上三竿都醒不来,直到房间越来越亮,阳光透过窗帘覆在脸上,暖暖的。
  她翻身起床,迷迷糊糊摸进冲淋间。
  站在莲蓬底下,热水哗哗地打在身上,蒸腾的水汽弥漫四周,她惬意地闭上眼睛……又倏地睁开了!
  渐渐清醒的意识忠实地提醒她——
  今日有约,下午一点,陪陆浥尘看房。
  也不知道现在是几点了,她有些急,匆匆忙忙把澡洗完,穿上浴袍回了屋,刚踏进卧室就听见手机响。
  看看屏幕,接起来问:“你到哪了?”
  “你家楼下。”
  “对不起,等我一刻钟。”飞快说完,挂了机。
  陆浥尘合上手机,下了车,慢悠悠地晃到附近的报摊买了份报,厚厚一摞,足以打发不少时间。他倚在车边,翻着报纸,好整以暇地等候。
  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
  根据他的经验,1个金星时大约相当于3个火星时,对于某些特别美丽的金星生物来说,这个换算系数还要更大些。
  没想到头版还没看完,就听见一个清脆的声音在身边响起:
  “走吧。”
  他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白球鞋,牛仔裤,白色亚麻衬衫和一张素面朝天的脸,长发随意地扎成马尾,还湿漉漉的。
  清淡的就像个女学生。
  这可和他平日看惯的那个淡雅端庄的白领丽人形象大不相同,浥尘有点没反应过来。
  “不好意思,昨天熬夜,刚刚起床。怕你久等,没化妆就出来了。”陶然略带歉意地解释,看他还在楞,她摸摸脸颊,故作惊讶地问,“不会丑得认不出了吧?”
  “没有没有,很漂亮。”浥尘连声否认。
  敢说女人丑?想死么?
  而且当然不丑。
  工作中的陶然很容易令人忽视她的性别,现在这个样子反而使她更像个普通的女孩子,而不是公司里的陶总监。
  离开工作,陶然显然也比平常放松许多。
  她半是感叹半是抱怨地说:“女人过了二十五岁,越来越不敢素面示人了,你瞧,眼角都有皱纹了。”说着,她闭上眼睛,微微仰起脸,手指点了点右眼下面,那里有一道微不可见的细纹,已令她耿耿于怀了很久。
  秋日,正午的阳光透过树荫洒下来,抚过她光洁的脸庞,有细碎的微光在睫毛上飞舞。
  浥尘哪里会去看什么皱纹?他的目光落在她淡粉的唇上,心里轻轻一动。
  如果她不是陶然,他几乎要怀疑这是挑逗。
  可她是陶然,所以,是他想太多。
  浥尘低声一笑,顺手胡撸了一下她的头,自言自语似的说:“傻乎乎的。”
  陶然一怔,瞬间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小时候姥姥也是这样,揉着她的脑袋,笑她傻。
  这感觉略过亲密,她有些尴尬,掩饰地笑了笑,说,我们走吧。
  上了车。
  浥尘问:“去哪?琉璃说你在浦东租过很多房,比较有经验。”
  陶然摇摇头,“当年我刚毕业,租的都是几百块的老房子,你肯定看不上。”想了想说,“不过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好地方,滨江、世纪公园和金桥附近的高档住宅区都还不错。金桥离公司远了点,其它两个,就看你是喜欢住在江边还是喜欢住在生态氧吧旁边?”
  “都行。”浥尘倒不怎么挑。
  “那咱先去世纪公园吧,江景房虽然风景好,但晚上有船笛声,会吵。”陶然干脆地替他拿了主意。
  “OK。”浥尘乐得不操心。
  车子开出小区,拐上主路。
  太阳暖洋洋地照进车里,陶然舒服得又很想睡。
  看着她挣扎地抵抗着自己越来越重的头,浥尘好笑地问:“昨晚忙什么,又是通宵?”
  “没,不过也差不多。”陶然揉了揉眉心,“还不是为了下周将要主办的亚洲风投高峰论坛。”
  “不是早就安排好了,大家各司其职,没什么问题吧。”
  “暂时还算顺利,但这次活动规格很高,议程复杂,参会人数又多,从嘉宾、媒体、场地到重要领导人的保卫工作,千头万绪,都得协调好,我总担心现场出现什么突发状况,万一处理不当就得砸锅,所以昨晚又召集大家把各种可能发生的问题都再过一遍,关键环节拟好应急预案,也好有备无患。”
  哦,应急预案,浥尘了然。这几乎可以列为他从陶然那里听到次数最多的词。
  Backup,Backup,Backup。
  陶然永远强调backup,即使这些backup准备十次也用不上一次,她还是会在第十一次的时候一丝不苟地准备。
  毫无疑问,这个女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完美主义者……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完美主义者,浥尘加了个注脚。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陶然的这种完美主义倾向显然并不局限于工作,还包括找房子。
  一下午的时间,两人把附近的中介逛了个遍,合适的房源全问过了,还去实地看了许多家,结果是,陶然一家都没看中。
  因为……一楼太低容易受潮,顶楼太高冬冷夏热,朝东会飘雨朝西会西晒,不能临马路不能挨高楼,至于加油站高压线电视塔更是通通不能出现在方圆1000米之内。
  进了房,还要再检查水池地漏屋角墙缝天花板。
  日头一点一点沉下去。
  这已经是第八家了。
  浥尘望着陶然忙碌的身影,试探地问:“陶陶,要不就这家吧?差不多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陶然把头从窗户外面收回来,十分认真地说,“住的地方可不能马虎,不然住的不舒服心情都不好。……这家会漏雨,你看,这里,还有这里的墙漆都剥落了,房子朝向又偏东,梅雨季节会很难过的。”
  她倒是没说不行,但眼睛里写的是“真的不行啊”。
  浥尘一脸挫败,郑重考虑要不要扑过去捂住她的眼睛然后对中介说——就要这间!
  同来的房产中介是个热情的老阿姨,耐心一大把,见这情形赶忙说:“没事没事,小姑娘说的没错,房子是要看得满意才行,阿姨看你们人很不错,再介绍一家给你们,这次包你们喜欢,不过这个房东很挑人的,你等我先打个电话问问啊。”
  说着,老阿姨掏出手机,和对方用上海话聊了起来:“……对对……我是陈阿姨,我这有一对小夫妻……人老清爽的……你放心……”
  小夫妻?
  旁边站着的两个人一头黑线。
  陈阿姨把电话放下,说:“好啦,房东同意了,咱们走吧。”
  陶然凑过去拉拉她,面露尴尬地解释:“阿姨,这房子就他一个人住,我只是他同事。”
  阿姨哦了一声,冲她心照不宣地笑笑,说知道了知道了。那样子却像是在应承她保守什么秘密似的。
  陶然有嘴说不清,被噎得直眨巴眼睛。
  浥尘看她发急,倒乐了,还乐得挺开心。陶然没好气地瞅了他一眼,大步往前走。
  老阿姨还真的没说错。
  这第九家是一间复式公寓,板式楼,朝南,正对着小区的中心花园,风景好,光线也好,中式古典装修,全套的红木家具配木艺装饰,卫生间和阳台巧妙的采用青石板铺地,使整个屋子的风格浑然天成,古色古香,温馨而典雅。
  听陈阿姨介绍才知道,主人家已经移民了,老房子不想卖,空关又可惜,所以才会托亲戚招租,但对租客十分挑剔,再三嘱咐中介要严格把关。
  难得的好房子,浥尘一眼就看中了,陶然转了一圈也很满意,只除了发现厨房的水槽下面有些滴水。还没等陆浥尘和陈阿姨反应过来,她噌地就蹲下去了,把头伸进水池下面的柜子里,对着管道细细端详了一会,爬出来拍拍手,轻松地说道:“没事,可能是好久不用,水管连接处的橡胶圈干裂老化坏掉了,让房东换个新的就行了。”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浥尘也愣住了,头一次发现陶然还有这本事。
  陈阿姨也笑得眯起了眼,连声夸赞:“这姑娘可真能干,一看就顾家,小伙子你有福气啊。”
  “阿姨~”陶然继续无力地申辩,“他真的真的是我的同事。”
  浥尘忍俊不禁,终于伸出援手:“就定这间吧,我一个人租,这位小姐只是我公司同事。”
  “真是同事啊?”陈阿姨半信半疑地看看他又看看她,小声嘀咕,“看上去挺般配的啊……”语气里颇有些惋惜,恨不得当场撮合似的。
  签了合同,付了定金,两人走出中介公司,都松了口气。
  已是黄昏时分。
  浥尘帮陶然拉开车门,道:“走,请你吃饭,今天辛苦你了。”
  “好啊,不过改天吧,家里阿姨烧了好多菜放在冰箱里,要赶快解决掉,你这顿先记在账上。”陶然坐进车,舒展了一下跑了一天的腿,说道:“要不你也去我那,尝尝我们阿姨的竹笋烧肉,她的拿手菜。”
  竹笋烧肉?浥尘眼睛放光,嘴上却言不由衷说:“那怎么好意思。”
  陶然笑他,“Eason,你哪学那么多客套话?走吧走吧,跟我客气什么。”
  浥尘还很得意:“Anyway,学得像不像?”
  陶然满足他,“不要太像哦。”
  “这又是什么意思?”
  “哈,你猜。”
  ……

  第十三章
  陶然的公寓不大,不足百平,但布置得井井有条,简洁舒适。
  浥尘参观了一圈,踱到厨房门口,随口问:“陶陶,这房子买的还是租的?”
  “租的,因为喜欢,所以和房东签了长约。”
  陶然刚刚系好围裙,把冰箱里的肉拿出来放在蒸屉上,又从保鲜格里拿了几袋青菜,丢进水池里清洗。
  “难得有你喜欢的房子,怎么不买下来?”
  陶然一边忙一边道:“房东不一定肯卖,而且手边也一直没那么多余钱。”
  “不会吧,明澈怎么可能亏待你?”浥尘有些惊讶,虽然对上海的高房价的早有耳闻,但他也知道,以一个客户总监的身价无论如何也不至于付不起首付。
  “你想哪去了,我只是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先是母亲的病,然后是林醉的公司。
  陶然不愿深谈,扭头对他说:“你先在客厅坐一会,马上就可以开饭了,很快。”
  看她一个人忙,浥尘走进来问:“要不要帮手?”
  “好啊,你会做什么?”
  浥尘抚着下巴沉思良久,像是在脑海中浩瀚的菜谱里挑选,一时不知该说哪个。
  最后终于酷酷地吐出一个词:“Salad。”
  陶然直乐。
  他一本正经地补充:“当然了,我还会做三明治和热狗。”
  “嗯嗯,好厉害,好佩服。”陶然很配合地点头称许,笑道:“陆大师,还是先做你的色拉吧。”
  回头找了些蔬菜给他,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甜豆罐头。浥尘正要去接,陶然已经取过工具,啪啪两下撬松瓶盖,用力一旋,打开,递给他。动作一气呵成。
  浥尘接过罐头,却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教育她:
  “陶陶,你得学着留些事情给男人做。”
  她楞,“为什么?”
  他看着她,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答:“因为如果你罐头自己开,水管自己修,虫子自己踩,恐怖电影也自己看,会让你身边的男人觉得没有用。”
  “就因为一瓶罐头?”会不会小题大作?
  ……孺子不可教。
  “傻女人。”
  浥尘摇头,放弃开化她。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她傻,陶然也不争辩,一笑了之。
  不是每个女孩都有机会抱怨七张床垫底下的一粒豌豆。于她来言,即使床单底下满是豆子,也很简单——起身,把豆子拣走,继续睡。
  求人不如求己,她早早懂得独立。
  因为不得不。
  饭菜很简单,一会就准备好了。两人大快朵颐,倒也吃得很开心。尤其是陆浥尘,陶然没把他当客人,他也不拘束,风卷残云般,她几乎要用抢的才能从他的筷子底下捞到几片肉,不过说也奇怪,抢着吃的东西的确更加美味,胃口也比平时好了许多。
  等浥尘满足地放下筷子,桌上已经不剩什么了。
  她状作遗憾地道:“饱了?让你抢,看来是没有福气享用我的鲫鱼豆腐汤了。”
  她端出汤锅,盖子一掀开,热腾腾的香气扑鼻而来,奶白色的汤汁上铺着一层绿色的叶子,看着就很诱人。
  陆浥尘大无畏地伸出碗,“一定要来一碗!”
  “等等等,不要急。”陶然拦住他,拿过一个空碟子,先把锅里的叶子仔仔细细地捞出来,丢在一边,这才开始舀汤。
  “怎么了?”
  “没什么,是香菜,很难吃。”陶然顺口答。
  “不喜欢为什么要放?” 他诧异。
  陶然被问住了。
  不喜欢为什么要放?
  因为林醉喜欢。
  林醉最爱把香菜叶放在汤里一道煮熟,但陶然讨厌香菜,为了折中,每次煲汤,他们总是先把香菜放进去,烧好了再捞进林醉碗里,陶然吃余下的。
  这么多年下来,放了再捞,早已成了习惯,就像她早已习惯了汤里面淡淡的香菜味道。
  有人说,忘掉旧情人,需要你与他交往时间的一半。
  这时间到底是一半还是一倍抑或更久,无从查证,但可以肯定的是,你必须用其中一半的时间去忘记这个人,用另一半时间忘记他留给你的习惯。
  也许可以丢弃回忆,丢弃他曾经存在的所有痕迹,但总会有这样的时候,无端端地,就被一些突如其来的问题砸中,有些来自别人,有些来自自己,令你措手不及,无从防备。
  ——为什么总是睡在床的左边?
  ——为什么衣柜里有几个抽屉总是空的?
  ——为什么放了香菜又捞掉?
  ——为什么每次听到门响心都悬在半空?
  ……
  她又开始走神了。
  陆浥尘坐在她面前,迎着她的视线,却知道她根本没有看见他。不过他也知道,陶然发呆的时候就算贝克汉姆坐在他的位置也是同样的待遇。
  不是不奇怪,一个这样的女人也会有完全束手无策的时候,只因一个男人,每每为他失却方寸,全无平日里的镇定自若。
  那该是怎样一个男人,才能有撼动定海神针的魅力?他不由好奇。
  陶然怔怔的,终于想起还没回浥尘的话,含混道:“其实也不是很难吃,我猜你可能会喜欢,就放了点。”
  哦,浥尘笑。似乎想说什么,又没说。
  陶然接着与他东拉西扯,但看得出兴致总有些索然。
  临别,她下楼送他。
  待要上车,他回过头来,问:“周日有什么安排?”
  “明天?没有安排。”
  “我明晚约了一些朋友去吃海鲜烧烤,有没有兴趣?”
  “谢谢,不过下次吧。”陶然不假思索地婉拒。
  他突然靠近她,微微俯下身,让自己的目光能与她平视,像是对待小女孩似的,异常认真地说:“陶陶,你要多出去走走,才能认识一些新的人。”语中带着些许关切,与他平常爱开玩笑的样子判若两人。
  陶然被他奇怪的举止搞得一愣,旋即明白他在说什么。类似的建议,已不知从琉璃那听了多少次,每次都被她插科打诨蒙混过去。
  也许是被他的眼睛蛊惑,她听见自己诚实地回答:
  “我还没准备好。”
  “何用准备?一个新的男人,一个新的开始。”听他说起来,真的很简单。
  她想想,“暂时,还不需要。”
  他耸耸肩,直起身来,又去拍她的头。
  “喂!斯文些。”这次她可要抗议了。
  浥尘一乐,闪进车子,还不忘探出头来,冲她不无暧昧地眨眨眼:“嘿,陶陶,需要的时候记得考虑我。”
  知道他又没正经,她故意气他:“哪那么容易轮到你?排队领号,今天的号码发完了,明日请赶早。”
  浥尘哈哈大笑,朝她挥挥手,呼地把车开远。
  不得不承认琉璃是对的,能把调情的话应得这么流利,分明是当他兄弟姐妹。若换成豆豆,早不知道把舌头吞到哪里去了。
  一试便知,在陶然这里,他没有机会。不过他也无所谓,陆浥尘这个人,虽然有些自恋,但绝不以征服天下女性为己任,那不是自虐么?
  送他离开,陶然回到一个人的屋子,径直走到卧室,把枕头被子通通挪到床中央,又去到厨房,写张便签纸贴在冰箱上,告诉阿姨,以后再也不用买香菜了。
  也许比找一个新男人更重要的,是戒掉所有旧习惯。

  第十四章
  这座城市的秋天很短,几场雨一过,落了花红,脱了柳绿。爱美的女孩们舍不得短打西装和羊毛短裙,走在十一月的寒风里,已不免有些瑟瑟,勇敢得可爱。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
  转眼入冬。
  连绵的冬雨打得空气又湿又冷,天空是洗不去的铅灰色,人的心情也郁郁,幸运的是,对陶然来说,最难过的已过去。
  如果说再也不会想起林醉,那是假的。但至少,她现在已经可以比较平静地想他,在那些不得不想起他的时候。比如在路边的站牌广告里看到《浪迹》海报,或是在房间角落里拾到那枚曾让他寻了很久的袖扣,又比如此刻,她站在季风书园的书柜中间,手指轻轻地在一长排书脊上划动,直到在其中一本停住——《若我离去,后会无期》。
  若我离去,后会无期。
  她与林醉,是真的后会无期了。
  自那晚之后,他音信皆无,只偶尔从共同的友人那里得到零星的消息,知道他似乎一直在美国。
  多年前她曾因为他而选择留在这座城市,多年后他把她独自留在这里,一个人去到那么远,头也不回。原来他们终究还是很相配的人,一样的决绝。分手只是个利落的转身,没有纠缠没有争辩没有再见,甚至分手之后也没有机会重逢,无法像歌里唱的那样,在某个街角的咖啡店,带着笑脸挥手寒暄坐着聊聊天,问候一句好久不见。
  可是,如果重逢,她是否真的可以做到一脸淡然,轻松问候好久不见?
  不,她没有这样的把握。
  所以,后会无期,也挺好。
  指尖轻轻抚过那四个字,继续滑向下一本。
  周末的时候去看望母亲,照例被问到林醉,陶然几乎穷于应对,所有的借口都已用完,看得出母亲也渐渐起了疑心,可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向母亲说出他们已经分手,这无疑会引来一场轩然大波,母亲会有怎样激烈的反应,她不敢想象。
  这成了悬在她头顶的一柄剑,虽然明知早晚要落,仍忍不住一拖再拖。
  这次又是,眼看母亲追问不休,她情急之下胡乱允诺,说等林醉忙完这阵子,两个人会一道回老家参加舅舅家的婚礼,母亲听了果然开心,一高兴就把话转到了婚礼上,嘱咐她带这带那,陶然嗯嗯地应着,心里却恨不得把自己的舌头咬掉。
  简直就是说话不经大脑,这么容易被拆穿的谎言,到时可怎么圆?
  揪着眉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办法,索性心一横,决定一从老家回来就同母亲摊牌,只希望到时借着那点喜气,再趁母亲心情好,能够太太平平地过这一关。
  但这趟老家之行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了。
  她订了婚礼当天最早一趟航班。
  清晨,飞机降落在A市的小机场,随即搭了一辆的士前往市区。自从十八岁外出求学,她已很少回到这里,她对这片叫作家乡的土地没有太多感情,谈不上爱憎,更多是疏离。
  到舅舅家的时候时间尚早,新郎的车队还没来,大家都在屋里忙。舅舅站在阳台上频频往外望,最先看到她,披了件外套下楼,老远就唤她:
  “小然,小然……”
  陶然笑着迎上去,“舅舅。”
  “小然,就等你了,怎么不早点回来?冷不冷?穿这么少……”舅舅一边说一边抢着帮她拿行李。
  “舅舅,不重,我自己来。”
  “没事没事,你路上累了,歇着吧。”
  争执不下,陶然只好放手。舅舅大步走在前头,不停地回头嘘寒问暖。
  陶然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忽然有些难过。几年不见,舅舅老了许多,却还是把她当成小孩子。如果说这座城市还有什么真正令她牵挂,那么一定是舅舅。像母亲说的那样,没有他就没有陶然的今天,她敬重他,一如敬重一个真正的父亲。
  进了门,舅舅乐呵呵地拉着她到里屋,大声喊:“玲玲,看谁回来了!”
  宛如众星拱月般被围在正中的那个身着白纱的漂亮女孩扭过头,隔着众人望过来,见是陶然,礼貌地叫了声“小然姐”,那目光蜻蜓点水般,掠过她的脸又飞了回去。
  旁边一位鬓角戴着红花的中年妇人出声道:“小然来啦,外面坐会儿吧。”语气客气,算是招呼,说完又去忙着给女孩整理头纱。
  “舅妈,玲玲。”陶然朝着她俩的后脑勺打了个招呼,便再也没有别的好说。
  气氛实在算不上热烈,舅舅在一旁搓着手,笑容有些尴尬。陶然不动声色地挽过他的胳膊,“舅舅,过来看,我带了上好的龙井给你,你知道我不懂茶,也不知道是不是你喜欢的那种……”
  不多时就听到外面鞭炮震天地响,新郎到了。
  人头攒动,一番扰攘,男傧相们急得满头大汗,却怎么都进不了新娘的门,里面递出来的难题一个接一个,百般刁难。陶然站在人群外面,安静地站着,既不跟着起哄也不上前乱出主意。
  在用十种方言说完“我爱你”之后新郎开始有些不耐烦,精心造型的头发被他两下就抓乱了。远远看见,陶然抿住嘴唇轻轻一笑。
  刁难是韦玲玲的强项,他要娶她,该是有些思想准备才是。
  无论如何,最后总算是把新娘抱上了车。陶然一路跟在最后,坐着末尾一辆巴士去了酒店。本想继续同车上几个刚刚搞清辈分的远房亲戚凑在一席,舅舅却固执地坚持把她拉到主桌。
  主桌都是男女双方的至亲好友,席开不久,新人敬酒首先从主桌开始,走到陶然这里,新郎发觉竟然有个很面生的人,不由愣住,新娘子斟满酒,只简单地给他介绍一句,这是小然姐,然后干杯,祝百年好合,说谢谢,便走到了下一位。新郎一头雾水,根本连亲疏远近都没搞清楚,一时也顾不上多问,过去也就过去了。
  陶然端坐在舅舅旁边,脸上始终带着恰如其分的微笑,不时地要与男方亲友寒暄,因为怕惹舅妈不高兴,也不敢过分热络,一顿饭吃下来,不知有多累。
  好不容易熬到酒宴将要结束,又从大厅远处传来一阵喧哗,舅舅起身望了一眼,有点担忧地说:“哎,那桌好像是大伟的同学,年轻人喝了点酒,可别闹得太疯啊。”
  “别担心,舅舅你坐着,我去看看。”陶然闻言,推开椅子走了过去。
  果然,坐在末席的是新郎的一班兄弟,平日里就玩得疯,今天这样的场合更是不会放过机会,早就齐刷刷地在桌子上摆了满满十杯红酒,一定要两位新人全部喝完,算是给在座每人敬上一杯,以示诚意。
  红酒杯广口圆肚,要知道把这十只杯子全倒满,几乎要用掉三瓶红酒,就算是滴酒未沾过来喝也未必全部喝的下,更何况大伟和玲玲两个人十几桌敬下来,已是强弩之末,保驾护航的伴郎伴娘早就跑到卫生间吐去了。
  大伟已经半醉,大着舌头说,饶兄弟这一回吧,真不行了。
  为首的几个却借着酒劲不依不饶,再加上起哄的看热闹的,顿时乱作一团。
  玲玲脸色绯红,感觉整个人就像在海上漂,可推来挡去吵了半天,也被吵得烦了,蛮劲逼上来,说,喝就喝!于是就要去拿酒杯。
  横里伸出一只手。有人拦下她,说:“还是我来吧。”那声音不大,不疾不徐,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大家循声一瞧,原来也就是个高挑纤细的秀气女子,很普通的样子。
  有人哄笑起来,其中一个脸色通红的年轻男子嚷道:“你是谁啊?凭什么你来啊?”
  那女孩眉眼一弯,慢悠悠地说:“这是我妹妹和妹夫,我帮点小忙也是应该的。”她面带笑意扫了一眼在座诸人,又道,“敬酒没有问题,不过哪有红酒倒满杯的,礼不周全。”
  红脸男子哈哈笑道:“嫌多?那要是你一个人替他们俩的话,就一杯喝一半吧,心意到了就成!”
  女孩莞尔,道:“小兄弟,我话还没说完呢。今天是大伟和玲玲一辈子一次的大喜日子,各位都是座上宾,作为主人,这酒,不能不敬,敬了,就不能不满。红酒这东西,平常喝着玩的,不成敬意。”
  说着,她气定神闲地拿起面前一只酒杯,将杯中红酒倒入空的冰桶里,又取过桌子中央的白酒瓶,把杯子重新斟满,举起来,对着那红脸男子嫣然一笑:“作为姐姐,先替他们俩谢谢各位赏光,水酒一杯,我先干为敬。”她顿了顿,又轻轻说,“你随意。”
  围观众人从看到她咕嘟咕嘟往红酒杯里倒白酒的时候就渐渐静了下来,直到见她把满满一杯酒托起来,眼睛不眨一口气干完,再把空杯子放下,依然笑意盈盈,所有人都惊住了。
  下面的毛头小伙子哪见过这阵势,谁都看得出那杯酒没有半斤也有四两,少说也要三四十度,就这么被她干脆地敬下去,这让受得这杯酒的七尺男儿怎么随意的起来?
  那闹得最凶的红脸男还没醉到糊涂,见风使舵转的快,看此情形,知道与其硬上扛不住丢人,不如主动服软找个台阶下,索性仗着年纪小耍起赖皮,堆着笑说:“姐姐姐姐,我错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说着取了一满杯红酒过去,皱着眉头干掉。
  其他几个一看,纷纷上前一人一杯把一整排红酒分完,嘴上都姐姐姐姐的叫得一个比一个亲热。
  要说这叫得最亲的,非新郎莫属,虽然他还是没搞清楚眼前这个小然姐是何许人也,但已经打心眼里觉得,太阳最红,小然姐最亲!
  陶然脸上带着笑,又客气地敷衍了几句,全凭意志力撑着,心里清楚,自己得马上回座位坐下,至少要缓一刻钟才能起的来。
  开玩笑么?她又不是姓李字太白,那么多白酒一口灌下去,她就算是个酒精炉也得烧上半天才能烧完呐。
  为什么敢喝?
  一介女子行走江湖,南来北往的酒席拼下来,早就明白,这种场合若想全身而退,没有酒量?肯定不行,没有酒胆?那是万万不行。

  第十五章
  夜深了。
  外面起了风,窗棂呜呜作响。
  陶然躺在枕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白天的喧闹渐渐远去,酒意也散了大半,精神却越发的清醒。
  数羊,未果。
  习惯性地想去找几粒安眠药,又马上意识到这不是在自己家里。
  虽然她曾在这座老房子里住了整整十年,熟悉这里的角角落落,却从没把它当作家。上海也不是,它们都只是房子,不是家。
  什么才是家?她也说不大清。
  只是有一次,毕业旅行去桂林,在夜晚的漓江上见到一座船屋,很简陋,就泊在江边。一个粗壮男人站在船头整理渔网,船尾竖着小小的铁皮炉,炉火旁坐着个女人,正在锅里翻炒着什么,有个小男孩蹲在她的脚边玩小鱼。过了一会,炉子上的烟渐渐淡了,他们弯腰进了船舱,一方小小的窗子亮起了光,淡淡的,昏黄的,在浓重的夜色中都不怎么起眼。
  她却一直站在岸上,很羡慕很羡慕地看着,直到嫉妒。
  如果说那就是家,那么她也曾有机会拥有。
  其实林醉是向她求过婚的,不止一次。可她每次都说再等等,后来他说想要个孩子,她还是说再等等。
  你到底要等什么?林醉发急。
  等生活稳定,等事业有成,等公司走上正轨,等买了房,等存了款,等没有后顾之忧。……要等的事可真多。
  你怎么不说等人类大同世界和平!有一次林醉真的动了气,连着好几日不理她。
  你到底是在等什么?陶然也这么问自己。好吧,看看你现在又等来了什么?
  不是没想过如果。
  如果她答应他的求婚,如果她答应给他一个孩子,甚至如果她答应原谅他,那么,他是不是就不会走?
  可又不得不去想另外的如果。
  如果他们结了婚,如果他们有了孩子,如果他终归要走,那么又该如何?
  ……
  天底下最没营养的两个字就是如果。
  想了也白想。
  窗外的风似乎更大了,吹得框沿咯嗒咯嗒的响。
  陶然担心窗子没关好,起身去检查,转了一圈回来就更睡不着了,索性披了衣服起来,也不想开灯,只好百无聊赖地坐着。
  眼睛渐渐适应了室内的阴暗,看看四周,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喜字,床头挂着一串卡通相框,里面有个漂亮女孩,微微扬着下巴,像个骄傲的小公主。
  她的确是韦家的小公主。
  这里是韦玲玲的闺房。
  陶然原本在外面订好了酒店,可舅舅坚持让她住在家里,说玲玲这间反正也空着,还说这本来也是她的房间。
  幸好玲玲不在,不然听了这话,不知会不会又要像小时候一样,跺着脚说,不是她的不是她的,是我的是我的。
  玲玲比陶然小两岁,却性格要强,好胜,她们俩从小一起长大,凡是她喜欢的都要争,凡是陶然喜欢的就更是要争,于是陶然只好什么都不喜欢,可即便这样,仍然闹得势同水火。
  每次她闹起来,陶然都要受到母亲的责骂,不问缘由,不听解释。惊动了舅舅,玲玲也免不了受罚,舅妈护着玲玲,就要和舅舅吵,这么一场车轮大战打起来,总是搅得家里好几日都不得安宁。
  姥姥不吭声,只是不住地叹气,每当这时候,陶然都会像小大人一样安慰老人,说姥姥你别难过,等我长大了,就好了。
  在别的女孩沉浸于花季的美丽和雨季的凄迷,忙着追星、早恋、玩叛逆的时候,她的整个青春期就在迫不及待地渴望长大中匆匆过去了。
  可姥姥终究还是没能等到她长大。
  那种遗憾,终生无法释然。
  天亮的时候,风也停了,天被吹得瓦蓝瓦蓝的,一丝云都没有。
  陶然特意买了晚上返程的机票,白天留出时间去看望姥姥。
  墓园坐落在一个小山坡上,虽然天冷,陶然还是在墓碑前站了很久,絮絮地和姥姥说了好半天的话,说起昨天的婚礼,说起舅舅和母亲,又说了说她在上海的工作、生活和朋友,当然少不了琉璃,甚至还说到了陆浥尘。
  想到他,是因为突然想起有一次,大家在一起神聊,陆浥尘很认真地说,每个人都应该为自己准备一段墓志铭,因为这是你死后唯一可以说话的机会,众人好奇,问,那你打算写什么?他说这得下半辈子慢慢想,琉璃糗他,说你不如写“如果天堂无美女,我就不去了”。浥尘抚掌大笑,连连说好,又问琉璃打算写什么,她不改财迷本色,说,当然要把墓碑做得大大的,上面写“上风上水上好广告位,租金面议”。又是一阵笑声。轮到陶然,她想了半天却答,无话可说。
  是真的无话可说,因为她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如果是姥姥,又会留些什么话给她呢?应该是希望她过的好吧。
  所以她绝口不提林醉。
  回去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本想收拾行李去机场,舅舅却再三挽留。
  “小然,你看一回来就忙忙乱乱的,一直没空和你好好说说话,不如多待一天,一家人好好吃顿饭,聊聊天。”
  陶然为难,“舅舅……我后天约了一个很重要的客户,明天得回去准备一下。”
  “你难得回来一次,跟老板说说,就多待一天嘛,明晚再回去。”
  舅舅看着她,那目光令她不忍拒绝。无奈,陶然打了个电话回公司,让秘书把机票延期,再通知行政部改日接机。
  舅舅很开心,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的菜,拉着陶然问东问西。舅妈倒还是老样子,对她爱理不理的,不过陶然也无所谓,她已经不再是那个要时时看人脸色的小女孩了。
  舅妈不喜欢她,这她一早知道。陶家母女闯入韦家的生活,一住就是十余年,真得是血脉至亲才能甘于付出与承担。外人做不到,谁也没权利责怪,所以陶然尽量忍耐,她不想让舅舅为难。
  这个晚上很愉快,陶然和舅舅定好了,等他退休就到上海去住一阵,如果母亲身体好,还可以一起到周边转转,游游古迹,逛逛园林,享受一下悠闲生活。
  也许是心情好,人也放松下来,晚上躺下不久就睡着了。
  不知是什么时候,一道刺眼的光线把她从睡梦中扰醒,陶然睁开眼,看到桌上的台灯亮着,有个黑乎乎的身影在动。她险些惊叫,定睛一看,却是玲玲。
  “玲玲?”她疑惑地叫她,“你怎么回来了?”
  “嘘——”玲玲转身,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小声说,“轻一点,别把我爸妈吵醒了。”接着又埋头去抽屉里翻找。
  陶然迅速穿好衣服,走过去低声问:“你找什么?”
  “找我的记者证,忘记带到新房去了。”
  陶然知道玲玲在A市的一家报社工作,在本地也算小有名气的美女记者,可今天是她结婚的第二天,按理应在休婚假,难道还有采访任务?
  “怎么这么急?马上用吗?”
  玲玲一边找一边飞快地说:“刚刚收到消息,市孤儿院发生火灾,消防队正在灭火呢,听说伤亡很大,市里领导已经过去了,这是大新闻,不能错过……啊,找到了!”她兴奋地叫了一下。
  陶然看看墙上的挂钟,凌晨两点多,心想这丫头魔怔了,深更半夜的就把新婚老公扔在家里,自己跑出来抢新闻。
  她问:“这么晚,你一个人去?”
  “是啊,摄影记者联系不上,照片也得我自己拍。”玲玲揣好记者证,又从抽屉里翻出几节电池塞到相机闪光灯里,急急忙忙要走。
  陶然抓起外套,“我陪你去。”
  “你?”玲玲有些愕然,“你……接着睡吧。”
  “太晚了,还是我陪你去。”陶然态度坚决,倒也不是真的怕晚,她是担心到了现场,依玲玲的性子,不管不顾的,一心抓拍镜头,万一有什么危险可不得了。她看玲玲犹豫,接着说:“你又要采访又要拍照,肯定忙不过来。我去了还能帮帮你,你知道我摄影水平不差。”
  这倒说到了点子上,玲玲一甩头,说,那走吧。
  两个人关好灯,蹑手蹑脚地出了门。
  夜晚的街道没什么人,玲玲把车子开得飞快,陶然暗暗捏了把汗。
  路上听玲玲把情况简单地介绍了一下。这所孤儿院位于市郊,火情大概于凌晨1点钟左右被发现,起火原因不明,据现场拨打新闻热线的市民讲,火势不小,而且由于里面有很多儿童,给营救工作带来很大困难。
  说话间就到了现场。两人虽说多少有些心理准备,但还是被现场的情况吓得不轻。
  熊熊大火把夜空映得通红!救护车、消防车的红蓝警示灯闪成一片,警笛嘶鸣。由于车不够用,许多被抢救出来的伤者被临时放在地上,多是孩童,大火留下的灼伤惨不忍睹,很多孩子已经连哭都哭不出。
  玲玲不敢看,把脸别过去,现场一片混乱,也根本做不成采访。陶然最先镇定下来,她抓住玲玲打颤的手使劲握了握,沉着有力地说:“把车开过来,救人要紧!”
  玲玲定住神,扭头就往停车的地方跑。
  趁人们七手八脚抬运伤童,陶然端起相机,飞快地拍了一些镜头。
  在场的人无论认识不认识都主动帮手,只求以最快的速度把伤员送往医院。
  事关生死,姐妹俩忙起来也顾不得害怕了。
  一直到东方泛白,现场营救工作才全部结束。
  把最后一批伤员送进救护室,陶然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这才发觉自己整个后背都已汗湿,两腿发软,头一阵昏眩。她挤出人群,推开电梯旁边的楼道门,一屁股坐在水泥台阶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玲玲也跟了进来,边走边讲着电话:“……好,你放心,采访我今天做,明天一定交稿,……那先这样,bye!”
  收了线,她坐到陶然旁边,歪着脑袋问:
  “你还好吧?”
  “还行。”陶然刚刚喘匀气,不禁要羡慕玲玲的好精力,折腾了大半夜还有劲头忙工作。“你找到人采访了?”
  “嗯,刚在外面碰到市里来的救援总指挥,我缠着他要个半小时的专访,他推脱半天总算答应了,让我晚一点再去找他,还说是看在咱见义勇为的份上,原来他刚才在火场早瞅见咱们俩了。”
  “起火原因查出来了吗?”
  “听说是由于电路老化引起的,还需要进一步勘察。”
  陶然沉默片刻,又问:
  “伤亡严重吗?”
  玲玲神情一黯,声音也沉了下去:
  “具体数字还没出来,但你也看到了……最惨的是那些孤儿,本来就无依无靠的,现在又碰到这种横祸。我刚刚和主编沟通了一下,打算做一期专版,呼吁市民多关注孤儿院的建设,再配合红十字会发起捐助,希望能多帮帮这些孩子。”
  陶然点点头,说:“需要的话,我可以找人做幅公益广告,登在你们报上,也许宣传效果更好些。”
  “那当然好呀!”玲玲听了有些兴奋,“不过得快,我们这一版大概后天见报,你明天晚上之前能把文件发给我吗?”
  陶然略一思索,道:“我今晚回上海,明天一上班就找人给你做,赶一赶的话应该可以在晚上出稿,但时间紧,可能没办法做得很精致。”
  “没问题!我让编辑先把位置留出来,等你的图一到就填进去。”
  “好,那我一会把现场照片做一份拷贝,可能会用得上。”
  聊完了正事,两人一时也找不到别的话题,空旷的楼道陷入静默。
  事实上,能和玲玲好言好语地聊上这么久,陶然已经觉得很难得。记忆里的韦玲玲总是像个小刺猬似的,每次遇到陶然都会抖起全身的刺。
  最近几年她很少回来,见面的机会少了,人也渐渐长大,玲玲不再对她表现出明显的敌意,但彼此的关系也更加生疏。这次要不是遇上这场火灾,估计她们还是和从前一样,碰个面,说声你好,说声再见,就各走各路了。
  正想着,忽听玲玲开口:
  “呃……谢谢你。”
  这三个字冷不丁冒出来,没头没脑的,陶然一怔,等看到玲玲脸上的神色又有点想笑,猜她肯定是憋了半天才把这三个字说出口。
  当然不能笑,她如常回道:
  “不客气,不过是一幅海报,又是公益广告,应该做的。”
  “不只是这个,还谢谢你半夜出来陪我,还有,那天酒席上替我们解围。”
  陶然微笑,“举手之劳。”
  多年来两人头一次相处得这么平和融洽,一个比一个客气。
  老实说都不太习惯。
  玲玲咳了一下,孩子气地鼓了鼓腮帮,扭头又说道:
  “小然姐,你知道的吧,我一直都不喜欢你。”
  陶然苦笑,心想不客气的这么快就来了,连个过渡都没有。
  她突然很想说——真巧,我也不喜欢你。旋即被自己吓了一跳,这种恶作剧的幽默感显然不属于她,一定是给琉璃姐弟传染了。
  回了回神,她谨慎地答:
  “我知道。”
  她也搞不懂玲玲为什么突然挑衅,只能见招拆招。
  却听玲玲接道:
  “因为你虚伪。”
  陶然皱了皱眉,不明白这指控从何而来,可她实在不想争吵,随意地“哦”了一声,心里开始盘算要找什么借口走开。
  玲玲却像突然打开了话匣子,一股脑地抱怨开:
  “你看你就是这样,你也不喜欢我是吧?可你从来不说!还总是装作没这回事的样子。你从小就这么口是心非,总是跟大人说你愿意帮我收拾屋子,你愿意睡窗边的小床,你愿意把好东西让给我,你居然还愿意学习!然后他们就会夸你乖巧懂事,爸爸喜欢你,奶奶也喜欢你,老师喜欢你,连刘东亮都喜欢你,你就为了讨他们喜欢,是不是?你说你为什么不能正常点,愿意就是愿意,不愿意就不愿意呗,最讨厌你处处表现,高大全得像是在演主旋律似的。”说着,玲玲还不以为然地扁了扁嘴。
  陶然被她一连串的指责砸得发懵,下意识地想要反驳,却又无从反驳。
  玲玲说的没有错,她的确常常违背自己的心意去迎合别人的期待,也许在玲玲看来,这是虚伪,于陶然自己,这只是本能。她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不是每个人都可以生来就被宠爱,对有的人来说,喜欢是讨来的,想要被人喜欢就要讨人喜欢。
  夏虫不可语冰。看着玲玲脸上的不满,陶然把一肚子话咽了回去,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反而问她:“刘东亮是谁?”
  玲玲几乎倒吸一口冷气,“刘东亮啊!咱们中学的刘东亮啊!全校女生都知道的,你怎么可能不记得?你不知道他喜欢你么?”
  哦?陶然在久远的记忆里翻了翻,好像是存在过那么一个高高帅帅的小男生,时不时的出现在她身边,也许是叫刘东亮,可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完全没印象了。
  她有些不解,“他喜欢我?你怎么知道?”
  玲玲差点冲她翻白眼,“瞎子都看出来了。”
  陶然觉出她的激动不寻常,不由笑道:“你不会是喜欢人家吧?”
  玲玲竟真的涨红脸,语无伦次地否认:“什么什么呀!你不要乱讲!”
  陶然知趣地闭上嘴,只是笑。
  上了飞机她还在想,这短短两天的行程真是充满意外,一场大火,一次难得坦诚的交谈,一个突然冒出来的倾慕者,还有,她终于明白玲玲对她的反感从何而来,这其中缘由同样令她意外。
  意外这东西,无论你喜不喜欢,该来的总归会来。……

  第十六章
  “各位乘客,本架飞机预计在15分钟后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地面温度2摄氏度,飞机现在准备下降,请大家系好安全带,谢谢。”
  不知什么缘故,飞机在机场上空盘旋了近半个小时,迟迟不能降落,现在终于听到准备下降的空乘广播,陶然舒了口气,总算是不会误事。
  出了机舱,空气清冷,一阵风吹过,有什么东西打在脸上,冰冰凉凉的。
  下雪了?陶然疑惑地伸出手,果然感觉到细碎的雪花落入掌心,倏忽融化,心里一阵欣喜,能在上海见到雪可不是件太容易的事。夜幕之下,借着停机坪上的一点微光,隐约可以看到地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应该是下的有些时候了。
  她站在机场大厅里,一边等行李一边琢磨,最近刚好有条广告需要拍摄雪景,但愿这雪能下的久一点,就不用在棚里布景了。
  不知是不是天气缘故,今天这趟航班什么都慢,行李也等了半天才出现在传送带上,陶然知道公司安排了司机来接她,看时间应该早就在外面等了,不免有些急,一拿到行李就赶紧往外走。
  站在出口处东张西望了好一会,也没见到要找的人,正要拨电话,有人忽地从后面揽住她,一个熟悉的声音近在耳边:
  “美女,等人?”
  陶然只楞了0.1秒,头都没回,啪地拍掉肩上的手,嗔道:“Eason,你也不怕我喊非礼。”
  一张帅帅的笑脸转到她面前,可不就是陆浥尘。
  他竟抱怨:“陶陶,你可知道在等你的这段时间里,我差点被多少女人非礼?”说得跟真的似的。
  陶然又好气又好笑,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今晚公司临时有活动,车都抽调走了,我刚好来机场送一个朋友,听美姗说你今天回来,就顺便等等你,接你回去。有没有很感动?”他满怀期待地盯着她。
  “嗯嗯,感动死了。”她煞有介事地道。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浥尘接过她的行李往外走。
  外面漫天风雪,比刚下飞机的时候大了许多,雪片也变成了雪粒,又细又密,纷纷扬扬,洒了一天一地。
  陶然不由轻叹出声,难得一见的大雪让她有些兴奋。浥尘倒是没什么感觉,纽约每年都要下上几场雪,相比之下,这点雪花不算什么。他看了看地面,倒是有些担心的说:
  “陶陶,快点上车,我怕路会不好走。”
  陶然只顾着看雪,初时还没怎么把这话当回事,以为顶多就像下雨天一样,车要开得慢一点,若是在市区多半会堵车,但机场路偏僻,车少,又是晚上,堵车的概率几乎为零。
  等车子上了路,她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由于地面温度高,再加上车来车往,雪落在路上积不住,没过多久就化了,后面的雪又不停落下来,与路面的雪水混在一起,变成一半是水一半是冰,异常地湿滑。
  浥尘有雪天开车的经验,因此格外谨慎,把车速放得极缓,沿着直线开,轻易不打方向盘。
  陶然坐在他旁边,刚开始还有心情聊上两句,渐渐就没了声音。
  她感觉到车轮在打滑,明白情况不妙,这是开车最忌讳的事,意味着一不小心就会失控。路边已经时而能够看到有追尾或抛锚的事故车辆停靠。陶然的心提了起来,生怕干扰浥尘的注意力,更是不敢说话。
  小心翼翼地开了一个多小时,才走了不到十公里。
  雪仍然下个不停,路况越来越糟,越来越多的车子停在路边动不了,能动的车子也渐渐拥堵在一起,只能开开停停,喇叭声此起彼伏。
  “怎么几年不下一场雪,下一次就这么严重。”陶然喃喃地说。
  “放心,再大的雪我也开过,总能挪回去。”浥尘安慰她,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这雪要是再大些反而好走,怕只怕这种冷不透的天气下雪。
  他打开收音机,放些声音缓和缓和车厢里的紧张气氛。
  “……从傍晚开始,一场风雪降临申城,市气象台已将雪情预警由黄色调整为橙色,这次降雪持续时间长,影响范围广,对市民出行造成严重影响。目前我市周边高速已全部封闭,市区各主要环线车流缓慢,部分路段几近瘫痪。市有关部门正在采取一切措施疏导交通……”
  这广播不听则已,听了让人更加泄气。
  “惨了,不知道我们这边会不会也堵住……”陶然锁紧眉,探头向前望了望。昏暗的路灯下,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车尾灯,闪闪烁烁,延伸到很远。
  车子以每分钟五米的速度又向前挪了一段路,车流越来越缓,终于停住,过了半天还是动弹不得。
  这下是真的堵死了。
  明白情况已经坏到最坏,浥尘反而安下心来,索性接受现状,乐呵呵地调侃:
  “陶陶,看来咱们要彻夜厮守了。”
  陶然没有心情玩笑,急道:“怎么办?我明天一大早要去见清莲纸业的老总,现在随身只有一件礼服和几件休闲装,今晚必须得回家换衣服,还要去公司取资料,如果一直堵在这就麻烦了!”
  浥尘建议:“打个电话过去,通知改时间吧。外面这么大的雪,他们应该能体谅。”
  “不行啊,这次约的是他们董事长的儿子,清莲的少东家Vincent,他第一次从总部来中国,行程安排得很紧,好不容易才能约到他明早半个小时的时间,很难改了。”
  浥尘闻言,解开安全带,走出车外望了望,只见公路两旁黑漆漆一片,护栏之外没有任何建筑,前后是长长的车龙,根本望不到边。堵了这么久,行车人都已经不报希望,连喇叭声都消失了,一片安静。
  他重新回到车里,对她摇摇头,“这里离市区还远,现在车子完全动不了,只能等一等,这种雪下不久,也许说停就停了。”
  陶然蹙眉,胡乱点了点头,默默地在心里想各种可能的解决办法。
  ……最近的地铁站在龙阳路,现在是11点,末班车肯定没有了,不过如果能赶上早班车,就可以先坐到市区,市区主干道肯定会优先疏通,也许还赶得及回家。……但是怎么从这儿去地铁站?……太远了,至少还有十几公里……或者调头回机场,搭明早的磁悬浮?也不近呢,走恐怕走不到……又或者,试一试?……
  她开口问:“Eason,你说,我们现在的位置是离地铁比较近还是离机场比较近?也许我可以……”
  “哪都不近,你想都别想!”浥尘毫不犹豫地打掉她的烂主意。
  他看着她好半天不发一言,神色不定,就知道她肯定是不死心,没想到她还真想用走的,不要命了么。
  从没见过这么较真儿的女人,忍不住教育她:“陶陶,你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紧张,少见一次客户,公司垮不了。”
  陶然泄气,“可这个Vincent真的很重要,我们马上要和清莲集团续签明年全年的公关广告代理合同,此人有绝对的决策权,好不容易有机会见一次面,如果失约,就太可惜了。”
  “清莲?清莲不是你多年的老客户了,年年的合同都在你手上,何必担心?”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对了,对了,他就知道她会说这句,这个是如假包换的陶然。浥尘无奈地叹口气,这女人早晚要把自己累死在这个万一上。
  果然,她扶着额头,又开始自责:
  “早知道今天要下雪,我真该把东西都带在身边,或者早一点回来,就不会……”
  “陶陶!”
  浥尘出人意料地打断她,伸出双臂,扳过她的肩,一字一句地对她说:
  “听我说,陶陶,你要明白,不是每件事情你都可以预料到,在任何一种语言里都有一个词叫做意-料-之-外。你无法穷尽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他的声音不大,却缓慢有力。
  陶然眨巴眨巴眼,想要解释:“呃……我并不是要穷尽所有意外,我只是想为意外多做些准备。”
  他点头赞同,“OK,Sure,Prepare for the worst, BUT,hope for the best。你不能只做一半。为最坏的做准备,这没有错,但你也必须允许自己做最好的期待。不是么?”
  “我没有么?”她疑惑。
  “你没有。”他毋庸置疑地告诉她,“你总是为最坏的准备,然后用剩下的时间等待这个最坏发生。如果它没有发生,你就又去为另外的最坏做准备,然后等待新的这个发生。如此反复,永远不安。”
  他牢牢握住她的肩,幽深的眸看进她的眼睛里,那目光直达她心底深处连自己都常常装作不见的某个地方,令她微微颤栗。
  她忽地有些恼,觉得他凭什么?
  脸上虽未流露太多不悦,身体却微微挣扎,意欲逃脱他的掌控,她平静地反驳:
  “至少,当它们真的发生的时候,我已经有所准备。”
  浥尘松开手,她轻易便挣脱。
  待要松口气,他却忽地径直趋近她,四目相对,他的气息近在咫尺,只听他问:
  “陶陶,那你用什么时间快乐?”
  他的声音轻轻的,轻得像一声叹息。
  她下意识地紧紧抵在椅背上,几乎摒住呼吸,心神不由自主地跌入眼前那双黑得漫无边际的瞳眸中。
  世界仿佛在一瞬间落下闸门,隔绝一切扰攘。
  万籁寂寂。
  簌簌沙沙,是雪落的声息,轻轻拂过耳际。
  一个很小很小的声音从心底传来,它在问——
  陶陶,你用什么时间快乐?

  第十七章
  不过是若干个刹那,又或是很久。
  浥尘脸上蕴起一朵笑意,他撤回身体,若无其事地拽拽她的发梢:
  “陶陶,你想把自己闷死么?”
  陶然这才意识到自己一口气还憋在胸臆,呼地吐出来,脸却涨得通红,急促喝道:
  “陆浥尘!”
  她第一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叫他,分明是怒了。
  陆浥尘竟还乐得出:“呵呵,生气了?陶陶,可别真喊非礼啊,外面一堆正愁无聊的人,保不准有个英雄救美的冲过来,打起来有辱斯文。”
  陶然绷着脸,瞪他。
  浥尘索性摊开怀抱,作大方状:“那要不,你也非礼我一下?”
  “你……”陶然气结,可又拿他没办法。
  平常就知道他爱玩,不拘小节,一派番邦作风,大家习惯了倒不觉得什么,这次他也并非逾了分寸,却是她自己的心乱了,追究下去怕是只有更尴尬。
  冷静下来,陶然恍然想到自己的脸还烫着,虽然车内光线昏暗,她还是迅速把脸别转过去,低着头假装在手袋里翻东翻西,只待脸上的红潮褪去。
  忽然翻到那张装有孤儿院照片的信封,便顺手拿了出来。
  “喂,看你有空胡闹,不如找点事做。”
  “什么?”浥尘好奇地凑过去。
  陶然倏地垂下睫毛,避开他的视线。
  他有一双藏着漩涡的眼睛,这她一早知道,可不知为何,偏在此刻,她才真正察觉其中的危险。
  莫名的,心里隐隐有些不安,陶然正了正神色,决定还是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她按下信封,颇为严肃地道:
  “Eason,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听过没?”
  浥尘刚把注意力转移到她手上,闻言一愣:“呃……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男人,你,女人,我,不可以,靠得太近。”陶然指指他,又指指自己,一字一顿地解释给他听。
  浥尘含着笑,愈发凑得近些,饶有兴致地问:
  “多近是太近?”
  “这就是太近!”
  陶然正襟危坐,冷冷地,显然不是闹着玩。
  “Yes,Madam!”
  浥尘总还懂得几分眼色,嗖地坐了回去,一本正经地抬起右手,轻触额头,向外一挥,行了个漂亮的巴顿式军礼。
  也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听进去了,陶然无奈,只得作罢。
  “别玩了,说正经事。”
  她把顶灯调亮,打开手中信封,将一叠照片取出放在仪表盘上,一一排开。
  待到看清,浥尘眉峰一耸,脸上微余的笑意一扫而光,惊讶地问:
  “这是什么?哪来的?”
  陶然的面色也凝重起来,答道:“这些都是我今天凌晨拍的,在火灾现场,……” 她把当时的情形略略讲述了一遍。
  目睹这些照片,回想现场的种种惨状,陶然扼腕叹息,几次都差点说不下去。灾难面前,眼睁睁地看着鲜活的生命在眼前消失,看着幸存者经受比死亡更为痛苦的折磨,一切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无助和哀痛,不由悲从中来。
  “……火烧得太快了,真不知道还有多少孩子在里面……救不出来……”她抿紧嘴唇,闭上眼睛,使劲按了按额心。
  浥尘默默拍拍她的手臂。
  一阵沉默,陶然稍稍平复心情,接道:“我表妹是当地记者,她们报社准备为这次事故做一期专题报道,呼吁市民为孤儿院的这些孩子发起捐助,我答应帮她设计一幅公益海报,希望可以对募捐活动有所帮助。本来是想明天到公司再找人帮忙做一下,现在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回去,只能靠你了。”
  “没问题。”浥尘一口答应,“什么时候要?”
  “明晚之前,赶的及么?”
  “好,制图很快,不过创意需要一些时间,我尽快想想。”
  陶然点头,“这些图你留着,也许用的上。”
  浥尘把照片拿起,仔细查看了一遍,皱了皱眉,道:“恐怕不行,这种烧伤的场面太残酷,人们不忍看,会下意识地把头扭开,无法吸引他们的关注。”
  “可是,事发突然,我没办法拿到更多的素材。”陶然有些担心。
  “别急,让我想想。”
  浥尘翻出纸笔,放在方向盘上,借着昏黄的灯光写写涂涂,不再多言。
  陶然知道浥尘思考的时候不喜人打扰,她安安静静静地坐在一旁等候。
  车外夜色更浓,看看表,已经过了午夜。长长的车龙一动不动,周围没什么声息,也许车里的人们已经睡去,一切都等天明再说。
  大雪仍纷纷扬扬地下着,没有任何停止的迹象,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脱身。
  陶然发愁地想着,想着,困意袭来,恍惚记起自己已经连着两夜都没有好好睡过了,眼皮愈发的沉重……
  工作状态的陆浥尘最为认真,时而凝神思索,时而下笔如飞,在纸上画了几个草案,都不满意,弃了重来,手边的草稿越来越多。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偶一扭头,方才注意到陶然早已睡着了。她人靠在椅背上,头歪垂着,长发落下来,遮住脸颊。
  看她睡得辛苦,浥尘俯身过去,把她的座椅缓缓放平,又帮她把脸上的发丝轻轻拨拢到耳侧。也许是感觉到他手上的温暖,睡梦中的她依赖地贴近他的掌心,像只猫咪般舒服地蹭了蹭。
  他一下子定住了。
  片刻迟疑之后,把手缩了回来。
  柔软的触感留存掌中。
  停了一停,他小心翼翼地俯近她的脸庞,偷偷端详。
  暗淡微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长长的睫毛,小小的鼻翼,温润的唇。除了平稳的呼吸起伏,她几乎一动不动,分明睡得正熟,只是两弯烟眉还拢在一起,也不知梦里还在担心着什么。
  定定地瞧了半天,直到胳膊撑得发酸,他才慢慢退回来,小声嘀咕着:“男,女,什么什么不亲?”一时也记不起来,顺口瞎掰,“Men,women……no kiss……”说完自己就笑了,摇摇头,也不知是笑她,还是在笑自己。
  他重新拿好笔,划了两笔,又停下,转过身去,轻轻抚平她微皱的额头。
  她动了动,并未醒,睡意沉沉。
  一夜好眠。
  醒来的时候,已是破晓时分。
  雪后初晴,天边的朝阳和积雪的反光相互辉映,带来一个格外明亮的早晨。
  陶然睁开眼,盯着陌生的“天花板”,寻思了好一会才想起自己这是在车里,低头一看,身上盖着一件纯黑的羊绒外套,柔软的真丝衬里,又滑又暖,萦绕着淡淡的古龙水味道。
  唔,是陆浥尘的味道。
  她直起身,惊讶地发现身边的陆浥尘还是保持着昨晚的样子,正一丝不苟的在纸上描描写写,旁边的稿纸已摞了好多。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笔端,微微抿住上唇,神情专注。怕是一宿没睡。陶然不忍,摇摇他,柔声说:“Eason,差不多就行了,休息一会。”
  他闻声扭过头,送了个大大的笑容给她。
  “你醒啦?”
  陶然呆呆的,忍不住盯住他的脸多瞧了两眼,心说老天爷可真是偏心眼,凭什么有人可以彻夜不眠下巴带着胡茬眼底带着疲惫还可以笑得那么灿烂好看?
  是不是有些男人就像限量版的LV,生来就是诱惑女人犯罪,抑或心碎的。
  见她盯着自己不说话,浥尘习惯性臭美:
  “陶陶,你不会才发现我很帅吧?”
  他如愿以偿地收到两个大大的白眼。
  连琉璃都说,自从有了陆浥尘,陶然的表情肌丰富了不少。
  “怎样了?”她朝着那堆稿纸努努嘴。
  “试了几个方案,这个,我比较满意,你看看。”
  他认真起来,拿过一页草图给她。
  那是一幅铅笔稿,只见整幅画面被一张张反扣的照片铺满,能看到的只是相纸背面,仅在海报右下角,露出唯一一张损伤度最小的照片。
  “文案放在这里。”他指了指底下,“写一行小字,告诉大家,这是火灾过后,孤儿院所有小朋友中受伤程度最轻的一个。我想不需要更多的渲染,人们会不由自主地想象,看不到的那么多照片里又会是何种情景。”
  说完了,他看着陶然,等她的意见。
  陶然没有立刻出声,稍顷,她抬起眼,对他说:
  “浥尘,谢谢你。”语气郑重。
  这是一幅看上去很简单的设计,但是,Less is more。
  陶然见过无数的广告,也经手过无数的广告,她明白,越简单的东西背后往往需要越不简单的努力,所以她从不觉得电影有什么了不起,用90分钟讲一个故事并不稀奇,你试试用30秒或一幅图讲个故事出来,还要能让人哭或让人笑,而比这些更难的,是让人感动。
  毫无疑问,陆浥尘是个优秀的创意人,这并不仅是由于他有娴熟的艺术技巧和的出众的文字才华。
  线条和文字,都只是表象,如果你真正被打动,那是因为,其中倾注了心血和感情。
  创作者的真诚赋予作品以灵魂,因此,值得最大的谢意。
  看她这么郑重,陆浥尘竟破天荒地不好意思起来,他无声地笑,敲了一下她的头。
  “喂!”陶然不满。好好的气氛被他破坏掉。
  正要跟他理论,后面响起长长的鸣笛。两人这才注意前方的车龙已经缓缓开动了!
  陶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马上看表,七点二十五,“快快,送我回家。还来得及去见Vincent!”
  浥尘笑,麻利地开动车子,还不忘吃飞醋:“哎,怎么见我的时候从没这么兴奋?”
  “你?你要是能给我签几百万的单子,我天天缠着你。”
  “见利忘友!”某人很悲愤。
  陶然不理他,拿起手机准备安排同事到公司取资料,恰巧有电话打进来。
  陶然接起,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第十八章
  陶然接起电话,听了两句脸色就变了。
  “Eason,送我去海德!”
  陆浥尘从未见过陶然这样慌张,事实上他就不曾见过她慌张,料想一定有事发生,心也跟着一沉,问:“怎么了?”
  “我妈妈!医院打来的,说……情况不好。”陶然放下电话,强自镇定,心已乱作一团。
  “怎么不好?”他问。
  “不知道,只说正在紧急抢救,要我马上到,我担心……”她咬住嘴唇,没说下去,眼睛牢牢地盯住前方。
  拥堵的车辆刚刚动起来,正在缓缓疏通中,很难开得快。
  “先别急。”浥尘说,“医院做事总是尽可能的谨慎,实际情况未必很糟。”他一边安慰她,一边暗自加速,在车流中左右穿梭,一辆一辆超过去。
  接近市区,路况好起来,浥尘踩住油门往城北的海德疗养院赶。
  行到半路,陶然总算想起还有一档子事没做,匆忙给清莲的公关经理拨了个电话,把约会取消。
  进了疗养院,车一停稳她就冲了出去,浥尘拔下钥匙追上去。
  一路奔入大厅,立刻有相熟的护士迎出来,拦住她匆匆道:“陶小姐你别急,你母亲刚刚经过急救,情况已经稳定,暂时没有大碍。”
  寥寥数语令陶然浑身绷紧的神经顿时松弛下来,脚下一软,差点打个趔趄。喘了喘气,她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突然发病?”
  护士解释:“我们也不清楚,韦女士的情况一直比较稳定,但是今天早上她突然昏迷在休息室里,旁边有人看到她从电话间出来。还好发现的早,抢救及时。”
  “电话?”陶然拧紧眉,“我现在能去看看吗?”
  “可以,病人已经苏醒,刚刚送回病房,不过她还虚弱,你们别待太久。”
  “我明白。”陶然点头。
  听护士把话说完,站在旁边的陆浥尘也舒了口气,一声不响,紧跟在心神不宁的陶然后面上了楼。
  病房里很安静,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消毒水味道。
  陶然走近床边,看到瘦削的母亲躺在床上,双目紧闭,面色如纸。
  “妈……”她犹豫了一下,低声唤她。
  母亲的睫毛动了动,却并没有睁开眼。陶然也不多言,默立一旁,静静的。
  浥尘不明所以,陪着肃立。
  关于陶然的家事,他隐约从琉璃那里听过几句,知之不详,只知道她的父亲早年出走,她们母女感情不算太好,可看陶然刚刚的焦急神色,又明明不是这样,倒是站在这里,她看上去平静了许多,脸上也无太多表情。
  浥尘搞不明白,只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沉默是金。
  过了好半天,陶母才缓缓睁开眼,目光直射向女儿的脸,凌厉得几乎不像个病人。
  她只说了三个字:
  “小林呢?”
  陶然心里呯地一下。
  不能说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可事到临头就是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迎着母亲的目光,说不出话。
  “你是不是想瞒我到死?”母亲的声音在抖。
  陶然分辩:“我没有……妈,你别生气。”
  母亲的怒火一触即发,噌地坐起来,斥道:
  “我不生气?你让我怎么不生气!这么大的事你一句真话都没有,要不是我跟你舅通了气,现在还要被你瞒在鼓里。你根本就没带小林回去!是不是?”
  母亲指着她,气越喘越急,陶然赶紧上前抚拍她的背,却被她一把推开。
  “我就知道,就知道你有事瞒着我,我把电话打给小林,接听的根本就是个女人!人家说小林在她那都快小半年了,孩子都有了,你……你倒是给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母亲大口地喘着粗气,怒目而视。
  陶然脸上宛如失了血色,渐渐苍白,终于道:“是,我们分手了。”狂风暴雨中,她平静地有些吓人。
  母亲气得发抖,声音立时提了上去:“分手?你现在跟我说分手?我当初是怎么跟你说的?我让你找个年纪大点可靠的,你不肯,我让你快点把婚结了,我让你把人拴住了,你听吗?你一句都不听!跟你爸一个德性!……你别看着我!……”母亲骂得不解气,顺手抄起手边的什么东西就丢了过去。
  砸在陶然身上,又落在地上,是一只电子脉搏仪,咔的一声摔得四分五裂。
  陶然垂下眼睛,吭也不吭。
  母亲最不喜欢她的眼睛,因为它们像父亲。
  不许看着我!有时无缘无故的,母亲就会突然这样说。可有的时候,母亲也会一声不响地看着她,看上好久。
  这个女人用了二十年的时间都无法决定,是要恨那个男人,还是爱他。
  她为她而悲哀,甚至胜过为自己。
  一旁的陆浥尘早看不下去了,终于忍无可忍,出声道:“伯母,这也不是陶陶的错……”
  “你又是谁?”陶母厉声喝断他。
  “他是我同事,送我过来的。”陶然下意识的挪了一步,挡在浥尘前面,他一愣,捉住她的手,又把她拉了回去。
  “什么同事?就从没见你带过同事到这来,今天发什么疯?”陶母狐疑地打量着他。
  听她话说的难听,浥尘面色不悦,又想开口,被陶然制止。
  “妈,你别冲外人乱发脾气。”她走过去,低声道:“是我的错,我不该瞒着您。”
  “我乱发脾气?你说我乱发脾气?”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陶然徒劳地解释。
  母亲仍不依不饶地叫嚷。
  两名护士闻声走进来,不由分说地责怪道:
  “这里是病房,你们怎么能同病人争吵?出去出去,让病人安静。”
  “不是我们要吵……”浥尘不服气,看到陶然示意他噤声,硬把话吞了回去。
  “妈,我下次再来,您好好休息吧。”
  知道母亲盛怒,留在这里只有动辄得咎,陶然尤其担心刺激她,黯然退出。
  关门之前,看到母亲铁青的脸。
  她别过头,低声道:
  “Eason,麻烦你送我回家。”
  坐回车里,陶然疲惫地闭上眼睛,一句话都不想再说。
  浥尘仍在忿忿。
  他不敢相信世上还有这么不可理喻的母亲,他更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不可理喻的女人竟会是陶陶的母亲,她们哪有一点像?
  他有一肚子话想说,可他的教育提醒他,No judgement。
  只好憋着。
  两人各自怀着心事,一路无言。
  空调嗡嗡地吹着暖风,声音沉闷又单调。
  过了好久,陶然才睁开眼,扭过头带着歉意地对浥尘道:
  “刚才真是对不起,本来到了就该让你离开的,就不用上去陪我挨骂。”
  “为什么总是道歉?又不是你的错。”浥尘不解,他是真的不解。
  陶然以为他在生气,温言道:“我妈身体不好,脾气坏,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浥尘没吭声。
  忍了又忍,忍了又忍,忍无可忍,从头再忍,默默忍完第N次的时候,他想,罢罢,就当教育狗吃了吧。
  不吐不快。
  他突然问她:“陶陶,你有没有想过带伯母去看看心理医生?”
  陶然楞,“没,怎么了?”
  “你不觉得她的行为有点……”浥尘在自己不算丰富的中文词库里,精挑细选了一个比较委婉的词,“……奇怪?”
  “没什么奇怪,她只是脾气不好。”
  “不,这是精神虐待。”浥尘一脸严肃,“并不因为她是母亲就可以这样做。如果在美国,她会因此而获刑。”
  “这里不是美国。”陶然有些不快,把脸转向窗外,丢给他一个后脑勺。
  气氛一僵。
  没过多一会,她又把头扭了回来,意识到是自己过分,毕竟浥尘没有恶意。
  她叹口气,给他解释:
  “她不是有病,她只是不喜欢我,或者,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我会让她想起父亲,所以她不喜欢看到我,仅此而己。”
  “可你父亲已经离开多年,就算是再大的过错也该获得原谅。”浥尘道。
  他的话里有种不以为然,陶然皱了皱眉,不想再说,敷衍着回了句:
  “那你当她记仇好了。”
  再拐一个弯,就可以到家了,她无须听一个外人对她的家庭发表轻飘飘的观感。
  浥尘专心看路,竟没察觉她的不悦,仍自顾自地说着:
  “何苦记仇?不能原谅就索性忘掉,一了百了。”
  车子进入小区,穿过一段小路,驶到楼门口,停住了。
  忽然觉得她太过安静,浥尘侧头看去,看到她沉静如水的脸,却看不见水底的波澜。
  陶然没有动,缓缓对他说:
  “Eason,比如有一天,有个人,失去双臂。时间久了,伤口好了,不流血,也不痛,可是每天早上,从无知无觉中醒来,半明半寐的一刹那,瞥见空荡荡的袖管,猛然记起自己已经没有了手臂,你相信吗,那一刹那的惊恐和绝望,足以让她再也不想醒来。如果二十年的每一天都从这一刹那开始,你说,她该怎么忘?你想她怎么忘?”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是在叙述一件很平淡的事,问一个很简单的问题。
  陆浥尘定定地看着她,竟无法回答。
  稍顷,陶然弯弯嘴角,淡淡地说,你不懂。解开安全带便下了车。
  可还没出电梯她就后悔了,后悔自己干嘛要跟他说这些,想让他理解还是想让他体谅?这两样母亲都不需要,她也不需要,更何况,陆浥尘多半只当她不知所云,莫名其妙,下次见面徒增尴尬而已。
  她懊恼地打开家门,踢掉鞋子,疲倦地走到沙发上坐下。
  突然。
  心中有丝异样一闪而过,陶然腾地站了起来!
  她在空气中捕捉到一缕烟味,那是她最熟悉的香烟味道,自从林醉走后已经许久不曾出现在这间屋子里。
  可她刚刚到家,门窗都关着,一定是有人来过……
  心脏瞬间加速,突突地跳着。
  她条件反射般一一打开所有房门,没有人。扭头又冲向大门,慌乱中失去协调,门只拉开一半身体就往外冲,额头当地撞在门沿上,震得铁门直颤,顾不得疼就跑了出去。
  电梯刚好停到此层,叮的一声门打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走出来。
  “林醉!”
  陶然往前飞跑了几步,又戛然止住,一星亮亮的光芒在她眼中忽地熄灭了。
  “Eason,是你?”
  她的失望无可掩藏。
  陆浥尘几乎要为自己的出现而内疚,也许是被她的沮丧所传染,心中有一闪而过的失落。
  他指指手里的箱子,说:“你的行李忘在车上了。”
  “哦。”陶然迅速回过神来,神情尴尬地走上前,接过箱子,说谢谢。
  “头怎么了?”他皱皱眉。
  陶然一抬手,摸到一处伤口,嘶地抽了口凉气,苦笑道:
  “小脑不发达,撞了一下。”
  “流血了。”
  “没事儿,我有药箱。”她尽量轻松地说着。
  回了屋,陶然翻出一包创可贴,对着镜子贴上。
  浥尘走去厨房,拉开冰箱倒出冰块,放在保鲜袋里,又用毛巾包好,回到客厅,递给她。
  她正对着茶几发呆,那上面有一截浅蓝色的烟蒂。
  原来,他真的回来过。
  可现在她反而平静了,开始为自己刚刚的莽撞而吃惊,身体未经任何大脑指令就自行做出决定,这算什么,失心疯么?
  再次看见陆浥尘的时候,她只想在楼板上找到传说中的地缝,好让自己biu的一下消失,连一缕轻烟都不留下。
  过路的神仙没理她。
  陶然尴尬地接过他递过来的冰袋,只好自嘲。
  “这个造型眼熟吧?”她比了比额头的纱布。
  浥尘看看,是和他第一次见到她时有点像,不由地笑。
  她咧了咧嘴,感慨道:
  “现在唯一值得欣慰的是,所有的脸都是丢在你一个人面前的。”
  “你放心,我记性不太好。”语气和蔼的不得了。
  陶然刚想对他难得的体贴表达由衷的感激,却听他话锋一转:
  “不过你每次丢脸我都记得。”
  陶然的表情顿时由感动转为愤怒,时间太短,难度太高,面部肌肉扭作一团。
  浥尘大笑。
  他为这不计后果的举动付出了代价。
  陶然三拳两脚就把他打了出去,嘭地一声把他关在门外。
  他站在门口呵呵地问:
  “陶陶,下午来公司吗?海报完稿后还得给你看呢。”
  “知道啦!”她在里面扬声应着,声音还挺大,听上去似乎没事了。
  浥尘转身走远,并未发觉,脸上的笑意渐渐温柔。……

  第十九章
  明澈公司会议室,清莲纸业媒体策略会。
  琉璃率领创意、客户、媒介、市调等各部门一干人等端坐在会议桌旁,坐在对面上首的是清莲纸业公关部经理郭云达,旁边是他的几名助手。
  媒介部的一名组长正上面在做presentation,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大屏幕,只有陶然时不时地关注一眼郭云达,心里慢慢有底,根据她对老郭的了解,看上去这个策划他还算满意。
  一串音乐响起。
  陶然拿起自己的手机飞快地看了一眼,又放回桌上。
  对面站起一个人,拿着电话一边小声说着一边走了出去。
  坐在她右边的琉璃偏过来瞄了一眼,悄悄问:
  “等谁的电话?”
  “啊?没等谁啊。”
  “那你干嘛老看手机?”
  “是吗?”
  “怎么不是,一有动静你就看,这都七八趟了。”
  陶然顿了顿,“听错了,以为是我的手机响。”
  琉璃表情古怪,“不是吧?你那铃声八百年不换还会听错。”
  “嘘——”陶然指了指讲台,示意她专心开会。
  琉璃转过头去,陶然定了定神,在面前的笔记本电脑上敲了几行,无意中往左边一瞥,刚好撞到陆浥尘的目光,他正用铅笔抵着额头,歪着脑袋,毫不掩饰地注视着她,似笑非笑。
  她忽然心虚,把头低下去,继续胡敲。
  骗的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她知道自己在等谁。
  还能有谁呢?
  自从知道林醉回来了,她的心里就没安生过,反反复复地琢磨——他为什么回来?又为什么出现在家里?
  人常说百思不得其解,陶然倒不是,她思了两万八千次,得了两万八千个解,只是不知道哪个对。
  其实要求证也很简单,问他便是了,虽然他的号码早已从所有能看得见的地方删去,但她闭着眼睛也按的出,可她不想问。
  那么多问题,从为什么乱扔烟头到为什么不再爱我,从何问起?
  而且她想着,既然他回家,一定是要找她,如果没找到,按理还会来联络的,如果他不再联络,那么就是不想让她知道他回来过,那她最好也假装不知道。
  她就这样一边有条有理有逻辑地想着,一边坐立不安地盯牢手机,倒是两不耽误。
  今日已是第七天,仍然没有消息。……
  “陶然,陶然……陶然?……”
  桌子底下,左边右边各踩了她一脚。
  嗯?陶然迅速抬起头。
  这才注意到前面的presentation已经结束了,老郭在问她:“陶然,你看你这里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她倒是机灵,对答如流:“没有了,老郭你放心,方案策划会我亲自参与过,已经和小组成员充分交流过意见,为了配合你们针对办公用纸市场的拓展计划,我们特意加大了楼宇广告的投放力度,包括楼宇电视和电梯海报,根据我们的调研,这类媒体覆盖面广,而且贴近目标人群,相信会有比较好的表现。”
  老郭赞许地点点头,“有你操心,我就放心。”
  陶然微笑。
  老郭一向信任她。这种信任是可遇不可求的,也是靠多年合作积累起来的感情。
  说起来,老郭算是她事业上的贵人。当年她初出茅庐,还是个小小的客户主管的时候,跑去竞标清莲的一个小活,那时的明澈远没有今天的声势,籍籍无名的小公司,满城一抓一大把,而清莲是国际浆纸行业的大佬,虽然进入中国时间不长,但前景可观,因此竞标者众,不乏一些实力雄厚的竞争对手。
  最终明澈一举夺标,陶然不厌其烦的耐心和诚意功不可没。老郭人好,看着小姑娘一趟一趟的跑,方案一遍一遍的改,毫无怨言,颇有些感动,案子也不大,索性交给她去做,知道她肯定做不砸,但要说能做得有多好,他实在也没报太大希望,没想到最后交出来的活着实令他眼前一亮。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老郭看的出,那一小本东西从设计到制作,每个细节都花过不少心思,愣是让人挑不出毛病。后来他才知道,陶然为了更好地引导创意人员把握设计方向,背后下了不少工夫,从各个渠道去了解纸业,了解清莲,积累了大量的背景资料。制作时,她又跑去印刷厂亲自监工,一页一页地追色,只为最大限度减少打样稿和成品之间的色差。
  这个略带着学生气的小姑娘的认真和执着令老郭折服,之后的合作从小到大,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成了独当一面的客户总监,但踏实认真和注重细节依然是陶然一贯的风格,进而影响她的整个团队。
  老郭说他放心,陶然也放下心,知道明年的合约多半跑不了。
  聊着聊着又聊起上次错过的与Vincent的约会,陶然念念不忘,连道可惜。
  老郭道:“方总今天就要回巴西,大概下午的飞机,不过陶然你也不用可惜,以后总有见面的机会。集团这两年的业务重点逐渐往亚洲移,有可能会在中国设立区域总部,以后方总常要过来,到时再安排你们见见,秦总,你可也得来。”
  “那是当然,老郭,给你打工这么久,咱也算半个清莲人呢,少东家哪能不见?”琉璃笑答。
  老郭也笑,说瞧瞧琉璃这张嘴,犀利着呢。
  谈笑间已是中午,琉璃起身招呼大家去吃饭,宾主照例客气一番,正待往外走,又不知谁的电话响了起来。这次陶然忍住了,没看自己的。
  是老郭的。
  老郭慢悠悠地接起电话,嗯嗯两声,忽的睁圆眼睛,像是被什么刺到似的,声音也拔高了好几度:
  “爆炸?哪里爆炸?……什么时候?什么原因?……好好我马上回来!”
  一听 爆炸两个字,在场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琉璃飞快地问。
  “我们厂的一间车间发生爆炸,大概十五分钟前,原因不明,有工人受伤,……抱歉抱歉,我得马上回去!”老郭神色慌张。
  大家都明白事态严重,非同小可。老郭慌了手脚,毫无头绪,低头看看手机也不知该打给谁,一时顾不上别的,小跑着就往外走。
  陶然紧赶了几步,“老郭等等,我和你一起去!媒体马上就会得到消息,肯定也会去现场,我可以帮你一起处理。”
  “对,陶陶先过去,我再抽调几个人随时待命,协助你们,大家见机行事。”琉璃追过去,匆匆交待了几句。
  “好。”陶然应道。
  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陶然随着老郭一行直奔地下车场,两台车一前一后从车库驶出,一路飞驰往工厂赶。
  清莲纸厂位于圩镇,地处远郊,从市内过去大概要三个小时的车程,老郭他们的车开得快,不一会就把陶然甩到了后面,陶然自从上次车祸后格外小心,不敢开得太猛,被落的越来越远。
  车子还没进圩镇就已看到滚滚黑烟,陶然暗叫不好,猜是爆炸引起了大火。
  快到纸厂的时候,远远看见老郭的车被拦在了大门口,周围围着七八个人。陶然下车赶过去,听见人群中七嘴八舌地问:
  “到底什么车间出了事?我儿子在里面哪,让我进去看看吧!”
  “我弟弟是你们动力车间的,电话一直打不通……”
  “出人命啦!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管?”
  “让我们进去!!”
  ……
  陶然明白个大概,想来这些都是住在附近的员工家属,发现工厂出事就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被保安拦在了门口,刚巧看到老郭的车从外面开回来,就索性拦住要和他一起进去。
  老郭被人群夹在中间推搡着,汗流了满脸,口干舌燥地解释:
  “大家不要急,我也是刚刚得到消息,具体情况还不了解,……大家不能进去,我们要为大家的安全负责,……请大家相信厂里一定会处理好……”
  这些场面话平时说说还行,现在人人心急如焚,哪里肯听,又一轮吵吵嚷嚷,乱作一团。
  陶然用力分开小包围圈,挤到老郭旁边,大声说道:
  “大家听我说一句,听我说一句……大家也看到了,我们真的是刚从外面回来,详细情况要到里面才能了解,现在堵在这里,根本没办法提供大家想要的消息,我们也不能贸然放人进去,这会干扰现场的排险工作,大家看这样好不好,请先到旁边的保卫室留下您的亲属姓名和联络方式,我们保证,我们保证会在一个小时之内给大家明确的答复!”
  一个男人突然问:
  “你是谁?我们凭什么相信你,要是你不给我们回复怎么办?”
  “我叫陶然,是老郭的助手,我把我的手机号码留给大家,如果一个小时之后你们仍然没有收到反馈,可以随时打我的电话。”陶然看向他,斩钉截铁地答道。
  “是是是,我们一定会给大家答复的。”老郭附和。
  人群略为安静,相互商量起来:
  “等吗?”
  “要不等等?与其僵在这里没结果,不如就等等。”
  “等就等,一小时后没消息,咱们就守在这里不走了!”
  “那好吧……”
  见他们有所松动,陶然马上示意老郭的副手把人引去旁边的保卫室。老郭终于脱身,感激地冲陶然点点头,赶紧回到车里,开进大门。
  陶然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写给一名保安,同时小声叮嘱他:“通知你们队长在这里加派人手,不能让任何人进入厂区。待会可能还会有更多的人过来,一律让他们登记后等消息,记住,态度要好,不要发生冲突。”
  保安一一应下。
  陶然迅速回到车上,开到行政楼前,下车紧跑了几步追上老郭,直奔顶楼会议室。
  推门进去,会议室里坐满了人,个个面色凝重,陶然认得正中间的是清莲纸业的总经理何玉昌,大家正在听一名中年男子汇报现场情况:
  “……火情已经基本控制,人员疏散完毕,车间里有四名工人在爆炸中受伤,已经第一时间送往附近医院,但其中一人在途中身亡,还有两名重伤,尚未脱离危险……”
  “你先告诉我事故原因是什么?”何玉昌黑着脸打断他。
  “这……还在查。”那人紧张地有些支吾,“初步判断可能是气体泄露造成失火,之后,之后引起爆炸,具体原因还需要等现场清理完后详细勘察,……市,市里的安监人员正在往这边赶。”
  何玉昌一拍桌子,怒道:“你们的安全检查是怎么做的?下发了那么多安全文件是给你们玩的?安全天天讲月月讲就讲成这个样子?!”
  眼看老板发火,底下的大小喽啰一律低下脑袋,不敢吱声。
  何玉昌好一通发飙。
  陶然在下面越听越急,悄悄附在老郭耳边问:“老郭,我有很重要的话,你看,现在能插一句吗?”
  老郭紧张地瞅瞅她,用眼神示意她最好少说为妙。
  陶然急道:“刚刚门口的情形你也看到了,现在来的还只是家属,一会等媒体过来,万一事态失去控制,烂摊子还得你们部门收拾。”
  老郭想想,干咳了一声,硬着头皮开口道:
  “何总,这位陶小姐是从明澈过来的,负责协助我们处理这件事,她有几句话要说,您要不要听听?”
  何玉昌看过来,虽然绷着脸,但总算给陶然几分面子,冲她略一点头。
  陶然起身,字斟句酌地说道:
  “何总,对不起,恕我打扰了,根据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想冒昧提醒的是,这起事故不仅是一次生产危机,也是一次公关危机,现在最紧急的不是追究生产方面的事故责任,而是如何迅速敏捷地解决公关危机。刚刚我们在厂门口已经遇到部分员工家属聚集在那里打听消息,相信以清莲的知名度和事故的严重性,很快会有更多的媒体和公众关注此事,我们必须马上准备一套有效的沟通方案,应对所有可能的外界质询,否则一旦处理不当,会对清莲的声誉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何玉昌大手一挥:“好,我马上通知下去,封锁一切消息!严禁任何闲杂人等接近厂区!”
  陶然一听就傻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不可以!”
  何玉昌面色不悦,脸一板,正要再开口,一个声音插进来。
  “让她说下去。”
  那声音平平淡淡的,说得很随意,何玉昌却立刻不出声了,汹汹气势也呼的一下没了影。
  咦?陶然奇怪,顺着声音望去。
  只见一个陌生的年青男子,坐在何玉昌右侧上首,因为他一直很沉默,所以她就没怎么留意他。
  恰巧他也把目光投过来。四目相对,陶然一振。
  老实说,刚刚何玉昌那样大肆发作她也不觉得怎样,可这个男人的远远一瞥,却让她清楚地感到一种压力,仿佛在他的方向有某种气场,被他的目光瞬间传递过来。
  此人是谁?
  陶然心里已猜到七八分。
  这时,老郭传音入密般,在她旁边低低地说了个名字:
  “Vincent。”

  第二十章
  老郭传音入密般,在她旁边说了个名字:
  “Vincent。”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陶然听得出其中的警告意味。其实就算他不说,她也不敢妄把这位沉默寡言的仁兄当作阿猫阿狗。
  忽然间四周所有人的眼睛都朝她看了过来。
  陶然沉了沉气,不卑不亢地接着说:
  “何总,您说的没有错,我们的确要采取一些应对措施,但封锁消息只是消极应对,并不会起到积极的效果。对于这类突发事件,媒体追求的是报道的迅速,而不是报道的准确,如果他们无法第一时间从我们这里取得消息,就会立即转向其他渠道,并会把所有搜集到的未经确认的信息立刻发布出去,谣言永远都比事实更可怕、更夸张,这样的报道只会放大事件的负面影响。”
  何玉昌有些讪讪:“要是真有人敢胡乱报道,我们就有权告他们!”
  “是。”陶然道,“我们一定告得赢。但媒体永远会把夸大其词的报道放在头版头条,把事后的道歉声明放在末版中缝,已经造成的损失是无法弥补的。”
  何玉昌不说话了。
  “你的建议是什么?”沉默的Vincent再次开口。
  陶然略一颌首,利落地答道:
  “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第一,立刻成立危机处理小组,由公关部牵头,由有决策权的公司高层直接领导。第二,立刻指定一名新闻发言人,作为公司对外发布消息的唯一窗口,以保证信息的权威与准确。第三,立刻准备一份内部通知发给全体员工,告诉他们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了解公司已经采取了哪些措施以及将要采取哪些措施来稳定局势,尽量减少内部恐慌,同时更重要的是,要让每个人都知道公司的新闻发言人是谁,他们的联络方式是什么,员工一旦接到外界问询,必须转给新闻发言人,其他人未经授权不得擅自对外透露信息。第四,立刻准备一份外部声明,诚实地解释整个事件,对伤亡表达关切和遗憾,并且强调公司的应对措施和解决方案,有媒体来访,我们首先提供这份书面声明,有备无患。”
  一连说了四个立刻,末了,陶然又加了一句:“事不宜迟,越快越好!”
  Vincent始终随意地靠在椅背上,和整个会场紧绷的气氛比起来,未免太过闲适。陶然长长的一番话说得又急又快,他静静地听着,倒也不打断,可总让人觉得有点漫不经心。到底他会作何反应,陶然捏着一把汗。
  谁知话音刚落,就听到他紊然有序的部署:
  “好。请何总、公关部郭经理和安全部李经理组成危机处理小组,直接向我汇报;请郭经理担任新闻发言人,保证手机二十四小时畅通;请陶小姐和明澈公司提供危机公关策略咨询,协助郭经理准备必要的文件和方案。”
  这老兄仍旧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可陶然却立刻刮目相看。她与太多的人打过交道,不消几个回合,已经识得水深水浅。
  有的人不爱说话,那是因为木讷,这人不爱说话,却是因为他不说废话,虽然年纪轻轻,外表平平,然而陶然深知,大巧不工,重剑无锋,寥寥数语已能看出,其人思维敏捷,决策果断,更有着与他的年纪不相符的气势和定力,端得不可小觑。
  待把话说完,他一声不响站起身,走了出去,显然是言尽于此,不再跟他们浪费时间。
  留下一屋子人面面相觑。
  何玉昌有点下不来台,带着几分恼意地挥挥手:“散会散会!”又指了指陶然、老郭和刚刚被他痛骂的李经理,说:“你们三个,赶快出个方案给我和方总看!”
  三人恭敬称是,给足他面子。
  等人走完了,老郭瞅瞅陶然,老老实实地问:“下面怎么办?”
  “我马上打电话回公司,安排人起草那两份声明,李经理,你只需驻守现场,把最新进展随时通报给我们,老郭,咱们俩一起准备份紧急通知,马上下发给公司前台、秘书和保安,要让每个人明白接待来电来访的注意事项,这些岗位是公司的第一道门户,出不得半点差错……还有,医院那边要安排专人守护,尽一切努力抢救伤员。……对于死者,要请公司派高管亲自登门通知家属,在此之前千万不可把死者姓名公布给媒体,让家属在报纸电视上得知亲人的死讯是极不人道的……”
  陶然三下五除二把工分完,把需要叮嘱的地方一一交待完毕,三人各自分头行事。
  等大批媒体赶到的时候,老郭经过准备,心中有了底,也恢复了该有的水准,虽然仍有些紧张,但场面总算没有太难看。
  忙碌了大半天,无论是事故现场局势还是外围局势均已有所缓解,陶然稍稍松出一口气,安排下属明天一早把所有相关的媒体报道整理出来,要等看了才知道外界反应究竟如何。
  告别打算通宵坚守岗位的老郭和老李,走出清莲大楼的时候,天已黑尽。
  陶然一边走下台阶,一边扭扭酸疼的脖子。
  “陶小姐。”
  一个沉厚的声音平地里冒出来,陶然一惊,忽觉耳熟,赶紧把脖子正回来。回头一看,果然是Vincent,就站在她斜后不远处。
  她纳闷,这男人属猫的么?虽说外面有点暗,可她刚刚几乎就从他身边经过,怎么一点都没发觉?
  不及细想,她微笑着向他伸出手,“方总。”
  Vincent伸手与她一握,简短有力,道了声:“辛苦。”
  连慰问都只得俩字。
  “不辛苦,应该的。”陶然笑笑。
  “进展如何?”
  “目前来看还算顺利,没有大的纰漏,局势基本可控。”陶然知道他不喜欢废话,而且估计何总早已把细节随时汇报过了,索性不再多说,想想还是加了一句,“不过这么大的事,没有任何不利影响是不可能的,危机公关所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地降低负面影响,避免引起过激的公众反应。”
  他点点头。
  两柱车灯划破黑暗,一辆银灰色宾利缓缓驶近,悄然停在他们旁边,司机走下来,打开后车门,静立一旁。
  Vincent绅士有礼地问询:“陶小姐,可否送你一程?”
  “哦不用,我有车,多谢。”
  他点头,微躬一礼,隐入车中。
  车子调头,红色尾灯闪了两下就没影了,像它的主人一样,毫无声息。
  一个特别的男人,陶然想。
  她发觉很难用已知的定义去形容这个男人,他敏捷却又冷静,强势却又低调,就像草原上游荡的豹,优雅,但也危险。也许唯一没有疑义的,就是他的骄傲。
  嗯,骄傲,陶然暗暗附和了一下自己,显然嘛,连他的谦恭都那么骄傲。
  不过他当然有理由骄傲,因为他姓方。
  陶然与清莲合作已有五年,虽然这是她第一次接触到真正的方家人,但关于这家跨国集团背后的方氏家族,她多少有所耳闻。
  方家祖父是当年下南洋的华侨,因生活所困背井离乡,从印尼、马来辗转前往美洲,最终在巴西落地生根,从一间小木材厂起家,及至父辈,已经成为当地巨贾,并与政界交好,陆续购得大量土地和森林,在巴西,方家私有的林地面积几乎相当于若干欧洲小国的国土总和,由林木而发展出的浆纸厂、木材厂和建筑企业遍及全球,说其富可敌国当也不为过。
  这次方氏派出继承人前来中国,想来老郭说得没错,清莲的亚洲总部也许不久会落户中国。想到这,陶然心里有几分雀跃,清莲的生意做大了,自然少不了明澈的好处,当然,官方说法叫作,与客户一同成长。
  所以这次事件能否成功解决至关重要,有方家少东坐镇,这时不好好表现,更待何时?
  回家的路上,陶然又把整套沟通方案和今天已经实施的应急措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自认没有问题,对于明天的媒体反应也不算很担心。
  可是,第二天,当她匆匆赶到公司,拿起办公桌上的新闻简报时,险些眼前一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股腥甜涌到喉间”。
  郁愤之中,想起陆浥尘的话——
  你无法穷尽所有意外,那是上帝才能做到的事。

  第二十一章
  第二天,陶然匆匆赶到公司,拿起办公桌上的新闻简报,险些眼前一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一股腥甜涌到喉间”。
  她抄起报纸就往外走,边走边给老郭拨电话。
  “老郭,今早的报纸看了吗?”
  “没有啊,我这儿刚从医院出来,还没顾上别的呢。”老郭猜她话出有因,急问,“怎么了?”
  “晨报头版登了篇报道,指称爆炸事故造成有毒化学品泄露,已经污染附近水源……”
  “不可能!”老郭断然否认,“事故车间绝对没有危险化学品,而且出事后,我们第一时间把厂里所有危险品都转移到了安全地带,就是怕这样的事发生,这你昨天也是知道的。”
  “对对,我知道,老郭你听我说完,报道旁边配了两幅图,一张是工厂排水口的照片,显示水管出口有大量白色泡沫,还有一张……是何总的,他用手推挡相机镜头被抓拍下来,报上讲,记者当时在向他质疑水质问题,他开始也解释说危险品已经转移,不会流入水源,后来可能因为记者一再追问,何总有些急,……唉,我给你念下原文,‘何玉昌恼羞成怒,抢夺相机,高声指责记者没有职业道德,只会添乱,并且声称,你们有空不如去查圩纸厂,清莲不知比他们好多少。’”
  “啊?”老郭一听也懵了,“何总什么时候接受的采访?没跟我们说啊。”
  “这个先不提,圩纸厂又是怎么回事?”
  “圩镇造纸厂,是镇上的一家老纸厂,就在我们旁边,他们厂设备工艺旧,污染治理差,私下违规排放,因为他们的排水口位于我们的上游,所以常常连累我们的污水水质检测,交涉了好几次都没有用,何总一直很恼火,一着急估计就顺口提了一下。”
  顺口?陶然额头冒汗,他这一顺不要紧,不但没解决问题,还乱上加乱。昨天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向外界传达清莲检讨责任和解决问题的诚意,以求征得谅解,平息事态,何玉昌却在这种时候跳出来恶形恶状地指责别人,这除了落人口实还有什么用处?更别说与媒体交恶,后患多多……
  陶然心头冒火,可碍于何玉昌的身份,不便多言,只好空叹一口气,改口问:“医院那边怎么样?”
  “两名重伤员已经苏醒,情况基本稳定,还算万幸。不过死者家属情绪很激动,厂里的工会领导还在安抚。”
  “你现在在哪?”
  “回公司的路上。”
  “我马上到你那,老郭,麻烦联系李经理,尽快搞清那张排水口的照片是怎么回事,其它的,等见面再说。”
  “好。”
  因为路远,再加上交通早高峰,等陶然到达清莲的时候,已近中午,她气喘吁吁赶到会议室门口,正待推门,门却突然开了,只见何玉昌脸红脖子粗地从里面冲出来,头也不抬地从她身边擦过,门被重重甩上,发出巨大响声,陶然吓了一跳,不明所以。
  推门一看,只有三个人,Vincent坐在正中,神情淡然,面容平静,陶然压根就不指望能从这男人脸上看出什么来,她直接转向老郭和老李,这两位似乎刚刚也被什么吓着了,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老郭见到她,像是暗暗松了口气,急急迎过来说:
  “陶然你可到了,事情闹大了!一上午我们这的投诉电话都快接不完了,全是镇上居民打来的,非说我们污染水源,也有说污染空气的,有的说家畜喝水得了病,有的说家人吸入烟气身体不适,反正是说什么的都有,还有,圩纸厂刚刚来人讲,他们的员工担心爆炸导致有毒物质扩散,非常恐慌,纷纷要求离厂,由此产生的停工损失要让我们负责!另外好几个记者打电话给我,都在追问晨报那篇报道的事。”
  陶然心一沉,就知道这次的麻烦不会小,可事到临头,慌也无用,她镇定地问:“排水口的泡沫是什么原因,查出来了吗?”
  “我们已经对排水进行了自检,没有发现异常。环保局的人刚刚也来人做了环境监测,包括空气和水,样本已经取走,估计要再等一会才有结果。”李经理回道,“我们怀疑,照片上的泡沫是因为昨天消防灭火导致排水口出水量增大,只是冲击出来的水沫而已。”
  “现在要怎么回答外面那些人?”老郭插进去问他最着急的问题。
  “如实回答。”陶然毫不犹豫地说,“就说目前自检结果没有问题,等环保局的官方检测报告一出来,也会立即公之于众,如果有确凿证据证明爆炸事故造成污染,清莲一定负全责。”
  “负全责?现在做这样的承诺……会不会太早?”老郭有些迟疑,他瞄了瞄Vincent,接着道,“我的意思是,万一,我是说万一真的出了问题,那可就是大问题,这个责任代价巨大,是不是我们先保守一点,别把话说死,留些后路?”
  陶然摇头,回答谨慎却坚决:“老郭,你的顾虑有道理,但我不建议这样。”
  她也知道,这么大的事老郭肯定拿不了主意,索性直接对着Vincent说:
  “方总,如果最终结论真的是因为清莲的原因导致重大污染事故发生,那么无论解决问题需要多大的代价,清莲都不能逃避,相信你也明白,这是一个企业最基本的社会责任,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清莲将很难在此长期立足,进而也会连累到清莲的国际声誉。”
  Vincent没说话,但点了一下头。
  一下就够了,这个承诺,价值高昂。
  陶然油然有些敬佩。毕竟是非对错,每个人都懂,说一说容易,难的是能够不计得失地去做对的事。而且,最不可原谅的也不是犯错,而是没担当,为人,立业,不外如是。
  几人正商量着,会议室门开了,有人从外面进来,递了几页文件给李经理,又走了出去。
  李经理接过文件,激动地站了起来:“太好了!环保局的报告出来了,空气和排水都没有问题,和我们的自检结果一致!”
  陶然和老郭一听,也都喜形于色。
  陶然抬腕看表,刚刚过午,略加思索,转头对Vincent道:
  “方总,现在外面谣言四起,公众会越来越恐慌,如果不及时遏止,明天肯定会有更多的媒体卷入进来,局势很容易失控。我建议立刻召集一个紧急的新闻发布会,对外界关心的问题进行一一解答,澄清误解。面对面的沟通效率是最快的。谣言起于媒体,我们就让它止于媒体。”
  “好,什么时候?”Vincent应允。
  “最晚不能晚于下午四点,这样记者还来得及发稿,明天就能见报。老郭,你派人在市区找一家交通方便的酒店,租间会议厅作为发布会地点,我会让我的人去联络媒体。然后我们简单准备一下,马上回市内。”
  “没问题。”老郭一口应下。
  “哦,还有,为了体现公司对此事的高度重视,新闻发布会最好由总经理亲自出面,担任发言人,……对了,何总呢?”陶然忽然想起,何玉昌到现在还没回来呢。这么重要的时候,他去哪了?
  “何总……”听她一问,老郭神色微微一变,声音突然低下去,“何总他……刚刚被解职。”
  “解职?”陶然呆住了,脱口问:“为什么?”
  郭李二人真有默契,双双闭住嘴巴,谁都不答。
  陶然隐约能猜出什么,何玉昌的确和今天的麻烦脱不了干系,但临阵斩将乃是兵家大忌,况且何某人又不是什么随随便便的虾兵蟹将,身为清莲中国区总经理,好歹也是一方诸侯,就这么说斩就斩了?
  这个Vincent,雷厉风行得过了吧?
  没人说话,她固执地看向他。
  Vincent无声地与她对视了几秒,手臂搭在桌子上,手指无意地在桌面上缓缓敲了几下。
  终于淡淡道:“何玉昌擅自接受采访在先,失礼失言在后,不仅未能表现出足够的领导才能,还给公司带来不必要的麻烦。不立规矩,不成方圆。”
  三言两语,解释完了。
  陶然不是不同意他的话,也不是不明白,就算方某人把全公司的人都炒掉也轮不到她一个外人置喙,可她实在着急,这个节骨眼上怎么能没有公司老总?斟酌再三,还是试着帮何说些好话:
  “方总,恕我多嘴,采访这件事,何总虽然作法欠妥,但初衷总是好的,我想他也是为了公司的事着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只是看着他。
  他也看着她,唇边突然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
  以往他支持她的时候,要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要么简单说声好,现在他冲她笑,她倒心里一凉,直觉对她说,何玉昌这次死定了。
  Vincent往高高的椅背上一靠,漫不经心地问:
  “陶小姐,若是把你的下属分为四种,有又聪明又勤快的,又笨又勤快的,又聪明又懒的,和又笨又懒的,你说,最不能容忍的是哪一种?”
  这是什么绕口令问题?她被问得莫名其妙,不知如何回答是好。
  他也没等她回答,便接着道:“要我说,是第二种,所以在我这里,只有功劳,没有苦劳。做多错多,不如不做。”
  他慢悠悠地把话说完,调转目光,分明是警告她,这个话题到此为止。
  再说下去就是不知趣了。
  好好好,少爷您说了算,陶然暗自嘀咕一句,转而问:“方总,那你看下午的新闻发布会谁代表公司比较好?”
  “我去。”
  陶然一听,如释重负,别人去她只担心压不住场子,方少爷若肯亲自出面自然是最好不过。
  “那就这样,我和老郭分头准备一下,下午三点半大家在会场碰头,四点钟正式开始,方总担任主发言人,郭经理担任副发言人,会议由我主持。”
  “好。”
  下午。
  陶然一踏进四季酒店会议厅,就看到明澈的同事们正在四处忙碌,紧张地为发布会做各项准备工作,有他们在,她的心里立刻多了几分底。
  “Hi,陶陶!”
  一张熟悉的笑脸出现在身边。
  “Eason?你怎么也来了?”看到这么赏心悦目的笑容,陶然紧绷了两天的神经也暂时松了松,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
  “琉璃有个紧急会议,不能过来,她听说是方总亲自作发言人,担心他的中文不好,叫我来客串一下翻译,或者还能帮帮别的忙。”
  “琉璃多虑了,Vincent的中文足够好。”
  “耶?有我好么?”陆浥尘在中国待得久了,开始不满足于自恋自己的“美貌”了。
  “和我一样好。”她存心打击他。
  “那就是没有我好了。”
  “你就臭美吧。”陶然笑着白了他一眼。
  三点三刻。
  会场一切准备就绪,已经有记者陆续进场。
  眼看离会议时间只有十五分钟,Vincent还没出现。
  陶然急得不行,紧着让老郭电话去催。老郭为难:“已经催过几次了,路上堵,急也没用啊。”
  陶然又来回踱了几步,心里埋怨,没事坐什么加长轿车嘛,这路不堵也堵了。
  浥尘被她转得发晕,拉她到一旁坐下,安抚了几句。
  三点五十五。
  众人翘首企盼中,Vincent姗姗出现。
  陶然第一个冲上去,也顾不上什么劳什子礼貌,一股脑地叮嘱道:
  “方总,媒体已经到齐了,我们马上开始!宣读完声明后就是自由提问时间,记者的问题可能很尖锐,请一定记住,就事论事回答,不要引申;只说事实,不要评论和推测;不要陷入争论;要尽可能多地对事故造成的伤亡表达关切;任何情况下,绝不可以说无可奉告……”
  老郭站在后面,听得一愣一愣的,在清莲,就没人敢对Vincent说这么多“不”和“不要”。
  他觑了觑Vincent的脸色,倒是没什么异样,不过话说回来,这位公子无论喜怒哀乐都是一副模样。
  他替陶然捏了一把汗。
  陶然边说边跟Vincent往会场走。正要进门,她突然发现什么,急忙喊住他:
  “等等!对不起方总,你得把这条红色领带换掉。”
  说着,回头扫了一眼四周,拉过陆浥尘,把他的蓝色领带解了下来,飞速地帮Vincent换上,边换边匆匆解释,“今天的场合是通报伤亡事故,佩戴红色不合适,很容易招来非议。”
  陶然手指翻飞,也顾不得问他的意见,顺手打了个温莎结,左右端详了一下,帮他把结扣扶扶正,又看了看,终于满意。
  眼见她不由分说就把Vincent的领带扯下来,老郭眼珠都要掉出来了。
  Vincent也是难得的一怔,虽未动声色,却轻轻眯起眼,低头看住她。这女人倒好,从头到尾把他当柱子,始终盯着手上的事,头也不抬。
  听完她的解释,他的面色略为柔和,便静静站着任她摆布。
  离得这么近,他能清楚地看到她小巧的鼻尖上沁着一排细密的汗珠,长长的睫毛几乎一动不动,神情认真而专注。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稍微弯了弯身,好迁就她的高度。
  老郭的眼珠彻底掉了下来。
  浥尘站在一旁,瞪着眼睛打量着陶然面前那个沉默的男人,心头有些不爽。
  毫无来由的,就是不爽他。

  第二十二章
  下午四点。
  新闻发布会准时开始。
  不大的会议厅里坐着二三十位记者,后排摄影席支起大大小小的长枪短炮,对准正前方的主席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气氛有些紧张。
  陶然走上台,轻轻敲了两下麦克风,从容发言:
  “各位媒体朋友,大家下午好,感谢大家前来参加今天由清莲公司召开的新闻发布会。首先为各位介绍一下,出席今天发布会的公司代表是,清莲集团董事总经理Vincent Fong,和清莲(中国)公司公关经理郭云达,下面请方总宣读一份简短的公司声明。”
  说完,陶然把话筒拿给Vincent。
  Vincent环视台下,以目光与在座众人微微致意,这才开口,声音低缓而沉稳:
  “各位下午好。我在此很遗憾地确认,昨天中午,在清莲厂区发生的一起爆炸事故中,有四名员工不幸受伤,其中一名在送治途中身亡。对于此次事故,我们深表难过。……”
  待他简单解释完事件的整体情况,郭经理通过幻灯出示了官方的环境监测报告,澄清污染谣言。
  之后,进入问答环节。
  记者纷纷举手,问题接踵而来。
  “请问事故原因是什么?”
  “请问事故造成多大损失?”
  “请问清莲如何解释排水口出现疑似污染现象。”
  “请问如何解决赔偿问题?”
  “请问爆炸对周围社区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清莲如何保证类似事件不再发生?”
  ……
  Vincent一一回答,有条不紊,一如既往的言简意赅。而最令陶然惊讶的是,她发现,他居然能够完全掌控对话的节奏。
  陶然经历过不少类似的场合,见过许多平素风度翩翩、老成持重的大人物,在记者咄咄逼人的密集发问下陷入被动,自乱阵脚,甚至冷汗涔涔前言不搭后语者亦不乏有之,毕竟作众矢之的的滋味不是什么人都能承受。
  可同样的压力到了Vincent这里,竟轻易化于无形,无论对方的态度多么尖锐,问题多么刁钻,其自岿然不动,进退有度,攻守自如。
  这个男人身上有种不凡的气度,隐则无迹,显则夺人,收放之间,令人折服。
  表现无可挑剔!
  陶然忍不住在心里击节叫好。
  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她拿起话筒道:
  “下面请方总回答最后一个问题,之后我们今天的发布会将告一段落,大家如果需要了解更多的信息,可以会后再作进一步沟通,谢谢大家!”
  再过几分钟,发布会就可完美结束,陶然总算可以把压在心上的石头搬一搬,稍稍放松下来。
  就在此时。
  会场门口突然传来一片吵嚷,夹杂其中的是一个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
  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
  只见从大门涌进三五名孔武有力的大汉,面带怒容,簇拥其中的是一位头发花白凌乱的老妇人,妇人坐在轮椅上,一名面色凄然的青年女子跟在身后,推着轮椅。
  老妇涕泪纵横,嘶声泣诉,颤抖的声音已经沙哑:
  “你们害死了我儿子!”
  “你们还我的儿子!”
  “还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屋内众人还在愣神的工夫,一群人已经冲入会场,直奔台前。
  分散两侧的工作人员慌忙上前试图拦住他们,酒店保安也纷纷赶了过来,伸手就把人往外扯,周围大汉怒喝一声,七手八脚把他们连推带甩,几个干瘦的小保安立时被甩出几米开外。
  记者们终于醒过味来,这一定是事故中的死者家属闻讯赶来闹场的。
  这不是新闻什么是新闻?
  顿时闪光灯咔嚓咔嚓闪成一片。
  这群人叫嚷着就要往台上冲,上前拦阻的人都被粗暴地推开,后面已有更多的保安冲了进来。
  呼喝声,哭喊声,叫骂声充斥整个房间。
  场面一片混乱。
  所有这一切都发生在数十秒钟之内。
  陶然想都没想过会碰到这种情形,眼睁睁看着,脑中有短暂的空白。老郭最先坐不住,慌慌张张过来问:“是不是我们和Vincent先从后门离开?”
  电光火石间,她做出一个决定,沉着应道:
  “等等。”
  深吸一口气,起身就往台下走。
  陆浥尘本来留在后面的预备厅,一听出事就赶了过来,推门一看,陡然一惊!
  台下已经拳头与无影脚齐飞,乒乒乓乓纠作一团,而陶然正直直往那边走。
  “陶陶回来!”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的胳膊,却被甩脱。
  她丢下句“没事”,还是往前走。
  浥尘又气又急,只好追过去,护在她身边。
  陶然大步走到人群跟前,扬声叫住正在推阻对方的几名同事,又过去对着后面那些不屈不挠往外拖人的保安喊道:
  “保安同志请停一下!让我们自己来处理!大家都住手!……住手!”
  她来回喊了数次,混乱中又被人使劲推搡了几下,终于,自己人陆续退到一旁。
  没了对手,闹事家属也都暂时停住,气喘吁吁地与他们对恃着,怒气未消。
  全场渐渐安静下来。
  人们都把目光集中到这个突然站出来的纤秀女子身上。
  只有老人沙哑无力的哭喊声,还断断续续地响起,划过沉寂的空气,听得人揪心。
  陶然稳了稳心神,一步步走入人群,在老人的轮椅旁蹲了下来。
  她仰起头,缓缓开口:
  “老人家,我们知道您失去了您的儿子,这也是这次事故中最让我们痛心的损失。这是一场我们谁都不愿意看到的意外。我知道现在说再多遗憾的话都无法挽回什么,但是真的请您相信,我们会尽一切努力处理好他的身后事。他生前是公司的一员,现在也是,我们有责任让他走得安心。也请您节哀,配合我们做好善后工作,让他早日安息,毕竟这才是我们活着的人能为走的人所能做的最好的事,不是吗?”
  陶然一番话,凝重而哀婉。
  老人低低地啜泣,周围几条汉子脸上的怒色也渐渐被哀容所取代。
  Vincent不知什么时候也走了下来,站在陶然身后,沉声说了句:
  “你们可以得到我的保证,这件事情会妥善解决。”
  老郭在一旁补充:“方总是集团董事,他的保证就是公司的保证,大家先回去吧,我们再安排专门的时间跟大家坐下来谈,好不好?”
  对方沉默了一会,一个年纪稍长的男人弯下腰,粗声说道:
  “妈,回医院吧,再怎么样三弟都回不来了。”
  陶然站起身,吩咐旁边的工作人员:“请酒店安排车,送他们回去。”
  人群让开一条道,让几位家属推着老人离开。
  记者们再次围上来,七嘴八舌地问起问题。
  Vincent简单地回应了几句。
  陶然担心媒体过于关注这起突发事件,立刻高声说道:
  “对不起,各位,因为时间关系我们今天的发布会到此为止,请原谅我们需要马上回去处理一些后续事宜,一旦有其它消息,我们将发表进一步声明。谢谢大家,谢谢大家……”
  边说边与Vincent往门外退,老郭断后,与追上来的媒体周旋。
  回到预备厅。
  陶然呼出一口气,把悬在喉咙口的心放回肚子里,这才察觉自己后背发凉,早就出了一身的冷汗,连紧张带惊吓,饶是她经过再多场面,也从没在各大媒体眼皮底下遇过这种阵仗,稍有差池,就够上头版了。
  陶然不禁抚着胸口,小声念了句好险。
  “呵,你也知道怕?”身后有人冷哼。
  闻声回头,看到一张铁青的脸,陆浥尘的。
  听出他话中带刺,她纳闷,“怎么了?”
  “怎么了?!”陆浥尘被她问得气不打一处来,“人家拳头比你头还大,你就这么不管不顾地往前凑,出了事怎么办?”
  “没有出事嘛。”
  “万一呢?这个时候怎么不提你的万一?”
  平时看惯了他嘻嘻哈哈的样子,就没见他怎么激动过,也不晓得今天是搭错了哪根筋,不好好说话直跳脚。
  她无奈给他解释:
  “不然怎么办?众目睽睽之下,是落荒而逃,还是任由保安把人打出去?不论是哪一种,一旦被媒体公开,对我们而言就是前功尽弃。”
  “可是陶陶,事有轻重缓急,你要明白,任何情况下安全都是最重要的。”他捺下性子,耐心与她说理。
  “可那些不是暴徒,他们只是死者的亲人。坐在那里的是一个母亲,她失去了自己的儿子,就算没有媒体在场,我们又怎么能忍心置之不理?”
  想到老人空洞的眼神和哀恸的悲容,陶然顿觉身心俱疲,她无力地摆摆手,不想再与他争论。
  回过头,发现Vincent还一声不响地站在旁边,刚巧老郭也杀出重围回来了,陶然强自振作,送他俩出门。
  “陶然,今天真是多亏了你。”临行前,老郭由衷地握住陶然的手,使劲摇了摇。
  “哪里,应该的。”陶然婉言应答,又对Vincent道:“方总,我们会继续关注未来几天的媒体反应,有情况会随时让你知道。”
  “好。”Vincent点头。
  陶然告别二人,返身走进酒店大门。
  Vincent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的背影,头也不回地吩咐:
  “郭经理,我需要有关陶小姐的所有资料,明天中午之前放在我的办公桌上。”
  等陶然重新回到会议厅的时候,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只有若干工作人员留下整理会场。陆浥尘还没走,也许是在等她,可脸色不好,看上去气还没消。
  她收拾好东西往外走,他一言不发地跟了出来。
  出了会场,是一段长长的阳光走廊,安静而空旷,前后都没什么人,陆浥尘还真是发孩子脾气,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也不上前。
  她也知道他生气是为自己好,可实在是累得没心情哄他高兴。
  简直就像坐了一天的过山车,陶然心力交瘁,浑身像被压路机碾过,每根神经都绷到了极限,差点都要失去弹性。现在她只想泡个热水澡,然后把自己像沙包一样丢在床上,一动不动。
  奈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她不知道,本趟过山车尚未到站,前方还有急速三百六十度回旋加500米垂直下坠。
  真正考验极限的时刻刚刚到来。
  眼看就要走到长廊拐弯处,一个声音从看不见的地方远远传来:
  “田田,你先回去,别总是跟着我。”
  那声音真好听,低沉又有磁性。
  陶然却像听到晴天霹雳,猛地刹住身体!
  一个甜软的女声撒娇地说:“阿林,我不舒服,你陪我去许大夫那里好不好?”
  说话间两人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陶然不由自主地倒退数步,神情仓惶,四下张望,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躲藏。
  是,她不止一次地期盼过与林醉相见,但不是现在,不要是现在!
  四下空空,无可依傍。
  陶然直直地盯着他们马上就要出现的方向,几近绝望。
  惊慌失措之中,她作出一个愚蠢又徒劳的举动。
  原地转身——
  砰的一下,撞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第二十三章
  陆浥尘慢腾腾地走在后面,心里起了悔意,悔的是不该把话说僵。
  他一向不是个容易冲动的人,但刚刚那一刻,竟是真的怕。
  也不知怎的,心噌地就蹦到了喉咙口,直到落回肚里都还余悸未消,尚未平复的恐惧化作无名的火气,想都没想就发作了出去。
  现在气虽消了,可又恨她固执。
  事情虽说有惊无险,但十分倒有七分是靠侥幸。她根本没想过,万一对方真的急红了眼,一语不和,头顶的拳头砸下来,就算再多几个陆浥尘护着,也未必能保她周全。
  “笨女人。”
  浥尘悻悻地咕哝了一句,转念开始寻思要怎么上前找个台阶下。
  想着想着,忽觉前面的陶然有点不对劲!
  他迅速走过去,未及开口问,她便一个急转身,砰的一下撞进他的怀里。
  陆浥尘着实被撞了个措手不及,幸好人够敏捷,伸手一把揽住她的腰,退了两步,稳住身形。陶然顺势把脸埋在他的胸前,话也不说,动也不动。
  耶耶?这是什么状况?
  就算是终于明白他的好处,也不用感动到扑过来嘛。
  陆浥尘深深为陶然百年不遇的“热情”而吃惊,嘴还没合拢,就见一双身影出现在前方转角不远处。
  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看上去像在争执什么。
  原本平平无奇,可那男子无意朝这边一瞥,竟脸色突变,目光带着惊疑,牢牢盯住陶然的背影。
  浥尘明显觉出不寻常,他仔细打量住两人。
  那似乎是一对年轻的小夫妻,男的挺拔,女的高挑,还蛮般配的。
  奇怪的是,明明是室内,那女孩却戴着遮住半边脸的大大墨镜,围了一条长长的围巾。她穿着一件格外宽大的外套,腹部高高隆起,显然有孕在身。
  更奇怪的是,年轻男子的目光像被粘住似的,怔怔地落在伏在浥尘怀里的陶然身上,满脸的不可置信。
  墨镜女孩也已察觉不对,虽然看不到神情,但她挽在他臂弯里的胳膊分明一紧。
  “阿林,我们走吧。”她催促道,声音有些紧张。
  阿林?……
  浥尘微楞。
  眸光一闪,墨色渐沉。
  旋即,薄唇勾起淡淡一弯笑意。
  他状似无意地把揽在陶然腰间的右臂轻轻收紧,又抬起另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俯低脸庞,将唇温柔地贴近她的发端。
  夕阳透过身后的长窗,在地毯上勾勒出一幅亲昵的情人剪影。
  浥尘满意地瞟了瞟那道影子,挑了挑眉,斜斜看向对面的男人。
  林醉的表情让他很有成就感。
  那人捏着拳头迈前一步,像是要冲过来。
  身边的女孩死死拉住他,柔声道:
  “阿林,我不舒服,宝宝在肚子里闹呢,我们回家吧。”
  她的话说得不疾不徐,声音不高不低,却刚好可以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听清。
  陆浥尘眯起眼,不由得重新审视起那个女孩。
  原来,他竟低估了她。
  看上去,这姑娘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定力和心机。
  眼下这情形,她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瞎子都看得出来林醉对陶然寄有余情,不然就不会这副想砍人的模样。这女孩却能完全装作无事,不惊不燥,连一丝不悦都没有。
  但她说宝宝,她说回家。
  这话说给林醉听,是个提醒,提醒他应站的位置在哪边。
  说给陶然听,则是宣告,宣告这个男人的归属在哪里。
  说话都能说得这么不着痕迹又恰到好处,手腕定是了得,浥尘心想,不过陶然若肯拿出十分之一的心思和气势来,也未必见得输给她,可看陶然现在这个不争气的样子,分明是一点斗志都没有。打从刚才起,她就一直僵在他怀里,呼吸轻浅,连大气都不敢出。
  浥尘无声一叹,原来这女人还真不是一般的笨。想一想,一个与她朝夕相处数年之久的人怎么可能连她的背影都认不出?
  又或者,她也是明白的,只是铁了心的做鸵鸟而已,那么他只好陪她做沙丘。
  对面,林醉听了那女孩的话,果然一下子泄了气,颓然收住脚步。女孩毫不放松地挽着他,又娇滴滴地央求了几句,拖着他往回走。
  转过拐角的一瞬间,林醉回头,远远望过来,眼中有愤怒,更多的,却是哀伤。
  脚步声渐渐远去,周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喂。”
  陆浥尘松开手臂,揉揉鸵鸟的脑袋,故作轻松地说:“不是说男女不亲么。”
  平时陶然最讨厌他碰她的头,这次却没吱声,只是默默转过身去,慢慢往前走。
  他跟上去,为她抱不平,“陶陶,你怕什么?理亏的又不是你。”又说,“狭路相逢勇者胜,输人不输阵嘛。”
  她突然停下来,把脸转向他,缓缓道:“Eason,如果让你失望,我很抱歉,但我想安静一会。”
  浥尘立刻闭上嘴巴,一半是因为她的请求,一半是被她苍白的脸色吓到。
  忽然间,他仿佛明白了陶然在怕什么。
  也许,她怕的是让那人知道,他对她有多重要。
  就在那天晚上,陶然做了个奇怪的梦。
  梦里面有条空荡荡的街,没有一个人,周围雾蒙蒙的,模模糊糊地辨认了好久,隐约觉得这里很熟悉。她沿着街边游荡,想找个人来问问。走着走着就看到了一扇大铁门,门口的马路沿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
  总算见到人了,她连忙走过去,待到看清,吃了一惊。
  那女孩圆圆的眼睛,尖尖的下巴,歪着两根麻花辫,这不是她自己吗?不过让她吃惊的倒不是怎么会在同一个时空里出现两个自己,而是这个小陶然怎么会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这里呢?
  她凑过去,坐在她旁边,好奇地问:
  “然然?你是不是叫然然?”
  小女孩圆圆的眼睛看着她,里面透着一丝戒备,没有回答。
  陶然看了看周围,认出这是她儿时的小学,这扇铁门就是学校的校门,以前每当上学放学都会有很多家长聚集在这里,热热闹闹的。
  她又看看小女孩,猛然意识到,小陶然这个年纪的时候,爸爸已经走了,妈妈卧病在床,她要开始学着自己编辫子,所以总是歪歪扭扭的,再后来,有一次妈妈发脾气,嫌她编得丑,拿起剪刀就把她的长发剪短了,于是,她偷偷地难过了很久。
  想到这,陶然不由地一阵心疼,轻轻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啊?去和小伙伴玩啊?”
  女孩忽闪了一下大眼睛,还是沉默。
  “要不我陪你玩吧,好不好?”陶然扯出一个笑容,想哄她开心。
  小女孩垂下头,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拨了拨地上的几粒石子。
  陶然怔了怔,忽地把她揽在怀里,甚为郑重地许诺着:
  “然然,我会永远陪着你的,真的,我保证。”
  小姑娘重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然后静静地推开她,站起身,头也不回的走掉了。
  不一会,那个小不点的身影就在茫茫雾霭中消失了。
  陶然只是看着,并没有追上去,但觉胸口堵得难受,哭也哭不出。
  然后就醒了。
  她呆呆地盯了一会天花板,扭头瞅瞅床头钟,起床,洗漱,煮咖啡,吃早饭,接着便去上班了。
  ……
  清莲的事件解决得很漂亮,新闻发布会之后,媒体报道普遍趋于中性,事故善后和调查工作也进展顺利,由于再也找不到什么有价值的新闻点,媒体很快就兴趣缺缺,转移了注意力。
  一周之后,风平浪静,陶然安排下属整理项目总结报告,递交给清莲,这个案子正式告一段落。
  报告发出没多久就收到老郭的电话,盛情提出要设宴款待明澈的各位功臣,陶然本要推辞,可老郭说这是Vincent的意思,这位少爷的面子谁敢不给?陶然自然应下。
  宴席设在城中的一家私人会所,来的人还真不少,明澈公司里凡是台前幕后参与了这次危机公关的人员全都请到了,再加上清莲自己人,少说也有二三十位。
  为了让所有人都坐在一起,会所摆放了法式长桌,宾客两两相对而坐,由侍者把菜肴依序端至每个人面前,为大家分餐,也算是中菜西吃。
  Vincent单独坐在正中主位,其他人照例谦让了一下各自坐席,老郭把陆浥尘推到了左上首,琉璃是明澈老大,按理应坐右上首,不过她从来也不在意这种小节,直说陶然才是这次最大的功臣,坚持让她坐了过去。
  Vincent今日一身黑色正装,挺括的白色翼领衬衫配深色缎面领结,一丝不苟,严谨有致。他仍旧话不多,但周到得体,亦不失礼。
  琉璃早听参加过那天发布会的几个同事回来提起这位方家少爷,皆是赞不绝口,甚至仰慕有加,她本来还将信将疑,笑他们莫要太夸张,显得没见过世面似的。
  今天一见到本人,她也有些镇住了,私底下悄悄问了老郭好几次,你们方总真的只有二十八岁么?真的二十八?
  得到老郭确凿无疑的肯定答复后,琉璃忍不住瞄了眼旁边的陆浥尘,她一向为这个出色的弟弟而引以自豪,今天却也不得不承认——人比人,气死人哪。
  这小子照旧风流倜傥,穿他最爱的窄身衬衣,系纤细修长的暗花领带,举止言谈,帅气有余,但气度就是差了那么一点,琉璃心知肚明,这一点可不是普通的一点,那是一种王者风神,唉,想必是没得补了。她有些泄气。
  琉璃不知道,那一边,陆浥尘还正看Vincent不顺眼哩。
  自从开席,Vincent为数不多的言谈里,十句倒有五句是在对陶然说的,侍者端来菜肴后,他有几次还亲自把原本放在他面前的第一份拿给了陶然,或许人家只是绅士地体贴一下身边的女士而已,但看在陆浥尘眼里,不亚于过分殷勤。
  他用眼神对他说:Mr. Iceberg,你不老老实实扮冰山,无端端地献什么殷勤?
  无奈人类的眼神尚未进化到可以传递如此大的信息量,Vincent完全没有领会他的意思,依然故我。
  正在浥尘苦炼“眼神大法”的时候,两名服务生合端了一只金色高脚盘走了过来,在主位旁边站定,陶然刚巧转头,吓得一愣。
  只见盘中摆着一只硕大的龙虾船,船头是龙虾张牙舞爪的脑袋,孤零零地挂在那里,船身全是冰块,上面铺着一只只精致考究的小碟子,盛着片好的虾肉。
  龙虾倒是常见,无甚可怕,吓到她的是,这只龙虾生命力太过旺盛,全身都已经切成片了,头还宛如活的一样,须眼拼命摆动,发出喀啦喀啦的声音,看上去颇有些恐怖。
  Vincent顺手从中拿起一个小碟子,递给陶然。
  “哦,不……”陶然赶紧推辞,连身子都不自觉地往后了躲了一小下。
  Vincent察觉有异,问:“陶小姐,你不吃生食?”
  陶然刚想顺着他的话说是啊是啊,坐在她对面的陆浥尘倒先开了口。
  “她是不想当着它的面吃它。”
  他这话虽然语气平常,但听上去不咸不淡的,怎么听都怎么不是味。
  陶然气结,他猜的是没错,但也不能就这么直说出来嘛,现在她连婉言谢绝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迅速用眼神大法回敬了他一记,然后把脸转向Vincent,礼貌的点点头,伸手把那碟子接了过来,还镇定地夹了一片放在嘴里。
  陆浥尘很好笑地盯着她,存心观察她的用餐反应。
  陶然心里气不过,暗暗伸出脚,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他一下。
  奇怪,陆浥尘一点反应都没有。
  陶然疑惑地研究他的脸,是真的没反应。
  糟!难道踢错了?
  心念一闪,她连忙看向旁边的Vincent。
  可Vincent也没啥反应,正用刀叉慢条斯理地在盘子里切着什么。
  陶然迷糊了,心里纠结起来,这到底是踢着谁了呀?
  她犹疑地再次偷偷打量了一眼Vincent。
  他突然抬起眼,对上她的视线,微微一笑。
  咳,咳咳咳……
  陶然心头一紧,刚刚那口倒楣虾肉一下被她咽错了地方,引起一阵剧烈地咳嗽。她拉起餐巾捂住嘴,好一阵咳。
  Vincent一看,示意身后侍者过来,给她送了一杯凉开水。
  “还好吧?”他问。
  陶然泪光闪闪地看着他,点头,挤出一句,没事没事。
  咳了半天,又咽了点水,总算是缓过来了。陶然整理整理表情,尴尬地说道:“方总,真不好意思,失礼了。”
  这句道歉一语双关,她知道他听得懂。
  Vincent摇摇头,眼中隐约还闪动着一丝笑意。
  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对她说:“我叫方梓亭。”
  哈?陶然一时没搞懂,怎么突然想到说名字?而且连个上下文都没有。
  她不解地看看他。
  他又认真地说了一次:“我的中文名字是方梓亭,桑梓的梓,华亭的亭。”
  “梓亭?”陶然重复了一遍,客气地赞了声,“好名字。”
  他满意地点了一下头,也不知是在应她,还是对她的评价表达赞同。
  两人自顾自交谈,对面的陆浥尘饱受忽视,忿忿别转目光,闷头吃饭!
  宴终人散,宾主尽欢,依依别过。
  因为知道今天少不了喝酒,琉璃一早叫了老公开车来接她,又问陶然和浥尘:
  “一起送送你们吧,反正顺路。”
  陶然状态还行,但担心遇到交警临检,肯定过不了酒精检测,便也上了大刘的车。
  浥尘一声不响地跟了过去。
  正要开车,陶然的手机响起来,老郭在电话里问:
  “陶然,还没走呢吧?有空没?方总想请你到他车里聊一聊,他的车在……”
  “什么事?”陶然疑惑,有什么话刚刚不说?
  “嗐,我哪知道啊。”
  “那好,我马上过去。”
  放下电话,陶然对琉璃道:“方老板召见,你们先走吧。”
  “还没见够啊。”琉璃若有所思,问:“什么事?”
  陶然摊了摊手,独自下了车。

  第二十四章
  陶然毫不费力地在贵宾停车区找到了Vincent的座驾——那辆银灰色的加长宾利。
  司机远远看到她,上前拉开车门。
  陶然轻声道谢,弯腰坐了进去。
  车内空间很大,看上去几乎是一间豪华的小型办公室,深咖啡色调,衬着柔和的暖光,高贵简约又不失舒适。
  Vincent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见她进来,点头致了一礼,做了个请的手势。
  陶然还礼,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陶小姐,我们开门见山。”她刚一坐定,Vincent就开了口,“这次请你过来,是想知道,陶小姐是否愿意考虑来清莲就职,至于薪酬和职位方面想听听你的意见。”
  他还真是开门见山,所有寒暄试探都省了,直奔主题。
  不过打过这么多次交道,陶然对此人风格了然于心,因而也不觉得太突兀,再说她对回答此类问题早已驾轻就熟。
  她微微一笑,道:
  “方总,非常感谢你的赏识,不过……”她稍一沉吟,有些歉意,“很不好意思地说,我是个比较懒散的人,总觉得做生不如做熟,在明澈这么多年,习惯了这里的人和这里的事,离开了未必可以做得更好。其实像我们现在这样的合作方式也不错啊,清莲是我的客户,我自然会尽心尽力,这你放心。”
  Vincent点了一下头,陶然以为他同意了,却听他照旧顺着自己的思路说:
  “我们期待陶小姐的加盟,为了表达诚意,清莲可以提供格外优厚的offer,我想,大概三倍于你目前的薪酬,年薪……”他说了个数目。
  陶然这才惊讶了一下,倒不是因为听到这个惊人的数字,而是因为这个数目恰好是她薪水的三倍,可见自己的身家底细早已被摸得一清二楚。
  果然,只听Vincent接着说道:“据我所知,为了留住得力干将,秦总曾经分给你20%的公司股权,两年前,你将这部分股权转让给了一家风险投资公司。关于分股,清莲的确难以做到,但是,我可以给你清莲集团亚洲总部副总裁的职位,主管公司亚洲区所有公关广告事务,并且根据业绩,每年有一笔特殊花红,最高可达12个月的薪水。希望陶小姐可以考虑。”
  他把肘拄在膝上,倾身向前,目光平稳却笃定地注视着她,把筹码一个一个地抛出来,摆明是有备而来,势在必得。
  也许是因为他的靠近,顿觉周身都被笼罩在他的气场之下,陶然明显感到一丝压迫,但她并未流露出来,仍然微笑着,有些惊讶地道:
  “方总,这个条件太优厚了,足以令我受宠若惊。其实我毫不怀疑清莲的诚意,也相信清莲的实力,只是因为个人的一些原因,才决定谢绝,不恭之处,还请方总体谅。”
  Vincent略一沉默,但注视她的目光并未改变,又道:
  “我想,公司地址离市区较远,的确有些生活上的不便,如果陶小姐有这方面的担忧,公司可以就近为你置一间公寓,并且配备专车,车辆和房产产权归你本人所有。”他停了一下,接道:“如果是薪酬方面不够有吸引力,可以再增加60%,达到你目前薪水的五倍,陶小姐以为如何?”
  好吧,不得不承认,陶然被他的价码吓到了。
  三倍五倍的,从他口中说出来似乎很轻松,但却意味着,如果应下来,她几乎可以做一年休四年啦!还有车子和房子!
  要说这几年陶然收到过的offer也的确不少,但如此大的手笔还是头一遭。
  按理说她应该更高兴,但事实上,她却更为难了。她明白,条件出到如此地步,已经不是三句两句客套话就能回绝的了,更何况,她面前的这个人是Vincent,想要说服他,势必需要足够好的理由。
  陶然微微叹了口气,收起笑容,诚恳地说道:
  “方总,我非常感谢你的好意,但是,请恕我不能接受。这么说绝不是要自抬身价,或者不识好歹。确切地讲,我不离开明澈最重要的原因是因为琉璃。”
  Vincent一听,扬了扬眉,示意她说下去。
  “琉璃对于我,不仅是老板,也是师长、朋友,甚至亲人。她对我有知遇之恩,更在很多困难的时候帮助过我,正如你知道的,她甚至曾把一部分公司股权转让给我,公司虽然不大,但它是琉璃靠双手一点一点打拼出来,不夸张地说,明澈对于琉璃的意义和她的生命一样重要,她肯把股权转给我,就不止是简单的奖励或者回报,它意味着极大的信任。但从某种程度上讲,我辜负了她的信任。”说到这,陶然神情有些黯然,“两年前,因为某些缘故,我手中的股权被风投收购,虽然当时琉璃一口答应,但我想如果不是因为我,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的。中国人讲,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六年来,我从琉璃那里得到的,绝不止滴水。”
  话讲到这里,已经再明白不过,陶然平静地看着面前那双深邃的眼眸,一脸坦率。
  Vincent沉默地凝视她良久,那么近,又那么直接,那目光仿佛有生命般,可以将人捉住,令人动弹不得。
  她被他看得有些局促,竟也不敢出声,又不能逃,只好淡淡微笑着回视他。
  过了好半天,这位少爷终于看够了,他向后靠回椅背,低声言道:
  “我很遗憾。但是,我尊重你的决定。”
  虽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他的喜怒,但听了这话,陶然还是松了好大一口气。
  对于一个很少有机会听到不的人来说,或许最难的事不是懂得争取,而是懂得放弃。她相信如果他执意下去,完全有能力开出更高的价码,但那样一来,就不是诚意不诚意的问题,而变成拿钱砸人了,那只会陷她于非常尴尬的境地。
  因此,他能就此放弃,她颇为感激,临别之前,认真道了声谢。
  第二天一早。
  陶然和陆浥尘正在会议室里讨论一份广告片分镜头脚本,琉璃急急忙忙从门口路过,看见陶然,便折了进来,神秘兮兮地问:
  “哎,陶陶,你是不是又被人看上了?这次方家大少出什么价?”
  陶然放下手里的东西,无奈地瞅瞅她,这个秦琉璃,还真是什么都瞒不住她。
  只好说:“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啊?”琉璃好奇心上来,非要打听到。“说嘛说嘛。”
  陶然半开玩笑地逗她:“不能告诉你,免得你自卑。”
  琉璃一听,更好奇了,追着问:
  “没关系,说出来嘛,让我自卑一下,快让我自卑一下。”
  陶然被她缠得没辙,说出个数目。
  琉璃不听则已,一听眼睛瞪得溜圆,义愤填膺:
  “(这里打着马赛克)!万恶的资本家!下这么大本钱挖我的人!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你看,不说你也急,说了你也急。”陶然摇头。
  旁边一直不吭声的陆浥尘皱皱眉头,发了话:“这哪是正常的挖角,陶陶你小心他不怀好意。”
  陶然又是惊讶,又是好笑,“我?Vincent?……呵,你要是说我对他不怀好意,恐怕信的人还多一些。”
  琉璃凑过来,一本正经地说:“嗯,他要是真对你不怀好意,我倒是开心死了,一定双手奉送,陶陶,这种极品男人,又有身家又有背景,又有风度又有魅力,年纪又轻,前途不可限量啊。你不妨争取一下,记住,原则是,宁杀错,勿放过……”
  陶然哭笑不得,她还没答话,陆浥尘已经语无伦次了,怒斥琉璃:“你这个没节气的女人,刚刚不是还说万恶的资本家?”
  节气?
  琉璃一愣,马上反应过来他是想说气节,嗤笑一声,道:
  “我没什么节气啊?大暑还是小暑啊?春分还是夏至啊?嘿,你这个假洋鬼子还学会讲节气了……”
  浥尘哪里说的过她?直气得一鼓一鼓的。
  陶然看着这对活宝姐弟,呵呵呵地乐。
  ……
  相信如果真的有神仙,当他们俯视这座繁华忙碌亮丽光鲜的大都会的时候,会看到太多太多的钱,和太少太少的快乐。
  也许对于有些人来说,钱永远不嫌多,但陶然不是这样想。
  她就像采蘑菇的小姑娘一样,一点一点的收集着生命里的欢乐,那些欢乐如同黑暗中的烛火,哪怕只有一点点,都让她温暖,让她留恋,即使熄灭,她也忍不住地要在原地盘桓,不舍得离去。
  所幸,时间终会向前,把一切变成过往。
  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安静地坐在的屋子里,听刀刀说话——哦,刀刀是一条狗,一条会说话的狗。
  听它说,风过了就过了,不要再想了。
  听它说,昂起头,眼泪就能倒回去。
  听它说,伤感就要在满的时候倒掉。
  听它说,我想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有干净的水,还有阳光,我要抱着向日葵,一点一点开始歌唱。
  有时呢,她真的会不自觉地轻轻哼唱起来,唱那首儿时妈妈教给她的歌:
  采蘑菇的小姑娘
  背着一个大竹筐
  清晨光着小脚丫
  走遍森林和山冈
  她采的蘑菇最多
  多得像那星星数不清
  她采的蘑菇最大
  大得像那小伞装满筐
  ……

  第二十五章
  每隔一个周末,陶然照旧会去海德看母亲。经过上次的风波,母亲的身体愈发虚弱,护士说她卧床的时间越来越多,话越来越少,整日里都没什么精神,于是也没什么力气发脾气,但是见到陶然,仍不大理会。
  陶然安之若素,照常去,照常走,母亲不同她说话,她也就沉默,静静坐一会,或者在病房里到处转转,看有什么需要添置。
  疗养院的护士们偶尔会聊起这对奇怪的母女,没有人觉得她们关系亲近,可又觉得她们之间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维系着彼此。如果她们愿意问的话,也许陶然会告诉她们,那种东西,叫作相依为命。
  不管怎样,她和母亲都是这个世界上血脉至亲的人,她只有她,她也只有她。
  随着年底的到来,日子忙得不可开交,既要为客户策划各种尾牙活动和岁末答谢活动,又要配合节日促销高峰制作投放大量广告,单子像雪片一样飞过来,整个明澈公司都忙得人仰马翻,陶然自不消说。
  还好,忙碌的日子很充实,至少让她没空去想,和谁去吃圣诞大餐,和谁去数新年钟声,和谁一同守岁迎春,或是和谁共度瓦伦丁。
  什么都不想,忙忙碌碌中,这年便过去了。
  天气一天比一天晴朗,一天比一天暖和。
  白玉兰开花了。
  大家几个月忙下来,成果颇丰。值得庆祝的事不少,公司进账比往年增长50%还多,清莲纸业的合约也尘埃落定,约期更是由一年加至三年,据老郭说,这是Vincent回巴西前亲自决定的。
  公司的日子太好过,于是琉璃有了更多的时间操闲心。让她操心的人,不必说,正是陶然和陆浥尘,至于让她操心的事,可以说是差不多,也可以说是差很多——这两个人,一个是不肯谈恋爱,另一个是不肯好好谈恋爱。她一边要劝陶然放开心胸多去接触市面上的好男人,一边要劝陆浥尘收收心不要贪玩早点找一份感情安定,简直不惜冒着被人怀疑更年期提前的危险,不厌其烦,苦口婆心,奈何收效甚微。
  正当琉璃醉心于从周扒皮式老板往知心姐姐式老板转型时,明澈接到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立刻转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陶然和陆浥尘如释重负。
  真衣是一家顶级的日本女装品牌,其创始人樱井真衣将东方哲学融入服装设计理念,震慑并冲击了一向由西方人把持的国际时装界,独领风骚二十余年。这次是真衣第一次在上海设立旗舰店,只选址就花掉了整整六个月,对于店铺内部装修设计更是慎之又慎,众多知名建筑师、室内设计师纷至沓来,皆铩羽而归,谁都没想到,最终,樱井老人在无意中看到陆浥尘从前的一幅展览设计作品后,竟二话不说,指名要找他来做,于是大小兵丁手忙脚乱满世界找人,最后才发现踏破铁鞋无觅处,此人就在眼皮底下,立刻派人主动登门,找上明澈。
  接到邀请浥尘有几分意外,不知因何获得垂青,面见樱井之后,老人道出,他所需要的恰是一个如他本人一样的设计师,既能理解东方的神韵,又能掌握西方的表达,他相信,陆浥尘做得到。
  待真的见到这家店,陆浥尘也来了兴致。
  那是一座独栋的loft商铺,高大、宽敞、方正,所有空间全凭设计师自由发挥。
  浥尘一头扎进图纸中,奋战月余。
  琉璃和陶然也没闲着,真衣的开业酒会一并交由明澈来操办,以真衣在时尚界的地位,这场酒会不亚于一次小型盛典,星光熠熠,名流云集。这次活动若是做好了,无疑会为明澈迅速打响名头,树起口碑,因此公司上下都被动员起来,不遗余力。
  装修全部完成这一天,琉璃和陶然迫不及待地赶去现场。
  虽然早已在纸面上见过无数次三维模拟图,但在真正看到所有构想一一实现的这一刻,两人还是不由啧啧称叹。
  这里几乎变成了一座玻璃房子,四壁采用玻璃幕墙,屋外是一排高大的香樟,内部近三百平米的店堂全部打通,六米高的天花板用白色立柱挑高,没有复式,也没有错层,把空间用到奢侈。
  商品陈列错落有致,疏而不散,更衣间各自独立,分布于店中各处,体贴地为每位顾客留出足够的私人空间,没有商业的压迫感,也没有陌生的拘束感,更没有许多奢侈品牌喜欢营造的高高在上的距离感。人置身于店堂之中,只觉开阔、通透,目之所及是阳光,天空和斑驳的树影,配以室内淡淡的灰绿色系,静谧而惬意,不经意间自有一种大气。
  陆浥尘说,这里所追求的是让女人以下午茶的心情享受购物,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琉璃点着头补充道,就是说要让人花钱花得舒服,催眠一样,出门十里才觉出肉疼。
  陶然四下转了一圈,心里喜欢,但她更关心客户的反应,问浥尘:“樱井真衣来过么?他怎么说?”
  “来过,说了句‘云在青天水在瓶’,居然是中文,听上去不坏。”
  “何止不坏,夸你的设计有禅意呢。”
  “是吗,来,陶陶,给你看我最得意的部分。”浥尘兴致盎然地拉着陶然去看帷幔后面的橱窗布置。
  琉璃老远走过来,说:“陶陶,外面有个什么画报的记者找过来,问后天酒会采访的事,你去招呼一下。”
  陶然应了一声,对浥尘说,等着啊,过会再来看。
  看她走远了,琉璃飞快地塞了几页纸到浥尘手上。
  “这是什么?”
  “最终确定的来宾名单,我刚刚拿到。”琉璃面带忧色,“看这里。”
  浥尘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那一行写着——悠游数码科技公司总经理,林醉。
  “他?他怎么会来?”浥尘也跟着脸色一沉。
  “主办方邀请的呗。还有更糟的呢,后天酒会上不是安排了一场店内时装秀吗,我刚才去查了查模特名单,看到有何叶田田。”
  “就是林醉的新女友?”浥尘忆起上次在四季酒店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有些疑惑,“她不是在怀孕么?”
  “我找人问过了,她三个月前就复出了,这小妮子真厉害,才回来三个月就能接到这么大牌的秀。”
  “那……要不要告诉陶然,让她回避一下?”浥尘想到上次陶然见到林醉的反应,隐隐替她担心。
  “回避?”琉璃柳眉一竖,拉高嗓门,“有没有搞错?凭什么让我们陶陶回避?偏不回避!我们要让陶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悔得那陈世美肠子都发青!……”
  她激动得还没说完,陆浥尘轻轻“嘘”了一声,示意她转头。
  是陶然走过来。问:“聊什么呢?”
  琉璃犹豫一下,答:“没什么”。想了想又认真叮嘱道,“陶陶,后天酒会,你可得打扮得隆重些。”
  陶然纳闷,“我哪次给你丢脸了?”
  “没说你丢脸,可你每次都穿素色,太保守了,这次穿得亮一点,一定要艳压全场!”琉璃潇洒有力地一挥手。
  陶然骇笑。
  “不是吧?主角又不是我,怎么都轮不到我压场。而且你也知道,我的礼服只有素色,好搭嘛,又不出错。”
  “不行不行,这次要换换。”琉璃坚决地打断她,顺手在身边的龙门架上翻找起来,那上面挂满了准备布置店面的样衣,她抽出一件金色晚礼服递给陶然:“这件就很好,去试试!”
  陶然摸不清头脑,“你在说真的啊?为什么一定要换?而且这件……”她为难地看了看手上这件衣裳,柔滑轻软的料子映在太阳底下,稍微一抖,就抖落出无数绚丽的光芒,“……这件也太出风头了吧?”
  “对!咱们要的就是把风头出尽。快去试试,好看的话,就当我送给你的,还能帮真衣做做广告,让樱井记着咱的情。”琉璃边说边把陶然推进就近的更衣室,砰地把门带上。
  浥尘站在一旁,一直没插话,这时才悄声问琉璃:
  “真不告诉她么?她到时没有思想准备,也许会慌。”
  “怎么可能?陶陶什么时候慌过?”
  说是这样说,琉璃还是踌躇起来,“要不,咱们当天再跟她说,免得她现在就心神不宁。”
  浥尘未置可否。
  两人心里有事,也没多言。
  锁声一响,更衣室的门打开,陶然走出来。
  浥尘和琉璃闻声看过去,齐齐怔住了!
  要说琉璃刚刚选中这件礼服,不过是因为它颜色出挑,她也没想到,穿在陶然身上竟会如此这般令人惊艳!只见柔美的衣料服帖地裹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姣好的身段,上身抹胸式设计,恰如其分地露出圆润的肩和漂亮的锁骨,腰身收紧,盈盈一握,长长的裙摆微微曳地,拖尾处随着步履移动翻出小小的波浪,巧妙的开叉使得一双修长的腿若隐若现。最美的是这一身金色的光泽,如流水般倾泻而下,一举手,一投足,都会带来波光粼粼,变化万端,看得人移不开眼睛。
  琉璃是真的看呆了。
  她所熟悉的陶然是优雅的、端庄的、利落的,从不曾像眼前这般,这般华丽明艳,这般高贵性感。
  她就像看到大变活人一样,只“哇”了一声便没下文了。
  老实说,陆浥尘也被煞到了。平日里开玩笑他总喜欢搭着陶然的肩叫她美女,但其实大家厮混这么久,感情太亲近,反而早已忽略了性别,此刻他乍然发现她最女人的样子,感觉怪怪的,有点陌生,又有点惊讶。
  陶然穿了件完全颠覆自己风格的衣服在身上,本来就已经不自在,现在被他俩目不转睛地盯了半天,更是手脚都不知道该放哪了,嗔道:
  “很奇怪是吧?我早说了不合适嘛。”
  琉璃张着嘴巴使劲摇头。
  陆浥尘不声不响地走过去,拿掉她头上的发簪,让如云的长发落下来,又略略分出几缕拨到胸前,再一端详,果然是添了几分妩媚和风情。
  陶然被他摆弄得有些紧张,站得直直的,连说,好了好了,我要换下来了。
  琉璃赶紧道:“好,换下来包上,陶陶,咱们就要这件了,后天就穿这件,你可一定要穿啊!”
  “不好吧?太招摇了……”陶然不大情愿,忽地又对她莫名其妙的坚持生了疑惑,问,“为什么?”破天荒的,琉璃怎么突然关心起她的衣着来?
  “好是好,但会不会……太性感?”
  一直沉默的陆浥尘也开了口,话里有些吞吐。
  琉璃夸张地瞪着他,“开玩笑吧?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嫌女人性感。”
  “我不是说不好。”浥尘分辩,“我是担心她不习惯。”
  “穿久了不就习惯了,反正一定要把那边的风头压下去!”
  陶然隐约听出点名堂来,问:“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两人立刻住了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琉璃心里搁不住事,索性直言:
  “陶陶,我看了宾客名单,后天的酒会,会来两个你最不想看到的人,咱们不蒸馒头争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能输给狐狸精!”
  陶然听完,反应却出奇得平静,淡淡道:“来就来嘛,这圈子这么小,城也不大,早晚会遇见,难不成每次都要别苗头?况且事情过去这么久,我都快忘了。”
  说罢,她提起裙摆,扭身要回更衣间。
  琉璃拉住她,嚷道:
  “什么叫每次都要别苗头?我看是你每次都让着她,凭什么啊?孔融都没有你风格高,人家顶多让让兄弟姐妹自家亲戚,你连强盗都让!不过话说回来,林醉也不是什么好梨,所以咱更要光彩照人的,美得叫他们刺眼睛,让那死男人去哭!”
  琉璃说着都觉得解气,指着镜子里的可人儿问陶然:“你自己看,是不是很漂亮?”
  陶然站在镜子前,没有一丝喜色。
  华衣美服,是锦上添花的花,可若没了那锦,孤零零这花,空落落的,便美也美得不淋漓。
  思及此,忽觉心中无力,陶然冲着琉璃摆摆手,低声说:
  “是很漂亮,但这不是我。如果我要变成不是‘我’才能挽回一个男人的心,那我还真为‘我’悲哀。”
  说完,她扭身,把自己关进更衣间。
  琉璃一脸的恨铁不成钢,道:“总是这样,弯弯道理一大堆!哪来那么多的我我我?”转头又到陆浥尘那里寻支持,气哼哼地问:“你说,她这是什么逻辑?你能懂么?”
  没料到陆浥尘竟真的点头。
  他说,懂。
  “懂个屁!”

  第二十六章
  开业酒会这天,天公作美,晴朗得能够见到久违的星空。
  真衣旗舰店内,更是星光满堂,熠熠生辉。听闻教父级人物樱井真衣将会现身,几乎整个国内服装设计界都慕名而来,更有不少时尚达人、明星名模应邀出席,一张小小的酒会请柬成了奇货可居。
  明澈的两个小姑娘被安排在门口接待处,配合礼仪小姐疏导入场的人流,直到晚上七八点钟,宾客络绎不绝的到齐,门前才渐渐稀落起来。
  两人迫不及待地凑到一起,窃窃私语,声音里有抑制不住地兴奋。
  “我刚刚看到XXX了!”
  “我还看到XX了呢,他带着他太太,两个人好登对哦!”
  “好多大明星,好想过去找他们合影!能拿个签名也好啊。”
  “不行,陶陶姐关照过的,不能打扰客人。”
  “唉,是啊,关键是要被秦总抓到,肯定会被骂死,还是算了。”
  ……
  琉璃在里面,正忙得脚打脑后勺。她一向长袖善舞,在场的人半数是她的熟人,另外一半正在变成熟人。
  陶然倒不必应付全场,可只应付一位,已经令她无比头大。
  眼前这位头发不多年纪不少其貌不扬的矮个子男人,来头却不小,名片上赫然印的是“真衣集团驻中国首席代表 高桥野”,陶然之前从没见过他,据他自己讲,他也是刚刚来中国赴任,陶然与他客气,便说那有机会一定要另外设宴,为他接风洗尘。高桥野听了很开心,自来熟似的,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说个不停。说他自己是中国通,说他的祖上就与中国有很深的渊源,父辈曾在中国长居数年,又说他对中国的文化颇有研究,特别是饮食文化,还说他多么渴望深入地了解中国的风土人情,并且多交一些中国朋友,尤其是像陶然这样美丽优秀的中国女性,……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陶然自信涵养极佳,此人如此聒噪,她也忍得;如此自吹自擂又纠缠不休,她也忍得;包括他的直系亲属有严重的日本鬼子嫌疑,考虑到这种场合,她也忍了,可她实在难以忍受他的咸猪手!
  这男人话越说越多,凑得越来越近,陶然不停得往后躲,他就不停得往前挪,而且还时不时装作慈祥亲切地拍拍她的手,碰碰她的肩,要么就是有意无意地挨近她的脸。
  陶然一分心思敷衍着与他交谈,其余九分全都放在他的手上,一见他作势要动,她就汗毛直竖,又要躲又不能躲得太明显,心里叫苦不迭。屡次借口走开,他都像听不懂似的跟过来,偏偏看在别人眼里,还以为他们俩聊得正投机,也就不好走近打扰。陶然有苦说不出,眼睛到处看,想找到琉璃或陆浥尘,如果他们在,多半能帮她解围。
  可场子这么大,人这么多,加上侍者端着点心和酒盘在人群中来回穿梭,要从上百名宾客中找出什么人来还真不那么容易。
  “……哈哈,陶小姐你真是幽默。”
  高桥野一边说一边又靠拢过来,忍俊不禁似的拍拍她的背。
  陶然一头黑线,天可怜见,她只是在断断续续地嗯嗯啊啊而已,怎么就幽默了?
  眼看着咸猪手顺着她的背就滑到她肩头的肌肤上,陶然心头火起,正要板起脸来制止他,一只手臂从旁边伸过来,抓住高桥的手腕,毫不客气地把它从陶然的肩上拿开。
  一个磁性低沉的声音说:
  “这位先生,很抱歉,借陶小姐说句话。”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高桥脸上有点挂不住,可又不能发作,只好阴沉地看了那说话的男人一眼,悻悻对陶然道:
  “陶小姐,那我们下次再聊,改天一起吃饭,你可一定要赏脸。”
  陶然挤了个笑容给他,挥一挥手,总算是送走这位瘟神,可她人反而绷得更紧了,垂下眼睛,定了几秒,抬眸看向身边的男人,微笑着。
  林醉。
  林醉。
  其实她早就准备好的开场白是这样的,先是很自然地叫他的名字,然后问最近好吗,或是工作忙不忙,公司还好吧,诸如此类的,当然脸上一直要保持笑容,很职业的那种,既不失礼也不过分热情。
  你瞧,原本都想得好好的,可此时此刻,此人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她居然会连嘴都张不开,他的名字就卡在喉咙口,呼之欲出却怎么都出不来,还好她记得要微笑,可惜不是很职业的那种,而是很呆的那种。
  林醉也不说话,目光灼灼地盯着她看,仿佛只要这样很使劲很使劲地看就能把她装进眼睛里带走。
  陶然被他看得心慌,终于干涩地憋出两个字来:
  “真巧。”
  林醉无动于衷,一句话都不接。
  陶然没辙,她不想让场面难堪,可也没什么办法,她所了解的林醉就是这样的,脾气犟起来任性又固执,全不顾别人的眼光和感受,连面子上的敷衍都欠奉。
  她只是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气的?
  默默相对良久,陶然脸都笑僵了,又不能拂袖而去,难道还能大庭广众之下陪他耍性子?
  她再次尝试开口:
  “……最近好吗?”
  林醉还是面无表情,隔了一会,反问她:
  “你好吗?”
  “我还好。”陶然舒了口气,好歹是有句话了。
  谁知这口气还没出完,就听他哼了一下,硬邦邦地顶了她一句:
  “我没你那么好。”
  陶然被他噎得哑口无言,半晌才微微一叹:
  “林醉……”
  她想说,林醉,你想怎样?
  可话说到一半,没有说下去。
  你想怎样,我想怎样,事过境迁,对于已经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的两个人来说,想或不想,问或不问,都已没有意义。
  她自知不是个潇洒大度的人,没可能和他做朋友,可又没有幸运去做陌生人,那么最低限度,打个照面说声你好说声再见,总该可以吧?
  看林醉的样子,还真的就是不可以。
  她无言以对,无计可施,脸上的笑意早已撑不住,微扬的嘴角不知不觉就落了下去,无助地站在原地,望着他,眼中隐隐流露出一丝悲伤。
  林醉似乎被那目光触动,他忽地上前一步,低低唤她:
  “然然……”
  有那么一瞬,他眼中的坚冰出现裂痕,压抑在背后的种种情绪,顷刻间泛滥得无边无际。
  他伸出手,也许是想拥住她,也许是想拉她走。
  陶然身心一震!
  她不敢确认在他眼中看到的是否是真的。
  还不及她作出任何反应,一只纤纤素手勾住林醉的手臂,一张艳丽的脸庞随即出现,巧笑倩兮。
  “阿林,你在这呢啊,我都找了你半天了。”声音甜糯糯的。
  陶然迅速收拢自己的神情,退后一步,冷眼看向那个突然冒出来的女人,那个打乱她全部生活的女人,她第一次必须这么近的面对她。
  她比照片和电视里看上去要小,虽然个子很高,但明显年纪不大,也许只有二十出头,正值女子的好年华,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五官精致,粉妆玉琢,艳光逼人。
  就算陶然带着再多的成见去看她,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个无可挑剔的美人。
  想到琉璃之前还说要如何去抢人家风头,陶然只能在心里苦笑,这风头,怎么抢?光这一把青春亮出来,就能将人逼退三十里。
  那女人也在打量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里面闪烁着好奇,甚至还有一点天真。
  她那洋娃娃般的睫毛忽闪了两下,嫣然笑道:“咦,这是……然然姐吧?”说着,毫无芥蒂地把手伸向她,说:“你好,然然姐,我叫田田,是荷叶田田的田,不是小甜甜的甜哦。”说完,还调皮地吐了一下舌尖,十分可爱,人畜无害的样子。
  陶然要到这个时候才知道,自己这点城府和定力,比起人家来简直差得远哩,竟是痴长了一把年纪。
  对面这只手伸出来,无疑是将她一军,不接,便是狷介无礼没肚量,接了,岂不是认了她这句“然然姐”?与她姐妹相称?这是哪门子和谐世界?
  陶然动了气,看都不看那只伸到跟前的手,漠然说了三个字:
  “不敢当。”
  何叶田田倒是无所谓,没事人一样把手收了回去,继续热络络地拉着林醉撒娇:
  “阿林,一会我演出,你一定要在前排位置看哦,见不到你我会走不好的。”
  林醉自从她出现就一直沉着脸,有些不耐烦又有些无奈地哄她:
  “好我知道了,你不用去后台化妆吗?”
  “化好啦,我是首席嘛,造型师当然要先给我做,你看,漂不漂亮?”
  陶然觉得自己没义务站在这里欣赏一对璧人卿卿我我,正要转身就走,有人冷不丁从背后揽住她的腰,她反射性的脊背一紧,接着便被熟悉的古龙水味道包围,这才松弛下来,知道那是陆浥尘。
  “然,要不要去跳舞?”
  他附在她耳边低语,温热的唇轻轻扫过她的耳垂。
  噼里啪啦,陶然鸡皮疙瘩掉了一地,诧异地回头看过去。
  然?他这是从哪冒出来的肉麻称呼?
  陆浥尘一脸无辜地冲她笑,看她还愣着,在她脑袋上轻扣了她一记:
  “忙傻了?问你要不要去跳舞。”
  跳舞?陶然反应过来,却更不明白了,她明明看到他今晚带了个金发碧眼的艳女做女伴,怎么又特意找她去跳舞?
  刚要问,你女朋友呢?
  陆浥尘伸手指了指对面的两个人,先她一步开口道:“这两位是?”
  既然他问,陶然只好给他介绍:
  “这是林醉,何叶田田。”又对他俩道:“这是陆浥尘。”草草念了一圈名字,就算介绍完了。
  浥尘摆出个迷死人的笑容,说幸会幸会。
  何叶田田甜甜地回了句你好。林醉啥也没说,但可以肯定,他脸上的表情绝对不是幸会。
  古龙大叔说,如果眼神可以杀人的话……
  那么陆浥尘已经死足一百遍了。
  这家伙却施施然的,全当没看见,刚巧有侍者托着一盘西点走过,他顺手拿了一份过来,殷勤地递给陶然。
  林醉冷冷看了一眼,迸出一句:
  “然然不吃这个。”
  浥尘定睛一看,才发现那是一份香菜培根卷。
  陶然当然不能让浥尘尴尬,伸手接过去,说谢谢。
  何叶田田突然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叫起来,指着浥尘道:
  “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呢,几个月前,在四季酒店。阿林,你记不记得,那天在四季的长廊那里,有一对儿……哦,原来就是你和然然姐啊!好巧好巧,世界真小啊。”
  陶然闻言,眉头一动。
  林醉更是脸色沉得能刮下一层霜。
  陆浥尘演技比他俩好,唇角轻扬,配合那女人道:
  “是啊,世界真小,小到有的人你想闪都闪不开,还真是遗憾。不过田田小姐的记性也有些奇怪,怎么该记得不记得,不该记得全记得?”
  田田活泼地笑了起来,声音像一串银铃似的,半是打趣半是恭维地答:
  “你那么帅,人家当然不会忘啦。”
  呜呼哀哉,这下连陆浥尘也败给她。
  本场演技大奖得主是,毋庸置疑,何叶田田。
  四人之间正暗流涌动,琉璃踩着高跟鞋咯噔咯噔地朝他们走来,还好她穿着一身裤装小礼服,大步走起来也不嫌豪迈,反倒有几分英姿,走到浥尘面前催促道:
  “Eason,快过去,开幕仪式马上开始,樱井致辞后要邀请你上台呢,陶陶,你也过去,一会我们一起和老头子合个影。”
  浥尘陶然应声往场中央走去。
  离开前琉璃随便扫了一眼另外那对,脸上没有丝毫表情。
  林醉尴尬地和她打了声招呼:
  “琉璃。”
  琉璃已经拔腿要走,闻声又扭过身去,把他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惊诧道:
  “先生贵姓?”
  林醉脸色涨红,说不出话来。
  琉璃面带鄙夷地嗤了一下:“有事没事?没事我可走了。”
  不等他答话,她就已经走了,丢了句话在背后:“有事去跟我秘书说!”
  林醉的脸色已经难看到极点。
  田田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倔强地扬了扬下巴,伸出双臂环住她身边的男人,额头轻轻抵在他的肩上,静了片刻,用只有两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
  “阿林,我爱你。”

  第二十七章
  开幕仪式很短。
  三五位重量级人物陆续上去发表了热情洋溢的祝辞,之后,在一片掌声之中,樱井真衣上了台,他话不多,但人很谦和,诚挚地向到场宾朋表达谢意,又给大家介绍了“才华横溢的年轻设计师”陆浥尘,寥寥几句,便鞠躬离去。
  接下来的时装秀,将展示由樱井本人亲自设计的经典作品。
  四周灯光渐渐暗下去,T台亮起来。
  “真衣”两个大字从天而降,随着一幅巨大的繁花锦缎垂展在舞台正上方,流光四溢,五彩斑斓。追光灯下出现一个纯白的身影,与华丽的背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别有一种摄人心魄的美丽。
  音乐响起,那美人摇曳生姿地走过来,顾盼间有种睨睥一切的意味。
  灯光炫舞,万众瞩目,这是她何叶田田一个人的舞台。
  陶然虽不亲自着手秀场的事,但也知道,轮得到在一场秀的首尾亮相的,该是压台的大模,这小女人的地位非比寻常。
  可最让她坐立不安的倒不是台上美得嚣张的何叶田田,而是台下的林醉。
  林醉的位置就在她的斜对面,别人的目光都盯着台上,他却自始至终盯牢她看,看得她有如芒刺在背,不敢抬头。
  终于,趁着中间过场的短暂黑暗,陶然闪身从人群中退了出去,担心林醉会跟过来,她又迅速向门外走去。
  出了门,晚风一吹,满腔压抑的感觉稍稍缓解,陶然深吸一口气,让紧绷的神经慢慢平复。
  胡乱走着走着就绕到了房子背面,找到一处阴暗的角落,她在花坛边坐了下来,躲在香樟的树影里。
  人是出来了,可心还在里面。
  满脑子都是林醉那一闪而过的眼神,就像慢镜头一样在眼前一格一格回放,一遍遍地想,要是刚刚那个女人没有出现,他会跟自己说什么呢?
  她太熟悉那个眼神了,林醉曾经无数次那样的看着她,说然然,然然,我爱你。……
  陶然使劲晃了晃脑袋,像是要把什么念头甩掉。
  远处的街上,车辆川流不息地驶过,车灯闪烁,汇成长河,延伸到更远的远方。
  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香气。甜甜的,是栀子,郁郁的,是蔷薇,凉凉的,是含笑,隐约其间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木香,仔细去嗅又似乎无处可寻,陶然知道,那是香樟的味道。
  曾有一段久远的记忆散发着同样的味道,经岁月碾磨,香气犹在。
  那是在C大的校园。
  C大的校园很美,以至于很多人被招生简章上的图片所蛊惑,一心向往——因为觉得那是个恋爱的好地方。
  陶然的宿舍楼是园子里最大的女生楼,人称“公主楼”。
  公主楼前种着两排高大的香樟,四季常青,每次走上这条路都会闻到那股独特的清香,住的久了,人的身上也会带着一丝暗香。
  到了晚上,一对一对的小情侣掩在高大的香樟树下,亲热地粘在一起喁喁私语,直到熄灯锁楼都还流连不去,每到这时,守楼的阿姨就要拿着门闩站在门口,边敲边喊:
  “姑娘们~回来吧~还有明天哪~”
  敲了又敲,喊了再喊,小鸳鸯们才恋恋不舍依依惜别,尽管分别不过一晚,场面仍然凄切,遍地离愁,蔚为一景。
  陶然每天下了晚自习都打香樟路上经过,步履匆匆,目不斜视。在风行“选修课必逃,必修课选逃,惟有恋爱是必修”的大学校园,她可算是个异类,直到大四都还情窦不开。
  陶然是个喜欢按部就班的人,大体上,她的计划是这样的:好好学习,毕业找个好工作,租个属于自己的小房子,然后把母亲接出来。至于恋爱乃至结婚,暂时还未排上她的日程。
  除开优先级不够这个原因外,在感情上,她本身也有点少根筋。
  要说大学男生正处在荷尔蒙分泌最旺盛的时期,稍微是个齐头整脸的女生周围都会有不少的追求者,陶然气质娴静,人又温柔,断断不会被放过,可前仆后继的愣头青们全都碰了壁。
  有些走积极路线的,递来情书或者直接表白,多被一口回绝,理由一律是——我妈妈不准谈——挡箭牌不在多,好用就成。还有些走渐进路线的,在图书馆、自习室、社团等陶然常常驻扎之处出没,旁敲侧击一点点的试探,这种就比较惨些,像可怜的刘东亮同学一样,在她心里始终是一团模糊的影子。(你问刘东亮是谁?……唉,都说他可怜了。)
  卧谈会的时候,同屋的女孩们问起,陶陶,你的意中人到底是啥样子?她很茫然,说想不出,没感觉。众女摇头,说你怎么这么大还不开化?
  那年她们20岁,刚把1字头的生日过完,俨然觉得自己老大了,又上了大四,跟大一大二的小草莓比起来,已经是西红柿了。
  二字头的年纪心境很复杂,一方面被踢出水果行列,心里自然是不服气,另一方面,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向着风情万种进发了,应情应景的时候也可以哀怨地叹口气,吟上一句“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心中顿时有种凄美的忧愁……感觉好好。
  这些浪漫的、懵懂的、微妙的少女情怀,对于少根筋的陶然来说实在复杂。她的日子简简单单的,就像门前的香樟,葱茏幽静,暗自芬芳。
  正在陶然沿着自己的人生日程表向前迈进时,林醉出现了。
  初遇之时,她茫然不知,命运带给她的将是怎样一番起起落落的悲喜。
  那是一个夏日的夜晚,骤雨初歇,空气中掺和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风沙沙地响,雨珠不时的从树叶上滚落。
  那天陶然因故留在校学生会加班,她是女生部部长,正为筹备即将到来的女生节文艺汇演忙得焦头烂额。原本加入学生会的初衷只是为了装点简历,好找工作,但她生性认真,在其位谋其事,样样都不肯含糊,不得不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精力。
  从学生会办公室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早过了宿舍熄灯关门的时间,她倒不是很担心,因为每天都会有不少女生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陆续晚归,通常大家只要一起在楼长窗下可怜巴巴地求求楼长,楼长象征性地让她们等上一会,再批评几句,最终还是会出来开门的,毕竟不能真的把姑娘们丢在外面不管。只是苦了楼长,几乎一晚上都不得好睡。
  陶然直到走到楼门口才有点慌,因为周围空空如也,一个人影都没看见!也不知道是因为刚刚已经放进去了一批,还是大家都在今天做起了乖乖女。
  陶然又等了一会,还是没有人,真的着急了。
  她一个人根本就不敢敲楼长的窗,平常人多还好说,大家你一句我一句的,更有会说话的女孩子,娇声喊“阿姨,外面好冷啊,求求你开门吧”,或是喊几句“我怕黑”“坏人会把我抓走的”“狼来了狼来了”之类之类可爱的假话,楼长不一会便出来了,大家蜂拥而入,一齐低头听两句训,再蒙混着签个假名字,就可以溜之大吉啦。
  可现在只有陶然自己,她连叫楼长的胆子都没有,因为只有她一个人,目标太小,无论如何也混不过去,一旦留下晚归记录,事情可大可小,她不敢冒这个险。
  又坐在台阶上等了半天,实在被蚊子咬得受不了,陶然咬咬牙,起身轻轻叩叩楼长室的窗户,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说:
  “楼长,麻烦帮我开一下门好吗,谢谢。”
  鼓足勇气敲了几次,屋里一点动静都没有,估计楼长也是难得睡个好觉,早就梦会周公去了。
  陶然泄了气,正在发愁,灵机一动,想起同宿舍的女孩曾提到过,一楼的水房窗户有时是开着的,偶尔也可以从那里翻进去。她抓起书包就往那边跑,到了一看却傻眼了,这扇窗虽然开着,可窗台离地面相当高,爬不上去呀。
  不过多少是有了点希望,陶然弯着腰四处寻,想找些石头砖块之类的垫垫脚。
  正找得满头大汗,影影绰绰的瞥见一个高个子男生沿着香樟路走过来,急得团团转的陶然像是看到了救星,想都没想就奔过去,不管不顾地拦住人家,气喘吁吁地说:
  “同学同学,你能不能……能不能帮我一下忙?”她指了指身后,“我是住在这个楼的,今天回来晚了,你帮我爬上那个窗好吗?谢谢你了!”
  一口气说完了她才有空仔细看看他。
  那男生打扮怪异,留着半长的长发,额前的刘海搭下来,几乎遮住半张脸,戴着一双露指头的皮手套,手里还拿着一把吉他。
  陶然只能看到他的一只眼睛,心里开始打鼓,这月黑风高的,也不知道自己拦了个什么人,万一……
  她把书包抱在胸前,随时准备要跑。
  还好,那男生没什么异常举动,看了看她,酷酷地说了句:“走吧。”
  呀,他的声音可真好听,这大概是她听过的最好听的声音了。
  陶然放松警惕,也许是下意识觉得,能有这么悦耳声音的人不会是什么坏人。
  她连声道谢,领着他来到水房的窗子前。
  那男生把吉他放在一边,二话不说,蹲下身,抱住她的双腿就把她托了起来。陶然吓了一跳,她本来只是想踩在他的腿上垫一下而已,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轻轻松松地就把她推了上去。
  她翻过窗台,又满怀感激地回头冲他说了声谢谢。
  他也没答话,扛着吉他就走了。
  如果,只是说如果。
  如果那个晚上的故事就停在这里,那么之后的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们只是彼此生命里有着一面之缘的陌生人,并不比路人甲乙丙丁更熟悉,也就更不会有今后这许多的牵绊和纠缠。
  可是,如果故事真的停在这里,那么她之后的七年又会在哪里呢?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是不是真的认识某一人, 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 也有爱情甜如蜜。
  如果没有遇见你。……

  第二十八章
  陶然翻过窗户,蹑手蹑脚地往里走,还没出水房门,就听窗外传来一声断喝:
  “喂!干什么的?……楼底下那男生,说你哪!”
  她一惊,糟了糟了,一定是校巡逻队的人。
  连忙返回窗前,往外一看,果然看到不远处,两名保安正拦住刚刚那个长发男生责问:
  “哪来的?深更半夜的在女生楼底下,鬼鬼祟祟干什么呢?”
  “嘿,臭小子,问你话呢,说话!”
  说着就不耐烦地推搡起来。
  那男生抬手格开他俩往外走,还就是不说话。
  保安见他反抗,这还了得?骂骂咧咧地一起上去拉住他,那男生更是不服,三人扭作一团。
  陶然看得急了,心想这人怎么这么倔啊,他就不会解释一下吗?眼看他一人难敌四手,马上要被扭送走了,她脱口喊了句:
  “哎,哎,等一下!等一下啊!……”
  情急之下,陶然爬上窗台,嘭地就从两三米高的台上跳了下去,落地太狠,右脚崴了一下,也顾不上疼就跑了过去。
  她拉住一名保安急声道:
  “你们误会了,他不是坏人,他刚刚过去就是帮我翻一下窗子而已,真的真的,你们别抓他。”
  半夜里突然冒出个大活人,两个保安愣住了,又听她说翻窗子,更是起了疑心,被她拉着的那名保安问:
  “你们俩还敢翻窗子?翻什么窗子了?为什么翻窗子?”
  陶然郁闷,真是越描越黑,看来撇清他之前得先把自己撇清。
  她解释道:“我是住这楼里的,今天回来得晚,楼门锁了,所以想从一楼水房那里进去,我知道不该翻窗,下次不敢了。”
  “你还有下次?”保安凶巴巴地瞪了她一眼,又问:“你叫什么名字,什么系的?报一下学号。”
  “陶然,历史系,学号是XXXXXXXX。”陶然流利地答道。
  C大的学号是有规律的,第一位数代表学历(本、硕、博),后两位代表入学年份,再后两位是院系代码,最后三位是个人号码。不清楚的人肯定会编错,所以一问便知到底是不是本校的。
  她说的无误,保安又去问那个一直梗着脖子站在一旁的男生,“你呢?什么系的,报名字报学号。……喂,哑巴啊!”
  那男生犟得要命,一脸不屑,从头到尾不说一句话,要不是之前听过他开口,陶然几乎也要怀疑他是不是哑的。
  以后相处久了她才知道,这人就这个死脾气,他若是觉得自己没有错,那就绝不解释,打死都不解释。后来,坊间流传开老罗语录,其中那句“彪悍的人生不需要解释”赢得众多拥趸,陶然听了一点都不稀奇,她想,林醉已经彪悍许多年了。
  话说回来,他总这么沉默保安哪能善罢甘休?陶然直替他着急。突然又想,他该不会真是校外的吧?是不是有什么隐衷不方便说?
  想到这,她急中生智,上前一步,道:“他是我男朋友,是过来送我的,也是我们系的,叫……”她卡了一秒,抓了个第一个闪现在脑海里的名字,“李小明。”
  这名字编得实在是太没水平了,小明小红的,听上去就假,那保安狐疑地瞅瞅他们俩。
  陶然生怕他不信,上去拉住那男生的手,装作很熟的样子说:
  “小明,你说话啊,别生气,解释一下就好了。”
  那男生一楞,下意识地躲了躲,她使劲握了他一下,他就不动了,还好也没甩脱她,但还是一副拽样子。
  那两个保安明显不爽,但看陶然的打扮,的确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学生,也就不疑有它,两人又狠狠教训了他们一通,抓倒是不会抓了,但肯定不能再让陶然翻窗子。
  他们咚咚咚地把楼长敲了起来,把陶然押送进去,少不了又一顿好批。
  陶然一瘸一拐地跟在楼长后面回了楼,乖乖接受批评的空隙,还不忘回头朝那男生做了个鬼脸,当着保安的面,挥挥手说:
  “小明你也回去吧,再见。”
  她没指望他能开金口,但转身的时候,依稀听到一个声音在背后,很小很小的。
  他说,再见。
  再见的时候是一个月后。
  准确地说,当陶然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一个月后。
  但在这一个月中,他其实已经见过她很多次了。
  这是林醉后来告诉她的。
  自从那天以后,他就常常有意无意地从香樟路上经过,有时明明不顺路,他也要从那边走,如果能够偶遇她,他一整天都会很开心。
  起初,他只是想见见她,有点好奇,又有点紧张。
  他总记得她的手牵住他的感觉,软软的,小小的,很舒服。
  后来他说,那是他第一次和女生牵手,第一次啊,就这样被她稀里糊涂地夺走了,耍赖要她补偿,陶然愤慨,她想说那也是我的第一次啊,还没等话出口,她的初吻就没有了……当然,他的也没有了。
  这些是后话。
  最开始的时候,林醉并没想太多,他觉出自己对这女孩有好感,因为她的善良,也因为她单纯的信任,但那个晚上的短暂插曲似乎不足以证明发生什么,他们几乎连认识都算不上。
  他只知道,她的名字叫陶然,历史系的,比他高一级,马上就要毕业了,通常大四女生仍然单身的凤毛麟角,那么她多半已经有男朋友了……这么想的时候,他心里有些空落落的。
  不过能遇见她的话还是挺高兴的,更让他高兴的是,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一个人,周围没有出现过任何亲密的异性。
  可她从没注意过他,他想,也许她早就把他忘了。
  忘了就忘了吧。
  一天,师弟小舟来找他。
  “师兄,我今天有演出,吉他借来用用。”
  “干嘛,你自己的呢?”他问。
  “你那把音色好啊,我今天的演出巨重要。”小舟有点得意。
  “我晚上要去吉他社训练,七点之前能用完吗,能就拿去。”
  “没问题,我的节目早,六点半上,你到西园操场找我,我下台就还给你,保证不耽误事。”
  林醉一想,反正去社里也要路过西园,借也无妨,上去给他拿吉他,顺口问:“哪的演出?”
  小舟就等他问呢,立刻说:“女生节文艺汇演!一定有好多女生去,师兄,你说我要是玉树临风地一亮相,是不是可以迷倒无数?”
  林醉踢了他一脚,“你小子当自己是蒙汗药?还迷倒无数……”
  小舟嘿嘿一乐,拎着吉他就跑了。
  晚上,林醉依约找到西园。
  操场上人头攒动,灯火通明,扫了一眼观众席,发现还真是女生挺多的。
  他径直往舞台那边走,没看到小舟,倒是看到他那把木吉他了,一个女生拿着它。
  他过去拍拍她,问:“小舟呢?”
  那女孩回过头来,他怔住了。
  “是你?”她也楞了一下,马上又一脸焦急地回答他:“我们也在找小舟呢,他刚刚说闹肚子要去厕所,结果到现在还没回来,下个节目就是他的,再不回来就要空场了,都快急死人了!”
  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个女孩道:“陶陶,要不让后面的节目先上吧。”
  “实在不行只能这样了。”陶然皱起眉头,“我就怕临时调整节目会乱中出错。”
  林醉突然问:“小舟唱什么?”
  她给他看节目表:“许巍的《故乡》。”
  “我替他上。”
  “你?”陶然吃惊地看着他,有些犹豫,“你会吗?”
  他笑了,淡淡道:“小舟的吉他是我教的。”
  她还是想了又想才最终下定决心,说:“好吧。”
  陶然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根本没想到,那首《故乡》几乎成了当晚最轰动的节目。
  在她担忧的目光中,林醉走上台,坐好,抱着吉他漫不经心地摆弄了一会。手轻轻一拨,弦声铮铮如水,从指间潺潺而出,被傍晚的微风送出很远。
  人群安静下来。
  长长的一串弦音过后,他低沉地吟唱:
  “天边夕阳再次映上我的脸庞
  再次映着我那不安的心
  这是什么地方 依然是如此的荒凉
  那无尽的旅程如此漫长
  我是永远向着远方独行的浪子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
  抬眼间,他清楚地看见夕阳下她的身影,看见她微微扬起的脸庞,看见她专注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他猛地被一种奇怪的感觉击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胸中一下子爆开,他甚至听到了轻微的噼啪声。
  若干年后的某一天,林醉从路边的音像店听到一首歌,那是王菲的《流年》,他慌不迭地掏出手机发短信给她,“然然,你知道,我跟你说过的在西园中那次很奇怪的感觉是什么吗?告诉你,是五月的晴天闪了电。”
  那道闪电,划破迷雾,骤放光芒,让他看清自己真实的心。
  ——你是茫茫人海之中我的女人!
  他抑住心中难言的激动,尽量安稳地坐在台上,把那首歌唱下去。
  他一直一直看着她,把它唱完。
  “……
  总是在梦里看到自己走在归乡路上
  你站在夕阳下面容颜娇艳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那是你衣裙漫飞
  那是你温柔如水”
  他的声音很干净,配着简单清澈的吉他声,把一首伤感的歌唱得无比深情,听得人心都醉了。
  一曲已终,掌声雷动,甚至有观众高呼Encore,现场气氛顿时火起来。
  陶然兴奋不已,他一下台,她就迎上前,高兴得连人家的名字都不及问,上去就说,小明你唱得真棒!真是太谢谢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低头看住她,十分认真地说:
  “我不叫小明,我叫林醉,是共君一醉一陶然的醉。”
  她被他奇怪的表情和奇怪的话搞得莫名其妙,还没等缓过神,又听他说:
  “陶然,我要追你。”
  她彻底晕掉了。
  陶然很快就发现,他这话不是说着玩的,她遇到了有生以来最难打发的追求者。
  林醉一次一次地跑来公主楼找她,她一次一次地拒绝,正话反话,明示暗示,好脸色坏脸色,全都试遍了,全都没有用。
  她说,我妈妈不准我谈恋爱。他说,我又不是问你妈妈的意见。
  她说,我根本不认识你啊。他说:我说给你听你就认识了,我是计算机系的,今年大三,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她说,我快毕业了,即使在一起也会很快分开。他说,不是还有一年吗?而且只要两个人想在一起,总是可以在一起的。
  她说,你比我小,我不喜欢小男生。他说,只小半年不算小,而且我看上去比你大。
  她连“我不喜欢男生留长发”都说了,结果他第二天就剃了个板寸出现在她面前,问,这样好不好?
  ……
  简单的说,这就是个“一根筋”和“少根筋”之间一个追一个逃的老套故事。
  最后,陶然实在没办法,不得不由持久战转为游击战,她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外面,即使人在宿舍,也不接电话,不接传呼。
  林醉常常在楼下等她,见到她就走过去说几句,倒也不过分纠缠,有很多话想说的时候,他就写信。
  过了一天又一天,陶然依旧不动心,连她的死党们都看不下去,劝她说你就从了吧,人家林醉哪里不好呀?不如交往一下,就算真的不成,权当补了一堂恋爱课,大学也算圆满了。
  陶然摇头。
  这种僵持的局面一直持续到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原本是个很平常的晚上。
  陶然晚自习回来,毫不意外地在香樟树下看到了林醉,他靠在一辆自行车的后座上,抱着他的吉他。
  她垂着脑袋加快脚步,只差用书包挡住脸了。林醉当然看见她,兴冲冲地走过来,一边跟着一边逗她说话。
  她置之不理,只想尽快回楼把他甩掉。
  刚刚踏进楼门,忽听他在身后说:
  “陶然,你是不是都烦我了?”
  在她的印象里,他总是飞扬的,自信的,甚至自信得有点讨厌,可刚刚这句话里却带了原本不属于他的苦涩和伤感。
  一时心软,她停下脚步,转过身无奈地对他说:
  “我没有烦你,我只是不喜欢你这样,你去做你的事吧,不要来这里浪费时间,好不好?”
  他的目光有些黯然,声音也低了下去,
  “其实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真的喜欢你。”
  陶然第一万零一次地回答他:“可我不喜欢你啊。”
  “哪都不喜欢吗?”他问了个傻乎乎的问题。
  或许,那时她一咬牙,说出哪都不,就可以长痛变短痛,了结这段痴缠。
  可看着他的表情,她无论如何也狠不下这个心,只好勉强安慰他:
  “也……也不是啦,我觉得……你笑的时候就挺好看的。”
  其实这话听上去再敷衍不过了。
  他却立刻露了个大大的笑容给她,眼中的忧伤都还没来得及收拢。
  陶然觉得心口被狠狠地扯了一下!
  心底深处的某个地方,温柔地塌陷了。……
  20岁的陶然,心里有道坚硬的门,针插不进,水泼不进。
  20岁的林醉,笨拙又莽撞,他认定了这道门,哪怕碰得头破血流也要一次次地撞,直到有一天,隐藏的机关被触动,那扇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那样一个奇妙的夜晚,即使在物是人非之后的今天回想起来,仍会令她的心柔软。
  八年后的今天,同样的夜,仍然有星,有月,有花香树影,有香樟的陪伴。
  却唯独不见当初的少年。
  她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让自己不再为他泪流满面。
  ……
  “美女,香槟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

  第二十九章
  “美女,香槟要不要?”
  有人坐到她身边,搂住她的肩。
  陶然扭头,看到一张灿烂的笑脸。
  陆浥尘手里托着酒盘,也不知是从哪个服务生那里偷来的,上面放着一整瓶香槟和两只水晶杯。
  她轻咳了一下,掩饰住声音里的涩哑,弯了弯嘴角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浥尘把托盘放下,斟好一杯香槟递给她,“你忘了这房子是谁设计的么,前后左右哪能躲人我当然知道。”
  “我没躲着。”陶然毫无底气地反驳。
  “我知道你没躲着,你只是在——”他拖长声音,作冥思状,“晒月亮是吧?ok,为陶陶早日晒出漂亮的古铜色,干杯!”
  她这下真的笑了,嗔了一句,乱讲。
  他也笑了,不遗余力地表扬她:“陶陶,其实你根本就不用躲,刚才的表现不是很好?比上次进步多了,请继续保持。”
  “很好?”陶然苦笑,一不小心说漏嘴,“那是因为来之前,我已经对着镜子练了一百遍。”
  “这都可以练?”浥尘来了兴趣,问:“怎么练的?表演一下。”
  陶然佯恼,坚决不肯娱乐他,浥尘坚决要欣赏。
  两人又说又笑的闹了半天,陶然禁不住他鼓动,心情也是难得转好,在说了十几遍“不准笑”之后,她终于站了起来。
  只见她优雅地在他面前站好,摆好架势。
  首先,矜持地笑了一下,接着,矜持地做了个微微惊讶的表情,然后,矜持地说好久不见,别来无恙,你变化不大嘛,我也还是老样子……
  简直就像一幕小剧场话剧。
  一开始还都有模有样的,演着演着,连她自己都觉着这种自说自话的情形透着一股子傻气,扑哧一声就笑了场。
  浥尘更是早就忍到内伤,笑得连杯子都拿不稳了。
  她就知道他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取笑她的机会,罢罢,丢脸这种事,次数多了就习惯了,她淡定地取过酒瓶,坐在一旁自斟自饮等他笑完。
  陆浥尘总算落了笑音,忽然说:“我想起来了,上次遇到一个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她的表情就和你刚刚一样。”
  “是吗,是谁?”
  她想,在陆浥尘那里,“很久没见的老朋友”多半就是前前前前前女友的意思了。
  “叫Rose还是Rosemary?”他还挺认真地想了想,都没想起来,“记不清了。”
  “你真该记得她的名字。”
  “为什么?”
  “因为她一定很在乎你,我猜,她也许对着镜子练了两百遍……”她本来说得随意,说着说着却倏的停住,坠入一段沉默。
  空气静悄悄,静得能够感到她突然的低落。
  浥尘又把男女不亲的规矩给忘了,伸手就把她的头扳过来,按到自己肩上,样子还挺大方地说:“来,借个肩膀靠一下!”
  “喂!”她推开他的手,把头抬起来。
  “日行一善,不用客气。”他又把她按了回去。
  陶然哼了一声,嘟囔着说,谁稀罕。不过说归说,她还是乖乖不动了。
  这个肩膀靠上去……嗯,还挺舒服的。
  常常,人独自走啊走啊走很久都不觉得怎样,直到停下来才发觉,原来竟已如此疲惫。
  她真的累了,索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任由倦意在身体里蔓延,不再抵抗。
  有风掠过树梢,枝桠轻轻地摇。
  他大概以为她睡了,过了很久才试探着唤:
  “陶陶?”
  “嗯?”她懒懒地应,以为他想说我们该走了。
  却听他问:
  “为什么你的爱那么长?”
  呵,她轻笑出声,这话听上去多文艺,一点都不像是陆浥尘问出来的。
  今晚月色撩人,看来不仅适合怀念往事,而且适合讨论人生理想和爱情,这些很深刻很哲学可一旦真的挂在嘴边又很酸很十三的话题。
  她在他肩上动了动,寻了个更舒服的位置,学他的样子反问他:
  “Eason,为什么你的爱那么短?”
  “你听过烟的故事吗?”他说,语气比她想象的认真,“吸烟的时候,前半支的nicotine会被慢慢过滤到后半支,使得后半支的劲道更足,危害更大,所以既能快乐又能避免伤害的方法是,享受前半支,别碰后半支。”
  “原来你的爱情是支烟。”她莞尔一笑,淡淡地说:“好比喻,很形象。”
  他听出她话里的不以为然,便问:“那你的爱情是什么?”
  她想了一会,说:
  “它应该是棵树,烟会越来越短,可树会越长越高,也许它不会带来极致的快乐,但它能遮风挡雨,朝夕相伴,那种感觉……很安全。”
  安全。
  陶陶,为什么你永远不安?
  他记得他这样问过她,他也记得她不喜欢他问。
  浥尘无声叹息,抬起手,想要抚上她的发,这个原本无心的动作却忽地在半空停住,恍惚之间,他感觉有种陌生的情愫,在心头浅浅而生,他不确定那是什么,却不由地起了怯意。
  陶然并没察觉他的异样,接着有些自嘲地道:
  “你看这话由我说出来多没说服力,事实证明种树一点都不安全,说死就会死掉。”
  他用下巴蹭蹭她的额头,轻声问:
  “那你怎么还不放手?”
  她倏地直起身,诧异地看着他,说:“我放了呀,他要走就走,要自由就有自由。被琉璃说起来,我都可以入选年度最佳前女友了。”说完,她居然还笑了笑,起身去拿香槟酒。
  浥尘没有笑。
  他慢吞吞地问:
  “陶陶,如果你都可以放了他,为什么就不能放了你自己?”
  “……”她被问得语塞。
  手上的香槟刚刚倒了一半,人却定住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个有趣的词,用在别人身上,那么越多越好,用在自己身上,那么最好不要,因为大多时候,我们并不肯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能放了自己?
  也许归根结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若林醉走了,她也走了,那么从此以后,还有谁能证明,这里曾有一棵美好的树?
  还有谁会记得,在这片断壁残垣,也曾有姹紫嫣红开遍?
  一时间她无法分辨,真正让她留恋的,究竟是那个人还是那些爱?
  那些爱,那些深情,那些感动,那些相濡以沫的岁月,那些言犹在耳的誓盟。
  她可以接受他的离去,却不知该如何接受,所有这些在顷刻之间变得毫无意义。
  陶然木然而立,只见一个明晃晃的事实。——那棵树死了。
  死了就是死了,与它是否美好无关,与她能否接受无关,甚至,与她愿不愿意正视都无关。
  她垂下双眸,慢慢倒完手中那杯酒。
  浥尘忽觉内疚,心生不忍,想要安慰她却第一次发现自己嘴笨,根本不知该说什么。
  还是陶然先开口。她拿起两杯酒,递给他一支,举杯与他碰了一下,“叮”的一声,清脆动听。
  她重重地说:
  “Eason,你说得对,为什么要和自己过不去?就应该马照跑,舞照跳,有空找个人来谈半个爱。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要多少有多少。”说罢,她将酒一饮而尽,“走,我们回去!”拉住他就往回走。
  浥尘一阵错愕,看她的样子,与其说是想通了,还不如说是在赌气。要是她真能做得到,恐怕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陶陶了。
  果然,走着走着,她扭过头来问:“哎,你说,半个恋爱怎么谈,谈到哪里算一半?”认真地像个好学生。
  陆浥尘无语,憋了半天吐出一个字,笨!
  她不服气地瞥了他一眼,正色道:“一会进去了,别又在人前装暧昧,毁我清誉。”
  他一听就乐了,原来这女人还不太笨,早就看穿了他的小把戏,可他偏要暧昧地揽住她,挨近她耳边,似是而非地说:
  “反正你也要找人爱,何必找人那么麻烦?不如……就我吧。”
  “你?”她斜睨了他一眼,伸出一个指头推开他的头,“把你那些‘很久不见的老朋友’加起来,足够拍一部联合国版红楼梦了,你是还缺个扫地丫头么?”
  说话间两人进了大厅,时装秀早已结束,人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闲谈,远远看见随陆浥尘来的那个金发美人正站在一旁东张西望,陶然推了推他,指指那女孩道:
  “人家找你呢。”
  浥尘不怎么上心地瞥了那边一眼,回头叮嘱她:
  “你自己离那两人远一点,尤其是那个什么田田。”
  “没事,怕什么?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她满不在乎地说,“再说我还要忙着找人来恋爱呢。”
  他才不信她的鬼话,摇头笑笑,走开了。
  陶然捧一大杯摩卡,找了个角落坐下。
  满堂灯火璀璨,衣香鬓影,盛世浮华,宛如一幕瑰丽的电影布景。
  到处都是两条腿的男人,名流贤士,才俊精英,衣着光鲜,笑容老练,她的目光从他们身上一个一个溜过去,直看得意兴阑珊。
  酒会散场的时候,陶然和琉璃、陆浥尘一起,陪主人站在门口,与宾客一一握别。
  当林醉和田田出现的时候,她已经可以坦然地看着他的眼睛,说再见,发现那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难。
  分别的时候说再见,原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无须排练。
  林醉照旧不怎么理睬,田田却亲热地拉着陶然的手,她笑得那么美,话讲得那么甜,她自己不累,陶然都替她累了。
  门口保安线外面站着一群守候已久的男生女生,是等着见各自偶像的粉丝团。其中有个年轻男孩子,大概是田田的倾慕者,一看到她出来就疯狂往前冲,扯着嗓子喊:
  “田田!田田!我爱你!给我签个名吧,签个名吧,求求你了!”
  保安过去拦住他,他还要挣扎。
  田田从旁边经过,看都没看他一眼,便和林醉一起上了一辆黑色轿车,绝尘而去。
  上车之前,倒是林醉回望了一眼,远远的,他的目光落在陶然身边的陆浥尘身上。
  浥尘也看着他,挑衅地扬了扬唇角。
  本来他只是为陶然抱不平,不想让那男人太得意而已,没想到能如此激怒他,连浥尘自己也有些意外。
  更让他没想到的是,这番意气之举竟会引来几天后的一场轩然大波。
  冥冥中,有些偶然,是多米诺骨牌的开端,一块块骨牌倒下去,将我们带向未知的终点。……

  第三十章
  陆浥尘是在被琉璃骗去相亲的时候再次遇见林醉的。
  这场巧遇,动静挺大。
  那天,琉璃很好心地来约陆浥尘一起吃晚饭,说要带他去一个“非常非常棒的”湘菜馆,去吃“毛主席最爱吃的菜”。
  陆浥尘这种馋猫,根本不需要下多大的饵就会上钩,何况又听说是毛主席最爱吃的菜,他喜不自禁地想,那得是什么样的山珍海味啊!
  直到他看到一碗油亮亮红汪汪的红烧肉时才知道,唉,他真是太不了解毛主席了。
  山珍海味落了空,也就算了,有的吃就行,可真正让他郁闷的是,这碗红烧肉出现没多久,一名清秀可人的窈窕淑女就出现了,亭亭玉立地站到他和琉璃旁边,怯怯地说:
  “琉璃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琉璃笑得像朵花,说没事没事,坐吧坐吧,说着便示意陆浥尘起来,让那女孩坐到他的里面。
  ……空气中漂浮着红烧肉和阴谋的味道。
  浥尘警觉地看了琉璃一眼,她全当没看见,笑容可掬地给他们俩介绍:
  “Eason,这位是林美意小姐,是宇都集团林总的掌上明珠,美意,这是我弟弟陆浥尘,你叫他Eason就好。”
  那女孩含羞带怯地对着浥尘说了句“你好”,浥尘微笑回礼,好整以暇地盯着琉璃,料定她还有话说。
  琉璃当然不会让他失望,闲话家常似的道:
  “Eason,美意正在芝加哥美术学院读设计,她对广告创意很有兴趣,你们可以常常聊聊,你们俩又都在美国生活,肯定会有不少共同话题,往后你回了纽约也要多多照顾美意,林总可是我多年的老朋友了,呵呵呵呵。”
  琉璃要是动什么心思,三句话准保露馅。
  陆浥尘只能怨自己,怎么就一时大意了呢?也不想想,琉璃什么时候单独约过自己吃饭?哪次饭局不是狐朋狗友一大堆?可现在来也来了,人也见了,就算不给琉璃面子,也要给这位美意小姐面子,况且……
  谁敢不给琉璃面子?
  想好了,他也就不动声色,该吃饭吃饭,该聊天聊天,对待身边这位小姐也是绅士有礼,殷勤体贴。
  小姑娘一开始有些羞涩,但聊熟了之后也就活泼起来,对陆浥尘明显崇拜有加,饭也没怎么吃,只顾着问这问那,兴奋地小脸蛋红扑扑的,连看他的眼神都很仰慕。
  如果他想找一个fans老婆的话,这倒是个合适的人选。
  眼看他俩聊得热火朝天,对面的琉璃已经偷着乐了不知多少遍,脸上的喜色藏都藏不住。
  浥尘开始担心,琉璃这种错误的希望一旦落了空,不知道会不会对他施以秋风扫落叶般的无情打击。
  正在美意小姐殷殷问询浥尘惴惴不安琉璃沾沾自喜的时候,林醉出现了。
  浥尘坐在卡座的外侧,又迎着林醉过来的方向,所以最先看见他,但他没出声。他们又不熟,关系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差,互相装作看不见是成年人都该知道的礼貌。
  林醉从走道经过,无意之中瞥见陆浥尘,他的脚步明显一滞,但并没有停下,直到看见粘在浥尘身边眼神恋恋的林美意,他的步子渐渐放慢,虽已经过他们的卡座,终于还是停下来,折回一步,在陆浥尘面前站定,沉声道:
  “陆先生好雅兴。”语调平平,却分明带着一丝讥讽。
  接着,他又问:“然然呢?”口气像是人家欠了他什么东西不还。
  不得不说,林醉那天的运气真是背,也是他自己不好,如果出门之前不看皇历,至少也该在发难之前看清周围都有谁。
  陆浥尘被林醉问得一点准备都没有,不过倒也不用他操心,对面的琉璃抢先发了话:
  “嗬,林先生也好雅兴嘛,怎么今天有心情问起旧人?莫非是基因突变忽然长出良心了?”她冷笑一声,道:“会不会太晚?”
  林醉这才注意到琉璃的存在,回头看向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
  他和琉璃打过多年交道,了解她的脾气和做派,因此多少有些忌惮,但琉璃这张利嘴也真是不饶人,句句戳到他的痛处,又让他不能揉。林醉火又不敢发,忍又忍不下,梗着脖子憋了好一会,才强压着脾气生硬地说:
  “琉璃,我知道你对我有看法,我也知道我活该让你对我有看法,但我和然然的事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事情到了今天这种地步,不是几句话就能说得明,也不是外人能够看得清。你是然然的朋友,当然处处维护她,可你这么几次三番地刻薄我,难道就不觉得有失公平?”
  “有失公平?”
  被他这么一说,琉璃心头的火苗蹭蹭往上冒,“你这是怪我帮亲不帮理喽?照你这么说,你这种始乱终弃守着女朋友又去搞大别人肚子的陈世美倒还有理了?!我们陶然倒还有错了?!好,好 ……”琉璃柳眉倒竖,较起真来,“林醉,你倒是给我说说陶陶的错处,让我听听看!哪怕你有一条对,我秦琉璃从今以后二话没有,在你面前装活死人!”
  琉璃嗓门那么亮,惹得周围几桌的客人纷纷看过来,一片窃窃私语。
  林醉直直地杵在那里,众目睽睽之下,血气直往上涌,面红耳赤,深吸了几大口气才抑住想要发作的冲动,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必说给你听!”
  琉璃杏眼圆睁,“给你说你又不说,不给你说你又抱屈,想得便宜又不想卖乖,哪有这种好事?林醉,你爱说就说,不说就滚!别让我再看到你在我面前啰嗦,你记住,下次这种屁话求我听都不要听!”
  琉璃的话越说越不客气,语中更是极尽鄙夷。
  林醉被她激得额上的青筋都要迸出来,大声道:
  “琉璃,你不要逼人太甚!你以为就你无所不知?你以为就你了解然然?你不过是隔岸观火,自以为是!”
  林醉显然是逼急了,发挥了超乎寻常的战斗力,琉璃也被他喝得一愣。
  仿佛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爆发口,顷刻间激泻而下,一发不可收拾!
  林醉红着眼睛嘶吼道:
  “我和她在一起七年了,七年!你以为是儿戏吗?你以为我愿意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吗?你以为是谁在苦苦维系这七年?告诉你,是我,不是她!”
  “你说我始乱终弃?我不认!我追她不是为了抛弃她,而是因为我爱她!你以为是我不想给她归宿吗?你去问她,这七年里我求过多少次婚,她又拒绝过多少次?我甚至说想要个孩子,希望她能因此回心转意,可她还是不同意!她根本就对我们的未来不在乎,她对什么都不在乎!她也从来没有在乎过我!我在她心里面,去留随意!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走?”
  “哈,就算我要走她也不过用了一句‘我同意’打发,七天之内就能把我扫地出门!七年的生活就此撇得干干净净,一清二楚,毫无瓜葛!再也没有比她更潇洒的女人了!转身又有别人陪她卿卿我我,郎情妾意,你瞧,对她来说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没有人是值得留恋的!七年算什么?什么都不算!”
  “她谁都不需要,只要她自己,就可以过得比谁都好!”
  林醉一口气说完这番话,怒气一股脑地宣泄而出,喉咙也喊哑了,他用低哑的声音道:
  “琉璃,我知道我的出轨让你不齿,但我至少可以问心无愧地说,我用尽全力地爱过她!可她有没有这样爱过我?我知道你怨我没给她幸福,可你有没有想过,那是因为她从来就没相信过我可以给她幸福!”
  他的眼中笼起一抹悲色,声音渐渐沉下去,
  “她从来没有相信过我……也从来没有真正爱过我。”
  琉璃一直牢牢地盯着林醉,面无表情,也不打断。
  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林醉身上。等他说完,四周一片安静,听客们仿佛还在消化他刚刚又急又快的一大篇话。
  就在这短暂的寂静中。
  琉璃扯下餐巾,扔到桌子上,人腾地一下站起来,两步跨出去,走到林醉面前,站定,运气,扬手一记耳光,照着他的脸就甩了过去!
  这一切不过发生在几秒钟,全部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就听“啪”的一声,所有人都震住了。
  那声音异常清脆,显然是用了全力,眼见着林醉的半边脸立刻就起了红印,他自己也傻掉了,像是忘了要痛似的,一动不动,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矮他一大截的暴烈女子。
  陆浥尘最先回过神,他迅速起身站到琉璃旁边,一是防止她再动手,二是防着林醉还手。
  他知道琉璃动起肝火来不是开玩笑的,但大多时候都是嘴上犀利,气到动手绝非常见,更何况是扇人耳光?毕竟打人不打脸。能让她甩出这个巴掌,怕是已怒到极处了。浥尘只担心她怒气难消会更加失控。
  周围食客见这阵势,纷纷躲避,几个爱看热闹的反倒围上前,饭店领班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一见是琉璃,焦急不安地问:
  “秦总,发生什么事?”
  琉璃看上去出奇地镇定,一点都不像抓狂的样子。
  甩完那个巴掌,她毫不畏惧地站在原地,盯着林醉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林醉,你记住,这一巴掌是我秦琉璃给你的!你欠陶然的,她爱讨不讨,那是她的事。但你红口白牙站在这里跟我说,陶然不爱你,那我就让你痛个明白,明着跟你说,我打的就是你这句话!”
  她喘匀一口气,接道:
  “你要是有了新欢就开始玩失忆,那就让我这个外人提醒提醒你!咱们从头一件一件说!陶然毕业那一年,她好不容易拿到系里推荐去北京工作的机会,是谁说害怕分开害怕失去她,使她最后放弃推荐留在上海?她一个历史系的本科生在上海找工作有多难你知不知道?她来明澈面试的时候甚至提出三个月试用期不拿工资你知不知道?”
  “终于捱过一年等到你毕业,好好的软件公司你不去,偏要不务正业地在家鼓捣网络游戏,是谁供你吃供你住,不遗余力地支持你,人前人后地维护你,从没怀疑过你的实力和成绩?是她!”
  “你以为你能做上林总就了不起了?你以为你现在是块发光的金子了是不是?可你创立公司却找不着人投资的时候,是谁把全部的积蓄交给你?也是她!”
  “林醉,你再摸着心口问问你自己,这么多年来,你见陶然什么时候张嘴求过人?可你知不知道,当年陶然是怎么拿着你的项目计划书一个一个熟人找过去,就为了求人家看一眼,求人家给推荐!还有,你知道你最后拿到的那笔风投资金是怎么来的?告诉你,人家放出话来,投你的项目可以,但更看中明澈,生逼着陶然把明澈的股份让出去!你知道她要在心里压多重的包袱才能来跟我开这个口?……你瞪什么眼睛?这些你都不知道是不是?那是因为陶然从来不让跟你说!唯恐打击你自信!”
  “别的暂且不论,一个女人为你做了这么多,你还狼心狗肺地甩了她,你知不知道你刚走她就出车祸?退一万步讲,这些过去也就算了,可你现在还敢厚颜无耻地责怪她不爱你!你以为挂在嘴边的才是爱?刻在石头上的才是爱?你以为就你的爱了不起?!啊?她不爱你?陶然不爱你?!林某人,你有种就再跟我说一句!你信不信我听一次打一次!”
  琉璃指着她的鼻子,咬牙切齿,字字如刀,刀刀见血。
  林醉呆如木鸡,一句话都答不出。
  围观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忽然一个年轻女子从人群外面挤进来,是何叶田田。她扑到林醉身边,大惊失色地问:
  “阿林,你怎么在这呢?……脸怎么了?给我看看怎么了。”
  待看清林醉脸上的指痕,她愤而转身,看向琉璃。
  琉璃哪会怕她?冲她扬了扬下巴。
  田田领教过琉璃的泼辣,掂量了一下自己,没把握和她硬碰硬,转而向旁边苦瓜脸的领班发飙:
  “你们饭店是怎么回事?客人在这里还有没有安全可言?把你们经理叫出来!”
  那倒楣领班脸拉得更长了,支支吾吾地说:
  “秦总是……是我们经理的朋友。”
  田田气急败坏,掏出手机就拨110,“报警!我还不信没有王法了!”
  林醉这时才有所反应,他按下田田的手,什么都没说,拉着她推开人群走了出去。
  主角走了,看热闹的也就散了。
  陆浥尘扶着琉璃让她坐下,也没吭声,给她倒了杯水。
  琉璃坐了没一会就气哼哼地站起来,
  “吃不下,回家!”
  被遗忘了很久的林美意早就如坐针毡,赶紧说:“琉璃姐,那我也回去了。”
  琉璃抱歉地对她说:“美意,今天让你见笑了,本来挺好的一顿饭,唉,下次吧,改天再约你。帮我问你爸爸好。”
  “好,琉璃姐,你也别生气了,我们下次见。”美意乖乖告别,起身走了。
  只剩下琉璃和浥尘,叫人来买了单,临走前琉璃对苦瓜脸领班道:
  “跟你们徐总道个歉,今晚吓跑的客人都挂我账上。”
  两人出了门,一时无话,一前一后到了停车场,琉璃去拉自己的车门,哎呦一声叫出来,这才发现刚刚用力过猛,挫到了手指关节,已经肿得老高。
  浥尘上前瞅了瞅,皱皱眉头,说:“走吧,我送你。”
  琉璃嘟囔了一句“真倒霉”,跟在陆浥尘后面上了车。
  “这下知道打人也是技术活吧?”
  浥尘发动车子,上了路,扭头看看琉璃,劝道:“下回可别这么冲动,你看自己也要吃苦头。”
  “不是我冲动,你说他该不该打?”一提起刚才的事,琉璃的火气又开始蠢蠢欲动。
  浥尘不吭声了。
  琉璃疲惫地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揉了揉太阳穴,想把紧张的神经缓下来,忍不住又道:
  “我真替陶陶不值,你看她跟了个什么人,大好青春全浪费到这种人身上,他居然还有脸提七年,他用了七年时间都没能理解她。”
  说到这,琉璃深深地叹了口气,过了好半天才又缓缓地说:
  “陶陶这姑娘,拥有的东西太少,失去的东西太多,她不是生性淡漠,更不是为人凉薄,她只是从来不敢让自己表现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渴望,她也从来不允许自己表现出对任何人任何事的依赖,因为只有这样,当她失去他们的时候,才不会那么难受……她是个时时准备失去的人,可也正因为这样,她比任何人都更珍惜她的所有。林醉那个混蛋,竟然敢说陶然不爱他,妈的这种话他也说的出口!嘴巴上爱来爱去谁不会?这世界最不缺的就是用嘴爱!”
  琉璃愤愤说完,滑下半个车窗,让晚风吹进来,吹走胸中的闷气。
  望着车外流动的夜色,她渐渐安静下来,冷不丁地,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声音轻得像是自言自语。
  浥尘始终很沉默,车里很安静,隐隐约约的,他听清了琉璃在说什么。
  “陶陶的爱是静水深流,不懂她的人不配爱她。”

  第三十一章
  这一天,陶然从真衣回来,已是深夜。
  都说与日本人合作累,她真是领教了,动不动就开马拉松会议,这次又是,从下午直到现在,坐都坐得人腰酸腿软,来来回回地讨论一份市场推广案,细致琐碎得磨人。
  本来真衣的案子不由她亲自跟,虽说是重要客户,但她极不情愿同高桥野打交道,心知此人不是善类,她还特意安排了一名男性客户经理接手真衣的事,可那高桥野偏偏就惦记上她了,屡屡请她亲自过去,堂而皇之的理由是,一定要有客户总监坐镇才能放心。
  陶然不敢开罪他,况且料想公事场合他也不敢有什么出格的举动,所以硬着头皮就去了,只是若他提议吃饭唱K喝茶看戏等娱兴活动,她是坚决婉拒的。
  饶是如此,每一次都敷衍得挺累。
  出了电梯,走到家门口,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她把手伸进皮包摸来摸去地找钥匙,突然,有个人影从后面冒出来,一只手臂环住她的肩,陶然吓得激灵一下就醒了,惊呼出声!
  没等她回头,那人喃喃念她的名字:
  “然然……”
  “林醉?”那声音她再熟悉不过了。
  陶然赶紧把出了窍的三魂七魄拽回来,转头看去。林醉脸色通红,样子狼狈,人都快站不稳了,头晃晃就垂了下来,抵在她的肩上,口中含混不清地叫着她的名字,一刻不停。
  “怎么回事?你醉了?”
  陶然几乎要用整个身体才能撑住他,费力地问了两句,看他的样子实在醉得不轻,没办法,她只好打开门,先把他扶进去再说。
  连拖带拉地终于把人放在沙发上,陶然出了一身的汗。她走进卫生间,绞了一块热毛巾出来,小心地敷在他的额头。
  客厅灯光明亮,她这才看清他半边脸红得不正常,明显有些肿,心里咯噔一下,问:
  “林醉,你跟人打架?”
  林醉除了毫无意识地不断念叨她的名字,几乎人事不知。
  看他这副样子,陶然也不指望问出什么,她只好把凉掉的毛巾拿起来,重新烫热,再给他换上。
  来来回回换了几趟,他终于安静下来,陶然早已精疲力竭,一边照顾他一边眼皮打架,迷迷糊糊地,靠在沙发上也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浅浅的睡意被一丝异样打断,睁开眼,看到林醉凝视她的眼睛,满是柔情,他的手掌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地,但很温暖。
  恍惚间,她忘了今夕何夕,对他微微一笑,差点就要说,好困,不要闹。
  幸好话未出口,人已清醒,陶然噌地直起身,躲开他的手,木木地问:
  “你醒了?”
  林醉不答话,只是看着她,那目光令她一阵心悸。
  她稳住神,语气平淡地给他解释:
  “你可能喝醉走错了,刚刚在门口……”
  “我没走错。”
  林醉突然打断她,异常地坚决,“然然,我已经错了那么多,我不想再错。”
  她惊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仔细打量他,又不像是在说胡话,她不知要怎样回答。
  林醉也不需她回答,径自缓缓地说下去:
  “然然,我前天回学校了,看见公主楼在拆建,香樟也移走了,我在废墟里捡到一根门栓,就是你们阿姨常常敲的那根,你记得吗,当年我最恨她敲门栓。可那天突然想,其实我应该感谢她,因为如果没有她,那个晚上你就不会被关在外面,那样的话,我真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找到你。”
  “西园换了新草坪,草比原来的好,但是不让踩了。学五食堂的那个胖师傅还在,还是卖小笼,还是那么难吃。”
  “后湖的那条路翻修过,不知道哪里变了,看上去总觉得不对。后湖还是老样子,湖边的那座老房子还是没人住,草长比以前还高。”
  “然然,记不记得你说过,你最向往的生活,就是找一座高山上的湖,在湖边开一间日落旅馆,木头做的房子,种花,养鹅,看日落,听过路人讲故事,日子安静又不寂寞,总会有人走,也总会有人来。我说好是好,就是有点闷,不如等我们退休,再去找那样一个地方归隐,去法国还是去瑞士,我们可以慢慢想。然然,那时候,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年的时间去慢慢想,我以为我们会有很多年的时间去慢慢实现,然然,我以为……我们会白头偕老的……”
  她已许久不曾听他对她说这么多的话。
  静夜沉沉,他的声音温柔如水,带着令人蛊惑的魔力,丝丝缕缕将她缠绕。
  她明知前尘往事多说无益,却又无法阻止,催眠一般,只能愣愣地听下去。
  直到他问:
  “然然,我们白头偕老好不好?”
  陶然只觉心中一绞,痛不可抑,眼泪刷地一下就流出来,止都止不住。
  她哭着喊:
  “林醉!你讲不讲理?背叛的人是你,离开的人也是你!现在你又回来说这些,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你到底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
  林醉拗脾气上来,一把将她拉到怀里,紧紧紧紧地抱住她,“我就是要和你在一起!”
  “你放开我!”
  “我不放!不放不放!”
  陶然死命地挣扎,想把他推开,他的臂像个铁箍,越收越紧。
  她无力挣脱,身体被他勒得生疼,呼吸也困难起来,气急之下,一口咬在他的肩膀上!
  连怒带恨,下了死劲。
  林醉手臂一颤,却不松开,反而更紧地箍住她。
  白衬衣上渐有血丝渗出,他吭也不吭。
  ……
  旧日如糖,甜到哀伤。
  却不知今时今日,竟连最简单的一个爱字,都已无处言说,似乎,便只能让彼此痛。
  陶然力已用竭,忽而悲从中来,伏在他的肩上,痛哭失声!
  泪水像是从什么地方倒出来一样,肆意流淌,不一会便濡湿了他整个肩头。
  他几乎从未见她哭成这个样子,一下子也慌了神,连忙卸掉力气,小心翼翼地搂住她,笨拙地拍着她的背,翻来覆去只会说一句,然然,我错了,别哭,别哭。
  陶然不听,她要很大声很大声地哭,哭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不甘,所有的伤心,所有的难过,所有所有这些……直到哭累,累到再也哭不出。
  许久许久,哭声止住,剩下一连串的哽咽。
  林醉也红了眼睛,握住她的手,轻轻说:
  “然然,我要和你在一起。”
  陶然人已累极,情绪终于稳下来,她疲惫地抽回手,提醒他:
  “田田呢?田田怎么办?”
  林醉不答,仍旧说:
  “然然,我只爱你,我只要和你在一起。”任性又固执。
  她看着他的眼睛,那其中的爱意她太过熟悉,知道那是真的,心里反而更加酸楚,又问:
  “还有孩子,孩子怎么办?”
  林醉灼灼的目光黯下去,就算他再任性也知道,事到如今,无论去留都已不再只是他们两个人的事,甚至也不是三个人的事,还有孩子。
  一步错,步步错。
  错到今日他才明白,这代价远非他可以承受,想想都是煎熬。
  他回答不了她的问题,痛苦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怎么办?”
  陶然强忍住想要安慰他的念头,艰难地说:
  “林醉,我们回不了头。”
  忘掉孩子,也许别人做得到,但陶然做不到。如果因为她而使这世上多了一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她一辈子都不会放过自己。
  猛然意识到这一点,林醉再也说不出话,只能绝望地看着她。
  他那么那么爱她。
  他已永远永远失去她。
  满屋的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突然响起的乐声显得尤其刺耳。是林醉的手机,它一遍一遍地响,林醉不去接,它锲而不舍,像是要考验他的耐心似的,叮叮咚咚,绵而不绝。
  “接电话吧。”陶然终于出声。
  林醉掏出手机,看都不看,扬手就把它摔了出去,啪嗒一声,四分五裂,那音乐就像断了气,终于不响了。
  门却接着响起来。
  有人敲门,笃笃笃的三下,不轻不重,很有礼貌。过了一会,又敲了三下。
  陶然看了眼林醉,站起身,走过去,把门打开,毫不惊讶地看到何叶田田。
  两个女人无声地对视了几秒。
  田田微微点头,问:“阿林在吗?”她总算不再笑。
  陶然站到一旁,让她进来。
  田田几步走过去,蹲在林醉旁边,摇摇他的手,轻言道:
  “阿林,跟我回去吧。”
  林醉垂着眼睛,不理睬。她就一直仰着脸,央求他。一个比一个拗。
  陶然远远看着他们俩,忽然有些明白,为什么她能从她手上抢走他。
  这个女人身上有着陶然所没有的韧劲,只要她想要,她就会不顾一切地争,她会像小母鸡一样乍着翅膀守卫自己的东西,一丝一毫都不放弃。她可以很骄傲,也可以很卑微,因为她永远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两人僵持半天,林醉终于动摇,被田田拉起来,走了出去。
  田田扶着他,经过陶然身边,点点头道:“实在不好意思,他醉了,给你添麻烦了。”就像一个满怀歉意的妻子。
  陶然只盯着林醉,他全身上下狼狈已极,表情木然,看得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与她离开。
  直到他们走了很久,她还站在门口,就像做了一场梦。
  和以前的那些梦一样,梦里有林醉,他回来了,他说我爱你。
  和那些梦不同的是,他还说,我们白头偕老好不好?
  ……
  直到第二天上班,陶然都很恍惚。就连琉璃对她说“对了,跟你说一下,我昨天把林醉打了”,她也只是“哦”一下而已。琉璃也不多解释,找个话题就把话支开了。
  林醉来找她的事,陶然谁也没同谁说。
  可那就像一块大石头落进湖里,纵使涟漪泛尽,石头还留在湖底,移之不去。
  虽然理智早就为她做出选择,她并不因此而感到解脱,反而,就像又失去他一次一样,所有折磨,从头来过。
  幸运的是,又或者不幸的是,这一次,很快就有了了断。

  第三十二章
  三天后。
  为了庆祝真衣旗舰店首月取得开门红,高桥野设宴款待真衣市场部员工和明澈团队成员,客户经理、媒介经理和创意部的几名同事,还有陆浥尘都在受邀之列,陶然一个人不好拒绝,便也跟去了。
  她特意陪在末位,就为了离高桥野远一点,哪知日本人规矩多,一群人点头哈腰三催四请让她上座,她万般不愿也只好坐过去,挨在高桥旁边,只希望他能顾忌在场众人,行为规矩。
  高桥看见陶然,眯着眼睛,笑得合不拢嘴,手脚倒还老实,只是殷勤地频频敬酒。
  日本人的清酒,度数虽低,后劲绵长,陶然吃过苦头,不敢喝得太多,陪饮几轮过后,假作不胜酒力,推辞起来。高桥不依,说陶小姐是不是喝不惯,那我们换,扬手又叫了数瓶XO干邑。
  陶然看出来了,他要么就是豪爽得过了头,要么就是存心灌醉她,当下更是起了警惕,虽说未必真能被他灌醉,但也没必要拼着身体陪他玩,连推带让,他敬一杯她便推半杯,如此下去还是喝了不少。
  坐在旁边的浥尘渐渐瞧出苗头不对,高桥这家伙酒一下肚,眼神就不正了,色迷迷地往陶然身上靠,酒也灌得更勤。
  浥尘看不下去,上去帮陶然拦了几次酒。
  陶然知道浥尘酒量差的很,偷空朝他使使眼色,示意自己还能行。
  她这顿饭吃得是斗智斗勇,累得要命,暗暗决心下次无论如何都不能赴高桥的约,简直就是鸿门宴。
  实在被他逼得没辙,她就把头别开,故意不看他,这已经是明显不愿敷衍的表示,高桥竟还是不懂眼色。
  陶然只好坐在位子上,度日如年地熬钟点。目光正在四处游移,忽然落在了房间墙壁的液晶电视上,那里面正在播出一档娱乐节目,她看到了何叶田田的玉照和一行硕大的标题:
  “名模公开婚讯 自曝育有一子”
  两名主持一唱一和。
  男主持正在说:“……田田将要结婚的消息出乎所有人意料,记者今日致电新势力公司负责人,该名人士表示对此事不愿多谈,显然田田的这一举动并未征到公司同意,另外据消息人士透露,何叶田田与新势力的合同中明确写有不得在约期内擅自结婚的条款,并有相关罚则,如果消息准确,田田将因此面临巨额赔付。”
  女主持人在一旁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从田田在今天记者招待会上的表现可见一斑。”
  接着,电视画面切到记者会现场。
  一名记者问:“田田,通常结婚生子对于模特来说意味职业生涯的结束,可你现在的事业正如日中天,你真的能够舍弃这个舞台,舍弃那些花团锦簇的生活吗?”
  田田对着镜头浅浅一笑,她说:“我最喜欢的设计师,YSL的创始人伊夫圣洛朗曾经说过,女人所能拥有的最美的衣服,是与她相爱的男人的手臂,我已经找到了这个男人,就没有什么是不能放弃的。”
  又有记者问:“能谈谈你的未婚夫吗?”
  “对不起,他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所以不方便多谈,我只能说,他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也非常非常爱我,我们在一起很幸福。”
  下面有人插话:“是悠游公司的总经理林醉吗?之前在很多场合有人见到你们携手进出。”
  田田笑了一下,没有正面回答,但她脸上甜蜜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又有人问:“田田,我们注意到你的经纪人今天没有出席发布会,这是不是证明你的决定太过突然,尚未和公司达成一致?”
  这次田田谨慎地考虑了一下,才说:“对于大家来说,这个消息也许有些突然,但对于我个人来说,这个决定并不突然,我和我的未婚夫已经为这场令人期待的婚礼筹备了很久,而且……我愿意坦率地告诉大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现在美国,对此我的公司早已知情,我想,他们也不应该感到突然。”
  田田此言一出,台下一片哗然。
  电视画面切回演播室。
  男主持道:“说到田田公布婚讯,还有一段插曲,就在发布会之后的今天下午,有粉丝到新势力公司门前大闹,要求见田田,后被劝阻。”
  女主持接道:“田田追求幸福的勇气令人感动,我想所有喜欢她的人,也应该同样为她感到幸福才对。人生得意须尽欢,对于女人来说,在自己最美的时候遇见一个最好的人,真的就该随他去,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接着,节目很应景地配了一段缠绵的音乐,同时陆续放出一些照片,都是林醉和田田的合影。
  屋子里很吵,陶然死盯着屏幕,努力看清下面的每一个字,直看得手足俱冰。
  电视画面上那个熟悉的男人,她第一次觉得如此陌生。
  这就是那个三天前说爱她说要和她在一起说要与她白头偕老的男人,转眼就去和别的女人高调宣布结婚!
  她不是不让他结婚,也不是没想过会有今天,可他凭什么一边筹备婚事一边与她“痛诉衷肠”?凭什么把她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生活搅成浑水,又去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温柔乡?他凭什么以为自己可以在她心里来去自由,予取予求?
  他这都是凭什么?
  难道就因为她爱他?
  陶然心里腾地燃起一团火,盈满被愚弄的愤怒和被轻贱的耻辱。
  她脸色发白,咬紧牙关,要不是因为现在的场合,她早就冲出门去,当着那个男人的面问个明白!
  “陶陶……陶陶?”
  陆浥尘自从看到那节目就心中一沉,陶然一直盯着电视,他一直盯着陶然,叫了几次她都不听。
  他故意问:“陶陶,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我先送你回去?”原想找个借口带她离开。
  高桥一听可不干,“陆君,不要急着走,来了就要尽兴嘛。”他顺着陶然的视线瞄了两眼电视,正赶上女主持人说人生得意须尽欢,他抚掌赞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好句,好句!来,陶小姐,我敬你!难得我们这么投缘,今天一定要多饮几杯。”
  说着,他给陶然的杯子斟好酒,递给她,顺便有意无意地拍了拍她放在桌子上的手。
  他真不该在这么不适当的时候把她当Hello kitty。
  陶然倏的收回手,握住酒杯,眼风扫了他一下,淡淡道:
  “高桥先生说的好,人生得意须尽欢,这么说来,真不敢扫了您的雅兴,却之不恭,先干为敬。”
  话音刚落,一杯酒就落了肚,40度的干邑白兰地。
  高桥一愣,刚才劝酒就像喂她药,现在竟会喝得这么痛快,他喜上眉梢,连说爽快爽快,他以为自己酒量足够好,端起杯子也干了。
  这空杯子刚刚放下来,陶然就又给他斟满了。要说劝酒,高桥可真是关公门前耍大刀,陶然要是愿意的话,她开上一门课,足够他读到研究生。
  谈笑风生之中,一瓶酒就见了底,再开,再见底,几瓶十年陈的干邑不一会就被牛饮而尽。
  陆浥尘在一旁心急如焚,根本就拦不住。
  周围几个日本人喝到半醉,看到有人拼酒,更是兴奋不已,高声叫好助阵。
  高桥是个老酒鬼,自诩酒桌上从没输过人,哪能轻易服软?人都快趴下了,还在那叫,再来再来,再上一瓶。
  陶然说,别急啊,咱先把桌上剩下的都喝完,不能浪费。
  拿起一瓶清酒就给高桥满上。
  浥尘大力按住她,无比严肃地说:“陶陶,你听我说,你真不能再喝了。”
  陶然半笑半嗔地扫了他一眼,说:“Eason,别逗了,我不能喝谁能喝?”
  浥尘原本还只是担心她醉,现在却知道她是真醉了,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里的妩媚和风情根本就不属于正常的陶然。
  正常的陶然他都劝不住,更别提喝醉的这个了。
  于是就看着她和高桥野推杯换盏,三下五除二又把所有的清酒消灭了。
  最后剩下的半杯被高桥野手一抖泼到了地上,然后人顺着椅子就滑了下去。
  等人把他从桌子底下捞出来的时候,陶然尚可以姿态优雅地坐在位子上,脸上带着笑容,不失得体地说,真是不好意思,今天喝得太高兴了。
  终于,众人抬的抬,扶的扶,语无伦次地道别,东倒西歪地离开。
  等人都走了,陶然才慢慢站起来,身子一软,差点又跌回去,被浥尘一把扶住。
  陶然撑着他的手臂站稳,对他嫣然一笑,说:
  “原来……醉了的感觉像坐船……摇啊摇,还挺……还挺舒服的。”
  浥尘哭笑不得,气道:“舒服?等明天你就知道是舒服还是不舒服了。”
  陶然只是笑,“明天?谁要管明天,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
  酒意给她的脸颊染上一抹酡红,酒精让所有快乐的神经high起来,她不住的笑。上了出租车,更加不老实,不仅笑还要胡乱吟诗:
  “人生得意须尽欢……李白斗酒诗百篇……但使主人能醉客……西出阳关无故人……”一边念还一边豪迈地比划手势。
  浥尘狼狈地按下她的左手,又按下她的右手,然后又去按她的左手……抽空还要冲频频侧目的司机解释:“她平常不是这样的。”
  司机很不同情地瞅瞅他,说:“你女朋友啊?哪能让她喝这么多?男人应该上去挡嘛!”
  浥尘无语。
  直到进了家,陶然的诗兴还没过,三百首唐诗被她七零八碎地吟得差不多了,只留下一句“人生得意须尽欢”,反反复复地碎碎念。
  浥尘扶她进卧室,嘴里哄着她:“好好,人生得意须尽欢,先睡觉,明天再接着念。……好了,陶陶,明天再念好不好?……上床睡觉,醒了再念……”
  陶然真的不念了,很乖地点头,说好。
  浥尘还没来得及高兴呢,一双手臂攀上他的颈,软玉温香拥满怀,就听她问:
  “Eason,要不要上床?”神情认真。
  啥?
  陆浥尘差点要用手去托下巴,他惊愕地盯着她,严重怀疑自己的耳朵不纯洁。
  她仰着脸庞,直直看向他,眼中有月华流水,轻雾薄烟,见到他楞,她轻轻笑起来,宛如一朵花开,眼角眉梢皆是妩媚,踮起脚,凑得近些,字字清晰地又说了一遍:
  “问你要不要上床。”
  要是别的女人在他怀里发出这么明确无误的邀请,浥尘没准会心驰神摇,可眼下他只想吐血!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了两个字:
  “疯了!”
  “我没疯,你不相信?”
  这疯女人还挺不服气,抿了抿唇,眼中闪过一道微光,手顺着他的胸膛就滑了下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他的腰带上,摸索着就要解开搭扣。
  “陶陶!”
  陆浥尘这下可被她吓得不轻!他手忙脚乱护住腰间,急急喝道:“不可以!”
  “可以!”陶然上来蛮劲,喊得比他还声大,“凭什么我不可以!”
  她低头使劲去掰他的手,不屈不挠地找准目标就要下手,恨恨咬牙道:“尽欢就尽欢!大家都尽欢!”
  “陶陶你冷静一下,冷静一下……喂喂!……哇!”
  浥尘被她掰得好痛,只好腾出一只手去抓住她,哪知他越抓她越挣扎,像只发了疯的小野猫,发了狠劲,拳打脚踢地同他搏斗。
  可怜陆浥尘,有生以来都没这么狼狈过。
  他一手护着腰带,一手又要去制伏她,她动脚踢他,他又不能踢还她,顾上不顾下,连挨了好几下,痛得直咧嘴。
  如果他还有空笑的话,一定会觉得这场面好好笑,如此竭力挣扎竟然只是为了不上床!
  他当然不是柳下惠,可也不是急色鬼。君子好色,好之有道。陶然醉成这样,她可以不为她的行为负责,他却得为她负责,真要将错就错,岂不是趁人之危?
  只是他还真不知道陶然疯起来这么神勇,俨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陶陶陶陶,你听我说,你听我说……”
  浥尘满头大汗地想给她摆事实讲道理,试图以德服人感化她。正在他挖空心思措辞的时候,陶然挣开一只手,眼看他牢牢握住带扣,压根就不让她碰,她也不知哪来的主意,趁他一个不留神,摸到拉链,刷的一下就拉下去,紧接着就把手伸了进去……
  陆浥尘倒吸一口冷气!
  浑身的血液都呼呼地往一个地方涌!
  ……基本上,这是一件连柳下惠本人都没法控制的事。
  他就像是一颗被点着引信的手雷,离爆炸进入秒表倒计时。
  本来他还担心伤到她,这种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一手钳住她下面的手腕,阻止她往下探,另一只手擒住她的左臂,反手扣在她的身后,肩一用力,把她连连逼退几步,牢牢抵在墙上。她又想踢他,他膝盖一顶,把她制伏。
  用了浑身解数终于使她一动不动地安静下来。
  她还不服,气喘吁吁地瞪住他。
  浥尘才不管她服不服,竭力忍住一触即发的欲望,喘着粗气发狠道:
  “陶陶!你要尽欢是吧?好,我陪你尽欢!只要你敢跟我说你不后悔!你现在不后悔以后都不后悔!你自己想,你敢不敢说?”
  他凶巴巴地逼视她,彼此呼吸相缠,她清楚地看见他眼中有团墨色,渐深渐沉,隐隐透着危险。
  不知是因为他的话,还是因为那丝危险,令陶然心头一震,残存的理智终于在酒精的包抄之下突出重围,虽然只剩散兵游勇,但好歹没有全军覆没。
  陶然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气息也渐渐平复。
  恍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所作所为,简直就想撞墙。
  羞愤之余,更是悲哀,原来,她终于还是被那个男人逼到歇斯底里。……
  理智回来的刹那,心中五味杂陈,眼眶一热,竟又要为他流泪,陶然倔强地使了使劲,咽下泪意。
  她稳住呼吸,尽量平静地对浥尘说:
  “放开我吧,我后悔了。”
  浥尘看着她的眼睛,却没有动。
  她如水的双瞳笼着一层湿漉漉的雾气,把他的心变成一块海绵,松软软,沉甸甸。有种东西在其中,像是传说中的神奇豆子,发了芽,生了根,迎风而长,直抵云间。
  他的目光忽然柔软,轻轻开了口,听到自己说:
  “我也后悔了。”
  然后,他做了一件也许已经想了很久很久的事情。
  他拔下她的发簪,丢在地上,将手指埋入她浓密的长发,感觉细软的发丝在指间亲密地游走,纠缠,与想象中一样美好。
  忽地,他的掌微微用力,扶在她的脑后,一低头,含住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瓣。
  另一只原本是在阻止她的手坚定地向下一按,又把她按了回去。
  坚硬而灼热的触感霎时从她的掌心传来,如电流般传遍全身,引起一阵难言的颤栗。
  他在她的唇上辗转吮吸,舌尖滑入她的唇,轻轻勾住她的舌,打了个旋,像要收回却又立刻缠上来,不轻不重,若即若离,像是一场耐心而折磨的邀请。
  她只觉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在刹那间苏醒、活跃、狂乱不安地叫嚣,它们无声的呐喊汇成狂潮,一浪一浪向她袭来,令她心跳如擂,四肢瘫软,几乎站立不稳,刚刚才勉强拾回的理智在她耳边微弱地抗议了两下,就呜咽一声,消失无影。
  窗外,一朵云飘过,遮住月,阴影漫地而来。
  漫上窗台,漫上床头,漫上床脚,漫住地上的发簪,漫住他和她。
  陶然微微喟叹,闭上双眼,任凭情潮翻涌,将她吞没。
  ……

  第三十三章
  陆浥尘做了个大美梦。
  虽然不记得到底梦到了什么,但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觉自己嘴角带着笑。
  天刚蒙蒙亮,四周有些暗。
  他眨了眨眼,很快就想起这是在哪里,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手臂一伸,想把枕边人揽在怀里温存,却扑了个空。
  ……人呢?
  茫然之中,卧室的门开了,陶然走进来,带进一道明亮的光。
  浥尘撑起身,被突然出现的光亮晃得刺眼,抬手遮了遮。
  “对不起吵醒你。” 她说,说得异常客气。
  他放下手,只见她整整齐齐地站在他面前,西装套裙,V领衬衫,高挽的发髻。如果不是看到自己身躯半裸,床单凌乱,场景毋庸置疑的香艳,他几乎要怀疑这里是办公室,而昨晚的一切不过是加班小憩中的一场春梦。
  他犹豫了犹豫,问:
  “你……要上班?”
  “是啊,今天不是周末,当然要上班。”她一丝不苟地回答。
  “这么早?”
  “我先去买点东西。”
  “买什么?”
  “毓婷。”
  “什么?”浥尘没听懂。
  她过分流利的回话终于卡了一下壳,停了数秒才低声迅速地说:
  “紧急避孕药。”
  没等他再问,她更加飞快地说:“冰箱里有牛奶和面包,厨房有咖啡,你自己吃早饭吧,我先走了,再见。”
  然后她就真的走了,转身,跨步,开门,关门,一连串动作利落又迅速。
  太迅速了,迅速地简直像在逃。
  随着门砰地一声关上,房间重新暗下来,浥尘瞠目结舌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不得不面对他从未有过的经历——被女人抛弃在床上。
  他耙耙头发,看看空荡荡的床,很幽怨。
  陶然逃也似的出了门,慌慌张张地进了电梯,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不出意外,跟煮过似的,简直都能看到腾腾而起的热气。但她对自己刚才的表现已经很满意,无论如何,还可以在他面前保持镇定,说话也没抖,和平常一样,至少她觉得,是和平常一样的。
  要知道当她悠悠醒来,第一眼看见身旁赤身裸体的陆浥尘的时候,说是魂飞魄散也不为过,紧接着就发现自己也不着寸缕,当时脑袋嗡的一下,差点昏死过去,不幸的是,没有真的昏死成,昨晚的情景像是缠成一团的电影胶片,一股脑丢回她的脑海里,虽然混混沌沌地没能立刻看清全部情节,但只是几个闪回的片断,已经足够她昏死一百遍啊一百遍。
  极度震惊过后,陶然从石化中恢复知觉,她万分小心地把头从他的臂上移开,又把他的手从自己腰上拿走,等了半分钟,直到确定没有惊醒他,她才一寸一寸地从床上挪下去,在自己家里像做贼一样捡起地上的衣物,蹑手蹑脚地出了卧室。
  站在客厅明晃晃的灯光底下,所有记忆一一复原,陶然的心情,只能用无法形容来形容。
  原来老天不让她醉是有道理的,看看她一旦醉了会发生什么?
  一夜情!
  别人一夜情都是找路人甲,她偏偏是和朝夕都要相见的陆浥尘……而且还是她勾引了他……如果她没记错的话,是很“暴力”地勾引了他……
  陶然头都要炸开了。
  她胡乱穿好衣服,拉开冰箱取出一罐东西,看都没看就贴在头上,用冰镇的脑袋从一默念到一百,又从一百念回一,在相继打消假装失忆、弃家潜逃、乃至杀人灭口等念头之后,她终于想到个比较靠谱的对策——以不变应万变。
  拿定了主意,平日的冷静和沉着也回来了,她反复说服自己,就当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一如往常地该做什么做什么。
  目前为止,尽管脸上的热度迟迟不退,她仍然觉得自己已经表现超常了。
  开车驶上路,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太阳马上就要升起来,黎明将至。
  陶然感到一丝宽慰,你看,这并不是世界末日,一个荒唐的夜晚而已,马上就会消失,她想陆浥尘才不会把这当回事,那么只要她也别把它当回事,它就会像许多普通的夜晚一样,很快就被忘记。
  嗯,很快,她在心里重重地重复了一次。
  陶然全神贯注于给自己催眠,丝毫没有看见,一辆熟悉的轿车从她旁边开过,风驰电掣地驶往她来的方向……
  陆浥尘孤零零地下了床,心情郁郁。
  进了洗手间,看到崭新的牙刷杯子和毛巾已经放在显眼的地方,都给他准备好了,他更加郁郁,为什么这女人连这些都能体贴地想到,却偏偏毫不体贴地在一夕缠绵之后把他晾在床上呢?
  浥尘懊恼地在莲蓬底下甩了甩头,水珠四溅,他只能安慰自己,陶陶应该是吓坏了。
  他知道她和他以往的女人不同,她传统,又一根筋,一定是不能接受这种不清不楚的肌肤之亲。那她可以做他女朋友嘛,这样不就清楚了?想到这,浥尘开始有些高兴,他决定一上班就去同她说。
  冲完凉,刚刚关上水龙头,就听外面响起大力的敲门声,陆浥尘喜出望外,以为是陶然回来了,一时昏了头,也没想真要是陶然怎么会敲门?
  他扯过浴巾往腰上一围就出去开门了,正准备摆出个哀怨的神情给她看,赫然发现门外所站之人是……林醉!
  “然然,你听我解释……”
  林醉一脸焦急,后半截话忽地卡在喉咙里,像看见鬼一样看着陆浥尘。
  陆浥尘也吓了一跳,不过显然没他那么严重,很快便恢复正常,他嘲讽地弯了弯嘴角,懒洋洋地问:
  “来送喜帖?”
  林醉盯着他,脸色煞白,嘴唇发抖,无法成言。
  他捏了捏拳,又放开,又再捏紧,却又放开,终于一言不发,倒退数步,绝然转身。
  看着林醉跌跌撞撞的走远,陆浥尘关上门,心情忽然坏掉了,这个人的出现提醒他,令他纵情沉迷的一晚,不过是陶然的醉酒失常。
  因为这个男人要结婚。
  她为他哭,为他怒,神不守舍也为他,拼却一醉也为他,就连昨晚这春宵一度,归根结底还是为他。
  尽管不愿承认,但陆浥尘知道自己在嫉妒。
  他拥有过那么多女人,但他从未拥有过一个女人的那么多。
  想起她说,爱是棵树,大树参天,朝夕相伴。忽然之间,他心生向往。
  浥尘一下子改了主意,他不要她做他的女朋友,他决定向她求婚!如果他一定要同一个女人结婚,为什么不能是陶然呢?她是最好的人选!他喜欢她,他相信她也喜欢他,他们在一起又可以很开心。……
  陆浥尘头脑一热,也不多想,兴冲冲地就在肚子里打起了腹稿。
  现实总是比想象残酷,尤其是想得太美的时候。
  陆浥尘进了公司,他准备了一肚子话要对陶然说,却始终没有找到时机。
  陶然整天都神情冷淡,与他说什么都是公事公办的样子,摆明不想闲谈,更是千方百计地避免与他独处。
  浥尘不知道自己怎么得罪了她,如果说她因为昨晚的事怪他,为什么今早不见发作?如果不是,又为什么突然拒人于千里之外?浥尘捉摸不透,一心想找她问个明白。
  终于在快下班的时候找到个机会。
  他经过茶水间,刚好看到陶然在里面,只有她一个人。浥尘悄无声息地走过去,站在门口。
  陶然一回头就看见了他。
  若她是只猫的话,他一定会看到她后背的毛一根根地竖起来。
  沉默片刻,她微笑着冲他点了一下头,那笑容里都带着紧张,接着,低眉垂首,就想从他身边过去。
  他怎能放她走?横跨一步,严严实实地挡在她面前,开口道:
  “陶陶,我想跟你谈谈。”
  “谈什么?”她警惕地仰起脸。
  她是从不这样看他的,那疏离的眼神令他心里一凉,早上的满腔热情已经被一瓢又一瓢的冷水浇得差不多了,他有些吞吐地说:
  “陶陶……昨天晚上……”
  “我不想谈!”陶然急促地打断他,低声道:“Eason,我想你明白,昨天晚上我们醉了,那一切没有任何意义,对于没有意义的事情没有必要谈!”
  说罢,她使劲推开他,匆匆走掉了。
  陆浥尘愣在当场,似乎没有听懂她的话。
  当然他并不是真的没听懂。Meaningless sex,那是一个他熟悉到简直就像是他自己发明的词。可这一次,那几个字从她口中说出来,却像尖尖的碎石,硌得他心里说不出的疼。
  好半天,她都已经没影了,他才嘟哝着说出句:
  “我又没有醉……”
  陆浥尘很快就知道,陶然那番话是极其认真的,态度是极其坚决的。他发现,无论何时,无论他怎么拐弯抹角地把话题往两个人身上引,她都会立即冷若冰霜。以致到了后来,只要他开口同她讲话,她就一脸戒备精神紧张,似乎生怕他冷不丁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无奈之下,没过几天,陆浥尘就投降了。
  在又一个长夜漫漫无心睡眠的夜晚,他从辗转反侧之中翻起身,抓过手机给她发了一条短信:
  “陶陶,你不用怕我,如果你不想谈,那我就再也不提,你放心。”
  他没有收到任何回音。
  但第二天之后,陶然果然正常了许多。
  陆浥尘松了口气,他现在要求不高,只要能恢复原状,就一切随她吧。如果她想要的是什么都没发生,他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她总是一只鸵鸟,那么总得有人做沙丘。
  连陆浥尘自己没想到,那条承诺发出没多久,他就不得不重新提及那个夜晚,他不但提了,他还是当着大家的面提的,这里的大家包括陶然,琉璃,……还有Vincent。
  通常情况下,陆浥尘是个非常守信的人,这一次他的确食言了。
  因为当Vincent 吻了陶然之后,陆浥尘果断的认定,这个不属于通常情况!

  第三十四章
  Vincent回来了。
  陶然很早就得到消息,是老郭告诉她的。
  经过一番筹备,清莲集团亚洲区域总部顺利落户上海,作为清莲集团全球拓展战略的重要一步,董事会对此十分重视,Vincent受命兼任亚洲区总裁,被派驻中国。
  把这个消息告诉陶然的时候,郭经理心情激动,从电话里陶然都能听出他的兴奋和紧张。公司布下这番宏伟蓝图,当然是个人大展拳脚的好时机,不过在方少爷手底下做事,任谁都得携着几分小心,伴君如伴虎,升得快,死得也快。
  老郭在电话里跟她热络:
  “陶然,方总对你青眼有加,以后有机会的话可要多为兄弟美言。”
  陶然几乎受宠若惊,忙道:“老郭,这话从何说起啊,我是外人,该要仰仗你才对。”
  虽然Vincent曾以重筹相邀,但那顶多算是比较赏识,要论能在他面前说上话,谁敢下这样的海口?
  老郭却道:“你这个外人可不一般,地位和我们不一样。”
  陶然好奇,“怎么个不一样?”
  老郭不敢多嘴,神神秘秘地说了两句不一样不一样,就把话头扯到了即将举办的区域总部揭牌典礼上,明澈自然是这次活动的承办方,活动规模不小,从政府、媒体到客户,来的都是头面人物,不过类似项目做得多了,轻车熟路,陶然按部就班地交代给下属,也没像往常那样操心。
  当然这也是因为,这段时间她的心大部分放在了陆浥尘身上。
  自从听到他说要谈谈,陶然就像是惊弓之鸟,一颗心在天上飞,吓得死活不敢着地,每天都在提防他,没有心情想别的事,这甚至也分散了她对林醉的婚事的注意力。
  其实冷静下来回头想,她庆幸自己当晚没有机会冲出去。
  冲出去做什么呢?见到林醉又要说什么呢?
  他是个即将结婚的男人。丈夫、妻子和孩子,那是一个家,在他们面前,真正没有立场的人是她。
  再多的浓墨重彩,都只是别人书里的一段前言,一个铺垫。翻过去,前缘散,爱恨盈亏,一笔勾销,省却许多纠缠。
  那就这样吧,陶然心灰意冷,她想,这样也好。
  一天深夜,她收到了陆浥尘的短信,怔怔地直盯着屏幕看了半天。
  这原是她想要的承诺,却并没有带来多少释然。
  最令她耿耿于怀的不是那一夜疯狂,虽然她没有开放到能够视之如平常,但也没有保守到把它放在浸猪笼的高度。
  其实最让她悔之又悔的是,那个人为什么要是陆浥尘?
  在陶然所有的朋友里,真正能令她感到无拘无束的人,只有陆浥尘。即使在琉璃面前,她也不敢袒露全部的心事和情绪,那只会多一个人比她更着急,可陆浥尘不同,他开朗,阳光又乐观,万事都能举重若轻,删繁就简。
  他是一个释放快乐的人,她是一个收集快乐的人,合作无间。
  可那个夜晚毁了这一切。她和陆浥尘,终究不能如从前。
  过了不久,连琉璃都觉出不对劲。
  一天开完会,她无意中问:“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陶然心中一颤,说:“怎么了?”
  她心虚地瞥了一眼陆浥尘,他也看了看她。
  琉璃一边收拾资料一边随意地说:“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们俩最近莫名其妙地相敬如宾,我不太习惯。”
  陶然语塞。浥尘接过话:“这有什么不习惯?互敬友爱是多好的企业文化。”
  “谁说的?”琉璃露出一副惊讶表情,掷地有声地说,“员工互扁,娱乐老板,这才是咱们的企业文化!不然我得多寂寞?”质问地理直气壮。
  “哦——”浥尘做了然状,把脸转向陶然,故意问:
  “陶陶,你觉得对待寂寞的老板我们应该怎么办?”
  两个人超有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异口同声道:
  “扁她!”
  说罢,浥尘抄起文件夹作势要抡,陶然笑眯眯地站到一旁给他让道,琉璃退到门口,笑嚷:“以下犯上,小心我扣你们工钱!”
  正要闪人,豆豆从外面走进来。
  “秦总,清莲集团送请柬给你,请你参加下周的揭牌典礼。陆总和陶总也有,已经放在办公室了。”
  “好,给我记在下周日程里。”琉璃回。
  豆豆看看陶然,忍不住对她说:“陶总,还有你的花呢。”
  “花?”琉璃听说有人送花,比陶然还兴奋,忙问:“谁送的?”
  “和请柬一起送来的。”豆豆答。
  “啊?陶陶,莫非老郭要追你?”琉璃的问题很脱线。
  一只乌鸦从头顶飞过,陶然分辩:“别瞎说,老郭孩子都上小学了。”
  “那会是谁?走,看看去。”
  陶然也很纳闷,想了想,似乎在清莲她没和什么人有送花的交情啊。
  陶然和琉璃一起往外走,浥尘跟在后面,脸色晴转多云。
  一进办公室,就看到硕大一蓬蓝玫瑰放在桌上,娇艳欲滴,芳香四溢。
  “好漂亮!”琉璃啧啧称赞。
  陶然拿起别在中间的那张小卡片,展开一看,只有一个大字——Vincent,漂亮的花体签名,龙飞凤舞,肆意不羁,几乎占去半张卡片。
  琉璃早把脑袋凑过去,惊道:“Vincent!”随即一口断定:“他要追你!”
  陶然啼笑皆非,“琉璃,你别见风就是雨,一束花而已,或许人家只是觉得典礼筹备的不错,出于礼貌答谢我们一下。”
  琉璃一听有道理,兴致顿时落了下去,“也是,他要是真想追你,该送红玫瑰才对啊。唉,你说答谢送什么花嘛,又不能吃。”
  陶然拿起旁边的请柬看了看,道:“有的你吃,下周揭牌仪式后,晚上举行庆功晚宴,请我们去呢。”
  琉璃道:“老郭好像说过,当天晚上是他们公司的内部联欢晚宴吧,方少爷还真没把我们当外人。”
  “这么说一定要去了。”
  “好,一起走。”琉璃捅捅旁边陆浥尘,说,“Eason,我们坐你的车,到时免不了要喝酒,都开车的话不方便。”
  陆浥尘脸上多云转阴,默不作声地盯着那束花。
  “干嘛?你不会嫉妒陶陶吧,走啦走啦,又没你的份。”
  琉璃这个马大哈根本没往别处想,拉着浥尘就出了门。
  陶然在屋里瞅了一圈也没找到个合适的花瓶,最后随便剪了个大可乐瓶,装上水,把那束花插了进去,放在窗台上,远远看着,很是赏心悦目。
  她没忘拨个电话给Vincent,同他说花和请柬都收到了,多谢他,电话里面,Vincent还是那么性格,惜字如金,说好,欢迎你来,很平常的语气。陶然也不多话,道声再见便挂了。
  然后,这件事就这么轻轻浅浅地过去了。
  陶然从来不善摆弄花草,那束玫瑰放在那,她都没怎么理会,任它自开自败。
  后来要不是小胡带着他女朋友上来,这些可怜的蓝玫瑰恐怕直到进了垃圾桶都会死不瞑目。
  那天也是巧,下班的时候小胡来陶然办公室送资料,顺手从她的可乐瓶里折了一朵去,嗅了嗅道:
  “陶陶姐,借支花用用,小鱼来找我吃饭,拿去哄她开心。”
  “借花送女朋友?不怕女孩子嫌你孤寒。”陶然笑说。
  “下个月领证,就不是女朋友啦,自家老婆不用客气。”小胡嘿嘿一笑,把花咬在嘴巴里,边往外走边耍帅。
  “小心扎到。”陶然高声提醒他。
  小胡唔唔地应了两声,就跑远了。
  陶然埋头做她的事。
  没过多一会,一个年轻女孩风风火火地跑进来,直奔陶然面前,劈头就说:
  “陶陶姐,让我看看你的花!”
  陶然一抬头,认出是小鱼,以前聚会的时候小胡带来过。
  “花?”她没太明白,不知道这姑娘急着看花做什么,但还是给她指了指窗台。小鱼跨了几步扑过去,细细一看,惊喜地叫道:
  “真的都是蓝玫瑰!陶陶姐,这是蓝玫瑰!你知道吗?蓝玫瑰!”
  陶然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她当然知道是蓝玫瑰了,看一眼不就知道了。
  这时小胡也进来了,气喘吁吁地埋怨着:“小鱼,你跑那么快干嘛?进了电梯也不等等我……”
  看见陶然询问的目光,小胡连忙给她解释:
  “刚刚我把这花给了她,她尖叫着问是哪来的,我就说是你的了,然后她扔下我就跑上来了,好像是说这花有什么特别吧。”
  “蓝玫瑰,特别吗?外面不是很多?”陶然疑惑。
  “不不不!”小鱼小心翼翼地把那朵花捧在手上给她看,“这可是真的蓝玫瑰!普通的玫瑰花是没有蓝色基因的,你在外面花店看到的那种‘蓝色妖姬’,只不过是用白玫瑰染出来的的蓝颜色,还有一种是通过杂交抑制红色素使花瓣尽可能的接近蓝,但那仍然不是蓝玫瑰,目前据我们所知,只有日本的一家株式会社拥有特殊的生物技术可以培育真正的蓝玫瑰,它非常稀有,非常罕见!”
  陶然听了心里一抖,第一反应是,那不是很贵?脱口便说了出来。
  小鱼严肃地摇了摇头,“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因为它使用了基因干预技术,所以在市场上的流通是严格受限的,目前不做商业销售,得到它需要有特殊的渠道,否则有钱也买不到呢!”
  陶然心里又是一抖,想的是,她都快三天没给它们换水了。
  小鱼爱不释手地捧着那可乐瓶看了又看,犹豫良久,有些难为情地问:
  “陶陶姐,能不能再多给我两支?我拿回实验室去给大家看看。”
  小胡插话道:“小鱼是搞生物的,陶陶姐,你看……”
  “都拿去吧。”陶然大方道,“放在我这也没有用,你看都要被我养死了。”
  “真的?”小鱼两眼放光,高兴极了,连声说谢谢谢谢,陶陶姐太谢谢你了!
  小胡也跟着开心,两个人捧着那个破塑料瓶,如获至宝地离开了。
  剩下陶然一个人,却开始犯愁了。
  她不明白,Vincent为什么会送这么珍贵的花给她?并且压根没提它有多珍贵,要不是今天有人慧眼识珠,她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收下了,过两天又糊里糊涂地丢掉了,岂不是暴殄天物?
  简直匪夷所思。
  陶然把各种可能性一一想过,连琉璃那个离谱的追求假设她都想过了,仍然觉得说不通。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想追求她,她与他最后一次见面已经是半年前,自从他这次回来,两人只联络过一次,还是她主动致电给他,加起来说了不到十句话,其中至少有五句是你好谢谢和再见。
  可无缘无故送如此贵重的礼物又是所为何来?
  陶然一肚子问号,不敢贸然找他问,只好自己琢磨。
  琢磨来琢磨去,她能够肯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方少爷做事,从来不会没有原因。

  第三十五章
  揭牌典礼这天,陶然终于又见到Vincent。
  虽然分别已有半年,但他看上去没有半点变化。这男人就像顶级的瑞士表,精准、稳定,并且,你能见到的永远不及其内在的万分之一。
  陶然揣着疑惑,暗暗用心地观察他,仍是看不出任何端倪。
  典礼进行地很顺利。
  虽然活动由明澈公司承办,但对于琉璃、陶然和陆浥尘,清莲是以客人的身份邀请到场,给予十足礼遇。
  陶然后来才发现,有幸被邀请参加当天晚宴的外来宾客少之又少。这场晚宴,如老郭所说,是一场内部庆功会,主要是清莲公司管理层与员工之间的一次联欢,气氛轻松随意。
  陶然等人被安排在主宾席,与Vincent和其他几名高管坐在一起,这分明就是当作自己人了,琉璃自然也不见外,不一会就和满桌的人打得火热。
  宴会厅前端是一方舞台,酒至半酣,主持人上台,组织大家做起了小游戏,娱人自娱,顺便瓜分奖品,让大家玩得尽兴。
  陶然坐在Vincent旁边,周围气氛明显冷落一点,似乎大家都比较忌惮这位少爷,连主动过来敬酒的都不多,陶然也沾光,乐得吃顿清闲饭,虽然离Vincent最近,她并没有觉得不自在,他若愿意讲话她就陪他说两句,他若沉默她也安静。她无心刻意取悦他,也无诚惶诚恐地担心得罪他,相处起来便大方的多。
  陆浥尘倒是与平常相比显得太过深沉,陶然能够感觉到,他对Vincent有些芥蒂,却不知道为什么。两个脾气秉性截然不同的男人,或许,天然相斥吧。
  台上的节目花样翻新,大伙玩得正疯,不知受了谁的鼓动,主持人上去敲敲话筒,颇煽动地问道:
  “下面,我们请坐在主宾席的老板们上来做个游戏,大家说好不好?”
  下面当然一片叫好。
  平日大佬们都是正襟危坐,形象严肃,好不容易有个正当机会可以调戏一下老板,不能放过。于是群情振奋,连嚷带喊,把坐在上首的一干人等哄上了台,连琉璃、陶然和陆浥尘都没漏下,Vincent也没有拒绝。
  大家上了台,主持人跟后台几个人一商量,说,那就来玩“copy不走样”吧。
  游戏规则很简单,所有人站成一列,队首一人面向观众,其他人背过身去,主持人会给第一个人看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句成语,由这个人将所看到的成语通过丰富的肢体语言表演给第二个人看,再由第二个人表演给第三个人,依次传递下去,最后由队末的人根据前面一人表演的动作猜出成语是什么。
  这游戏一点都不新鲜,但不得不说是个调戏老板的好节目。别看游戏的名字叫“copy不走样”,实际上总是会越来越走样。
  台下众人窃笑,期待精彩好戏。
  主持人的题目是“龙飞凤舞”。琉璃恰好站第一个,她玩起来放得开,充分调动四肢给后面的队友表演了龙是如何飞的,凤是怎么舞的,很是卖力,……尽管怎么看怎么像张牙舞爪。
  站在琉璃后面的是个美国人,根本不懂中文,更别提成语了,只能凭记忆把琉璃的一系列动作生搬给后面的人,于是乎,这套琉璃自创的张牙舞爪韵律操被越传越乱套,观众的笑声此起彼伏。
  陆浥尘站在倒数第三个,背对着舞台。
  台上的表演精彩纷呈,几乎吸引了每个人的目光,就连站在队列里等候的一些人都禁不住诱惑,不顾规则屡屡想要回头偷看。浥尘似乎对所有这些丝毫不感兴趣,他只是心无旁骛地注视着排在他后面的Vincent和队尾的陶然。
  出于某种觉察威胁的本能,浥尘敏锐地看出这个男人对待陶然不寻常。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骄傲地沉默着,却会时常主动与她交谈,听她讲话的时候,他会专心看着她的眼睛。还有那束花和今天这样的礼遇,也许在陶然看来,这只是普通的礼尚往来,但浥尘把它们统统解释成不怀好意。
  他不喜欢这个人。他不喜欢他骨子里的傲慢和低调背后的冷漠,他更不喜欢陶然每每提及此人时流露而出的钦佩和欣赏。
  正在浥尘专心致志地用眼神大法对着Vincent的后脑勺表达不满的时候,主持人在后面叫他。
  原来是那套张牙舞爪韵律操传到他这里了。
  浥尘转过身,心不在焉地看着前面一人夸张走样的表演,其实什么都没看进去。
  直到主持人把Vincent也叫转身,轮到浥尘来表演的时候,他才有点回过神。
  Vincent长身而立,站到陆浥尘面前。
  主持人在一旁尽力地烘托气氛:
  “大家注意了!我们的游戏进入最后阶段!不知道方总能否领会队友的肢体语言,并且准确地传达给最后的这名女士呢?让我们拭目以待!”
  他话音刚落,陆浥尘计上心头。
  ——既然冰山先生爱装酷,那么他偏要让他酷不成。
  一个迷人的笑容在他脸上缓缓绽开,浥尘走过去,把一只手搭在Vincent肩上。
  台上台下所有人都是一愣。
  这显然不是前面的人表演过的动作。
  他要干嘛?大家不懂。
  紧接着,让所有人掉下巴的经典一幕发生了,之所以说它经典,是因为之后数年,每当在场诸人提起“copy不走样”这个游戏,都会把今天的情景活灵活现地讲述一遍,乐此不疲。
  此时,只见陆浥尘臂一抬,腰一摆,挨着Vincent就来了一段贴身热舞!虽然只有点到即止的短短数秒,但已十足火辣诱惑。
  他居然就这么明目张胆地把前面的表演篡改了!
  这下可像一滴冷水掉进了油锅里,惊爆全场!有人大笑,有人喊好,夹杂其中还有几个年轻女孩的声音在尖叫:“还要看!还要看!”
  连主持人都快乐得说不出话了。
  Vincent从头至尾没有动,目光稳稳地锁住陆浥尘。
  浥尘惹出这么大动静来,却若无其事地退回原地,泰然自若地接住他的目光,微微一笑。
  Vincent何等聪明,当然知道他在捉弄他,浥尘却也毫不介意被他知道,他就是要看,众人瞩目之下,高高在上的冰山王子要怎么把这个游戏玩下去。
  他打赌这个古板的方少爷放不开身段学这支舞,更何况他后面的搭档可是陶然。
  台下一片沸腾之中,台上二人无言对恃。
  表面上这仍是一场游戏,表面之下却有急流暗涌。
  片刻,Vincent唇边一动,略一颌首,然后,从容地走到舞台中央,浥尘退到一旁。
  陶然排在最末,已经背对舞台站了好久,台下笑声不断,她看不到身后,只能一直莫名其妙,终于可以转身面对台前,观众反而渐渐安静下来。
  大家都在等待,想看一向冷峻的方家少爷如何圆这个场。
  Vincent不慌不忙,等陶然走过来,他微躬一礼,向她平伸右手。
  陶然不明就里,但这显然是邀舞,她顺从地把手放进他的掌心。
  Vincent轻轻一带,揽过她的腰,牵起她的另一只手,略一示意,起步,旋转,带着她翩然起舞。
  是一曲优雅的华尔兹。
  他是个好舞伴,尽管没有音乐,仍可以娴熟地控制节奏,舞步轻盈有力,飘逸洒脱。
  陶然舞技尚可,因为他带得好,跟着也不吃力。
  摆荡回旋,倾身起伏,两人配合默契。
  及至尾声,Vincent右手微微一沉,陶然就势一个漂亮的下腰,稳稳地落在他的臂弯。
  台下响起一片热烈的掌声。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就在陶然起身待要站稳的那个瞬间,Vincent低头在她的脸颊印上轻轻一吻。
  一曲已终,他扶稳陶然,鞠躬致谢。
  又是一阵掌声。
  以舞还舞,Vincent把陆浥尘丢给他的难题轻易化解于无形。
  一个最普通的游戏,竟然也能如此高潮迭起,人们大呼过瘾。
  虽然最初的那句“龙飞凤舞”已经被一改再改,面目全非,可为了有头有尾,主持人还是得请陶然猜出一个成语来。
  陶然正被刚刚Vincent蜻蜓点水的一吻搞得发懵,哪有心思猜词,怔仲之间,下面有人打趣地喊了一句:“是一吻定情!”
  顿时引来一阵善意的笑声。
  然而毕竟事关Vincent,大伙多很收敛,没人敢接话,主持人也只打了个哈哈,给参加游戏的每个人都发了个小奖品,就请大家下台去了。
  直到回到位子上,还有几个人余兴未了,饶有兴致地谈论着。
  琉璃则兴冲冲地给陶然讲她这个活宝弟弟是怎么怎么搞怪的。
  Vincent依旧沉默着他的沉默。
  陆浥尘更沉默。
  沉默的陆浥尘心里在刮暴风雨……
  ——这男人吻了陶陶!他居然吻她!
  浥尘气昏了头。他就像被人动了自己心爱的东西,一心想要夺回来,即刻标明“私人所有,非礼勿动”!
  念头一闪,他的话就出了口。
  “陶陶。”他貌似随意地唤了一声。
  “嗯?”陶然正在魂不守舍地听琉璃眉飞色舞地神侃,闻声看过来。
  “你有没有见到我的Zippo打火机?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早上走得急,可能忘在你家里了。”浥尘慢吞吞地说,有意无意地瞥了Vincent一眼。
  Vincent并无理会,他也许没有听见,又也许听见了。
  琉璃可是听见了,她不仅听见了,她还立刻听出了其中的弦外之音。
  “你在陶陶家过夜?”琉璃神情一凛,问:“什么时候?”
  她看了看浥尘,又看向陶然。
  陶然还没从刚才的一幕缓过神来,不成想陆浥尘又在这个时候突袭她!忽听琉璃这一问,她冷汗都下来了!
  人的机智都是逼出来的。
  陶然沉住一口气,压下惊慌,轻描淡写地答:
  “上次真衣的高桥请吃饭,Eason喝醉了,就在我那借住了一晚。”
  说罢,她转向陆浥尘,意味深长地望了他一眼,道:“你不是在客厅睡的吗,是不是掉进沙发缝了,我回去帮你找找。”
  如果陆浥尘看不懂她目光中的警告,那他这些与陶然在一起的日子算是白混了。他估摸了一下继续说下去的后果,决定让步。
  浥尘含混地哦了一声,默默看了陶然一眼,端起酒杯,吞了一大口。
  琉璃半信半疑地又看了看他们两个,脸上紧张的神色有所缓和,没再追问。
  陶然却直到酒席散场都在心神不宁。
  站在门口等浥尘把车开过来的时候,琉璃已有几分醉意,她拉住陶然问:
  “陶陶,你有没有觉得,方少爷对你有意?”
  这一次,陶然慎之又慎地想了想,终于还是模棱两可地答:“我不知道。”
  琉璃神秘一笑,笃定道:“他会让你知道的。”
  正说着,Vincent的座驾停在她们面前,他从车里走出来,问:
  “秦总,陶小姐,要不要送你们一程?”
  “好啊好啊,多谢,你先送陶陶吧,我一会坐Eason的车。”琉璃乐呵呵地应下,不由分说就把陶然推了过去,摆摆手道:“走吧走吧,明天见!”
  陶然不情愿与Vincent独处,但她的确有话问他,若要自己想不知要浪费多少脑细胞,不如当面问个明白,也就不再推辞,上了车。
  可等真正坐在Vincent对面,陶然才发现自己根本开不了口。
  你是不是喜欢我?
  这样的问题若由十七八岁的女孩子问出来,只觉天真烂漫,可对于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来说,这问题过于直白,直白地不给彼此余地,太不聪明。
  不知是因为空间狭小,还是因为她心里有事,陶然有些局促,这一路倒显得Vincent比她还健谈。
  话题很安全,也很平淡,没有暗示也没有试探。
  他从不是个容易猜测的人。
  到了楼门口,Vincent彬彬有礼地送她下车,问候晚安,就要告别。陶然心里一急,终于想到个可以问的问题。
  “方总,为什么送那些花给我?”
  “因为它们很特别。”
  她问得突兀,他却答得自然。
  说完,他朝她轻轻一笑:“陶然,你也很特别。”
  陶然惊讶,不是因为他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也不是因为他的话,而是因为,她在他轻浅的笑容里,捕捉到一丝难以置信的温柔。
  夜色正浓,她没有错过他最美的笑容。

  第三十六章
  夜。
  陆浥尘没有回家,下了车,直接拐进附近的一间酒吧,在吧台一口气叫了三杯绿茶威士忌,三杯过后,人已有几分迷离,意识轻飘飘,心却还在往下坠。
  他打了个响指,示意酒保过来添酒,欲要举杯再饮,一阵香风飘过,有人走到他身边,惊讶地问:
  “Eason?真是你啊?”
  浥尘侧头,只见一短衣短发的摩登女子,有些面熟。
  “不记得了?是Lisa啦~”那女子撒娇地拖长声音,嗔道:“贵人多忘事。”说着就挨着他坐了下来。
  浥尘努力集中精神,隐约记起是在不久前的某个现代艺术展上见过这女子,她的作品在其中展出,很有个性,他觉得不错,就与她多聊了几句。
  想到这,他一笑,醉眼朦胧,朝她举杯:
  “对,是Lisa,记得,最近有没有新作?”
  “有啊,你又不来看,不是说要给我电话?又不见你打。”Lisa凑过来,假装生气地嘟起嘴,红艳艳的唇,泛着果冻般的光泽。
  她靠得这么近,几乎连她的睫毛都数得清,浥尘轻笑:
  “这么怠慢?那是我的错,罚酒一杯。”
  举起杯子又要添,Lisa按住他的手,“Eason,不要喝了,你快醉了,不如……我送你回家?”
  玉指尖尖,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她曼声在问。
  浥尘歪过头,黑眸闪过一点星芒,他低低地笑,也问:“回家?”
  那Lisa眨眨眼,涂了银粉的眼影亮闪闪的,袅袅婷婷地站起来。
  她说,走吧。
  浥尘推开酒杯,起身扶住她的肩。
  烈酒入喉,无济于心,醺醺然中,他想,他需要一个女人。
  ……
  门刚关上,那个曼妙的身躯就贴了过来。
  她勾住他的颈,踮脚在他的唇上轻咬了一口,热情又大胆,连欲迎还拒的调情都省略,浥尘也不客气,顺势噙住她的唇,送出一个缠绵到窒息的深吻。
  待她重新抬起头,已经娇喘连连,嘴里说着你好坏,手已经松脱他的领带……
  上下其手一片混乱中,不知是谁碰到墙上的开关,灯火一亮,大放光明,浥尘眯了眯眼,一低头,下巴顶在她的脑袋上,她的头发短短的,发茬有些硬。
  忽然之间,他兴致索然。
  感觉到他激情退却,她一愣,抬头问:“怎么了?”
  “对不起,Lisa,我可能是……醉得厉害,有些累。”浥尘歉意地看着她,把她落到一旁的肩带轻轻放了回去。
  “这样啊……”Lisa眼神一黯,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笑了笑,大方道,“那你休息吧,我们再联络。”
  她迅速整理好自己,临出门,忽又转身,从手袋掏出一支口红,拖过他的手臂,在上面飞快地写下一个号码。写完,她满意地看了看,对他做了个鬼脸,用嘴形说了句Call me,一甩头,就走掉了。
  浥尘看着胳膊上红彤彤的一串数字,无奈地笑笑,走进洗手间,把它们慢慢地洗掉。
  脑袋晕晕的,但仍清晰地提醒他,他和他的身体都在想念另一个女人。
  他想念她的笑,想念她认真时专注的表情,发呆时笨笨的样子;他想念那个缠绵的夜晚,想念她甜美的唇,细软的发丝,压抑的呻吟,高潮时的颤栗,和结束时满足的叹息;想念她枕在他的臂弯,汗湿的长发铺在他的胸前,带来丝丝酥麻的触感;想念尤甚的,是当她在怀里,那种安实的宛如拥有的感觉。
  那些被她说来没有意义并极力抹杀的一切,在他的心里,竟已无人可以取代。
  心情很坏,浥尘把自己丢在床上,正要蒙头大睡,忽然想到一件事——这女人今天又喝了酒,却被Vincent带走了!
  他噌地一下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电话,动作又急又猛,差点跌下床去。
  电话终于拨通,不紧不慢地响起长音,嘟过许多声之后都没人接,浥尘急得酒也醒了,恨不得在柜子上敲话筒。
  “喂。”
  终于,一个慵懒的声音传过来,挽救了这只可怜的话筒。
  “怎么这么久才接电话?”浥尘气急败坏地问。
  那边静了一会,才传来陶然困哑的声音:“因为现在是北京时间凌晨2点21,这个理由够不够好?Eason,什么事?”
  听上去没有任何异常,陆浥尘的心咚地落了地,现在轮到他解释了,踌躇了好一会他才搪塞道:“你晚上喝了酒,我怕……你不舒服。”
  “你是说那几杯香槟酒?”陶然感觉十分莫名,接着气愤道:“整个晚上最让我不舒服的就是你那个子无须有的打火机。”
  浥尘无语,索性抵赖到底,“我……我真的掉了打火机在你那里,你别忘了帮我找。”
  “差点被你害死。”陶然迷迷糊糊地埋怨着。
  “是我说错话,陶陶,你不要生气。”浥尘赶紧赔不是。
  “好好,给你找。”她软下来。
  “那个,实在找不到……就算了。”浥尘心虚地加了句。
  就此蒙混过去。
  关于他的“失言”,陶然真的没有再追究,事实上,她也无暇追究。
  Vincent的追求来得突然又直接,让陶然措手不及。
  她以为,这样一个迹近完美的男人,只有完美的女人才能相配,却不知为何他会独独看中她。在很多人看来,甚至陶然自己也这样想,能够入得方少爷的眼,本身已是一件令人荣幸的事。可是,她还是对他说了“不”。
  陶然有一百种方法说不,说得委婉,说得含蓄,说得坚决又不伤人。
  Vincent只说了两句。
  他说,陶然,你只是还没想好,在你想好之前,不要拒绝我。
  他还说,你不是我的下属,不必叫我方总,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梓亭,这是我父亲取的名字,我很喜欢,但很少有人用,一直遗憾。
  说这些的时候,他仍是那么平平淡淡的,不见得有多热烈,也没有很迫切,但和以往一样,他的声音里永远有一种笃定,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他是对的。
  陶然禁不住也要问自己,你有没有想好?
  琉璃当然旗帜鲜明地站在Vincent这边,并为陶然的犹豫而着急,她倒是把话说了一箩筐,比Vincent这个正牌追求者还积极。
  但是的确,她的话句句在理。
  她说陶陶,你现在才二十八岁,如果你决定孑然一身孤独终老,那么便二话不说一了百了,可一生很长,如果你没有那样的把握,那么总是要踏出这一步,总要与另一个人有开始,迟早而已。青春有限,迟不如早。你别以为两条腿的男人有的是,要说找个好男人,你相信我,还没三条腿的蛤蟆好找呢。Vincent年轻有为,家世好,人品好,错过他,你再绕地球找两圈也未必能找出个一模一样的,就算找得到,搞不好又是另一个Eason,仗着本钱多,只晓得贪玩,没定性,靠不住,可Vincent不一样,我相信他是个有承诺的人。
  为了劝服陶然,琉璃连自己弟弟都牺牲了,拉出来就树了个反面典型。
  若是往常,听到这样的比较,陆浥尘一定不服气,可这一次,他却不置一词。对于方氏继承人追求明澈公司客户总监这一人人都在谈论的热门话题,他出奇的沉默,只是沉默。
  在压倒性的赞成票之下,几乎连陶然也加入到说服自己的行列了。
  终于,她对他说,让我们试一试。
  她说得谨慎,但Vincent点头,说好。
  他和她都是一般谨慎的人,可只要认定,就不会动摇。他想,她需要的只是时间。
  于是,在又一个夏日将至的时候,陶然扫了扫心上的尘,把门打开一条缝,这次她要自己走出去,带一点勇气,带一点希望,试着重新去爱一个人。
  关于她和Vincent,旁人当成故事说起来,似乎传奇又浪漫,但其实,他们只是像普通的男女一样,开始普通的约会。
  周末的晚上,Vincent来接陶然,照例一起吃饭,照例聊起一些公事,其实两人早有约法三章,约会的时候不谈工作,不然就成了一边约会一边开会,但每次都会忍不住。
  吃完饭,陶然要回公司加班,Vincent比她还要忙,送她回去就告别离开。
  陶然上了楼,公司里很安静,同事们都回去过周末了,只有陆浥尘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她好奇地走过去,只见陆浥尘一个人,坐在桌子上,正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幅图出神,与其说是思索,更像是在想心事。
  咦,从什么时候起,他成了一个有心事的人?陶然不禁要怪自己粗心,他总在她最难过的时候陪在她身边,她却在忙碌之中与他疏远了。
  陶然悄悄走过去,一踮脚,坐到他旁边,开玩笑地问:
  “Eason,怎么周末也不出去,本城的美女都约完了?”
  浥尘扭头看看她,似乎没什么心情玩笑,但还是弯了弯唇角,问:
  “你呢,不是有约?”
  “下周一有个重要的提案会,我回来把材料再看一遍。这是谁家的案子?”陶然指了指墙上的图。
  “一幅旧海报,是一家糖果公司的广告,偶然翻出来,觉得有趣,就看看。”
  “哦,有点印象,好像是天宇集团的,明澈以前的客户,是一家很大的糖果企业,可惜五六年前遇到一场变故,忽然关掉了。”
  陶然一边回忆,一边仔细端详那幅图。
  海报中央是一张桌子,摆着各色糖果,十分诱人,一个年轻女子正目不斜视地从旁边走过,看上去似乎无甚兴趣,但她映在墙上的影子却泄露了真实内心,那影子是个很小的小女孩的样子,憨态可掬,伸着小手,一心想去拿那些糖果。主人和影子的表现大相径庭,相映成趣。
  看着看着,陶然隐约想起来,“我记得,当时出这套设计案是为了帮助天宇拓展年轻女性的消费市场,使他们的糖果产品成为受女孩子喜欢的休闲零食,考虑到年轻女孩都很在意身材,忌讳甜食,所以才做了这个系列的广告,旨在强调糖果的美味诱惑,当时的效果还不错。你觉得怎样?”她看向浥尘,想听听他的意见。
  浥尘没有马上回答,他望着那幅图,过了半天才出声,问:
  “是不是每个女人心里都有那样一个小女孩?”
  陶然听了一笑,说:
  “也许吧,童年是每个女人的公主时代,所以她们不愿长大。”
  浥尘把视线从画上收回来,一扭头,看进她的眼睛里,忽然问:
  “陶陶,你快乐吗?”
  他的眸黑亮黑亮的,目光清澈而纯净,有种绵延的缱绻在其中,仿佛落在宣纸上的一滴墨,氤氲而开。
  她的心轻轻地,轻轻地,怦然一动。
  陶然下意识地低下头,说:
  “我?现在吗?当然要快乐,你也知道啦,最近不知走了什么运,再不快乐,大概会被天谴。”
  说完,她真的呵呵一乐。
  浥尘却没有笑,他固执地追问:“那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她也快乐吗?”
  陶然忽地收起笑意,认真道:
  “不,Eason,我的心里没有小女孩,很小的时候,我在一夜之间长大,早已经忘了要如何做一个孩子。”
  浥尘缓缓地摇了摇头,“陶陶,你当然长大了,可住在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她从七岁开始就没再长大。她会忧伤,会恐惧,会惊慌,也会歇斯底里,她没有安全感,她不肯信任人,你用你的坚强把她掩藏起来,让别人看不见,也让自己看不见。可是陶陶,你该明白,Hidden is not forgotten,如果她不快乐,你又怎么能快乐呢?”
  他习惯性地抬起手,拍了拍她的头。
  陶然没有躲,她只顾瞪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张了张嘴,半晌才说出句:
  “你先忙吧,我回去做事了。”
  接着,便说走就走了,竟也忘了,她还没来得及安抚他的心事呢。
  ……
  谁在意你的快乐?谁在意你的心?
  谁又是谁的心事呢?
  (注:Hidden is not forgotten,是一篇安徒生童话——《被隐藏的不等于被遗忘》)

  第三十七章
  陶然是最不喜欢意外的人,可这一年之中,她的生活意外连连,最重大的三起和三个男人有关。
  与林醉分手,与陆浥尘一夜情,与Vincent约会。
  重磅炸弹一个个砸下来,她以为自己已经饱受考验,直到有一天她才知道自己错了,原来,之前的种种只是预演,真正的原子弹还在后面。
  这天,陶然正在片场。
  清莲纸业拍摄新一季的广告片,邀请了一男一女两名香港巨星做代言,明星档期有限,必须把所有镜头一次拍好,如需返工,代价高昂。为了确保拍摄顺利,陶然、陆浥尘和老郭悉数到场,现场监督。
  还没开拍,化妆就出了问题,那女明星有些耍大牌,对化妆师横挑竖拣,无论怎样都不满意,直闹到要陶然亲自去协调,把合同拿出来说话才把争执平息下去。
  刚坐下来歇口气,手机铃响,陶然接起。
  听了一句她就呼地站起来!浥尘和老郭在旁边,都被她吓一跳,只听她急声问道:
  “怎么会这样?……什么?你说他是谁?……不可能,这不可能!……好,我马上到!”
  陶然挂掉电话就去拿自己的手袋和车钥匙。
  “出了什么事?”浥尘问。
  “我妈妈在急救!医生说今天有个陌生男人去找她,说是她丈夫。这怎么可能?对不起,我得马上去趟海德!”
  陶然焦灼万分,匆匆说完就出了门。
  浥尘也忙对老郭道:“郭经理,陶陶着急开车不安全,我去送送她,麻烦你跟琉璃说一声,让她安排其他人过来监场,抱歉!”
  老郭心知事情紧急,挥挥手说,没事,你快去吧。
  浥尘略一点头,迅速追了出去。
  陶然在路上一直想,究竟是什么人这么大胆,竟会公然假冒她的父亲!他目的何在?所为何来?她把所有的可能都想了一遍,惟独没有想这可能是真的。
  到了海德,陶然和陆浥尘直奔急救区。
  推开大门,看见两个男人正在急救室门前等候,她一眼认出坐在长椅上的那个人,是舅舅。
  “舅舅?你什么时候过来的?怎么也没……”陶然很意外,正走过去问,这时,站在舅舅旁边的那个男人闻声转过身来,她无意中瞥了他一眼,整个人顿时像被冻住一样,后半截话断在了嘴巴里,没能说出来。
  那男人五十多岁年纪,头发花白,斯文儒雅。
  不,陶然并不认识他,但她认得他的眼睛。
  母亲说的没错,她有一双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是父亲。
  轰的一声,陶然的脑袋里升起一朵蘑菇云,强光过后,一片空白。
  “……然然……”有些复杂的神情从那双似曾相识的眼中闪过,好半天他才叫出她的名字,唇微微地抖。
  见她一动不动,舅舅在一旁小心地提醒道:“小然,这是你爸爸。”
  陶然还是没反应,浥尘担心地看着她。
  急救室的灯灭了。门一开,数名护士把病人推出来。
  陶然立刻惊醒,一个箭步扑过去,看到母亲双目紧闭,她急切地问:
  “医生,医生,我妈妈怎样了?”
  “陶小姐,你先别慌,韦女士的病情暂时可以控制,病人情绪激动,所以用了一些镇静药物,现在只是睡着了,不过……”主治医师表情凝重,话里斟酌起来。
  陶然声音都发颤了,“仍然有危险是吗?”
  医生一脸谨慎,回道:“陶小姐,你知道,韦女士的病已经有些年数了,在院里这几年,主要采用保守疗法控制病情,这终究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病人情况稳定,那还问题不大,但最近两次的发作都很严重,使病情出现恶化的迹象,我们担心,这样严重的发作将有加剧的趋势,必须密切观察。”
  “可以手术吗?”走在一旁的陶父担忧地问。
  医生看了他一眼,觉得他很面生,但还是回答道:“韦女士的病情很复杂,以当前国内的心外科水平来看,手术存在相当的风险,就此院方已经与陶小姐讨论过多次,最终决定尽量采用保守疗法。”
  说话间众人回到病房,护士小心翼翼地将陶母移到病床上,医生做了最后的检查,临走时,叮嘱陶然一定不能再让病人激动。
  医护人员相继离开,屋内只剩下四个人围在沉睡的陶母身边,一时无言。
  满屋的沉寂,空气压抑地令人难受。
  陶父几次要开口,都未成言,陶然始终低着头,根本不用正眼看他,这明显是排斥,他不会看不懂。
  最后还是陶然舅舅试探着说:“看样子,静如一时半会醒不了,要不……咱们到楼下先坐坐?”
  等了等,陶然仍旧不作回应,舅舅叹口气,走过去拍拍她的肩,叫了声“小然”,语中有些无奈,有些为难。
  僵了一会,陶然终于转身,低着头走了出去。
  疗养院楼下有一间茶室,浥尘随他们下了楼,有些踌躇,按理说别人的家事他不便在场,但陶然的样子让他担心,不敢离开,想了想,他停住脚步,示意陶然自己在外面等。
  陶然独自跟在舅舅和父亲后面进了茶室,三人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有服务生过来奉茶。
  热气袅袅,茶香四溢。
  舅舅咳了一声,打破沉默:
  “小然,你们父女分开这么多年,难免有些生疏,你可能还在为当年的事介怀,但你爸爸现在回来了,我们才知道,其实当年是有很多误会的,他也有他的苦处,你给爸爸一个机会,让他解释。”
  陶然抬起眼,默默注视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就是这个人,一声不响弃她们母女于不顾,现在他回来了,他想解释,他说他有苦处。
  那她和母亲的二十年又是什么?
  她抿紧唇,一言不发。
  父亲见陶然肯看他,以为她的敌意有所松动,紧张地开口道:“然然,当年,爸爸离开你们,真的是不得已……”
  也许是因为情绪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涩哑,他断断续续地讲述着,二十年前的一段劫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在A市这个内陆小城,进行着一项机密的国家科研项目,陶建国时正年富力强,是项目组的骨干力量,像当年的许多知识分子一样,他老实本分,谨小慎微,不同的是,他对科研有着一股子非比寻常的钻劲,为了技术攻关甚至可以达到走火入魔的地步。
  一次,他偶然间结识了一名从北京来A市公出的年轻女性,她自称姓唐,在某个科研机关担一份闲差,因为家里有海外关系,所以常能比较方便地接触国外的最新信息。言谈中,陶建国聊起了他久攻不下的技术难点,试探着问唐小姐能否搞到国外的相关研究资料,没想到对方一口答应,并且真的在不久之后把他需要的一部分资料拿来了。陶建国如获至宝,当即列了个更长的单子给她,这时,唐小姐委婉地提出,国外的朋友也有意与国内做些技术交流,如果陶工能够提供一些帮助,那就最好不过了,大家礼尚往来,才好合作愉快。
  陶建国十分犹豫,他在涉密岗位工作多年,心里自然有一根弦,知道什么是高压线,碰触不得。但对方能够提供的资料实在太过诱惑,而且唐小姐也说,只需量力而为,毫不强迫,他又看了看对方需要的资料清单,不算离谱,抱着打擦边球的侥幸心理,他最终还是默许了。两人以技术交流的名义又陆续交换了几次情报。
  在陶建国看来,这根本就是不等价交换,分明每次都是他占便宜,却不知,那些都只是饵,人家放的是长线,要的是大鱼。
  终于,唐小姐索要的资料涉及到核心机密,这让陶建国起了警觉,几番推搪之后,唐小姐一反平日和和气气的笑脸,软硬兼施,但都被他坚决拒绝。无奈之下,对方图穷匕见,亮出底牌,直把陶建国吓得方寸大乱。
  原来,这位唐小姐所谓的海外关系是在台湾,他们盯上他已经有些时日,意在探听他所参与的机密项目,唐小姐告诉他,之前他们的接触和交易都已留下记录,现在两人成了栓在一根线上的蚂蚱,只能共进退,五十步和一百步性质是一样的,一旦落罪都是通敌,而且拖延的时间越久被发现的危险就越大,与其担那些无谓的风险,不如干脆把情报交出来,既能得到巨额赏金,又可以人不知鬼不觉,从此以后再无纠缠,两不相干。
  陶建国一辈子都没想过自己会和“通敌”这两个字扯上干系,顿时如同五雷轰顶,人一下子就懵了,但出卖国家机密这种事,就算再借他七八个胆子也做不出来,对方却死死咬住他不放,步步紧逼,逼得他惶惶不可终日。
  一天,唐小姐又来偷偷找他,这次,她带来一个十分震惊的消息。
  “陶工,实不相瞒,我冒险过来是有一件非常紧急的事。”她忧心忡忡,说:“我们刚刚得到情报,你我之间的来往已经引起这边安全部门的注意,我们不确定他们了解多少底细,但情势相当危急!”
  陶建国一听吓掉了魂,“那怎么办?”
  唐小姐神情沉重,说:“上头让我立即回去,只要一出境就万事大吉,陶工,咱们是老朋友了,不讲感情也要讲义气,不能丢下你不管,只要你点头,我们可以马上安排渠道送你出去,你看如何?”
  畏罪潜逃?
  陶建国冷汗直流,半天说不出话来。
  唐小姐又道:“陶工,现在外面正在严打,形势你也看到了,前天的公判大会又出了一批死刑犯。你知道我们这绝不是小事,一旦事发……”她皱紧眉头,没有说下去。
  半晌,陶建国颓然道了句:“让我想想。”
  “事情到了这个节骨眼,一分一秒都耽搁不得,我明天就动身!如果你拿定主意,咱们早上八点在老地方见。陶工,你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们不愿见你断送于此,请千万三思!”说罢,她匆匆起身,离开前又千叮万嘱:
  “切记不要惊动任何人!否则不仅路上不安全,还要连累别人担风险。”
  陶建国恍恍惚惚回到家里,辗转反侧之中,一夜过去,其中的痛苦与煎熬自不必说。
  天亮的时候,对死亡的恐惧占了上风,他忍着满腹的心酸与妻子告别,又把小女儿送到学校,目送小陶然蹦蹦跳跳地走进校门,陶建国咬牙转身,从此踏上一条不归路。
  二十年光阴荏苒,他选择的这条路,其艰辛坎坷远非当初可以想象。
  一路颠簸抵达台湾之后,陶建国立即被软禁起来,不断有人来游说他重新主持项目,继续该项秘密科研,待他真正看清这场骗局,已是悔之晚矣,他已失去正常的生活,失去挚爱的家人,甚至失去自由。万念俱灰之下,老实人也起了犟脾气,他坚称自己并不知晓项目全貌,无法以一人之力复制并继续整个研究,每当被问到关键之处他便拉三扯四地装糊涂。他如此不配合,对方难免恼怒,但由于他作为“弃暗投明的对岸科研人员”,本身具有文宣价值和心战意义,因此并未遭受过激对待。就这样过了两年,对方忽然松懈下去,似乎对项目的事失去了兴趣,他开始在特别监管之下从事一些普通的工作,十多年后,这种监管渐渐有名无实,他亦逐渐融入当地的生活,前尘旧日,恍如隔世。
  因为身负叛逃罪名,政治犯身份敏感,他完全不敢与家人联络,唯恐连累到她们的生活,原以为,今生都无法再见到对岸的妻儿,谁知时隔二十余年,他在台湾偶遇当年A市的一位老同事,给他带来许多出人意料的消息。
  陶建国这才知道,他的出走在A市公安部门只被列为失踪,民间传言则是私奔,完全与叛逃无干,想必姓唐的女人当年一番话不过是在诈他。而那个改变他一生的机密项目也早在他出走两年后宣告失败,悄无声息的,再也无人提及。
  旧同事的一番话,如同平地惊雷,把陶建国震得目瞪口呆,返过神来,第一个念头就是,他可以返乡见家人了!
  为保万全,虽然心情激动难抑,陶建国还是经过了一番周密的准备,才于近日悄悄化名回到A市,幸好陶然舅舅家的老宅还在,他没费多少周折就重新联络上了故人。考虑到二十年的千头万绪难以在电话中说得明白,他们决定赶赴上海,直接与陶然母女相见。
  陶父思亲心切,一下飞机就催着舅舅带他来海德,两人谁都没料到,陶然母亲对丈夫的出现会有如此剧烈的情绪反应,她不敢置信地叫出一声“建国”就毫无声息地倒了下去。
  ……
  一念之差,二十载骨肉分离,多少爱怨,多少苦难,讲起来不过是盏茶的工夫,日子却是得一日一日捱过来。
  无数感慨归于一声长长的叹息。
  陶然低着头,安静地听着,直至父亲落了话音,仍旧看不清她的表情。
  “小然?”舅舅叫她。
  陶然终于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牢对面那张陌生的脸,她轻声问他:
  “你还记得,你走那天对我说过的最后一句话吗?”
  父亲点了一下头,眼圈微红,颤抖着把当年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然,你原谅爸爸,好吗?”
  “答案是不。”
  陶然平静地说出四个字,站起身,毅然决然地走出门去。

  第三十八章
  陆浥尘正在茶室门口的紫藤架下面出神,忽见门一开,陶然从里面冲出来,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经过。
  “陶陶。”
  浥尘一愣,连忙追过去。
  陶然大步疾行,一路闷不作声,脸上没有表情,还好她并没有远走,而是返回病房,回到母亲身边。
  母亲仍然沉睡着,面色苍白,几无血色,衬着雪白的床单显得人更加虚弱,即使在睡梦中她都紧紧蹙着眉,在额心印下深深的刻痕。
  陶然垂手而立,默默看着床上的母亲,心上像是坠了一块石,重似千钧,坠得它隐隐作痛。骨肉连心,她为母亲而痛。
  母亲的一生是场悲剧,就连二十年前那些零星的快乐似乎也只是为了反衬结局的悲怆而存在,积年累月的病痛和愁苦使她变得封闭而暴戾,她画地为牢,把自己囚在方寸之间,拒绝爱,拒绝欢乐,拒绝一切美好。
  而这些只是因为那个男人,无论是因为他的背叛还是因为他的软弱,陶然都没有办法让自己原谅他。可再多的恨也不能掩盖她心底的内疚和自责,她不禁要问自己,你又为母亲做了什么?
  她心里清楚,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靠近母亲的心,遑论抚慰?母亲像是身处一个巨大的黑色旋涡,令她恐惧,令她远离,她更像是个旁观者,而从不敢走近去,把母亲拉出来。
  她无法回避自己的懦弱,她也无法用别人的过错为自己开脱。
  想到医生的话,陶然控制不住地一阵心慌,她突然俯下身去,一把抓住母亲的手。
  母亲毫无知觉地躺在那里,瘦小干枯,像是没有任何重量,随时都会消失一般,陶然眼睛一热,喉咙发紧,她掀开被子,把母亲的手轻轻掖了进去。
  泪水终于落下来,在雪白的床单上留下一小圈水迹,慢慢洇开。
  一双手搭在她的肩头,浥尘把她扶起来,搂进怀里,拍拍她的背,默默无言。
  他的怀抱宽阔而温暖,她却哭得更加厉害,哽咽地说着:
  “为什么我连一个女儿都做不好,……我没能照顾好妈妈,我从没有一件事能让她满意,从没有一天能让她开心,……我总是惹她生气,上次要不是为我的事,她就不会病情加重,她不过是想我早点结婚,我明明知道的,……为什么我总是不能让她如愿,总是让她失望……”
  “陶陶,你已经尽力了,很多事情只是身不由己,不能怪你。”浥尘好言安慰她。
  陶然使劲摇摇头,闷声说:“不,我本来可以做到的,是我自私,我没有为妈妈着想,才会让她一直遗憾。”
  “好了,陶陶,不要对自己不公平,你是我见过的最不自私的人。”她越说越伤心,浥尘只好边劝边哄。
  看她哭得难受,他的心里也不好过,许是一时冲动,他忽然说:
  “陶陶,要是你这么介意结婚的事,不如,我陪你去结,现在就去!”
  啊?陶然听得一呆,从他怀中仰起脸,泪眼朦胧地看着他,惊疑地问:
  “假装结婚?”
  这女人会错了意,他可没说假装,浥尘郁闷,转念又有些后悔,瞧他挑得这个时候,要是他真把求婚两个字说出口,她肯定会吓得有多远跑多远,这么想着,他也没言语,顺着她的话就点了点头。
  陶然更惊讶了,问:
  “这种事情怎么假装?假装多久?”
  “假装很久。”浥尘看着她,看得那么认真。
  她显然不满足于他所说的“很久”,执拗地说:“妈妈会长命百岁的。”
  “那我们就假装白头偕老。”他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陶然的心突地一跳,像是在胸膛里绊了个跟头。
  那四个字如同一个咒语,总是能准确地命中她,即使说的那个人是陆浥尘,即使,他说的是假装。
  过了好一会,她才很轻却很郑重地回道:
  “Eason,不要随便对女人说白头偕老。”
  浥尘哑然无语。
  他知道她不相信他,他不知道该怎样让她相信。
  有些承诺太过隆重,说成誓言反而轻飘,所以不如不说。
  他只能在心里告诉她,陶陶,也许的确有许多女人曾与我一起笑,但不是什么女人都可以在我怀里哭,也不是随便什么女人,我都会对她说白头偕老。……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会忍不住去吻她,只好把她按在怀里,拥得更紧。
  陶然忽然觉得慌,她想挣开他,这时候门声一动,还没等看清是谁,一个声音喝道:
  “Eason!”
  那嗓门挺大,隐约还带着几分怒气。
  两人同时看过去,果然看到一张气歪了的脸,是琉璃。她身后还有一人,是Vincent。
  看琉璃的样子,陶然猜她大概误会了,Vincent可比她平静的多,这世上能让他形之于色的事情本就很少。
  顶着琉璃能把人烧个窟窿的目光,陆浥尘仍没有马上松手的意思,他盯着的人也只是Vincent。
  陶然推开他,并没有慌忙,她心里坦荡,不急于解释,只是问:
  “你们怎么来了?”
  琉璃只顾瞪着浥尘,像是还要说话,浥尘皱着眉向病床的方向偏偏头,示意她稍安勿躁,屋里还有病人在,琉璃这才把脾气暂时压下去。
  Vincent回答陶然的话:
  “郭经理说你母亲有事,我和秦总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
  陶然道声谢,看看母亲还没醒,担心人多惊扰她,她说,我们到外面谈吧。
  四人出了门。琉璃立刻对浥尘道:
  “Eason,片场那边没有人,你先回去吧,这里有我们。”摆明是想支走他。
  浥尘不愿,可陶然也说:“是啊,今天的片子很重要,不能因为我耽误正事,Eason,就麻烦你一个人了。”
  他实在没有借口留下来,无奈只好告别。
  陶然简单地把情况给琉璃和Vincent说了个大概,关于父亲,她一语掠过,只说他回来了,说到母亲的病情,她难掩忧色,话也愈发沉重。
  琉璃偶尔打断询问几句,Vincent不声不响地听她说完,问:“我们能不能去见见主治医生?”
  虽然觉得他不见得万能到可以和医生交流出什么救命良方,陶然还是点头应允。
  到了办公室,医生把她耳熟能详的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诸如病情复杂,保守疗法,等等等等。
  听完,Vincent道:
  “陈医生,我无意冒犯,但我想知道,目前是否有其他医疗机构或者医学专家可以为韦女士成功实施手术?”
  他问得直接,陈医生也答得明确:
  “客观的讲,海德已经是国内心脏疾病防治领域数一数二的医疗机构,我们有最好的设备和一流的专家,有数位国内权威的学科专家在我院供职,如果说这个手术我们做不了,那么恐怕国内没人敢说有把握做,而且方先生您也知道,医学上的事,只有成功率高低之说,没人能保证一定成功。”
  Vincent点点头,又问:“那国外有吗?”
  “这……就很难说了。”陈医生沉吟道,“如果从国际范围看,更好的专家和更好的医疗机构肯定有,但论及个案,需要医生了解病情才能判断手术成功率大小。”
  Vincent转向陶然,“如果目前的保守疗法不能有效控制病情,那与其拖到最后没有希望,不如想一些更积极的办法,你说呢?”
  陶然犹豫不决。如果能找到更加积极有效的办法当然好,可听他的意思是要寻找一些国外的渠道,那样一来,费用太过高昂,她未必可以负担,如果Vincent出手相助,她又不愿欠下这么大的人情,思前想后,拿不定主意。
  Vincent见她不说话,也不催促,只对医生道:“请把韦女士的所有病历卷宗准备一份拷贝,我们随时会用。”
  琉璃也在一旁劝陶然:“Vincent说的不失为一个办法,陶陶,如果你愿意考虑,我也可以托些朋友帮忙找找看。”
  陶然慎重地点点头,说再想想。
  母亲情况暂时已经稳定,只需等她醒来,陶然不愿耽搁琉璃和Vincent的时间,又聊了一会就把他们送走了。
  琉璃刚好接到一通急电,开着她的Mini Cooper先走一步。留下Vincent和陶然两人,临上车,他对她说:
  “陶然,不要因为我追求你就拒绝我的帮助,这些只是力所能及的小事,不值得顾虑太多,治病是大事,要早作决定。”
  她的心事被他一语道中,陶然看着他,终于点了一下头,轻声言谢。
  Vincent看了看表,道:“我会派人与陈医生联络,把主要的病历先传往巴西,现在是那边的午夜,最快明天一早会有初步的消息,等找到合适的机构,我们再作打算。”
  送走Vincent,陶然回到病房,母亲已经醒了,舅舅在旁边,只有他一个人。
  她走上前,惊讶地在母亲眼中看到一丝光亮,那可是喜悦?
  母亲见陶然过来,急急对她说:“你爸爸回来了,真是他回来了!”她的脸上带着久违的笑容。
  陶然不解,她本以为母亲怨了二十年,恨了二十年,应该是最最不可能原谅父亲的人,可看母亲现在的样子,又仿佛所有这一切都已在轻易间烟消云散,……整整二十年。
  是否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恨,反之亦然?让我们无爱无恨无嗔无念的,只有陌生人。
  陶然低下头,掩住眼中的叹息。幸福是一件多么唯心的事,若是母亲觉得好,那就是好。
  “静如,建国怕你们怨他,不敢再来,我让他先回酒店了,要是你愿意见他……”舅舅犹犹豫豫地问。
  “好,让他来,现在让他来……哦不,还是明天吧,你看我现在蓬头垢面的,人都不成样子。”母亲坐起身来,兴奋地不知该做什么才好。
  “妈,你别急,医生叮嘱你不能激动,反正……”陶然走过去扶住她,顿了一顿,才很不习惯地说:“……反正爸爸已经回来了,不急这一时。”
  舅舅听她肯叫爸爸,想必还有转圜的余地,暗中舒了口气。
  寻访名医的事情进展的不算顺利。
  陈医生所言非虚,陶然母亲的病情拖了这么多年,着实复杂,很多医疗机构看了她的简历,都不敢贸然接下手术,成功率有说15%,也有说20%,莫衷一是,但都让人听得心惊。
  一个星期后,在众人的焦灼企盼中,事情出现一线转机。Vincent派去美国的人返回消息,他们在佛罗里达州找到一名心脏病临床专家Peter,此人曾接手过类似的病例,并且手术取得成功。
  陶然听了喜出望外,立即安排陈医生与Peter电话会晤,接触几次之后,连陈医生都谨慎地表示乐观。大家欢欣鼓舞,可谁都没想到,Peter会提出不能来中国实施手术,因为他有飞行恐惧症。
  这无异于一瓢冷水浇下来。以陶母的病体,实在无法承受长途飞行的操劳,眼看刚刚燃起的希望就要熄灭,Vincent再一次给出了解决办法。他说,我们可以包机。
  包一架飞机,改成简易病房,由医生护士随行,从上海直飞迈阿密,这样的主意,也只有方少爷敢想,也只有他敢说。
  陶然却不敢应。
  连母亲听了都拉住她说:
  “然然,这样的人情咱们可欠不起。我这个身体我自己有数,能拖到现在,能熬到重见你爸爸一面,我已经很知足了。”
  说这话的时候,母亲面带欣慰,自从父亲出现,她是真的开心,陶然全都看在眼里,看到那么短暂的快乐都能令母亲如此满足,陶然心中酸楚。
  彷徨之中,琉璃的一句话让她最终下了决心。
  琉璃说,陶陶,你没发现么?在你心里,没有人比你母亲更重要,甚至比你自己以为的还重要,要是错失救治她的好时机,你一辈子都会后悔。
  好,我们去美国。
  她对他说。

  第三十九章
  从商讨手术方案、手术日期直到费尽周折联络包机并安排赴美签证,待千头万绪打点完毕,已经一个多月过去,然而,看看这要做的所有事,就知道这样的速度已经不亚于奇迹。
  一个多月来,不仅陶然一家,就连Vincent、琉璃和陆浥尘也都为求医一事上下奔走,费尽心力,使得此事终于成行。
  临走前的最后一天,陶然留在公司安排工作交接事宜。她这次离开颇需要一些时日,得把手上的事情分工下去,才好安心陪伴母亲。
  白天人来人往,各自交代完毕,到了晚上,办公室清静下来,陶然把资料做些最后的整理。正在忙碌,陆浥尘站在门口叩了一下门,走进来。
  “明天走?”他问。
  “是啊,清早就飞。”陶然抬起头。
  “那怎么还在忙?”
  “还好,只差最后一些了,倒是你们,最近也为我忙坏了。”
  “怎么这么客气,好像我和你才认识似的。”浥尘装作不满。
  陶然笑,“我怎么记得,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可不怎么客气?”
  浥尘也笑。想起两人的初次见面,不过是一年前,可感觉上,他仿佛已经认识了她很久很久。
  他突然问:
  “陶陶,如果那一天,你真的是来与我相亲,我有没有机会?”
  “和你相亲?”陶然被他问得一怔,说,“从没想过。”
  “想一想。”他坚持。
  “我想……大概是我没有机会吧。”
  “为什么?”
  “因为我太普通了呗。”只要看看陆浥尘周围的女人,她很容易做出比较。
  浥尘摇摇头,他走近她,像是要说什么。
  琉璃刚好经过,进来问:“陶陶,你怎么还没走?快回去准备呀。”
  “不急,家里都准备好了,我这马上就好,等一下Vincent会来接我。”陶然回。
  “那就好,到了那边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了好消息记得马上打电话回来。……”琉璃叮嘱个不停,陶然一一应下。
  好半天,琉璃终于说完了,回头要走,又似随意地对旁边的浥尘道:“Eason,你来,有事跟你说。”
  浥尘只好随她离开,两人来到琉璃的办公室。
  琉璃关上门,指了指沙发,示意他坐。
  她坐到他对面,点燃一支烟,把烟盒丢回桌子上,深深吸了一口又徐徐吐出,透过缭绕的烟雾她盯住浥尘,缓缓开口道:
  “Eason,有件事我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得不问……你和陶陶,是怎么回事?”
  浥尘打从坐定就猜到琉璃要跟他说什么,可直到她问出口他也不知该怎么答。
  他和陶陶,是怎么回事?
  他自己也诧异。
  初时,她只是个有些奇怪的陌生女子,后来,她成了伙伴,再后来,又成了朋友。
  可是,是从什么时候起,他开始为她的不同而好奇,为她丰富而着迷?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一颦一笑都会牵动他的心?
  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想去了解一个女人,了解她的坚强和脆弱,了解她的悲伤和喜乐,了解她的隐忍,她的渴望,他想了解她和她的全部。
  那种感觉渐渐微妙,想要接近却又迷惑,想要远离却又不舍。
  情根也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
  琉璃等上半天不见回应,料定有事,她失了耐性,恨声道:
  “Eason,你到底有没有记得,我跟你说过什么?不许你动我的人!而且你招惹谁不好,偏去招惹陶陶!不要说陶陶现在和Vincent在一起,就算没有,也不许你去惹她!”琉璃把烟头重重地揿在烟缸里,再补了句,“绝不可以!”
  琉璃脾气急起来,话就不怎么客气。
  浥尘闷了半晌,沉声问:
  “为什么?”
  “为什么?Eason,你还用问我为什么?难道你不知道?你和陶陶根本就不是一路人,她玩不起你的游戏!就算你现在真的喜欢她,也不过是一时新鲜!又能新鲜几天?”
  看到浥尘抱着肩膀一副不屑争辩的样子,琉璃冷哼一声,“难道不是?你该不会要跟我说你爱她吧?哈,我会笑的。”
  她的语中满是讥讽,浥尘不响,他站起来,走到门前,淡淡丢下三个字:“你笑吧。” 说着,开门就要走。
  “站住!”
  琉璃动了怒,可她心知浥尘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脾气,只得耐下性子,苦口婆心道:
  “Eason,你信我一次,你们两个完全不合适。要是你真的爱陶陶,就更应该为她想一想。我告诉你,陶陶需要的,不是一时半刻的好,她真正想要的,是一个永远!无论她表面上有多理智,在这上面偏偏就是个死钻牛角尖的人。你问问你自己,你给不给得起?你做不做得到?”
  “琉璃,那你凭什么觉得Vincent做得到!”浥尘忍无可忍,反问道。
  “我不敢说Vincent就一定做得到,但他至少比你可靠的多!他也比你有承诺!Vincent提起过,这次去美国,如果手术完成得顺利,他会带陶陶去巴西见他的父母,就是说他会向她求婚!方家是世族,不会拿婚姻当儿戏。陶陶跟了他,总比跟你这个花花公子强!退一万步讲,撇开这些都不谈,你自己也清楚,Vincent能给她的远比你能给的多!你要是敢说你爱她,就别再纠缠她!”
  琉璃的话字字砸在地上,浥尘心潮起伏,猛然间听到求婚两个字,人都呆住了,怔了几秒,他扯开门就冲了出去!
  琉璃在后面紧喊了两声,也是徒劳。
  浥尘一路狂奔,可下了楼梯却刹住脚步。他看到了Vincent。
  Vincent刚进公司大门,迎面走过来,走到浥尘面前,浥尘恰好站在路中央,却也没有让。
  Vincent停住,把目光投向他,等他说话。
  沉默对视片刻,浥尘真的说了话。
  他说,我爱她。
  没头没尾的,声音也不大,却如宣告。
  Vincent仍然看着他,神色未动,只是点了一下头,大概是说,哦,知道了。
  见陆浥尘还是不动,方少爷这才开了金口。
  “你要同我争?”他问,也不在乎回答,他略一颌首,不轻不重地说了句:
  “可以,我喜欢有人争,因为我喜欢赢。”
  他绕过陆浥尘,径直走进去。
  *** *** ***
  凌晨。
  也不知是几点,陶然被一阵震天响的拍门声惊醒。
  邦邦邦邦邦,声音凌乱而急促,听得人心惊,陶然打了个激灵,穿着睡衣赤着脚就跑出去开了门。
  廊灯底下,站了一个人,一只手扶在门框上,满脸汗水,喘息未定,却锲而不舍地举着手,还要再拍。
  “Eason?”陶然惊讶地叫,“你怎么了?”
  “陶陶你不要走!”
  浥尘毫无预警地欺身上前,握住她的肩,不知怎么用了那么大的力,钳得她好痛。
  陶然直皱眉,她拍拍他的手背,安抚道:
  “别急别急,慢慢说。”
  见她皱眉,浥尘意识到自己力气失控,这才稍微放松些,却仍紧紧盯住她的眼,还是说:“陶陶你不要走!”
  “为什么?……公司出了事?”
  陆浥尘平素玩世不恭的很,从不这样激动,陶然心里没有底,直觉告诉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第一反应就是公司,不然他为何留她?
  谁知他摇头,再摇头,再又摇头,却闭着嘴巴不回答。
  像是有千言万语,又像是只有一句,在心头过了千百遍,在嘴边转了千百圈,可真要说出口,竟是如此难。
  到底要不要争回她?
  浥尘整晚都在坐立不安,只为一个是,或是一个否。
  所有的理智都在阻止他,站在“否”的这一边有无数个理由。
  他再怎样不甘都得承认,琉璃是对的,Vincent能给她的远比他能给的要多得多,财富,权势,地位,庇护……一切。也许天真一点讲,可以说世上有很多事是钱买不来的,可只要稍微现实一点,就得承认,世上有更多的事是没钱做不到的。远的不说,只说为陶然母亲寻医治病,几乎就是靠Vincent一力促成。陶然身世坎坷,被迫独立,所有都靠双手挣得,成功是有的,风光也是有的,背后的苦处自然也有,不说罢了,可如果嫁入方家,即可衣食无忧,安享荣华。
  站在“是”的这一边,只有一个理由,却重复了无数遍。
  他爱她。
  爱她。
  爱她。
  爱她。
  ……
  If you really love something, set it free.
  想了很久很久以后,浥尘给了自己一个答案,这不是他想要的答案,却是最好的答案。
  他要放她飞,让她往更好的地方飞,这是爱她最好的方法。
  他竭尽全力作出这个决定,他不能让自己反悔,挣扎再三,浥尘开着车就冲进夜里,踩紧油门,一直往前开,往海的方向开,他以为,这样就可以离她越来越远,远到无法回头,远到让一切都来不及。
  是在哪一个弯道急刹车的,他已完全不记得。
  只记得脑袋里出现了一个声音,那不是一个念头,因为不是他想出来的,那就是一个声音,像是非法入侵一般,也许它也知道自己来路不正,所以很小声的,又有点怯怯的。
  它说的是,陶陶你不要走。
  浥尘所有的决心和理智,以及他不惜飞车远走想去守护的决定,竟在这么一个毫无立场的声音面前迅速坍塌,有如摧枯拉朽,轰隆隆隆,烟尘漫天。
  在尘埃落地之前,在理智卷土重来之前,他纵容了自己,一脚刹车踩下去,紧接着猛打方向盘,风驰电掣般,向她狂奔。
  他摒足一口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话,不让自己有空隙多想,不让理智有时间喘息,直到开到她的楼下,他推开车门就冲进去,连电梯都没有摁,他不能等,也不能让自己停,他像是被什么追着一样,一定要赶在被追上之前,找到她,告诉她,说他有多爱她,说让她留下,近似疯狂的,不顾一切的,他什么都不管,他就要这么做,就要。
  像是跋涉了千山万水那么远,他终于站在了她面前,终于说出了不要走,此刻,却连他自己都觉得无力。
  他知道她对这一次的手术寄予了多少的希望,他也知道母亲对她而言意味着家,像树一样的家,而她是不能没有树的人。他怎么能真的让她放弃,只为了说一句我爱你?
  如果总要有一个人放弃,那么只能是他自己。
  可是,可是,近在咫尺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容颜,是他戒不掉的烟,深入肺腑,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他还记得,她目光清亮,执着地问,你爱她们吗?如果你爱,为什么又离开她们?
  他还记得,她调皮地看着他,说,那要调酒师干什么?
  他还记得,她在秋阳底下仰起脸,孩子气地抱怨一条小皱纹。
  他还记得,她两颊绯红,却偏要做严肃状,说男女授受不亲,礼也,听过没?
  他还记得,她躲在他的怀里脸色苍白,绷得笔直,让人心疼。
  他当然也还记得,她对他说,爱是棵树,遮风挡雨,朝夕相伴。
  ……
  他几乎每天每天都与她在一起,却直到这最后一刻才发现,离开她,远比想象的难。
  这样,这样难。
  “Eason,你怎么了?”
  陶然柔声问,她探询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些迷惑,有些紧张。
  浥尘只觉心被紧紧揪作一团,原来它真的会疼,牵扯全身。
  他说不出话,直直看着她,突然间,奋力一拽,把她拽进怀里,不等她的惊呼出声,就狠狠吻了下去。
  他的唇滚烫,覆在她的唇上,像会把她灼伤。陶然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挣扎,可哪里挣得过他,她拼命扭过头,躲开他的唇,叫道:“Eason……Eason……陆浥尘!……唔……不要这样,我不想这样!唔……”
  浥尘听不进,霸道地追过去,扣住她的颈,让她动不得。
  陶然心一横,一口咬了上去。
  一阵锐痛!
  浥尘终于抬起头,唇上立刻凝出血珠,一抹猩红,但他眼中的凌乱渐渐褪去,人也痛醒了。
  他慢慢松开她,垂下双眸,平复呼吸,好一会才哑声道:
  “对不起……我可能醉了。”
  陶然惊魂未定,看到他真的被咬得不轻,又有些不忍。听他这么说,她半信半疑,一时没敢答话。
  浥尘忽然平静下来,他又说了几句对不起,低声道再见,就真的转了身。
  他今晚的举止实在怪异,钝知钝觉如陶然也觉出了不对劲,她站在门口楞了会,忽然拔腿追过去。
  浥尘刚刚进电梯。
  陶然跑上去按住电梯门,问:
  “Eason,你,是不是有话跟我说?”
  “嗯……一路顺风。”
  他艰难地笑,冲她摆了摆手,“回去吧,外面冷。”
  “哦。”陶然也没别的好说,只好放下手。
  滑门在他面前缓缓合拢,把她的身影隔在他看不见的另一端,电梯微颤了一下,开始加速,下坠。
  浥尘的笑容凝在脸上,僵了一会儿才想起收回,唇一动,扯动了上面的伤口,生生的痛。
  痛得他弯下了腰。
  竟至流泪。
  ……
  他一直以为,爱是个游戏,而他是高手,因为他可以爱得收放自如,爱得进退有据,却原来,那并不是因为爱很简单,随心所欲,那只是因为,他不曾真正爱。
  爱从不简单。

  第四十章
  清晨的天空,碧蓝如洗。
  一架飞机停在停机坪上,机组人员准备就绪,整装待发。
  来送机的人不少,有朋友,同事,还有疗养院的几个相熟的护士,大家送来满满的祝福。
  陶然与人们一一告别,琉璃拉住她,自然又是说个不停,陶然嗯嗯地应着,眼睛却不时地在人群中逡巡。
  她没有看到陆浥尘。
  离登机时间越来越近,他始终没有出现,她想,也许他不会来了,心里有些怅然。
  终于进了闸机,她最后一次回头,看到一张张笑脸和挥动的手臂,她也笑着挥挥手,忍不住又向远处张望,只见稀稀落落的几名陌生旅客。
  她若有所失地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十几分钟后,飞机迎风而起,划向天际。
  宽阔的候机大厅落地窗上,映着一个淡淡的人影,长久伫立。
  身后隐约传来一段乐声,不知是谁的手机,一直响着也没人接,一个忧郁的声音在翻来覆去地唱:
  怎么去拥有一道彩虹
  怎么去拥抱一夏天的风
  天上的星星笑地上的人
  总是不能懂 不知道足够
  如果我爱上你的笑容
  要怎么收藏要怎么拥有
  如果你快乐不是为我
  会不会放手其实才是拥有
  ……
  窗外。
  天蓝得像海,遥不可及,看得久了,心会碎。
  陶然活到二十八岁才相信,真的是有否极泰来这回事的。
  以往遇到一切事,她都习惯把期望放低,再放低,因为这样比较容易有惊喜。可对于这次手术,她始终难以压制自己的期待,即使她明知她在期待的是一个奇迹。所以当医生告诉她手术完全成功的时候,她无法不喜极而泣,就在医院人来人往的走廊里,她抹着眼泪想,即便曾经的所有坏运气都是为了抵偿这个奇迹,都也值得。
  她开心得整天都挂着笑容,心像是要飞起来,她一个一个地给每个人打电话,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亲口告诉他们。
  她也打给了陆浥尘。
  他听上去不很惊讶,问她是不是刚刚打过给琉璃。
  她说是啊。
  他说那疯女人正在全公司奔走呼告。
  她就笑,说早知道琉璃要激动。
  他说这么好的消息,大家都很激动。
  虽然他这样说,可她听得出来,他并没有他说的那样兴奋,不知怎的,他的高兴有些勉强,她很想问为什么,又担心不合适问,可也不想把电话挂掉,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已习惯与他分享,无论是快乐还是悲伤,可这一次,她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
  踌躇片刻,她问:“公司好吧?”
  他说:“还好,但你不在,大家都很想念。”停了一下,忍不住问:“陶陶,你什么时候回来?”
  陶然叹口气,说:“恐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妈妈刚刚做完手术,需要长时间静养,这边的住院费用太高了,虽然Vincent说没关系,但这么住下去我们自己不踏实,唉,已经欠了他那么多,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还得完,暂时打算找一间公寓,临时租上几个月吧。”
  浥尘听她说租房,立刻道:“我祖母在迈阿密有间老宅,她早就跟着我搬到了纽约的寓所,所以那里一直空着,老人家念旧,不舍得租售,如果你需要,打扫一下就能住了,不过就是有点旧。”
  陶然喜出望外,“那太好了!如果能够借给我们,就能解决大问题了。”
  “你放心,我去同奶奶说。”浥尘打了保票。
  一周后,陶然一家顺利搬进了陆家老宅。
  那是一座普通的庭院,不是很大,有些年头了,因为委托给房屋经纪定期打理,所以维护尚佳,住起来很舒适,他们终于有了安心的落脚之处。
  Vincent不大赞成他们搬出去,担心护理条件不够完善,不利休养,但陶然坚持,他也就不再多言,就像陶然一再坚持把账目记清,说要以后慢慢把钱还给他,他也只弯弯嘴角,不接话。
  Vincent公务忙,很少能留在美国陪伴她,但早已安排清莲美国公司派了专人照顾陶家,方方面面,无微不至,常令陶然觉得过意不去。
  Vincent绝不是个热烈的人,但他对她的心意,她全都明白,一点一滴记在心里,可若问起自己对他的感觉,她却朦朦胧胧地说不清,许多许多的感动是毋庸置疑的,还有很多的欣赏甚至崇拜,但这些似乎都与恋人间的亲密感相去甚远。她难以与他亲近,两人不温不火的交往中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所以当Vincent提出要趁休假带她去巴西见他的家人时,陶然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拜见双亲这种事,当然不是喝茶请安那样简单,尤其是在方氏这样的豪门,正式领入家门不就是准儿媳了?陶然不确定她与Vincent是否真的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程度,思量再三,她委婉地问,可不可以推延此行?
  Vincent淡静无波地看住她,也在思索。
  这是个很不同的女人,那些令旁人趋之若鹜打破头都要争取的东西,她却总是拒绝,比如职位、高薪、甚或方家长媳的身份,但她又不是自命清高、淡泊名利,他见识过她在谈判桌上的机智和凌厉,知道当她想争取的时候她会不遗余力。而现在她拒绝,只是因为她不想争取。
  她不想争取他。
  难以察觉的,他的眼神微然暗沉。
  他知道若自己坚持,她不一定不让步,可他不屑那么做。他要的女人,他要她的全部。
  Vincent沉默良久,说,如果你不想去家里,就当是一次旅行吧,巴西离这里很近,值得一游。陶然不好一再拒绝,便说好啊,那我们快去快回,我放心不下妈妈。
  母亲的情况已渐渐稳定,术后恢复很快,有父亲陪在身边,她心情大好,看上去几乎没什么病容。
  听说Vincent要带她去巴西玩,母亲很赞成,陶然一直为她的病忙个不停,她也想女儿出去散散心,Vincent是个近乎完美的追求者,她乐见其成。
  从迈阿密往南,越过一片海洋就是热情的南美土地。
  巴西是拉美最大的国家,神奇而美丽,这里有古老的亚马逊河,浩瀚的热带雨林,天堂般的里约海滩和浪漫奔放的巴西人民,到处都洋溢着独具魅力的拉美风情。
  所有这一切都让陶然这个北半球来客啧啧称叹,而最让她惊叹的是,如果说方氏家族这四个字以前给她的感觉是如雷贯耳的话,那么身处巴西,简直就如被雷劈到。
  在这里,Vincent所受到的尊敬和礼遇令她咋舌不已,两人所到之处无不风光有加,乘坐方家的豪华私人飞机可以去往许多普通游客难以抵达的名胜之地,静谧舒怡,梦幻缤纷,有如仙境。
  这是一趟宛如梦境的旅行,以至于回程那天,她几乎有些恋恋不舍。
  傍晚,他们从一处海岛返回巴西利亚国际机场。
  大大的夕阳挂在天边,霞光绚丽,万物尽染,从飞机上望下去,是一望无际的茂密森林,物种繁多的原生林和整齐划一的速生林镶嵌分布,如同大地的拼图,绵延万里。
  “真美。”陶然把额头贴在舷窗上,由衷赞叹。
  Vincent坐在她的对面,拿起茶几上的咖啡杯呷了一口,轻轻放下,忽对她说:
  “从现在开始,再飞一个小时,你所看到的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棵树木都属于方家。”
  陶然扭头看向他,脑袋提醒自己,嘴巴别张那么大。
  Vincent今天似乎谈兴好,又道:
  “它们仅是一部分,方家拥有的一切比这要多得多,它拥有一个王国。”他停了下来,像是在斟酌,慢慢地,终于继续说道:
  “而我,将继承这个王国,因此我一直在寻找一位王后,她不是后宫的尤物,她要与我驰骋疆场,驾驭这个王国。陶然,我跨了半个地球才能找到你。”
  王国国王这种话,若是从平常什么人嘴里讲出,人家多半当他讲童话或是讲胡话,可它们被Vincent说出来,却凛凛有一种霸气在其中,由不得你不当真。
  陶然完全不知该如何回应。
  Vincent倾身靠近她,望住她的双眼,慢慢说道:
  “陶然,我说这些不是向你炫耀方家的财势,我想你也未必在意所谓财势,我只是希望你知道,我是十分认真的,追求你并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为了短暂的猎奇,你是我想要的妻子。”
  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话,字字重似千钧。
  如果说这些还没能把陶然砸晕的话,那么他接下来的举动便成了落下来的最后一榔头。
  Vincent捉过她的手腕,不知道从哪拿出一只宝蓝色的小盒子,方方正正地,放在她的掌心,打开它,一只白金钻戒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正中镶嵌着一粒简约端庄的粉色钻石,倒不是鸽子蛋也不是麻将牌,但显然经过极佳的切割工艺,才能这般璀璨耀眼,在夕阳下映出万点金光,细细碎碎地落在周围,钻戒底下的黑色丝绒上用金线绣着一行英文字母:
  Be My Queen
  “嫁给我。”他说。
  陶然忽闪忽闪地眨眨眼,一半是由于钻戒太亮,一半是由于大脑停转不知所措。
  呆了半晌,她意识到此时当下她好歹也得说点什么,可搜肠刮肚地想了半天,只说出一个字:
  “我……”
  “不必马上回答我。”Vincent摇了一下手,“你想好了,再告诉我。”
  陶然尚未从震荡中恢复过来,只能顺势点点头,不再作声。
  手中的小盒子,重得像座山。
  夜晚,飞机悄无声息地航行于大西洋上空,陶然毫无意外地失眠了,脑子里像是装了一台复读机,在不断回放Vincent的话。
  他要她成为一个王后,与他驰骋疆场,驾驭王国。
  陶然从不知道,在Vincent眼里,她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竟可以横刀立马,君临天下。
  此行也使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豪门世家,虽然只是管中窥豹,但足以令她震撼。她深深了解,方家不是个普通的家庭,Vincent的妻子也不能是个普通的女人,她必须是个强者,与他一样强。
  你是么?
  陶然无声地问自己。
  她迷惑了。
  忽一刻,她想到了一双深邃的眼睛,漆黑如墨,藏着小小的旋涡,卷走一切掩饰和伪装,映出她清晰真实的心,晶亮的目光,让人想逃。那明眸的主人曾对她说,陶陶,住在你心里的那个小女孩,她从来都没有长大,如果她不快乐,你又怎么能快乐呢?
  他总是追问她的快乐,仿佛那是一件最最重要的事,她却总是不回答。
  这一次,她试着像他说的那样,寻找自己心里的那个小女孩,问问她,你快乐吗?你想要的是什么?
  她屏息凝神,没有听到任何回答。
  也许,她把她藏得太久了?
  她又等了等,一直等到困意袭来,还是没有,她闭上眼睛,心里有些失望。可就在明明灭灭之间,有个声音浮出来,细小却真切。
  ——然然,你忘了吗?你想要的是守着一座湖,种一棵树,日子朝朝暮暮,岁月安详静好。
  哦,她心满意足地应了一声,翻了个身,安心睡去。
  朝阳升起的时候,陶然站在了另一片大陆上,迈阿密的早晨,明媚而清新。神清气爽,心头一阵轻松,她已经有了决定。
  当她把那只珍贵的盒子捧还给他的时候,Vincent挑起浓眉,沉默地盯住她。
  “我会让你失望。”她静静地说。
  “我说过,你不必很快答复我。”
  “我想好了。”
  ……
  “你不试,又怎么知道我会失望。”
  “是,如果很努力,也许我能做得到,但那不是我想要的,真的不是。”
  她的目光如此坚定,令他无话可说。
  他久久的沉默。
  她就一直捧着那个盒子一动不动,直到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它。
  她知道这很冷酷,也很伤人,即使他是Vincent。可她无法说出对不起,因为歉意太多太重。她只能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说:
  “梓亭,谢谢你。”用她最大的真诚。
  Vincent抬起手,指背轻轻抚过她的脸庞,“陶然,我宁可你永远不对我说谢谢。”
  她恍惚在他的眼中看到一丝温柔的不舍,但转瞬而失。
  他放下手,淡淡道:
  “如果你后悔,三天之内,让我知道。”
  说完,便走了。
  这才是Vincent,她熟悉的那个Vincent,没有人能折损他的骄傲,她拒绝他,他给她三天时间反悔,已是最大的让步。
  一生还有那么长,陶然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不会为今天的决定而后悔,但三天之内,似乎不会。

  第四十一章
  虽然清莲的人仍然常来陶家住所嘘寒问暖,但陶然与Vincent分手的事,家人也渐渐知晓。母亲这次的反应比较平静,尽管嫁女心切,但她也想通了,结婚这种事总得女儿自己拿主意。父亲其实早就心里打鼓,觉得方陶两家相差太过悬殊,唯恐齐大非偶,担心女儿嫁过去会受委屈,但因为陶然一直与他不甚亲近,所以从没敢把这些意见对她说,现在分手了,他反而松了口气。
  反应最大的人,无疑是秦琉璃同志。
  隔着太平洋都能够感受到她的怒火,发达的现代通讯设施为她发表恨铁不成钢的训导提供了极大的便利,在话筒已经烫得快要拿不住的时候,陶然终于有空插进一句话去,她说,琉璃,要不我给你打过去吧,话费便宜些。琉璃在盛怒之中不忘估算一下中美两地的国际长途费用差异,然后同意了。
  对于琉璃的大动肝火陶然不是很介意,反正她也不是第一次给她骂了,知道只要让她骂爽了再过了这阵子脾气就没什么了。
  而她自己,自从与Vincent把话说清,反而真的轻松了,不用再整天劳神费力在心里面打结,现在她只需专心考虑一件事,就是如何尽早把钱还上。
  那的确是一笔巨款,幸好,还不算天文数字,好好计划一下也可慢慢还清。
  母亲的身体好得很快,如果顺利的话,他们应该可以提前回国,可以想象,回去之后,像现在这样的闲暇不会太多,陶然要好好享受这个悠长假期的最后几天。
  迈阿密是度假胜地,人们从地球的各个角落赶来,齐聚于此,分享金色沙滩、碧海蓝天和迷人的热带风情。
  常常,陶然走在棕榈树底下,看着快乐的人群和人们脸上满足的笑容,也会不自觉的微笑,唯一遗憾的是,在这里,她不知道与谁来分享。
  闲来无事,她会在陆家老宅里闲逛。
  这显然是陆浥尘儿时生活的地方,到处都有他留下的痕迹,在她住的卧室里,书桌上摆满大大小小的相框,有他从小到大的相片,也有一些与其他人的合影,她猜,那些或许是他的祖父祖母和爸爸妈妈。
  桌上的照片,她每一帧都很仔细看过。
  浥尘从小就是个帅气的男孩子,样子顽皮,爱笑,非常可爱,十几岁的时候开始喜欢耍帅,摆一些酷酷的ose,学白瑞德船长的坏笑,可惜稚嫩的很,透着一股子傻气,到了大学就完全不一样了。陶然拿着他毕业典礼上的照片端详了半天,酸溜溜地想,这小子长得可真祸害,不知道要使多少芳心碎满地。
  她细心地发现,浥尘父母在照片中的样子都很年轻,这也许说明,他们很早就过世了,想到浥尘那么小就失去了双亲,她不禁有些唏嘘,同时又为他能有如今这样阳光般的性格而感到庆幸。
  陆宅前面有一方小小的庭院,草坪疏于打理,有些杂乱,陶然有空的时候,把它们好好地收拾了一番,看上去舒服多了,院子一侧有一座凉棚,爬满藤蔓,凉棚下面是一条石凳,陶然喜欢躺在上面,头顶着绿荫,感受湿漉漉的海风拂面而来,惬意自在。
  一天,她突然发现石凳的秘密。
  起因是她的发卡不小心掉在了石凳后面,她弯腰去拾,无意中发现石凳下面有一块砖很不同,一时好奇,就去碰了碰,发现它是活的,使劲拽出来一看,里面有个洞,藏着一个木头盒子。
  什么宝贝?
  陶然惊讶地把盒子掏了出来,许是年代久远,盖子上面都长了青苔,锁扣已经锈掉了,但还能用,啪嗒一下就打开了。
  她看了看,没什么宝贝,只有一把高仿真的玩具手枪,一架黑鹰战机模型,几张老唱片……不过对于一个少年男孩来说,这些也算是宝贝吧。
  再往下翻,陶然乐了,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个盒子要藏在这么隐秘的地点。
  唱片底下,压着一摞彩色图片,全部都是各式各样的美女照片,大概是从lay Boy之类的杂志上剪下来的,个个丰乳肥臀,搔首弄姿,十分诱惑。这应该是小陆同学的独家秘密收藏了。
  陶然一边翻一边乐,翻到一张折起来的大幅海报,打开一看,更是乐出了声,只见图上衣衫单薄的美女胸前用蓝色笔迹写着大大的一个“36D”!
  她乐不可支,自言自语地说了句:
  “坏小子。”
  “背后不语人非,礼也,听过没?”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着实吓了她一跳。
  陶然一扭头,竟真的看到了陆浥尘!她正在偷看他的东西,说他的坏话,居然这也能被逮个正着。
  她不好意思地笑,问:
  “Eason,你从哪冒出来的?”
  “我正在办公室上班,突然耳根一热,然后头一晕,再睁开眼睛,就已经在这了。”他煞有介事地答。
  “胡说八道。”陶然嗔了他一眼,解释道,“我不是故意偷看的,是不小心发现的,谁知道你这里面……春色无边。”她揶揄地瞅瞅他。
  浥尘脸不红心不跳,反而更加认真地说:
  “你不知道吗,这个是Eason的魔法盒子,施过法术的,第一个发现它的女人必须嫁给Eason。”他蹲了下来,凝视她的眼睛,“……就是我。”
  “那要是个又老又丑的巫婆先发现的怎么办?”她笑着问,只当他在开玩笑。
  “那我不管,反正现在是你。”他却一直都不笑,只盯牢她看。
  她被他看得有些莫名,开始纳闷起来。
  “陶陶,我日夜兼程地赶过来,是要和你说一件很重要的事。”
  他拿起她放在膝盖上的手,拢在他的掌心,握牢,像是怕她受了惊吓就会飞走似的。
  然后,他才放心地说:
  “我爱你,我要娶你。”
  立时,陶然又只剩下忽闪眼睛这个功能了。这是什么季节?男人们接二连三的向女人求婚!
  他的手掌温暖而有力,他的声音认真而坚定:
  “陶陶,我明白,对你来说,爱是一个承诺,关乎一生,关乎永远。许个承诺很简单,守住它很难。我一直在问自己能不能给你永远,我问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才发现,其实永远未必像听上去那么难,它不过就是有生之年的每一天。而我真的希望在余生的每一天都能和你在一起,爱你,保护你,让你快乐,那也将是我的快乐。”他握紧她的手,问:
  “陶陶,你愿意让我爱你吗?”
  佛罗里达的阳光,灿烂而明媚,热烈地拥抱着大地,令她有些眩晕。
  “为什么是我?”她怔怔的问。
  那么多女人都拴不住的一个男人,为什么偏偏要娶她?
  “因为你最笨。”他说。
  哈?她睁大眼睛。
  他蹙了蹙眉,道:“你看,所有女人里,只有你最笨。别人会撒娇,会示弱,会耍赖,会服软,你什么都不会,就会逞强,这么笨的女人,不放在身边我会不放心,所以一定要娶回家。”
  “你才笨!这么笨的女人你还娶……”她忿忿地反驳他,脸上带着笑,眼中却有泪,那泪水不听使唤,自己就涌了出来。
  又哭又笑的,被他弄得这样失态,她有些赧然,想扳回一城,抽回手,拿起盒子里的那张海报挥了挥说:“我可没有36D。”
  “我知道……”他颇有深意地回了一句。
  陶然的脸腾的一下就红了,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又道:
  “而且我很穷,负债累累。”
  “你欠他多少钱?”他正经起来。
  陶然说了个数目。
  “哇,那么多啊,那我要重新考虑一下。”陆浥尘装模作样地蹲在地上撑着下巴做思索状,片刻,他起身坐到她身旁,揽住她的肩,大方道:“算了,婚都求过了,就是你吧。”
  “我又没答应!”
  “不是吧?我都不嫌你穷了,也不嫌你胸……哎呦……”
  那个“小”字还没说出口,陆浥尘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拳。
  陶然抓狂,从没见人求婚都求得这么不正经,可是……为什么这么不正经的求婚她还会动心呢?
  陆浥尘的突然造访让陶然父母有些意外,他们知道他是女儿的同事和朋友,但他这次也不说因何而来,只是主动帮忙处理回国前的各项事情。老两口虽然没问,但从一双年轻人的神情上也能揣测出几分端倪来,小陆明显有话要同二老说,女儿却使足眼色不让他说,可每日吵吵闹闹之中,两人之间又自有一种情意和默契,暗暗流动。
  既然女儿不说,他们也就装聋作哑,顺其自然。
  浥尘来了好几天,陶然一直不松口。她一日不答应嫁给他,他就一日不能安心,他已经有过一次教训,犹豫太久差点失去她,这次他誓要把她追进教堂,绑也要绑了去,不能再让旁人有可乘之机!
  虽然陆浥尘未必懂得“生米煮成熟饭”这种古老而含蓄的东方语言,但他“悟性”那么高,自然是会无师自通的……
  一天晚上,他深更半夜地从客房溜出来,去敲陶然的门。
  “等一下。”陶然不疑有它,去开了门。
  谁知门刚打开一条缝,他就挤进来,趁她愣神的工夫飞快地偷了个香吻。
  “喂喂!这么晚,你来干什么?”
  “来找你聊天。”他光明正大地答。
  “聊天你带枕头干什么?”陶然气愤,这也未免太昭然若揭了吧?
  “这本来就是我的卧室,我当然可以过来住。”他理直气壮地强词夺理。
  “可……现在是我在住啊。”
  “我又没赶你走,一起住好了。”他大喇喇地把枕头放在了床上。
  “陆浥尘!你……”陶然气结,五官皱成了一团。好像自从认识了他,她就越来越不淡定了。
  “陶陶。”他笑,温柔地提醒她:“女人不能生气,生气会出皱纹。”
  这话说了真管用,她立刻把脸放松。
  浥尘呵呵地笑,伸手环住她的腰,把她揽进怀里吻了下去,她嘟囔着挣了一下,很快就乖乖不动了。
  他却忽地抬起头,严肃道:“喂,说好不许咬!”
  她扑哧一声乐出来,笑眼弯弯,娇俏迷人。
  他心中一荡,俯下身去,吻住她的笑容。……
  第二天清早,天还没怎么亮,陶然就被手机铃声吵醒,响了好久她才勉强睁开眼,头晕晕的,浑身酸痛,她迷迷糊糊地接起电话,琉璃宏亮的声音立刻从大洋彼岸传来:
  “陶陶,我刚出差回来,听说Eason一知道你和Vincent分手就不见了,我猜他肯定是去找你了!陶陶你听我说,这小子对你图谋不轨,你千万别理他!……”
  陶然努力用迷蒙的意识领会琉璃连珠炮似的话语,一只手臂从背后搂住她,有人在她耳边喁喁低语:
  “是谁?”
  “琉璃。”
  “别理她。”
  “真巧,她也叫我别理你。”
  琉璃耳朵尖,听到异常,警觉地问:“陶陶,你在跟谁说话。”
  陶然想了想,老实地回答:“是Eason,你要不要和他讲?”
  琉璃看了看表,迅速换算成美国时间,追问道:“现在刚五点你怎么就和他在一起?你们在哪?”
  好半天过去,她才听到一个十分心虚的回答:
  “……床上……”
  这天早晨,整个迈阿密上空都回荡着从黄浦江畔传来的怒吼。

  第四十二章
  几日后,陆浥尘陪陶然一家返回中国。
  当两人回到公司,重新见到琉璃的时候,琉璃仍然余怒未消,她愤愤地看着陶然,铿锵有力地送了她一个字:
  “猪!”
  陶然但笑不语。
  陆浥尘示威似的一把搂过她,冲琉璃挑了挑眉毛,“喂,对我太太好一点。”
  “别胡说。”陶然捅了他一下,小声抗议。
  琉璃可凶,眼睛一瞪,对浥尘道:
  “你美什么?以后要是你敢对这只猪不好,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陆浥尘口无遮拦,整天太太长太太短的,陶然很快就没有清誉可言了。几乎周围所有人都认定她就是未来的陆太太,不断有人来问什么时候办婚礼,整个明澈公司都喜气洋洋的,像是在期待一场盛大的喜事。
  陶然被席卷其中,仿佛连她自己都渐渐感觉到了那场婚礼的存在,尽管,她好像并没有答应过什么呀。
  除了发动群众攻势,浥尘还积极侵占她的私人领地,蚂蚁搬家一般,今天在她家里放牙刷牙膏剃须刀,明天带来睡衣衬衫和领带,还有CD书籍游戏机,最后连他自己也赖在这里不走了,心安理得地住下来,美其名曰便于随时求婚。
  他就是有本事把什么都变得理所当然,让她习惯他在身边,习惯屋子里留着他的气息,习惯房间里散落着他的东西,习惯每天在他的怀里睡去,习惯早晨在他的亲吻中醒来,他让她习惯这一切,让她觉得,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陆浥尘的求婚之路一片坦途,每个人都觉得这场婚礼只是早晚的事了,每个人也都从陶然的脸上看得出甜蜜。
  仿佛连空气都是甜的,所以坏消息的到来显得尤其突然。
  陶然是从电视上得知林醉出事了的。
  当时她正在打扫房间,电视开着但没怎么看,里面正在播一档新闻节目,主持人声音凝重,在播一起恶性案件,她也没抬头,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似乎听到了“疯狂粉丝”“持枪行凶”“明星遇害”什么的。
  她一边擦杯子一边想,粉丝走火入魔可真可怕,老里根不就是差点死在疯狂影迷手上嘛……正想着,忽听电视里传出何叶田田的名字,陶然心脏一顿,迅速抬头,视线落在电视画面上,手中的杯子啪地就掉在了地上,摔成粉碎。
  “怎么了陶陶?”浥尘从书房冲出来,见到陶然定定地站着,眼睛盯着电视机,脸色发白。
  他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到电视画面上的两个人,是林醉与何叶田田,一行标题触目惊心:
  遭遇粉丝袭击 名模香消玉殒 未婚夫重伤
  一见之下,浥尘脸色也变了,想看个仔细,这条新闻却播完了。
  陶然慌乱地扭头看向他,六神无主。虽然林醉这个名字已经从她的生活中淡去,但与这个名字连在一起的是她生命中的整整七年,她不可能当他完全消失。现在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没有办法无动于衷。
  浥尘走过去,拉她先坐下,镇定地说:“别急,我们先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问琉璃!”听他一说,陶然立刻想到琉璃,她人脉广,什么消息都打听的到。
  两人立刻把电话打给琉璃,琉璃显然也是才听到这个消息,跟着着了急,她立刻四处找人了解情况。
  一刻钟后,回复陆续传来,把整个事件拼出个大概。
  凶案发生在昨天早上,一名狂热粉丝埋伏在何叶田田的寓所前,见到田田和林醉出来就持枪上前,有路人听见他狂喊“田田我不许你嫁给别人”,之后便对林醉开了枪,但在枪响的一瞬间田田扑了上去,子弹穿透她的心脏,击中林醉的左胸,田田当场死亡,林醉受伤,被路人送往医院。凶手在逃。
  琉璃又托人问到了林醉所住的医院,听医院的人说他目前已经脱离危险。
  得知事情经过,陶然心中凄然,垂首无言。
  浥尘拉起她的手,紧紧握了握,低声说,陶陶,我送你去医院。
  他知道她想去见见那个人,不然她无法心安,他也知道他们之间有着令人望尘莫及的七年,但除了面对,他别无它选。
  车至医院楼下,浥尘打开车门,示意她上去。
  “你不去吗?”她问。
  “我想他不一定愿意见到我,你自己去吧。”他抚了一下她的头,轻轻说,“我等你回来。”
  陶然点点头,下了车。
  很容易就找到了林醉的病房,她到了门口却踌躇起来,在走廊里踱了很久,不敢进去。
  门一开,两名警务人员走出来,紧跟着是一名医生,陶然连忙上前问:
  “医生,他怎么样了?”
  “你是病人家属?”医生打量了她一眼。
  “嗯……是……朋友。”她说。
  “子弹已经取出,没有伤及心脏,但需要好好休养,你可以进去探望,时间不要太长。”医生说完,匆匆走了。
  陶然想了想,终于轻轻推开那扇门。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救护仪器运转时发出微微的嗡嗡声,她蹑手蹑脚地向病床走去,终于看清了他。
  几个月不见,林醉清瘦了许多,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紧紧地闭着眼睛。
  她悄悄地在他旁边站定,心里难过,她总是这样,见不得他受苦。
  仿佛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林醉睁开了眼,看见是她,他努力地扯了一下嘴角,像要微笑,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然然,我知道你会来。”
  陶然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
  “你好吗?”他问。
  她又点了一下头。
  林醉费力地抬起手,想要接近她,陶然略一犹豫,但还是把手递给了他,他似乎很满足,攒了攒力气,断断续续地说:
  “然然,我知道你没有原谅我。昨天上手术台的时候,我以为我会死,脑子里始终有一个念头,我还没有见你最后一面……我不甘心。醒来之后,他们跟我说死不了,我想,真好,我还有那么多话要跟你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你太善良,总记着别人的好,你连恨都没办法恨得恶毒。……然然,我拥有过这么好的一个你,为什么愚蠢到要放弃?为什么……”他喃喃地问着。
  陶然只觉喉咙哽得难受,她咽了咽,说:
  “不要说了,你累了,好好休息。”
  林醉不听,继续说下去:
  “然然,我一直在等你来,这两天我想了很多,我在想我是个多么失败的人,我生命中的两个女人,一个我最爱的,一个最爱我的,我全都辜负了。……田田走了,她没办法再听我说,然然,该对你说的话我一定要说。”
  “我逼着自己想,曾经这七年,我是在哪里丢了你?为什么那么爱你,还会丢了你?然然,也许你觉得,一个背叛你的人还在这里说爱你太过滑稽,但这却是真的,从你把手交给我的那个晚上起,对你的爱就从没停止过,只有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令我害怕,害怕一旦失去你就会失去自己,所以我千方百计地想要抓牢你,一遍遍想要确认你对我的爱。”
  “然然,有时候,你让我觉得像是停在枝头的一只鸟,明明一直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却感觉随时会离开,毫无留恋地离开。我惶惶不安,我不知该怎么做才能拴住你的翅膀,这让我绝望,我只能告诉自己不要依赖你的爱,不要太在意离开。然然,我以为我做得到……可我错了。”
  “……后来我遇见了田田,我把自己搞得一团糟,我爱的人,却把她越推越远,我不爱的人,却与她越走越近,结果伤了你也害了她,我越走越错,错到今天。老天惩罚我,让我失去你们……这是报应。”
  长长的一番话,林醉说得很慢,直说到力气用尽,疲惫地连她的手都握不住。
  陶然听得阵阵心痛,忽一低头,有泪如倾。
  她一直以为,她才是那个爱得惶恐,爱得不安,爱得唯恐没有明天的人,却不知,在两个人的感情里,每个人都需要安全感,在渴望安全感的同时也必须给对方安全感,某些时候,也要自己给自己安全感。
  世上没有万全的爱情,让爱永远,需要一点点信心,一点点勇敢,一点点运气和很多很多努力,彼此的努力。
  回家的路上,陶然很安静,浥尘知道她心里有事,也不多言。
  夜晚的时候,她偎在他的怀里,突然问了句:
  “浥尘,爱我很累吧?”
  他一愣:“怎么想起问这个?”
  “是不是?”
  “傻女人,爱没有累不累,只有值得不值得。”
  “那值得吗?”
  “为你,一切都值得。”
  陶然很纳闷,从什么时候起,她越来越爱哭了,稀里哗啦的,打湿了他的胸膛。……
  林醉伤势渐渐好起来,陶然偶尔还会去探望,像普通的老朋友那样。她能把他当朋友,便是真的不再爱了。
  出院之后,林醉做了个惊人的决定,宣布将他所持有的悠游公司全部股份赠与陶然。
  陶然很惊讶,不肯接受,但他表明心意已决,他要带着田田留给他的儿子,离开这个发生了太多事情的地方,公司是他数年的心血,交给别人他会不放心。陶然只好应下,但只说是代管,任何时候他都可以来收回。
  冬去春来,栀子花开。
  在一个暖洋洋的春日,陶然做了新娘,陆浥尘抱得美人归,如愿以偿。从此以后,她不再是谁的陶陶、然然或是陶然,她是他的陆太太,真正私人所有,非礼勿动。
  之前还有个小插曲,把陶然带给祖母看的时候,浥尘小小有些紧张,生怕老太君又说不满意,让陶然难堪,他暗暗决心,如果奶奶反对,他就说,无论如何,这就是他要娶的人,非她不可!
  没想到一见他们俩,奶奶就笑成了一朵花,怎么看怎么说好。
  浥尘白运了半天气,很有些纳闷地问奶奶,为什么以前那么多都不喜欢,偏偏这个一看就说好?
  祖母神秘地摇摇头,说,孙儿啊,以前的那些可不是我不喜欢,是你自己不喜欢。你看我一说不好你就换,连眉都不皱一下,太容易放弃是因为你不够珍惜,不珍惜的又怎么能算喜欢呢?这位陶小姐可不一样,你打从进了家门就没有松过她的手,我看我要是说不好,你会立刻拉着她逃家。
  浥尘瞠目,转头问陶然: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姜还是老的辣。”她只好很小声地告诉他。
  “对对。”
  婚礼安排在市区的一座老教堂,明澈公司创意团队全体上阵,只为了布置一个美美的婚礼殿堂,用大朵大朵的百合和白玉兰,配以轻纱,浪漫而优雅,美好而梦幻,像一个童话。
  站在二楼的梳妆间等候新郎礼车的时候,陶然心急地站在窗口向外眺望。
  忽的,远处街角的梧桐树下,一道银灰色的光芒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心中一动,定睛看去,隐在树影里的车真的是她熟悉的那辆宾利。
  那车一动不动地停在那里,车窗紧闭,但她仍然感觉到里面的那道目光,她知道谁在里面,也知道他在看着她。
  她没有挥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了会,转身从窗口离开。
  转身,已是告别。
  她找到了可以托付一生的人,从此和他一起走,不回头。
  婚礼的盛大与热烈我已不必描述,你知道的,浥尘祖母肯定是从头到尾都合不拢嘴,陶然母亲也开心得年轻了很多年,父亲则为挽着女儿上红毯而激动得手发颤,舅舅一家也来了,玲玲和大伟自愿成立“挡酒敢死队”,哦,还有啊,站在圣坛前说“我愿意”的时候,陶然又哭了……嗯,琉璃也哭了。
  当然,无论婚礼多梦幻,婚后的生活都一样平凡,柴米油盐,生火做饭,养家赚钱,偶尔争吵,也有磕磕绊绊。
  但我仍要说,从此以后,王子与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这并不矛盾,真的。

  尾声
  许多许多年后。
  高山,湖边,日落旅馆。
  傍晚,夕阳洒落在湖面上,波光粼粼,一座中式木质小楼矗立在湖边,古意简朴,似乎颇有些年头了,楼顶的招牌已经很旧,隐约可以辨认出Hotel Sunset几个大字。
  过往的旅人们或在湖边徜徉,或在小楼周围歇脚聊天。
  三楼的阳台上,一个年轻女人探出头来喊:
  “David,去叫太婆回来吃饭!”
  “Yes, Madam!”院子里有个帅气的小男孩,正与人玩耍,闻声应了一下,飞快地向远方的树林跑去。
  林边,一位满头银发的老人安坐在轮椅上,她的面前是一座新墓,方方正正,四周盛开着雏菊。
  她久久地注视着墓碑,光洁的大理石碑身上刻着名字、生卒与立碑日期,有些不同的是,墓碑下方还刻着几行小字,像是一句话,又像是一首小诗。
  Dearest,
  My love is not as long as eternity,
  but it’s as long as my life.
  (亲爱的,我的爱无法像永远那么长,但它同我的生命一样长。)
  落日渐沉,她仍看得出神。
  小男孩远远跑过来,一连串地喊“太婆,太婆……”,清脆稚嫩的童声打断了她的冥思。
  老人抬头看过去,微笑着说:“慢慢走,不要急。”
  “太婆,该回家啦,吃晚饭啦!”小男孩跑到她身边,欢快地说着。
  “好,等一下,等太婆写完。”
  小男孩注意到老人的膝上摆着一个本子,涂写着什么,他好奇地凑过去看,“太婆,你在写什么?为什么看不懂?”
  “这是中文,等你再长大些,就可以学了。”
  “哦,太婆写来做什么?”
  小男孩好奇地问个不停,老人耐心地答:
  “是很重要的话,写来刻在碑上,就可以一直留下去。”
  “我知道我知道,像太公一样。”小男孩指了指前面的墓碑。
  “对,像太公一样。”老人慈爱地拍拍他的头。
  “太婆,你很想念太公吧?”男孩仰着小脸,看着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又黑又亮,长大了也会迷倒不少女孩子吧。
  老人笑了,说:“是啊,太婆想念太公,你呢?”
  “嗯,我也想。”男孩认真地点点头,“太公最喜欢和我玩了。”
  老人微微地笑,没再说话,凝神思索,慢慢地落笔。
  男孩子顽皮,待不住,不一会就说:
  “太婆,我先走啦,你写完就来哦。”
  “好,去吧,不要跑。”
  “哎!”小男孩答应得爽快,回头还是跑得一溜烟的。
  老人笑着摇摇头,继续专注地在本子上写着什么,写完又看了看,终于满意,这才把笔搁下。
  她把身上的披肩围紧,并不急着回去,或许是有些累,又或许是想再多陪他一会。
  清风在林中穿梭,晚霞从湖面经过,这样一个黄昏,万物安宁而幽静。
  老人闭着眼,像是睡着了。
  混沌中,一个人影渐渐清晰,高大,英俊,金色的阳光在他的身上跳跃,映出满眼的青春光华。
  她问他,为什么是我?
  他回答,因为所有女人里,只有你最笨。
  老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孩子般的笑容。
  神秘而甜美。
  她的手渐渐落下去,夕阳把最后一抹余晖投在她身上,映着本子上的字。
  “浥尘,我一生渴望被人收藏,妥善安放,细心保存,免我惊,免我苦,免我四下流离,免我无枝可依。
  今生有你,吾愿已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