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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蹲在门角,使劲地擦小弟的鞋子,不出声。 大妈过来了,一看见我这样子,就笑出来。 “怎么?又与你妈吵了?你这孩子,也真是。” 我看她一眼,低头擦另外一只鞋。小弟上学,总不能叫人看低他,不但衬衫要白,鞋子也要与别人一样亮。 “怎幺不出声呢?你这孩子。”大妈也蹲下来。 妈刚自厨房里回来,见到大妈,先是一呆,然后招呼道:“大妈,你来啦?请坐,别客气,我刚掏了米。” “这孩子怎么了?”她问妈,“又气鼓鼓的不出声。” 妈嚷起来,“你问她?也是多余,根本不要去理她!” 我连忙站起来,站到床边去,将凳子空出来。 妈高声道:“想读书,也不当初投个好胎,既然生到我们这种人家来,就注定做到死的,什么福气读书?” “算了算了。”大妈劝解她,“还是老问题呀!” “气死人,家里什么都等钱,她却有工不做,偏偏玩这个花样,读她的鬼书!”妈用手指着我,使劲地骂。 “她读的是夜校,你怎么能连夜校也不让她读?” 听到大妈这样说,我哭了起来,连忙掩住脸。 “还哭呢!你爹已经给你哭死了!”妈向我喝道。 说到一半,她自己也哭起来,大妈有点手足无措。 “快别这样,我给你们带好消息来了!” “什么好消息?”妈用衣角揩眼泪,“总之是没钱,有也不需要这样,一个儿子是必须读书的,我一双手挣得了多少?她大了总想她帮帮,却又心野,三日两头不赚。” “读书也不是坏事。”大妈只好那样说。 “她气不过,你看她那样子,像恨死了我。”妈叫道。 我看看窗外,忍耐看,窗户外一条路,把我们这层房子托得更高了,从底下爬石级上来,总得十五分钟。 “我看阿绢倒是好孩子,别冤枉了她。” “哼!”妈当然不赞成。 “我倒替她找了份工作,不知道她肯不肯。” “你跟她说去!”妈又到厨房去了。 大妈看她走了,趋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来!别难过,听我讲,回过头来。”她劝我。 “大妈。”我叫了她一声。 “坐下。” 我们坐在床沿。 “别生闷气了,你妈也很疼你的,只不过脾气急躁点。” “我知道。”我低声说:“而且爹死了。” “可不是?你也要体谅她,别气她的。”她说。 “我知道了。” “今天怎么不去上工?”大妈细细问我:“嗯?” “明天要考试,我请了一天假,刚拿起书,妈就一把抢掉,扔到街下去了,把我骂了个臭头。”我说。 大妈笑了。“不是我大妈多嘴,你们母女俩都是一样。” 我默默无言。 “妳也是,到夜校去,认得几个字也算了,何必当真?” “要不不读,要读就须读好它。”我的想法不同。 “我佩服你的志气,阿绢,所以我替你出主意来了。” “什么主意?” “替妳找了一份半天的工作。”她高兴的说。 “半天?赚多少钱?”我问:“是哪间厂?” “不是厂,是住宅工作,我原来的那份。” 我怀疑,“住宅工作是更不行了,哪有时间温习?” “跟你说是半天的,整个下午随便你做什么。” “真的那么好?” “大妈骗你作什么?”她笑了,“一个月也有二百二十。” “没错吧?那么多?才半天呢,做些什么事情?” “有钱人多着,”大妈说:“现在人又难请,所以人工才越抬越高了,这是优差,工作也简单。” “做些什么?”我说。 “你每天等主人家出了门,就去打扫地方,收拾东西,将要洗的洗一洗,要熨的熨,就这么多了。” “那太容易了,不用煮饭?”我奇问。 “不用,那是个单身汉,多数在外边吃的。” “大妈,你怎么晓得那么清楚?”我问她。 “咦,不是跟你说了?这份工作本来是我做的呀!” “那么让了给我,你怎么办?”我看看她。 “我找了另外一份,替人家看孩子,工夫虽然吃重点,但是薪水高了差不多一倍呢!” 她笑得眼眯眯的。 “谢谢你,大妈,那可好了。”我高兴起来。 “我就是想过了,这份工作最适合你。”她说。 “我几时可以上工呢?”我问:“下个月?” “明后天都可以的,妳要好好的做,知道不?” “知道了。” “其实你妈如果不用照顾你弟弟,也可以做工。” 妈是比较疼小弟的。大妈说得对,没有小弟她就舒服得多。 大妈又再三叮嘱我,“你手脚要干净,勤勤快快的做。” 我点点头。 “去告诉你妈吧,让她也高兴一下。”大妈说。 “她会让我去吗?我在厂里能赚三百多。” “会的,你究竟是她女儿。去说去,”她笑。 “不用说了,”妈进来,“我全听见了,妳就去吧。” “是的。”我低声说。 “这可不如了你的愿了?快谢王大妈!”妈喝我。 “谢谢大妈。”我连忙说。 “客气什么呢?” 妈又哽咽了,“多亏你照顾我们,我心里是知道的。” “说这些话来作什么?”大妈客气着,“都一样。” “阿绢,你得好好的做,给你一个机会!” “是的。”我又低下了头。 “阿绢,我带你上工去。”大妈拉起我的手。 “现在就去?”我惊问:“我……我换件衣裳。” “不用了,就这样也可以,穿双鞋子好了。” “见主人,”妈说:“总得体面一点,要换的。” “现在主人根本不在冢。”大妈笑了,“没关系。” 妈怔怔的,“不在?那你们怎么进屋里去?” “我有钥匙。”大妈说:“自己开门进去就好了。” 妈吃惊地问:“主人家这么相信你?真好!” “我做了一年半,他连针都不掉一根,当然相信我!” “你听见了,阿绢,别坏了王大妈的名头。” “知道。”我又答。 “走吧。”大妈叫我。 “妈,我去了。” “马上回来。”妈白我一眼,“别待在外头。” “是,知道了。” “陆嫂,”大妈开口,“不是我讲你,阿绢已经够柔顺啦,这样的女儿不可多得,别对她太严了,反而不好。” 妈也只好不出声。 我看她一眼,她脸色黄黄的,精神显然不好,于是连忙噤声,跟着大妈走出房间,拉好布门帘。 一路走向大门,都是一间间的格子房。 大妈问我,“这里一共有多少户人家?” “六户。”我答。 “太繁杂了。” “不过同屋的人都很好。”我补充道:“不算什么。” 大妈看着我笑笑,“你真是好孩子,阿绢。” 我笑了一笑,“我们三个人住一间房,还有窗呢!前面那一间,住了六个,连透气的地方也没有。”我说。 “你爹要是还在,你们也可以舒服点。”大妈看我。 我不出声,替她开了门。“大妈,那家人住在哪里?” “在住宅区,我带你去,你把路记清楚了。” “我会的。”我答。 她带我上巴士,我沿路注意着,巴士驶了近二十分钟,只见两旁的树木多起来了,空气清新了不知道多少。 “真是好地方,大妈。”我回头称赞道。 “还没有到呢。”她笑着。“在终站下车,很容易。” 车子又驶了一程,停了下来。看清形是到了。 “到了?”我问:“大妈,是不是?”我笑着。 “下车吧。”她答:“从总站走过去几百步便到了。” 她带我走到一层房子门口,有门房替她开门。 “大妈,你真威风。”我笑道:“管门的都不问你。” “傻子,我做了多久了,难道他不认识我?” 我才想起来,“哎呀,我竟弄胡涂了。”我笑。 “来吧。”她向我招招手,“别尽是看东看西的。” “大妈,你看这些花,真漂亮,不知道是怎么种的。” “是张伯种的,张伯看门口,也种花。”大妈笞。 我钦佩的对张伯看看,那老头顶和蔼的样子。 大妈提高声音道:“这孩子叫阿绢,明后天便来替我。” “好好,”张伯点点头,“这么多工夫,她做得了?” “做得,”大妈答:“她什么都做得,做惯了的。” 我低下了头。是的,我们是什么都做惯了的。 大妈说得对,她心直口快,我们穷,什么都得做。 煮饭、打扫、洗衣服、擦皮鞋,什么都行。 人穷就得做,一双手比机器还粗,不做就没吃的。 “张伯,你得替我照顾这孩子。”大妈笑着道。 “得了。”张伯笑笑,我看他总有七十上下了。 “阿绢很有志气,晚上还在念书呢!”大妈说。 “大妈!”我有点不好意思,她什么都讲出来了。 “好了,不讲了,你跟我进屋子里看看吧。” 大妈自里袋取出钥匙,缓缓的开了几重锁。 “大妈,张伯住哪儿?他不住里面吗?”我问。 “当然不住里面,他住车房后面的小屋子。” “地方这么大?”我睁大眼睛,有点不相信。 “阿绢,”大妈微微笑,“跟你说有钱人多着呢。” 我笑了。 她推开门,“来,进来吧,当心楼梯,慢慢走。” 我一进门,就呆住了,那个客厅大得吓人! “大妈,这么大的地方……才一个人住?”我问。 “是呀!” “大妈,太浪费了!”我摇着头,“你说是不?” “有钱人嘛!”大妈说:“有什么关系?” 一进门,便有三级楼梯,这客厅很奇怪,凹下去的那块地方放着沙发,铺地毡,近大窗门处,又凸了起来,摆着吃饭的桌子,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才好了。 “你别担心,阿绢,地方虽大,可是有吸尘器。” “吸尘器?” 我看得入神,给大妈一说,回头问她。 “是呀,我会教你用的。”大妈拉开一个壁橱。 “这就是吸尘器吗?”我问:“有它便不用扫地?” “当然啰,把灰尘统统一吸,还扫什么?” 我笑,“真好,有钱真什么都想得到。”我说。 “我现在做一遍给你看,妳要留心了。”她道。 “知道,大妈。” 我看着大妈把插头插好,一开开关,她拿着吸尘器的部位一上一下地摆动着,不到二十分钟便做好了一个客厅。 “快吧?”她笑了,“会不会?很简单的事。” 我点点头,“会的,房间也一样做,是不是?” “是的,然后把屋子里的烟灰缸倒干净,洗好。” 我接下去说:“放在原来的地方,原封不动。” “是的,你真聪明。还要把杂志书报理妥。”大妈教我。 我点看头,非常高兴,大妈说得不错,这确是份优差。 “总之一切收拾好,你的工作也就完毕了。” 我看着沙发,式样与质地都好得令人难以置信。 “大妈,这沙发真好看。”我赞不绝口,“颜色多美。” “书房里那套还要好呢!”大妈说:“不信妳去看。” “书房在什么地方?是这一间吗?”我问。 “不,那间是睡房,你进去,把窗门开了透透气。” 我推门进去,见到一张铜柱床,倒是很普通的样子。 我把长窗门推开了,拉开窗帘,见到了刚才的花圃。 外头传来一阵花香。这主人也太奇怪,这么好的环境,他却把窗门关得紧紧的,拉密了窗帘。 我转头,发觉被褥很乱,随手替它整了起来。 大妈也在外头干活,她大声问我:“喜欢这里吗?” “喜欢。”我高声答。 “最好便是没有主人在一旁噜噜嗦啜的。” “他在哪儿呢?” “上班去了。现在才两点多,他要五点半才回来。” “这么好的屋子,也不留在家里。”我笑着说。 “有时候他根本不回家睡!”大妈说道。 “你怎么知道了?”我问:“你又不留在这里。” “第二天我来,一切都整齐,这不证明了?” 我拿起一个枕头,闻到一阵幽香。奇怪。 不过人家说现在的男人也用香水,杂志上头说的。 但是香也不该香成这个样子,我想。我放好了枕头。 床的旁边有一只式样古怪的茶几,上头的一束玫瑰已经雕谢了,我拿起它们,看了看,决定丢掉。 睡房隔壁有洗手间,地板上有换下来的衣裳。 另外一道门,我推开它,发觉是一间书房。 报纸杂志都堆了一地,还有几只空酒杯、酒瓶。 电视机、唱机都放在一个角落,书架又高又大。 这个人真有办法,把屋子在一夜之间弄得如此凌乱。 我尽量拣起有用的对象,一样样的放好。 我又不清楚什么应该放在哪里,很是为难。 大大的书桌上有一张照片,我看了看,是个女人。 那女人很美;笑得像个电影明星似的。 大妈进来,“怎么样?今天你不用帮我,光看着就行了。” “大妈,你来看看这张照片!”我笑道。 “你这孩子,有什么好看的呢?快到外面去坐着吧。” 我走到厨房去,一切设备都很好,但是都脏。 总共才一个人,住偌大的地方,就弄得那么脏。 我们那里,好几个人挤在─间小房间里,反而弄得干干净净,人是分好几等,不是从人格品德来分,而是从贫富来分的。穷人不见得就比有钱人笨,但是…… 这样豪华的房子我真的才第一次看见,觉得很新鲜。 我虽没见识过,但也晓得这房子并不俗气。 这里没有大红大绿,一切都是黑色与米色的。 住在这里的主人,该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在想。 一定是个老头子,或是中年人,所以这么豪华。 也许我做好了事情,还可以留下来做功课。 大妈说主人要等五点半才回来,我可以有好几个钟头。 这太好了,我越想越兴奋,又奔回书房去。 “大妈!” “吓了我一跳。”大妈拍着胸口:“怎么了?” “你把书房整理好了?”我问:“让我看看。” “阿绢,你明天来吧,我也可以多休息一天。” “好的,大妈。”我满意的说:“谢谢你。” “谢什么呢?做得好,我也有面子。”她说。 “是的。”我说。 “有时候也可以马虎点,这个人什么都不懂的。” “什么都不懂?”我问:“大妈,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大妈笑看说:“他──” 电话铃响了。 大妈过去接听,“喂?啊,端木先生还没下班。” 她放下了电话,又向我走过来,“找主人的。” “他姓端木?”我问:“很少人姓这个姓呢。” “是。我工作也做得差不多了,妳先回去吧。” “我先回去?” “是,免得你妈挂念你,你明天中午时分来吧。” “就这样吗?”我问:“我知道了,明天我来。” “钥匙给你,接住,放好了。”她交给我。 “是的。” “阿绢,”她想了想,“不是我噜嗦,我想再交代几句。” “请说,大妈。” “阿绢,这里也许有点名贵的东西,你可别眼红。” 我知道大妈指的是什么,她怕我偷东西。 “大妈,你放心。”我说:“我不会的,你相信我好了。” “是的,你确是好孩子。”她笑了一笑,“你别见怪。” “怎么会呢?”我低声的答。 “妳先回去吧。”她又道。 我开了门,外边的那个张伯对我笑了笑。 我照样的搭上了车子,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妈问我:“去了这么久?讲成了没有?” “大妈要我看她工作,明天我就上工。” “好好的做。现在总算有份固定工作了。” 我不出声。隔了一阵我问:“妈,你还生气吗?” “生什么气?”她说:“反正做事了,书不念也算了。” “为什么老是针对我读书呢?”我小声的问。 “我看见书本就讨厌!有什么用?” “虽然是做工,可是读书与做工无关。”我说。 “这可不成了傻子?读书是为了出人头地,你看我们这个家,再读也是白读,小弟是男孩,没办法,你又是为了什么?始终是做工,将来嫁了人,更派不到用场。” “是的。”我说:“可是我觉得有知识总比较好。” “好什么?”妈问:“什么样的人家出什么孩子,状元决不是我们家里的人,白白的浪费了钱,不如缝几件衣服穿吧,看看你身上,裤子衣衫都嫌短啦!真是。” 我低头看看,妈说得不错,是真的,都嫌短了。 “小弟还没放学?”我问:“应该到家了。” “这个也是,不知道溜到什么地方去了。” 弟弟掀开布帘进房间来。“我在学校里做完功课才回来。” 妈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他,才没话讲了。 不一会儿开了饭,三个人边吃边说,妈又开口。 她问:“那家人,有几个?事情忙不忙?” “才一个主人,家里常没人在的,没有什么。” 小弟看我一眼,又埋头吃饭。 “啊?那么奇怪?”妈向小弟道:“你姊姊找到工作了。” 小弟笑一笑。 “那间屋子极漂亮,真想不到会有那么好的地方。” “真猜不到他们的钱是怎么赚回来的。”妈笑了。 我试探的问:“那样有钱的人,不知道有没有烦恼?” 小弟呆了一会儿。“我想有的,人都有烦恼。” “你有什么烦恼?”我笑问:“说得像大人一样。” “他们又有什么烦恼呢?”妈问:“那些有钱人?” “我也不知道,”我摇摇头,“我觉得他们像神仙一样。” 弟弟笑了起来,放下了碗筷,站起来刚想跑。 我叫住他,“喂!你做完了功课,该你洗碗。” “让让小弟吧。”妈说:“妳去洗,男孩子做不好。” 我也不出声,每天都是我做这些,妈老帮小弟。 她的偏心有时候实在太明显,使我心中不悦。 “让我帮姐姐吧。”小弟倒良心发现了。 “不用,你温习功课好了。”妈收拾着桌上的东西。 我向他笑一笑,表示羡慕他,走进了厨房。 厨房里都是洗碗的人,七、八家用一个厨房,当然是挤的。 第二天,过了九点,我就出门了,到那边还很早。 我怕见主人,所以故意等他上了班才去。 张伯替我开门,向我说早,他很和善的样子。 我小心的用钥匙开了门,那地方比昨日更见乱。 不过做一些收拾的功夫并不是太难,不算一回事。 我照着大妈的指导,一件件都做妥了。 后来我发觉厨房地上的碎磁砖很脏了。大妈虽然没吩咐做,但是似乎也应该洗一洗,她究竟年纪大,做这些吃力。 拉开冰箱,里面的水瓶都是空的,得一一装满。 我不会用那种新式炉子,弄了半天,才烧开了水。 厨房的设备这样好,却没有主妇,太可惜了。 我做得很快,做完了锁上门马上走,张伯替我开门。 做做便做惯了,更见妥当,完全是机械式的。 不需要动脑筋的工作,做起来都是容易的。 我想将来小弟毕了业,可能会看不起我。 他慢慢结识的女朋友,当然也是有知识的。 有一个干粗活的姊姊,未免是不妙,他会怎样? 我不敢想象,我怕他会觉得我多余,又没知识。 很快过了一个月,我已经做得很快很熟了。 每隔一个星期,我做一次大扫除,平常的小功夫一点也不漏,我有信心,觉得自己比大妈做得好。 也许主人看不出来,不过我自己倒是很满意。 我把薪水交给妈,妈很开心,替我买了两套新衣服。 我始终没见过那个姓端木的主人,薪水是张伯给我的。 钱放在一个信封中,由张伯交给我,很安全。 有一日,我开门进去,客厅是一团糟,好几十只杯子堆在地上,茶几边,饮料、酒瓶也到处是,还有烟灰缸,台灯也都打破了,看样子好似有几十个人来过。 他请过客了?真是叫人为难,怎么收拾呢? 后来张伯对我说,叫我不用收拾得太干净,反正已经叫人来打蜡,可是我又得在旁边看守着,更忙。 第二天,张伯给了二十块钱,说是打赏的。 我问他为什么。 张伯说:“少爷说你做得很好,他一向是这样的。” 我只好收下。 “他还问是不是换了人,”张伯笑道:“做得比以前更好了。” 我吃惊,“难道他以前是不知道的?怎么会?” “当然与他说过,不过,他也忘了。”张伯答。 我笑笑。 “我与他说新来的是一位小姑娘。”张伯笑嘻嘻的。 我摇摇头,心里倒是怪这位少爷够胡涂。 这工作很舒服,我发觉那里静,连书本也带了去。 妈最近好象也不对我那么噜嗦了,这是值得高兴的。 我每天在主人家里温习两个钟头,才回家去。 妈不见我在家中念念有辞,也开心得多。 我与她似乎有点和解了,这都得多谢大妈。 我很会享福,坐在客厅软绵绵的沙发上,又为自己倒杯水,这样温习,当然比在家中自在好几百倍。 因为主人不在,做什么都自由,所以我绝不偷懒,否则也太不好意思了,假如做工都有这么轻松就好了。 夜校里功课不紧,我想我也应当有初中程度了。 有些科目不太明白,也只好随它去,又没地方问。 夜校老师都是兼职的,匆匆忙忙,我又没有发问的胆子。 我想总得想个法子多谢大妈才好,送她什么呢? 妈说已经送了两块衣料了,叫我不必操心。 屋子里,我最感兴趣的是那帧女人照片。 每天我揩灰尘的时候,总要仔仔细细的看看它。 这女人是谁呢?当然不可能是这里的女主人。 大概是主人的女朋友,长得十分美丽。我说过她像女明星,一双眼灵活得出奇,像在凝视人。 每天一样的工作,使我习惯得像做功课一样。 每逢客厅大乱的时候,张伯说他是开舞会,他真是一个怪人,这么忙的工作,有休息的时间,也不静一会儿,闹得天翻地覆的,这样子怎么会有精神呢? 不过有时候地方乱,也不一定是请客。一天我发觉连那幅照片也摔在地上,玻璃框子全碎了。 我相一定是有人在这里吵了架,可是也不该摔破照片。 我问起张伯,张伯说他在车房后面睡,没听见。 我觉得真可借,好端端的弄破了一张照片。 张伯又说:“他与赵小姐常常是这样的。” “赵小姐?” “是呀,那位小姐姓赵,”张伯说:“有时候他们两个一块儿好端端的出去,过了一阵,少爷独个儿回来了,铁青着睑,这不是又吵架了吗?再笨的人也猜得着。” “这样说,”我非常有兴趣,“赵小姐是他的女朋友?” “当然啰,”张伯笑,“否则她的照片怎么会在这里?” “她常来吗?”我问:“我怎么没有见过她?” “她要晚上才来的,现在又没人,来看谁?” “她真人比照片好看吗?”我问道。 “那可比照片还要好看,长得极美。”张伯说。 “啊!”我惊叹一下。“真的?张伯,你见过她?” 张伯又笑了。 “少爷怎么没有父母?”我想了想问:“只有他一人?” “都去世了,留下一大笔遗产给他,还有这屋子。” “张伯,你在这里做了多久的门房?”我问。 “五、六年了。” “端木先生的年纪大吗?”我忍不住又问。 “也不太大,三十多一点的样子,我不太清楚。” 我心中苦苦的想象他的样子,他可会像电影中有些男人那样,留看小胡髭?头发蜡得光光亮亮? “阿绢,你别理这么多了,只管做你的事。” “是的。”我笑。 “大妈说你在念书,”张伯道:“那倒是正经的。” “我初中就快毕业了。”我告诉他,“老师说我成绩好。” “阿绢,你今年几岁了?”张伯问我。 “过了年就十七足岁了。”我说:“我是一月生的。” “真的还是孩子。”张伯摇摇头,“听大妈说,你家中也不太好吧?早就没爹了?靠妳妈一个人是苦了点。” “是的。” “不过自己努力一点,也是一样。”张伯说。 “你呢?张伯?你的孩子呢?”我也问他。 他说:“都在乡下。这里只我一个人,我的子女都比你大了,现在每个月,我寄钱回去给他们,没法子。” “那么,”我忽然问:“你寂寞吗?张伯。” 张伯垂下了头,不出声。他一向是个神气的老头子,很乐观的,不过一提起了家人,居然马上垂头丧气。 我有点不好意思,触动了他的心事,使他难过。 于是我站起来,“我的功夫还没做完呢,我进去了。” 一大间屋子,白天只有我与张伯两个人,有时候与他谈谈,也是不错的,他很健谈,又没有一般老人噜嗦。 说起寂寞,他也的确真寂寞,所以见到我,他总有点喜悦。 我对于这份工作满意到不能再满意,多谢大妈。 那张照片的框子因为烂了,所以给我扔掉,把照片搁在书桌上。第二天却发觉它在垃圾桶里。 他们两个大溉真的闹翻了。我很替他们难过。 一间这么大的屋子,工作有时候的确很琐碎。 大妈叫我把笨重的衣服拿到洗衣店去洗,我觉得没有必要,反正有洗衣机,我也已经会用了,何必多麻烦,问主人拿洗衣钱?况且熨几件衣服也很简单。 一个人服侍一个人,并不能说难。前一阵子,妈做的那份人家,才真可怕,一家大小,有五个,单是三个大孩子的校服,就得每天换,把妈做得什么似的。 她终于换了工作,在家织毛衣,又好照顾弟弟。 现在是好多了,我们的生活要是可以这样下去,我会很心满意足,这样的情形总不能算太坏了吧? 过了没多久,又拿到了一个月薪水。我交了给妈。 妈笑道:“我倒希望那位少爷多请客,上个月你多拿了六十块外怏,也不过多洗几只杯 子而已。” 我也笑了,“是的,其实那也不算是额外工作。” “男主人总比女主人好,男人爽快一点。”妈说。 “不过我从来没见过他。”我说:“不知道他是什么样子。” “到现在还没有看见过?”妈问:“都两个月了。” “我猜他是很高的,我熨他的裤子时候发觉裤管好长!” “难怪了。做工不用见主人,我还是头一次听见。”妈说。 “我还趁空档留在那边读书,妈,你不反对?” “你这会儿可享起福来了。”妈看我一眼。 我低下头继续看书。 妈隔了一会儿说:“好去剪头发了,遮着险不好看。” 她给我三块钱,我收下,妈喜欢我与弟弟留短发。 做了两个月,还没有见过主人。大概这么奇怪的例子,只有我一个了。 第二天我照常打扫好地方,利用他那里做了些功课。 刚做完了,张伯说有人送花束来,我便让他进来。 “谁送来的花?”我拿着问张伯,“太香了。” 张伯道:“我也不知道。大概是少爷的朋友。” 我只好将花全部插在一只大花瓶里,注了一半的水,搁在客厅里明显的地方,好让他一回来就看见。 “做得真伶俐。”张伯在一旁称赞我,“真快。” 我脸都红了,“这种小事,也这么说。” “事情做完了?”张伯问我,“一块走吧。” “你要去什么地方?”我问:“买东西?” “是的。”张伯答。 我便锁上了门,与张伯一道离开了。 一直到晚上,我才发觉一本书忘了带回家。 偏偏这本书又是当夜要用的,我急得不得了。 唯一的办法便是去那边拿,否则就没书上课。 没有书是不方便的,况且又会受老师责备。 想了半天,我决定回去拿。但是主人在这个时候,应该在家,叫我怎么办呢?希望运气好一点,他出去了。 于是我告诉母亲提早去学校,其实是回去拿书。 我按铃,张伯来开门。 他一见是我,奇怪的问:“阿绢,你怎么又来了?” “我忘了拿课本,”我低声说:“回来取的。” “你进去拿好了,”他开了铁闸,“进来呀。” “不了,张伯,麻烦你替我进厨房去拿吧。” “这倒奇怪了,我一向不进屋里去的,又不知道你的书搁在什么地方,别傻了,自己去取吧,你怕什么?” “少爷在吗?”我希望他不在就好得多了。 “在,他一个人,快去拿吧。”张伯催我。 “张伯,你替我去拿。”我恳求他,“好不好?” “真是怪,我去反而显得麻烦,叫我怎么解释?”张伯摊摊手,“我是门房,我很少进屋子里的。” 那我只好自己去了,我鼓起勇气走近大门去。 这门我自己有钥匙,每天进去的,可是现在反而怕了起来。 我犹疑了半晌,总算按了一下门铃,等着。 我听见里面有脚步声,接着门开了,我真有点心跳。 “谁?”里头问。 “是阿绢,就是打扫的女孩,忘了点东西,想进来拿。”张伯替我回答。 “进来好了。”脚步声又传远了。 我推门,听见有一阵音乐声,裹面灯光很暗。 张伯说:“进去好了,你怕什么?”他推我一下。 我闪闪缩缩的进去,看见他坐在张沙发上,背着我。 他像在欣赏音乐,我更不能打搅他了。 我静静的进厨房,看见那本课本好端端的在桌子上,他在厨房要也放了一张桌子,可能是方便用饭的。我就在那里做功课。我走进去,取了那本书,又退出厨房。 刚想松口气,厨房的灯忽然开亮了,我吓了一跳。 我看见他站在厨房门口,我瞪大了眼不知所措。 “我进来倒一杯水喝。”他反而向我解释。 “少爷──”我舌头打结,呆在那里,“我……” 他倒了一杯水,“以前我要自己烧开水,现在你替我烧了,省下我不少事,谢谢你,你叫什么?阿绢?” “不,叫阿绢。” “阿绢。”他笑笑。“要出来坐坐吗?”他问。 他很可亲,但是他是那么高大,我有点害怕。 “我要回去了,我要去上课。”我鼓起勇气说。 “啊,你要去上课,”他上下打量我一下,“很好。” 我的脖子在发烧了。 “你在这里的功夫做得很好,真的。”他说。 我不好意思的低着头,眼睛看着自己的鞋尖。 “妳有事,就去吧。”他笑了,又为自己倒了杯水。 “是的,少爷。”我松下一口气,走向大门。 张伯在大门口等我,见我出来就问:“找到了?” 我点点头,“找到了。”我说:“在厨房里。” “张伯!”里面传出来的声音,“张伯!” “是少爷叫你。”我又急起来。“你快去吧,张伯。” “那么我进去一下,出来替你开铁闸。”他说。 “好的。” 我在花园等了十分钟左右,张伯出来了。 地摸出钥匙,笑着说:“你猜刚才少爷说什么?” 我紧张起来,“他说什么?是重要的话吗?” “他问我,你是不是每天替地打扫的那个女孩子。” “你刚才不是已经告诉他了?”我奇怪的问。 “他不相信,他说你才十二、三岁!做不了那么多的事。” 我急得脸都红了,“但是他自己也说我做得好!” “是呀,所以他才奇怪,他没想到你那么能干。” 我担心的问:“他会不会嫌我小,不要我做了?” 张伯笑。“怎么会呢?他说你做得比大人还干净。” “真的?”我还是很忧虑,“他别辞掉我就好了。” “你这孩子,心事太多,早知道我就不告诉你。” “张伯,你要为我说说好话,你说我可以应付。” 张伯大笑。“阿绢,快去学校吧,不然要迟到了。” 我再补上一句,“不过他没有什么少爷架子。” “是的是的。”他说:“明天再见吧,好好走。” 张伯替我开了铁闸,我向他道谢,跑到车站去。 我很后悔,我是不该回去拿书的,以致碰上了主人。 我为这个担心了好几天,他会将我解雇的,我一路在担心,他会的,他见过了我,知道我太小,怕我靠不住。 我每天回去工作,都担心张伯会给我一个信封。 信封里面放着我的薪水,告诉我第二天不用回去了。 要是他真的开除了我,妈一定会很生气。 她会气得连学校也不让我去,那时我怎么办? 我实在太担心了,好几夜没睡,害怕着这件事。 过了两个星期,我才安下心来,因为一切都正常。 张伯笑我傻,他把端木少爷形容成一个好人。 他问我:“你说你一直没见过少爷,现在可见到了。” 我说:“他是怎么样的,我也没有看清楚。” “怎么会呢?”张伯诧异的问:“你明明见过的。” “没看仔细,我都给吓坏了,只觉他高大。” “你这孩子,胆子怎么这样小?”张伯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的脸热辣辣的。“我就是怕。” “出来多见见世面,就不怕了。”张伯说。 “是的。”我低声说:“我是很土的,我妈也这样说我。” “常出来花园坐坐,我说些故事给你听,怎么样?” “好呀。”我笑了,“我每天都出来陪你谈谈。” “你要听什么故事,我都会讲,你要听什么?” “那位赵小姐,不再来了吗?”我问张伯。 “嗳,这些有什么好听的?”他有点不高兴。 “告诉我,我喜欢听这个。”我笑说:“好不好?” “吵完又好了。”张伯说:“昨天赵小姐还在这里。” “是吗?”我问:“他俩倒真奇怪。少爷还把她的照片扔到垃圾桶里了,给她知道,可真要气坏了。” 张伯道:“可是你不说,谁也不会知道。” “是的。”我点点头。“我又怎么会说呢?” “小孩子管那么多干什么?”张伯说:“多事!” 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以后并没有再问赵小姐的事。 又再过了半个月,我才完完全全的放下心来。我想我是不会被开除的了,因此我格外小心工作。 我尽量想办法记起他的样子,可是总没有什么印象。 我只与他打了一个照面,以后便低着头。厨房里那盏灯又不太光亮,但是他的确很高大。我仿佛觉得他很年轻,头发长长的,打扮很时髦。当然他人很好,对我客气,好象我不是他的佣人。这一样我记得很牢,由此可见他对下人是很好的。 大妈来看过我们,她问起我的工作,我说很好。 “你妈现在对你好点了没有?”大妈笑问。 我说:“妈对我一直是这样子,不过最近开心了一点。” “那就好。”大妈说:“你要待她好一点,知道不?” 我点点头,“当然了,妈最近的身体也不太好。” “没有什么病吧?”大妈关心地问:“看医生没有?” “我想是她心情不好,”我低声的说:“她工作又辛苦。” “所以说你别惹她生气;做女儿总要听母亲的。” “是,我知道。”我说。 “但是你有了固定收入,她可高兴了,说不定就此身体会好了起来。”大妈好心的安慰着我。 “是的。” “你见了那边的少爷没有?”大妈问:“他对你没有意见吧?做了这么些时候,应该事事都摸熟了。对不对?” “是。工作很简单,他也说我做得不错。” “那就好了,你依我的话,是不会有错的。” “谢谢你了,大妈。”我说:“我会记着的。” “张伯对你好吗?”大妈又问:“那老头子人是不错的。” “不过他也爱教训我。”我冲口而出。“话很多。” 我的意思是除了他,大妈也爱噜苏我。 但是大妈没听出来,我也有点懊悔出口太快,因为大妈实在是太关心我们,而张伯也的确是个好人。 大妈看了我一眼,“张伯年纪大了,是那样的。” “大妈,你一切都放心,我会做得很好的。” 我再三向她保证,她才走了,非常开心。 让大妈一说,我也发觉妈的身体很差,可是这又有什么办法,她又不肯休息,去看医生,更是不必谈。 想了一会儿,我也把妈的事情搁下了。 去上工的时候,张伯说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我。 “什么好消息?”我问他,“是不是你请我吃东西?” “看你,就是记得吃的。”张伯笑了,“真是!” 我摸摸头,“那么是什么事呢,告诉我。” “我先来问你,你会不会煮饭菜?”张伯问。 “煮饭?那当然会的,谁不会煮呢?”我笑。 “那就行了,少爷想叫你做饭呢,做全日工。” “什么?做全日工?”我一时听不明白。 “做全工,薪水当然有得加了,你说这是不是好消息?” “那么我不是没有空闲了?”我呆呆的问。 “你当然有空闲的,反正少爷也不大回家,工作也是轻松的,你只需弄一顿早餐而已,是个好机会。” “不,”我反而不高兴。“我不做全工。”我说。 张伯诧异了,“为什么?你这孩子真有点怪怪的。” “那不是变了女佣人了吗?我不想做女佣。” “做女佣也没有什么不好呀,你要做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愿意做女佣人。” “那么你现在做的是什么呢?不也一样?” “不一样。”我说。 我说:“现在我是赚点钱帮妈,是暂时的,或者过了一阵子,家里情形好了,我就可以不做了。” 张伯摇摇头。“阿绢,不是我说不好听的话,你又没父亲,只靠你妈一个,总要你帮她的,是不是?” 张伯说得很对,我沉默了,我低着头不出声。 “现在是一个好机会,我想少爷会加你不少工钱的。” “可是我读书怎么办呢?”我失望的说:“我还要上夜校,我马上要考了,再过两年,我可以毕业。” “你要出人头地?”张伯问我:“做那些高尚职业?” 我怔怔的,这叫我怎么答呢?我究竟要做什么? “唉,阿绢,什么样家庭出什么样的孩子,你自己想想吧。”张伯摇摇头,回到铁闸门口处去了。 我静静的回转大门处,用钥匙开了门进去。 我想了老半天。做一整份的工作,多拿点钱呢,还是继续念夜校?我想我不是为了什么高尚职业,张伯这回可猜错了。这是另外一回事,多点知识总是好的。 还是让妈去决定吧,她怎么说我就怎么办。 那一天的功夫我做得很粗,连衣服也没熨。 做完以后,我匆匆的赶回家,将这件事告诉了妈。 妈迟疑了很久,她问我:“做全日的,不就成了女佣人?” 我点点头。 她忽然有了决定。“不要答应,我不会让你做的。” 我有点意外,我以为妈是会答应的,我呆着。 “我自己干过这种工作,你才十多岁,应该读多点书,不能就此误了你的前程,没有钱,可以另外想法子。” 我看着妈,我的眼前渐渐模糊了。“妈!”我叫。 “我要是稀罕那么一点薪水,不如将女儿卖了。” “妈!”我说:“我愿意做的,你不要替我想。” “妈以前骂你,不过是气头上,你放心,阿绢,那家人要你做下去,最好。不然……” “妈,那么家中开销──”我担心的说。 “你不用为这个费心。”妈说:“由我来弄妥。” “妈,”我说:“我从不知你这样爱护我的。” 妈不答我。“快收拾课本吧,事情就这样办。” “啊。”我答应着。 不一会儿,小弟回来了,背着书包,看见我与妈都眼红红的,也不出声。他乖乖的不出声,不知道出了什么事。 妈等钱用,我知道得非常清楚,可是她为了我,并不再提这件事,她是爱我的,以前我误会她偏心小弟,实在太不晓得妈的心意了,我为这件事哭了一夜。 第二天张伯又问我的意思如何,他说该有回复了。 我把妈的话全数告诉了他,张伯有点感动。 他呆了半晌。“你妈很宠你啊!”他说道。 我有点高兴,是的,妈是为我着想的。 “那我与少爷说一声吧,我想没问题的。” “你请他别生气,张伯。”我补充一句。 “啊,他不会的,他也不过想帮你忙而已。” “帮我忙?” “是的,”张伯难为情的道:“是我对他说的。” “说了什么啊?” “我说你家境不太好,他想了想,就叫你做全日。” “啊。”我恍然大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张伯说:“现在既然不需要这样,岂不是更好?” “张伯,不过还是谢谢你了。”我说。 张伯连忙道:“哪里哪里,是我多事。” 我很高兴,这回一切都可以如常了。 所以我特别起劲,把昨天做漏了的全做妥,又抹干净了客厅的玻璃窗。 但是回到了家里,小弟说妈有点发烧。 妈妈躺在床上,我看她双颊有点红红的。 她显得特别瘦,而且容易发寒热,这并不是头一次了,我也不太紧张,反正躺一、两天就没事的。 妈说话是有气无力的,不过火气特别大。 看见我回来了,她就说:“快点弄饭给弟弟吃吧。” “菜买了没有?”我楞楞的问:“要去买吗?” “昨天还有点菜与豆腐在厨房里!也不会自己去看看的,这么大了,还像没头苍蝇!” 她向我喝道。 说了几句话,她又躺下了,累得在喘气。 我看她情形比平时较为严重,不禁有些担心。 “妈,”我说:“不如去看看医生吧!” 不料妈听了我这话,更加暴怒。“看医生,看医生!嘴不离口就是医生,你要咒死我呢,好端端的看什么医生?快去弄饭!” 我看她额上青筋也露了出来,又连连的咳嗽。 近年来妈老是咳嗽,听惯了不觉得,到这个时候我才有点担心,不会是什么病吧?我向妈走过去。 “妈,医生也有便宜的,我陪你去看看。” “看什么?”妈真的生气了。“你要气死我?” “妈──” “不用多说!” “妈──”我终于忍住了。“妈,我下去买点吃的。” 我胡乱买了些熟食,与小弟吃了饭。但是妈也得吃点,我替她煮了粥。 夜间叫她起来吃,妈推说肚子不饿,我扶起妈,让她喝了一点水,她的额头滚烫。我有点害怕,又有点心寒。 我有预感,觉得妈这次病不比往日,我一定要替她去找医生。我想与大妈去商量,后来还是决定由自己。 我找到了一家教会诊所,向护士说明了来意。 那护士很好,尽快通知了医生,医生与我一起返家。 妈一见到医生,又气又急,向我大喝大叫。 医生本来已经预备走了,后来经我恳求,才留下来。 我说:“妈是怕没有钱,所以才这样的。” 医生看我一眼,替妈诊病。 他怪异的看着妈,问她:“你知不知道你患什么病?” 妈呆呆的看着地。我有点紧张,也看着医生。 “妳患肺病。”医生冷静的道:“马上送医院。” 妈整个人怔住了,一句出不得声,小弟吓得脸色青白。 医生说:“你应该多谢你女儿,你的病情已经不轻了,钱虽然要紧,但是性命却更重要,是不是?” 妈一直呆呆的,她看着我,眼光哀愁而无助。 我紧紧的抓住了妈的手。“妈,不要怕。” “对了,不必怕,这是很普通的病,我帮你写张纸条进医院,去休养一个时期,恢复了健康,便没事了。” “是的,妈,听医生的话就可以了。”我说。 “还有,”医生道:“你的两个孩子,也需要去检查肺部,看看有没有受传染,一切都会很好,放心。” 他是个年轻的医生,他写了一张纸条给我们。 后来我才知道,那张字条太不容易获得了。 他等于是救了妈的性命,我们凭着那张纸,将妈送了入医院。妈哭得很厉害,她口口声声的说她没有用了。 我没有说什么,医院里的环境好,比起我们那层挤得不象话的旧楼,好得多了。妈在医院要会好起来的。 小弟也不说话,我们知道那家医院是不收费用的。 小弟还照常去读书,是我叫他去的,我则暂停几天。 我总得照顾母亲。我不照顾她,还有谁呢? 问题是妈不能再工作,家里的收入有了问题。 而且同屋住户也知道了妈患病的消息,他们打听得很清楚,知道母亲患的是传染病,包租婆脸色很凶,她要把我们赶走,我不与他们争辩,这种人不会讲理。 趁着有空,第二天我与小弟去照了肺部。 我希望我们俩会没有事,不然就真祸不单行了。 我垂头丧气的回到了张伯那里,张伯一眼看出我的不快。 他问我:“你怎么了?阿绢?”他打量着我。 我垂下了头,不想回复他,静静的走过。 “阿绢,你没什么事吧?不是生病了吧?” 我看着他好一会儿,忽然间忍不住了。 “我妈进了医院!”我掩脸哭道:“昨夜进去的。” “什么病?”他大吃一惊,“是急病吗?” “是──肺病!” “肺病?那不是传染病吗?”张伯更吃惊了。 “是的,叫我怎么办呢?我与小弟都去检查过了。” “是的是的,不过肺病容易治得好。” “你不会嫌我吧?我身上可能有细菌。” “没关系!”张伯拍拍胸日,“别看我老,我身体好。” 我掩脸痛哭。“房东还要请我们尽快搬家。” “别哭了,阿绢,一切都可以想办法。” “怎么想呢?妈在医院里,我每天要去看她,小弟要读书,要吃饭,如果无家可归,叫我们住在什么地方?” 张伯耐心的道:“你先回去,看看检查结果如何再说。” “我还要做工作呢!”我六神无主的说。 “暂停一天吧,我代一代你。没关系。” 张伯又向我说了不少好话,安慰了我很久。 他说只要他的能力做得到,是没有问题的。 他答应帮我们的忙,使我很是感激,我又哭了。 我终于强忍着眼泪回到了家中,看见大妈在等我。 她紧皱着眉头。“你妈这一回可糟糕了。” “大妈,你都知道了?”我怯怯的问。 “怎么不知?你们房东告诉我的。”大妈道。 “她要叫我们搬走,将屋子消毒。”我低下头。 “你妈不听我的话,累出事来了!”大妈说。 “大妈──” “早在我与她同一个主人打工的时候,我已经警告过她,可是她不相信,”大妈气道:“看现在!” “大妈──” “现在把两个孩子甩在这里,怎么办呢?” “大妈,请别怪她了,她也是迫不得已的。” 大妈长长的叹了口气,摸着我的头发,“可怜!” 我低下了头。 “今日不用去上工吗?”她忽然想了起来。 “张伯代我请了假。”我说:“我要到医院去一趟。” “我也得去,我要去看看你妈,我请了上午假。” “谢谢你的关心,大妈。”我看看她。“谢谢你。” “看你这孩子,我与你妈是老朋友了,还说这个?” 我与大妈到了医院,叫她先到六楼去看妈。 我自己请护士告诉我检查的结果,谢天谢地,我与小弟都一点事也没有,这使我心中放下一块大石。 我将这好消息告诉母亲,她也有了点欢容。 妈躺在病床上,热度已经退了不少,她握住大妈的手,我知道她一定在诉苦了。我不怪她,说说话人可以轻快一点。 她说她在那里很舒服,一天吃五餐,比家里轻松。 只是放心不下我们两个,她说,怕我们照顾不了。 我没把逼迁的那回事告诉她,我不想她受刺激。 妈说:“医生正式替我看过了,他们说要我躺好几个月,这怎么可能呢?家里的事谁去做?” 大妈开导她。“阿绢不是行了吗?你少担心。” “阿绢?”她看了我一眼,“阿绢自己也要上工。” “那么把小弟交给我!”大妈问:“好不好?” “你也没有空呀!”妈担心着说:“怎么办呢?” “小弟又不是婴儿,他也有十二岁了吧?总而言之你放心在这里休养,阿绢每天来看你,好不好?” “大妈──”妈哽咽地道:“真谢谢你了。” “你们母女俩都不用客气,我听不惯这些。” 大妈真是好人,我们有她帮忙,真是安心了不少。 妈讲了那么多,有点累,于是我们便走了。 大妈说:“既然你们俩都没事,也不必搬家,我去替你们解释一番,必定无事了。”她很有把握似的。 “大妈,要是不行,我们也不要与他们争。” “当然,大不了搬到别处去住也就是了。” 我点点头。 “你弟弟还小,别告诉他最好。”大妈又吩咐道。 “知道了。” “妳休息一天吧,我陪妳回家去。”大妈说。 经过大妈的解释,包租婆犹疑的答应我们住下去。 但是不准我们欠租,她说:每个月初一定要交。 大妈去了以后,我算了算钱,实在不够用。 除非我的收入可以增加一点,但是这可能吗? 妈进了医院,外头就靠我一个,我要负责任。 我忽然想起张伯说起,我可以在那处做全日工作的话来。 我应该是答应的,但是那时候也不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不知道现在嫌不嫌迟。我想明天去问一问。 假使我做全日,必不能回家来,小弟又怎么办? 谁照顾他的日常生活?谁打点他呢?我真担心。 小弟虽然很懂事,也不太小了,但是任他一个人,也是不行的,他不会煮饭,不会洗衣服,而且要上学。 也有不少男孩子像他那么大的,很会操作,但是因为妈很疼他,所以从来不叫他做这种女人做的事。 我伤透了脑筋,不知道怎么才睡得着。 过了半晌,我起床去看小弟,小弟也没睡。 第二天我一早便去找张伯,我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他想了半天。“好是很好,”他说:“不过你弟弟怎么办?” “就是呀!” “你也不必愁眉不展,要是钱不够,我借点给你。” “我不喜欢向人借,越欠越多,几时还得了呢?” “这也是实话,靠自己总胜靠别人。” “我要靠自己,你与少爷去讲一声,行不行?” “少爷现在就在房里,你自己问他去。” “又要我进去了,你帮我讲不是可以了吗?” “你自己讲更清楚,不是吗?”张伯问。 “这样吧,你先帮我提一提,我再去。”我说。 “也好。” 张伯进去了。 今天我来得早,少爷也许还没去上班。 看他进去说成怎么样我才能放心行事了。 我坐在花坛旁边闷闷的想着心事,眉头打结。 忽然张伯自长窗处探头出来,他叫我:“喂!” 我连忙回头,站起来,走到窗口那边去。 “阿绢,少爷叫你进去。”他用手招我去。 “好的。” 我马上从大门处进去,我看见张伯在书房。 “你与少爷谈,我出去看住门口。”他走出去。 我没法子,只好走进书房。“少爷。”我说。 他回转头来,“叫我先生好了。”他笑笑说。 我看清楚了他的脸,他长得很好看,像个书生。 他正在吃早餐,有面包与牛油在书桌上头。 我低下头,站在他前面,不知道如何开口才好。 “怎么样?张伯说你妈病了,对不对?” “是的。” “你想多赚一点钱?是不是?”他问我。 “对。” “张伯以前也提过了,那么你就正式上工好了。” “谢谢你,少爷。” “你可以替我弄早餐,晚饭不必弄了。” “是。” 他拿起外套,“你会弄晚饭吗?”他问。 “会的。”我答:“我会弄得很好的,少爷。” “那么也好,我有时候也回来吃。”他穿上外套。 “几时开始怩?”我问:“是不是下个月?” 他看了看我,“从今天开始吧。我加你八十块钱。” “谢谢少爷。” 他笑了,“其实我也不知道多少,是张伯说的。” “是的。”我低声说。 “张伯那边,大概还有一间空房间,你去问他。” “知道了。” “你还有个弟弟是不是?”他问我。“多大了?” “十二岁。” “那还好。”他说。 他对着镜子看了看他的头发,用手摸了摸。 “我出去了,下班回来,下班是五点多一点。” “我晓得。” “今天我在家吃饭,你弄几个菜吧。”他吩咐。 我点点头。 “菜钱向张伯拿,我会与他算的。”他说。 他用手扶了扶领带,便开门出去了,还向我一笑。 我看看钟,差不多是九点,他上班的时候。 我想一切还算顺利,他人极好,我够运气。 我听到他开汽车马达的声音,越去越远。 张伯走进来,问我:“怎么样?成不成功?” “说成功了,加我八十块,我们家那边的房租是六十块钱,弟弟学费二十魂,刚刚好。” 我展出笑容。 “那你可不用担心了!”张伯拍拍我的肩膀。 “少爷人真好。”我说:“他一直都是笑着的。” “嗳,他不像他爹,他爹整天板着脸。” “他爹呢?” “死啦,我不是告诉过你了吗?”张伯问。 “他说买菜的钱向你拿。”我说:“是不是呢?” “是的,每天六块钱总够了吧?才弄一顿呢。” “够了,太多了。我家才两块半一天。”我说。 “不能与你家比,这里的菜得丰富点的。” “是。” 张伯把钱交给我,又吩咐我小心点什么的。 他说杂物都往铺子里先挪着用,每个月结一次。 一切都很容易,不过我担心小弟的几餐饭。 我也不能再上夜校了,母亲的病破坏了计划。 张伯说:“他也不常回来吃饭,你别担心。” 我说:“他不回来吃才糟呢,显得我没用,已经没有什么工作做了,再不煮饭,他一定会把我辞掉。” “你怎么老担心被辞呢?阿绢。”张伯问。 “我也不知道。”我说:“我就怕自己做不好。” “不会的,像你的手脚,到处有人请呢。” “真的?” “当然啰,现在女孩子都往厂里跑,缺人。” “我做得好吗?”我问:“你不骗我?张伯。” “你收拾地方够快够干净,到处都顾得到,又勤快,主人没吩咐的,也照应了,这就是好,对不对?” 我想起来。“假如少爷没下班,我偷偷去医院瞧瞧母亲,不知道可不可以呢?”我问。 “你做好了事,我想没什么关系。”张伯说。 我点点头。现在我一个月赚三百,不算少了,才服侍一个人呢。我要好好的干下去,我 不住的告诉自己。我收拾好了屋子,预备去买菜,我又忽然想起可以去看妈,然后顺便回这里来,我拿了菜篮出去。 妈在医院里,一切都有好转,她问长又问短的。 我告诉她我在正式工作了,她听了也不响。 这虽然会使她难过,但也可以让她安心下来。 至少她知道家中没问题,可以安心休养。 “小弟呢?”她问:“谁做给他吃?”妈很担心。 “我想让他在三婶处包饭。”我问:“好不好?” 三婶是我们隔壁房的,人也不错,喜欢小弟。 妈点点头。“也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这样。” “不过小弟一个人住一个房间,可舒服了。”我笑。 妈说:“医生准我钩织一点东西,也可以赚点。” “妈,你不必这么辛苦了。”我说:“尽量休息。” “我喜欢动动,整天躺着显得没有用了。” 我笑笑。“妈,我要走了,买菜去。”我说。 “阿绢。”妈叫我。 “什么事?” “这都是暂时的,等妈出了医院,一定让你读书。” “得了,妈,我知道,我明天会再来看你的。” 我安慰妈,妈也安慰我。我觉得轻松了一点。 带了菜回家,我便弄了起来,时间也不算早。 我叫小弟放学到我这里来,他果然来了。 我叫他与三婶去说,在她家吃饭,也是每月结算。 衣服我隔几天回去替他洗一次,自己要睡好。 他一直听着,后来他问:“姊姊,那么你是不是不上学了?” 我一呆,低下了头,然后我再抬起头来。 “是的,不过没有关系,你赚了钱,分点给我用不就行了?”我笑说:“你将来可不能小气啊!” “妈妈呢?她会好吗?”小弟又问我,“我明天去看她。” “她当然会好的,她已经好多了。”我说。 小弟笑了。 “你现在回家去吧,记住,要乖啊!”我说。 “知道了。” “还有,有什么重要的事,到这里来找我。” 他点点头,背着书包走了,我看着他过马路。 张伯说:“你弟弟,是个不错的孩子,长得好。” 我笑。“谢谢你。” “是真的,我虽然不会看相,也知道那是个有出息的孩子。”张伯得意洋洋的说:“我不会看错。” 我转身。“我得去弄菜了,”我说:“不陪你。” “啊,你那间房间,我替你收拾,一会儿见。” 我点点头,回到厨房里去。真感激张伯。 他闻到我做菜的香味,已称赞了半晌。 少爷是在五点十五分回来的,我听到他的车声。 他带了她的女朋友回来,我赶去开门时看见的。 一开门我便闻到一阵香味,很熟悉的香味。 是在哪儿闻过的呢?我问自己,又想不起。 她人长得比照片要漂亮得多了,我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向我看了一看,很诧异的问:“这是谁?” “啊,”少爷笑道:“是阿绢,新来的佣人。” “这么小?”她上下打量我,“会做事吗?” “做得不错。”少爷说:“你先进屋子里来再说。” 她脱下了皮大衣,随手搁在椅背上,然后坐下。 我想替她把大衣挂好,但又怕她嫌我。 于是我只进厨房,替她倒了一杯香片茶。 她接过喝了一口,又看了我几眼,我只好低头。 她笑了。“叫阿绢?”她问:“是不是呀?” 我点头。 “几岁了?” “十六。” “才这么小,”她摇摇头。“今天你煮饭吗?” 我又点头,给她说得极不好意思,只能站在一旁。 “好了,仙蒂,你别逗她了,我们说我们的。” 听见少爷这么说,她才放我走了,这位什么小姐? 我也没听清楚,但是我知道她姓赵,是赵小姐。 少爷问她?“要不要留在这里吃饭?试一试。” “唔,”她答:“也好,看看那个小姑娘的手艺。” “她做得很好,出乎我意料之外。”少爷道。 “你也真是,怎么叫小孩子来做粗活了。” “没法子,是她自己上门来的,不是我找的。” 他们讲的话我全听见了,听着有点难过。 “怎么她倒没给你茶?”那位小姐笑了。 “嗳。”少爷也陪着笑,“真的,多有趣。” 糟了。 我怎么这样笨,茶是应该有两杯的呀! 我赶紧又泡了一杯出来,搁在少爷前面。 我看他们俩都忍着笑,我难过得垂下了头。 “阿绢,你随时可以开饭了。”少爷吩咐。 “是。” 我连忙退进厨房,反正我也已经弄得差不多了。 赵小姐说:“你别回家吃饭算了,真是天晓得!” “你不明原委的,过来,我说给你听。” 他们的声音低了下来,我也不高兴再听下去。 我准备好了饭,便提高声音叫了他们一声。 他们在书房里,我忽然又想起那张相片了。 他们俩闻声出来,看了看菜,又看看我。 我想哭,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连忙逃回厨房。 一坐下来我的眼泪就忍不住了。我想到了很多委屈。 我想到了妈,想到小弟,还有自己在这里。 在这里连弄一顿饭都没人相信,太难受了。 我掩脸哭了一会儿,才觉好点,我抬起头-- “少爷!” 我大吃一惊,我竟没察觉他站在我面前。 也不知道他进来有多久了,情形与第一次一样。 他手中拿着空饭碗。“我要添饭。”他说。 “我来,少爷。” 他将碗给我,我七手八脚的替他盛好了。 “菜弄得很好。”他笑了一笑。“你很能干。” 我低下了头。 “真的。”他说。 我还是低着头。 “你怎么不开心了?我们跟你说着玩的。” 我向他看一眼,充满不信任与怀疑的神色。 他摇摇头。“你真是个小孩,不过菜弄得好。” 他留在厨房那么久,使我手足无措,有点怕。 “你看我,吃两碗饭。”他还在说下去。 我呆呆的瞪着地,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饭后你给我们弄两杯咖啡,就可以休息了。” “是。”我答。 外边传来赵小姐的声音。“端木──端木!” 少爷这才走出去,我松下一口气,又坐下来。 他刚才说的,是好意吗?我想是的,张伯说他是好人。 我找到了咖啡,看了看罐子上的说明。 幸亏识字,我想,可以依着照做,不然怎么办? 看他们吃得差不多了,我把咖啡端出去。 这次我想可做对了吧?牛奶、糖,什么都不少。 回到厨房。我赶紧将剩饭吃了一碗,也没什么菜。 我胃口不好,也许是太紧张了,听人使唤真不容易。 也许妈的身体就是这样长年累月弄坏的吧? 我收拾好东西,也不管他们还会不会叫我,就出来了。 张伯看我呆呆的,知道我大概在不高兴了。 “怎么?” 我不响。 “不惯?” 我摇摇头。 “那是为什么?”张伯问:“来看看你的房间。” 我一看,都布置好了,打扫得很干净的样子。 “别不高兴,好不好?张伯说个故事给你听。” 他哄我,像哄孩子,但是我的心沉重得像铅。 “生什么气!” “没有生气。”我说着便一边坐在床沿上头。 那张床可能是张伯为我新铺的,但是我没心思问。 “慢慢你就惯了。先做做再说吧。”张伯道。 “少爷与那位小姐都嫌我小。”我告诉他。 “是吗?” “他们取笑我,我都听见了。”我低下了头。 “他们不会有恶意的,赵小姐人也不错。” “我想大概也是不惯。”我说:“对不起。” “咦,怎么对我道起歉来了?无缘无故的。” “没什么,张伯,因为我好不领你情的样子。” “胡说,早点睡吧。”他拍拍我的肩膀,说道。 “我还没洗碗呢。”我担心的说:“行不行?” “明天还有许多时间,你急什么?唔?” 我听他话,睡了,陌生的床躺了很久才睡熟。 然后我一醒来,天已经很亮了,我吓了一跳。 看看钟,才七点半,于是匆匆梳洗,赶进屋内。 我不知道少爷拿什么当早餐,只好又是咖啡。 他穿著睡衣出来,拿起报纸,看见有咖啡,呆了一呆。 他向我笑道:“早,我差点忘了你在这里了。” “少爷早。” “有没有面包?”他问:“烤两块给我。” “有。” 原来他吃面包,那还容易得多,我马上弄了。 “有鸡蛋吗?”他又问。“替我煎两个。” 我又替他煎了。以后他每天的早餐都一样。 我做做也惯了。我猜我是天生的女佣胚子。 做完早餐,就洗昨夜的碗筷,然后去看妈。 自医院出来;把菜也带回来,弄饭、洗衣服、收拾,总而言之,做妥了便算数,偶尔我会把小弟叫来。 少爷对我不错,他笑得很多,态度很好。 早上起来的时候,头发乱乱的,我觉得他还很年轻。 赵小姐来了两、三次,也不对我太注意了。 少爷有一次问我:“你是不是有点怕我?” “没……没有。”我结结巴巴的答得很不自然。 “真的?”他问我。“我的感觉错了?” 他又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很可亲。 “真……的。”我答得更慌忙了,几乎说不出口。 “那你为什么老不跟我说话?”他问我。 “我,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我答。 “那当然,可是你也不必有什么难堪。” “我没有。” “你虽然是在这里做事,但是这并不表示你的身份低,所以你的举止应当大方一点。” 他笑着说。 “是的。”我松了一口气,原来他的意思是那样的。 从此以后,我的自卑感减少了很多了。 我觉得我对少爷很倾慕,他的举止,一切都像个高尚人,虽然有钱,但是没有颐指气使的样子。 他以后也没有与我多讲什麾话,我多数躲在厨房里,他则在书房中,他叫我时我才出去。 赵小姐是常来的。 赵小姐也对我很好,并没有当我是下人看待。 小弟搬了到近走廊的小房间去,房租少了二十元。 就在这差不多时候,医院说母亲可以出院了。 因为病床少,她的病又没危险,所以请她出来。 这使我很头痛,她与小弟可以挤一个房间。 但是她的病还没恢复过来,要补身体,又要休养。 而且又要人照顾她,她也不能再工作了。 所以这几天我一直是闷闷的,脸上也不好看。 我端饭菜出来的时候,少爷在看报纸。 “怎么了?阿绢?”他问:“有什么心事?” “没有什么。”对他我是难以启齿的。 “说出来听听,有什么关系呢?”他看着我。 他的脸容很严肃,而且又相当关心的样子。 “我妈要出院了。”我只好告诉他说。 他放下了报纸,“那恭喜你了。”他说。 “你不会明白的,少爷。”我低声说。 “怎么了,你倒解释给我听听。”他说。 “出了院,我妈还是得休息,负担增加了。” “啊,原来如此。”他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看样子连我弟弟都得辍学了。”我懊恼的说。 “那是很可惜的事,不过你也不必担忧。” 我看着地。 “你们的环境总是会慢慢好起来的。”他说。 “除非妈可以很快的复元。”我低下了头。 “阿绢,你坐下,我们慢慢想法子。”他说。 “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我们又没有亲戚。” “让我看看,我是否可以帮你们忙。”他表示。 “不不,少爷,你已经帮我太多了。”我摇手。 “别胡说。”少爷微笑着。 “真的,我在这里拿那么多钱,做一点点事,已经很过意不去了,怎么可以再要你帮忙呢?” “那没有关系,你的困难我既然知道了,就得帮忙,总不能袖手旁观吧?”他笑着说。 “可是──” “你们家一个月的开销,现在还差多少才算理想?” “还差……”我迟疑着,讲不出。 “没关系,说好了。”他摆摆手,“不怕的。” “还差两百多,就好了。小弟也不用辍学。” “你母亲的病还得养多久?”他又问我。 “大概半年到九个月左右吧。”我告诉他。 “那好,我每个月帮你两百五,帮九个月,直到你母亲病愈,你看可好?”他微笑着。 我怔住了。“你,你为什么待我们那么好?” “小意思,九个月下来只不过两千块钱左右,你们可以慢慢还给我。”他笑了,“你别担心了。” “我们已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抵押。”我说。 “不用那些,”他摆摆手。“你也别提了。” 我还是有点不相信。“少爷,我们以前也不认识--” “我会在张伯处存一笔款,你每个月向他支好了。” “是。” “你放心的做下去好了,赵小姐也说你不错,人老实,现在家中要找个好的人帮忙,也太难了。” 他故意不说起“佣人”两字,免得我不舒服。 “将来我们结了婚,希望你可以做下去。” “赵小姐与你就要结婚了?”我问他。 “是的,”他笑。“想是这么想,不知道她肯不肯。” “我想赵小姐一定肯的。”我抢着说。 “咦,你怎么知道了?”他笑问。“妳又不是她。” “我……我猜想的。你人是这么好。”我说。 他看了我一会儿。 “阿绢,”他像是想了起来。“你读书读到第几年了?” “初中,念的是夜校。”我告诉了他。 “晓得『嬉皮』是什么东西吗?”他笑问。 我想了一会儿,很紧张的答:“是一种人。” “怎么样的人呢?与普通人有什么不同?” “穿得很烂,头发很长。”我担心自己说错了。 “他们主张什么?”少爷兴致勃勃的再问。 “主张?”我想了半天,想不起他们主张什么。 “怎么?不知道?” “好象是反对打仗。是不是?”我作了个猜想。 “那就是和平了。”他笑。“你觉得他们怎么样?” “我?我没见过他们呀。”我老老实实的说。 “喜欢他们吗?” 我摇摇头。 “为什么?” “我不认识他们,我不敢说。” “很对。那么讨厌他们吗?”少爷又问。 “不,他们又没惹到我,怎么可以讨厌他们呢?” “说得很有意思,阿绢,许多人还不及你呢!” 我呆呆的。 “有许多人虽然学问不错,但是也有不认识的东西,于是盲目乱作批评,至少你不像他们。” 我不很明白他的意思,于是我只看着他。 “而且你的普通常识也不错。”他又说。 “少爷,”我站起来。“菜都冷了。”我说。 “妳也吃吧。”他向饭桌走过去。 “不,我等一会儿吃好了。”我连忙说。 “别客气了,你要把我当朋友才行。来。” 朋友?那我是不敢梦想的。 但是我推辞不过,只好低着头与少爷同桌吃饭。 “你在想什么?”他问。“吃饭不要想事情,不消化的。” “我在想,少爷,谁要是做你们的孩子,一定很幸福。” “是吗?” 我不响,静静的吃完了饭,然后替他取来了毛巾。 他忽然说:“谁要是要你这样的孩子,也很幸福。” 我怔怔的。 “你又能干又懂事,不是吗?”他又笑了。 我低下了头。 “对了,如果你没有什么事情,可以休息了。” “是。” 他站起来,想到书房里去,一手挟着报纸。 “少爷!” “什么事?” “少爷,我们一家都谢谢你。”我说道。 “叫你别提着这个了。”他又摇摇手。 我洗好了碗,便回到工人房去,将一切告诉了张伯。 张伯也有点意外,他说我特别得人缘。 妈很快就出院了,我叫她不必为生活担心。 她问起为什么,我就据实的告诉她了。 妈很惊异。“真的有那么好的好人?” “是的,而且他又不认识你。”我说。 妈有点担心。“他没有什么企图吧?” “我们有什么好让人家贪的呢?”我问。 “你这话也说得对,不过,你--”她看着我。 我有点不高兴。“妈,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世界人心险恶,什么都要防一防。” “怪不得做好事的人越来越少了,原来都不领情的。”我很不开心的说她。 妈不响。 “他有女朋友,而且快结婚了,钱我们迟早要还给他的。” 妈点点头。 自从她进医院以后,脾气好了许多,而且家中的事也不太理了,随我作主张。 “不过欠人家钱总不好,我们得想法子还。” “嗯。” “你也要知恩图报,晓得吗?”她告诉我。 我点点头。“妈,你尽管放心好了,病就快好的。” 她的情况比我想象中的要好,可以微微操作一下。 只要不太过劳累,就可以了。我没空常去看她,但是有小弟陪着,我是很高兴的,妈不会寂寞了。 自从少爷帮助了我们,我对他更是崇拜了。 他对我也不讨厌,有时候他看过的书报杂志,我也翻阅,这使我的知识很有长进,我常常看它们。 有一回他见到了,便对我说:“懂吗?”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红着脸很久。 “不懂问我好了。”他很爽快的说:“别怕。” 于是以后,我也常常把不认识的字问他。 我觉得少爷真是一个好人,不但长得很有气概,心也慈和,而且学识丰富,不用说,他定是大学毕业的。 他在我眼中,可以说是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可惜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他的女佣人。 要是我爸妈有钱一点就好了,我与他的距离就不会那么大,但这又怎么可能呢?我不应该再梦想。 我每个月有两天假期,我每次离开一个下午。 而且多数挑少爷不在家的时候才走开的。 我一到家,就听见了大妈的声音在嘻哈大讲。 “大妈!”我也有几分高兴,连忙招呼。 她看我一眼,马上笑道:“你又长高啦!” 我笑笑。 “而且出落得更漂亮啦,”她说:“有男朋友没有?” “大妈,你胡说些什么呢?”我白她一眼。 她笑了,问我:“手上的是什么东西呀?” “水果,给妈吃的,医生叫她多吃这个。” “好孝顺的孩子,”她说:“你妈身体好多了。” 妈含笑的说:“多亏你照顾我们,说真话。” “别说这个,刚才我向你提的事,你答允了?”大妈问。 “还得看看阿绢怎么说才行。”妈这么说。 “什么事?”我问:“什么事要问过我?” 妈笑了,看看我,又看看大妈,没有说。 “快说呀!”我催她们。“是什么事?快讲。” 妈说:“大妈给你介绍男朋友呢!”她笑。 “什么?” “男朋友,”大妈含笑,又说一遍。“好不好?” “不好!” “回绝得这么快?”大妈笑了。“阿绢怕难为情。” 我很懊恼。“这种时候,怎么可以讲这个?” “为什么不行呢?”大妈问。“倒是奇了。” “妈在生病,弟弟又小,我有什么兴趣交男朋友!” “为什么?” “你们家里也没有年长的男人,多个人照顾才好呢,你妈也答应了,这有什么不好的?” 她摊摊手。 “大妈,你平时什么都好,就是今天多事。” 大妈笑得弯腰。“你还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的事!” “将来多谢大妈还来不及呢,不相信?” “大妈,你再说,我就把你赶走了。”我顿足。 “阿绢,不是与你说笑话,约个日子,你与他见见面好不好?”大妈问:“怎么样?答不答应?” “不好,说了不好就不好!”我胀红了脸。 妈开口了。“阿绢,见见面也无所谓啦!” “妈!” 妈又说:“你年纪也不小啦,认识个男朋友也好。” “你别听大妈的,”我说:“她骗你的。” “哈哈!”大妈又笑。“你这孩子真有趣。” 她一直以为我不认真,但是我板起了脸。 妈说:“让大妈约个时间见见面吧,看看好不好。” “我不会去的,你们去好了。”我粗声粗气的说。 “那孩子今年二十五岁,人老实,是做水手的,有什么不好了?又是大妈的亲戚,靠得住。”妈说。 “水手?”我问。 “是呀,也算正当职业了,收入也不错。” “那是粗人。”我说。 妈说我:“阿绢,我们也是粗人呀,你别忘了。” “对,”大妈也说:“做水手凭劳力,有什么不好?” “人家也会读书识字,不嫌你,你还嫌他?” 她们俩七嘴八舌的,把我说得不舒服。 “他又有点积蓄的,可以替你们还了欠的那笔债,以后你妈,你弟弟,都有个倚靠。” 大妈解释。 “什么?他的积蓄,与我何关?”我问。 “交朋友,有意思便可以结婚了。”大妈说。 我气得脸色发白。“谁说的?我不嫁人!” “这孩子!”妈有点生气了。“不识抬举!” 我坐在一旁,气鼓鼓的,一语不发的背着她们。 大妈看出有点不大对劲了。“阿绢,你有了人啦?” “没有。”我说:“我只是不想嫁人,你们别提了。” 妈说:“读什么书?读了几年,识了几个字,便心高气傲起来了,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了,气人!” 大妈安慰她。“阿绢是嘴巴强,别怪她。” “看不起水手,妳自己又不是千金小姐!”妈说。 我眼睛红了。“不是千金小姐,也不是我的错!” 妈指着我。“妳--妳!”她猛然呛咳起来。 大妈慌忙地问:“你怎么了?不舒服?” 我连忙走过去看她,妈一手推开我。 “就气死我了!”她哭了起来。“生子女干什么?” 我僵在一旁。 大妈说:“唉,这件事慢慢谈吧,没关系的。” 妈却向她诉苦:“你不晓得,现在我靠她,她眼中哪儿还有母亲呢?” 我听了心中很气,于是一回头就走。 “阿绢!” 是大妈在背后叫我,但是我没有回头。 我匆匆忙忙的下了楼,心中越来越气。 要我嫁人?嫁一个水手?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我注定便不可以有较好的机会?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吗?注定我要这样? 大妈在我后面追了上来。“阿绢!阿绢!” 我站住了,慢慢的回转头来,看着她。 “回家去吧。”她说:“别惹你妈生气。” 我低下了头。“我要回去做工了,不回去。” “你今天下午放假,做什么工啦?”大妈问。 我不出声。 “回去吧,我们不提那件事就是了。” “大妈,你为什么会想到这种事的?” “又不是我的主意。”大妈不乐的说。 “不是你提出来的?”我有点意外。 “我为什么那么多事?你倒来怪我。” “那么是谁的主意?”我问大妈。 “是你妈!” “妈?” “是的。”大妈说:“是她先提出来的。” “为什么?” “当然是想你好好的嫁个人,也不用辛苦了。” “嫁人?我惹妈讨厌了吗?她要把我嫁出去?” “不是这个意思,嫁人又有什么不好?” “一个人总得靠自己,靠别人有什么用?” “靠丈夫是天经地义的事。”大妈说。 “靠得到是好,靠不到岂非更惨。” “唉,阿绢,你怎么说这种话?”大妈说。 “这是事实,多少女孩子嫁错了人,弄得要死不能,要活不得的,不如一个人来得干净。” 我冷着脸。 “你抱定主意,终生不嫁了?”大妈问。 “那也没什么稀奇,大妈,你也没嫁过。” “话虽然如此说,但是你妈与你的想法不同。” 我不出声。 “阿绢,你一定另有主意,告诉我听。” “没有。” “另外有了男朋友?”大妈试探地道。 “没有。” “那是为什么?女孩子不爱交男朋友?” “大妈,”我无可奈何的说:“回去吧。” “是呀,站在马路上算什么?”她笑道。 回到家里,我一句话也不跟母亲说。 一个水手。然后生一群孩子,个个眼泪鼻涕的,吃不饱穿不暖,永远做下等人,爬不起来。 我不想这样。 妈也太过分了,一个水手能有多少收入? 她就贪图人家,想去靠人家,太没出息。 她不该利用我,我情愿做佣人,做一辈子。 但是妈不该叫我嫁给一个我不喜欢的人。 饭后大妈回去了。 妈看着我收拾碗筷,到厨房去洗,她跟了来。 “妈,”我说:“你回房去躺着吧,别动。” “看妳的手,都做粗了。”她忽然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 “妈,”我说:“嫁给水手,也是得做。”她呆了一呆。 “而且没有薪水,甚至可能吃力不讨好。” 她说:“阿绢,你怎么会这么说?” “这是事实,妈,我觉得现在很好,你别再想这想那的了,好不好?”我揩干了手。 “嫁了过去,你会有自己的家了。”妈说。 “这里也是我的家。”我说:“不是吗?” “可以有人照顾你。”妈又说:“对你好。” “我自己对自己好,我自己照顾自己。” “阿绢,见了那个男孩子再说,好不好?” “我是不愿意,如果你要,好吧。”我说。 “阿绢,妈不会为难你的。”妈说。 “是的,我知道。”我看她一眼说。 妈总算有点满意,我暗暗的在为自己的命运伤心。 我还是默默的每天工作,像我们这种人,生来就工作,没有安定的份,有得做就好了。 事情是很奇怪的,生在有钱人家里,便是少爷小姐。 生在穷家,便该是下人婢仆,命运似乎不由自主。 我不是在埋怨,但是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 为什么少爷是少爷,我是我?我们之间隔得这么远。 我甚至不能对他多讲什么,我有自卑感。 一个女佣与主人说长话短,算什么呢? 虽然他和气,他可亲,但是距离还是有的。 如果我们家里也有点钱,情形恐怕就两样了吧? 但是事实是无法挽救的。我明白这点。 他与赵小姐才是一对,看上去真的相配。 赵小姐有个极好听的名字,叫兰心。 但是我仍好象生下来便准备做佣人的,连正式的名字都没有一个,就是叫阿绢。 我很烦恼。 过了没多少天,大妈便约了那个水手出来。 母亲带我去一家小茶馆,她很兴奋。 她的身体好象好多了,她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喜在什么地方呢?我实在不知道,也没问。 她还叫我打扮打扮,叫我换套裙子。 她把小弟也带去了,小弟看看我,不出声。 到了小茶馆,大妈与一个男人早已到了。 大妈笑着说:“来了来了,请坐。”她拉着妈。 我默默的坐下,低着头,什么话都不说。 大妈笑道:“这是苏强,你妈早就见过了。” 我抬头,看到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 他在笑,脸方方的,头发短短,牙齿雪白。 “这是阿绢,阿强,你来见一见。”大妈说。 他站起来。“阿绢。”他说。 “苏先生。”我小声的说。 “别见外了,”大妈说:“就叫他阿强好了。” 我又低下了头,看看自己的鞋尖。 大妈自空椅子上拿起了一大包东西。 “这是阿强买给小弟的,”她说:“小意思。” 妈连忙客气。“怎么行呢?”她推辞着。 我抬头看,那些好象是玩具,又像衣料。 但是妈已经接过来了,我觉得羞愧万分。 “姊姊,”小弟推我一推。“他替妳倒茶。” 我看苏强一眼,他的一双手很大很粗,拿着茶壶有点滑稽,他的手指甲上沾着污黑。 他是个粗人,一个水手,也许他不是坏人。 但是他的样子表现了他的身份--粗人。 他的头发粗而短,令我想起少爷软而服贴的发脚。 他的脏手令我想起了少爷细长的指节。 我不要嫁一个粗人,他是不是好人与我无关。 我低下了头,我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 他也没有多讲话,只是笑着,笑得很傻。 小弟低声的说:“是一把枪。姊姊。” “什么?” “包裹里是一把枪。”小弟很高兴。 “啊。”他送了一把玩具枪给小弟,小弟便乐了。 这一顿茶吃得乏味之至,但是有四个人很高兴。 大妈滔滔不绝的在介绍苏强,说他规矩。 “别人家水手,”她说:“总爱寻花问柳,阿强不同。” 我看他一眼,苏强的脸红了,我听着大妈。 “阿强拿了薪水,便存在银行里……现在存款也有一万元了吧?有没有?阿强?” 阿强点点头。 妈说:“太不容易了!”她赞叹着。 “可不是?有几个男人像他?”大妈说。 她是说给我听的,但是她没有将苏强与端木少爷比。 少爷连一只手表都是与众不同的,薄薄的,又名贵又好看,就像他本人一样。 大妈不知道这些,她拚命在说这个水手好话。 一餐茶总算吃完了,我们一起离开茶楼。 走过一间小小的百货公司,大妈又有了意见。 “阿强,那块衣料不错,买给阿绢吧。” “我不要!”我忙拒绝。“我有衣服。” “别客气了。”大妈说:“阿强会买的。” 我固执地道:“我不要!”我声音有点凶恶。 但是阿强花了十分钟出来,手中便多了一个包裹。 大妈硬塞给我,由妈拿了过去,她笑着。 这是一个圈套,她们已经有了妥协,我知道。 事情并不只是见见面那么简单,她们骗我。 我板着脸。 阿强说:“阿绢……阿绢,你别客气。” 他的笨头钝脑使我厌恶,我不理睬他。 回到了家里,妈将礼物一包包拆开来看。 小弟手中拿着玩具枪,奔来奔去的玩。 妈说:“有了一万块,可以将钱还给人家,可以买一层唐楼,你们会生活得很好。” “那是别人的钱。”我冷冷的告诉她说。 妈看了我一眼。 “而且我不会再见他了。”我又说。 “为什么?”妈放下了手中的衣料问。 “我不喜欢他!” “他长得不端正?”妈问:“品行不好?” “不是。” “那么是为了什么?”她耐心的问我。 “妈,”我终于说:“他是个粗人,什么都不懂。” “阿绢,我们也是粗人,我说过了。” 我低下了头。 “你爸不过是做工厂的,你母亲是女佣。” 我的头垂得更低。 “人家不嫌我们,阿绢,已经够好了。” 我不响。 “苏强没父母,没负担,他喜欢你。” 我呆着。 “他也喜欢小弟,他可以照顾我们。” 我一点表示都没有,我只是听着妈说话。 我的命运已经决定了吗?我能做什么? “我要去上工了,妈。我说:“改天再来。” “我替你拿衣料去缝一套短衫裤。” “随便你。” 衣裳缝好了,她又硬叫我穿上它。 我穿上新衣服的第一天,赵小姐便看见了。 她诧异的问:“咦,阿绢,穿新衣服了?” “是的。”我低声的说:“新缝的。” “是你生日吗?”她有兴趣地问我。 “不是,是人家送我的料子。”我说。 “啊,”她笑了。“一定是男朋友吧?” 我不出声。 少爷笑道:“兰心,你别笑她了,她怕羞。” 我走过去拿起少爷的外套,替他挂好。 赵小姐笑道:“别的我倒不怕,现在人这么难找,我只怕笑走了阿绢,你可倒霉了。” 少爷指看她道:“就算找到人,也未必有阿绢好。” 我笑了一笑。 “阿绢,”赵小姐笑道:“你要是交男朋友倒无所谓,最怕结婚不干了,那时少爷可头痛啦。” “赵小姐说笑了。”我低声道:“哪有这种事?” “哟,怎么没有?”赵小姐笑得很厉害。 我决定退入厨房。 我听见少爷说:“兰心,她是个孩子,你笑她干么?” “就因为是个孩子,才与她说着玩的。” “把她弄急了,你没看到?”少爷道。 “你倒是很帮她啊?”赵小姐问道。 “正如你说,笑走了她,我可头痛了。” “这倒是实话,将来我们也少不了她。 赵小姐在娇笑。 隔了一会儿,少爷说:“我用过这么多人,就没有比她更周到的,什么事都不用我开口。” “这是实话,家中一切都服服贴贴的。” “她也很谨慎,又不贪。”少爷继续说。 “看你把她称赞成那个样子!”赵小姐说。 我掩上了厨房门。怔怔的想着少爷的话。 吃完饭,赵小姐走了,她另有约会。 我出去收拾饭碗筷子,少爷看着我。 他的神情怪怪的,跟平时不同,不知为什么。 我在洗碗的时候,他进来站在我旁边。 “少爷--”我怔怔的抬头看看他。 “不要紧,你做你的。”他坐下。 我湿看手问他:“你要什么?少爷。” “没有什么。”他笑了。 我看着他修得整整齐齐的下巴,有点呆。 “你洗碗好了,我们边洗边谈。”他说。 我看着少爷。 “阿绢,你有了男朋友啦?”他问。 “没有。” 他拿出一枝烟,但是摸不到打火机。 “少爷,打火机在你刚脱下的外套袋里。” “你怎么知道?”他拿下嘴角的香烟。 “刚才外套重重的,我感觉得到。”我说。 “你很聪明。”他说:“算了,一会儿再抽。” 我洗碗,洗得很快。 “其实有了男朋友,也不是坏事。”他说。 “那不是我的男朋友,”我坦白说:“我只见过他一次,妈要我嫁给他,我不喜欢。” “啊?”他看着我。“为什么呢?”他问。 “我不喜欢。”我简单的说:“就是那样。” “你长得很漂亮,阿绢,交男朋友要小心。” 我抬起了头。“漂亮?我问。 “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实在长得漂亮。” 我摇摇头。我将一叠碗收入碗橱里去。 我擦干了手,拿茶叶替他冲茶。 “你做得很好,”他作一个手势。“很难得。” 我笑笑。 “我简直什么都不用说,西装永远挂得好好的。浴室里的手表、戒指都拿来放在几头,书本收拾在原处,茶冲得热,早餐弄得快。”他笑了。 我看看他。 他耸耸肩。“有一天妳要走了,我可糟啦。” 我低下头。“我不会走的。” “那就好了。”他笑:“要是你丈夫不让你做呢?” 我看他一眼。“我不会结婚的。”我说。 他似乎吃一惊。“你说得很武断呢。” “这是事实。”我说:“我不想结婚。” “你坐下来说。” 我坐着。 他细细的打量了我一会儿,忽然之间,我也不怕了,我也看着他。 他说:“阿绢,你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 我不出声。 “妳比往日更沉默了。张伯说你也没跟他说话。” 我紧闭着双唇。 “年轻人要轻松一点,你看我,就快三十二了,还是这个样子,你应该学学我,什么都放松点。” 我看着他。他在笑,那种笑容真难形容,美得像个婴儿,毫无心事,毫无忧虑。 它使我心跳。我低下了头。 “我老觉得你似乎不该──不该!”他说不下去。 “不该做女佣?”我问。 “是的。”他笑了。“你年纪是这么的轻。” “很多年纪比我更轻的人,也在做这些工作。” “是的。” 他好象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站起来。 “没什么事,你就休息吧。”他终于说道。 我点点头。 我在厨房待了很久,才回到后面去。 第二天傍晚赵小姐来了,我倒了杯茶给她。 她看了我一眼,眼色不很友善的样子。 我静静的走回来,放下了茶盘,不知道为什么。 过了一会儿,我听见赵小姐的声音了,比平常高过十几倍。 “你是干什么?我听张伯说你借钱给阿绢?” “是的。”少爷答:“你怎么晓得?” “哼,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她说。 “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少爷问她说。 “你自己知道!” 少爷一阵沉默。 “你对一个女佣,也太过分好了吧?” “过分好?她家里有急用,帮忙总也不算过份吧?” “你是开慈善机关的?”赵小姐狠狠的问。 “不要这么讲好不好?人家会听到的!” “真是笑话!” “你晓得现在佣人多难找?”少爷问她。 “我不相信有钱会找不到佣人。”赵小姐道。 我默默的坐着,一切都听在耳内,我不是想听,但是他们的声音实在相当高。我低下了头。 “也许不会比阿绢好。”少爷又说。 “不会比她漂亮才是真的,是不是?” “你说得过份了,兰心。”少爷说。 “是吗?我不喜欢阿绢,辞掉她吧。” “为什么?你以前也对她不错的。”少爷道。 “佣人总该像个佣人,我不喜欢她。” “你这样做,一点意思也没有。”少爷说。 “又有什么坏处呢?”赵小姐的声音越来越僵。 “人家家境有问题。”少爷坚持这一点。 “穷人多着,少爷,”赵小姐说:“你可以去救济别人。” “你这样讲,我真没法子了。”少爷说青。 “你可以照我说的办……”赵小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呆了一会儿,但是我没有哭,我知道我自己在这里是做不长的了。赵小姐不喜欢我。 她将会是这里的女主人,她不喜欢,我没法留下来。 我忽然有种空虚的感觉,这里对我有什么好处呢? 早知道留下来没有益处,不如早点走吧。 爱上不能爱的人,应该是痛苦的,我告诉自己。 我很奇怪自己对自己会这么坦白,我一直不承认我爱上了他。 可是事实是这样。留在这里,只不过害了自己。 我应该回家的。他对我好,我会记着。 他为什么要关心我,借钱给我,我不敢想。 想得太多,又不安份,是不好的。 “阿绢。” 我抬头。“少爷,”我站起来。“是你。” “是的。”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 “是不是赵小姐要留下来吃饭?”我问。 “不是。” “你们两位都出去吃?”我又问一声。 “不,赵小姐已经回去了。”他告诉我。 “啊。”我呆着。 “阿绢--”他似乎有点为难的样子,说不出口。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等着地开口。 这个时候我心里倒反而没有什么感觉了。 我看看他,他真的像很难堪,不知所措。 “阿绢--” “是。”我应了一声。 “阿绢,你是知道的,我与赵小姐,就快结婚了。” “是,知道。”我低下头,他想说什么呢? “婚后我们打算去度蜜月……”他又说。 我看看他,等他说下去,讲个明白。 “所以家里没有人了--我想张伯可以照顾这屋子。” 所以就不需要我了,可以把我辞退,我想。 但是我没出声,我又低下了头,听他说下去。 但是他呆了半天,也没说下去,就咳了一声。 “没什么了,阿绢,没什么。”他说。 他既然不好意思说下去,我也就不提。 我点点头。 “没事了。”他走了出去。 他身上穿著的那件毛衣,是我昨天才洗干净的。 做了这几个月,我自问什么也没有错过。 他为什么要辞退我呢?我在想。 因为赵小姐不喜欢我,他就辞掉了我。 我弄明白了,再待下去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我听人家口中说的镜花水月,大概就是这样了。 第二天我请了假,回到家中去,闷了半天。 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反正就是呆着。 妈走过来问我:“阿绢,你怎么了?” 我不响。 “阿绢,昨天苏强来找你。”妈又说。 “他明知我不会在家的。”我说。 “我说你出去了。” “他不晓得我要睡在主人家里的吗?”我问。 “我没告诉他你是替人家做那个的。” “那很不体面吗?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觉得……”妈迟疑了一会儿。“那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不成了骗人?”我问。 “你自己告诉他好了。” 我不出声。 “今天不是放假的日子,你回来干什么?” “想休息。”我答。 “我看你好象有点心事的样子呢。”妈说。 “是吗?”我反问。 “当然是啰,垂头丧气的,阿绢,你有心事,你瞒不了我,是什么事?”妈追问着我。 “没事。” “真没还是假没?”她问。 “真没。” “那就好了。” 我们两人沉默了几分钟。 “阿绢,前几日你弟弟陪我去复诊,医生说我差不多完全好了。”她告诉我。 “那很好。” 她又静了下来,我只看着窗外那条长长的石级。 “阿绢,刚才说那个苏强来过……” 我听着她的。 “……他想约你出去。”妈终于说。 “啊。” “他的船泊了岸,有一星期可休息。”妈说。 “啊。”我还是回答一个字。 “已经过了两天,再隔几天,他又得上船了。” “那怎么样呢?”我看着妈问。 “你陪人家到处走走,难道不可以?” “不是说不可以--” “那就好了,阿绢,与他去玩玩吧。” “妈--”忽然之间,我的眼泪冒了上来。 “怎么了?” “妈。”我哭了起来。 “你受了什么委屈?怎么伤心了?”妈问。 “没有,没有。”我摇头。 “那么你哭什么呢?嗯,告诉我。” “我只是想哭。”我用手掩着脸。 “阿绢,你想得太多了。做人最好不要想,也许你生得太聪明,聪明的孩子没有什么好。像你妈,如果再想,巴不得跟你爸去算了。” 我还是哭。 “阿绢,与阿强出去散散心,好不好?” 我点点头。 我居然点了头。 妈大喜道:“我这就叫大妈去通知他去。” 我惨然的望着窗框。 妈挪出房门的脚又缩了回来。 她说:“阿绢,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我低下了头。 “阿绢,妈,只不过是为你好,并没有丝毫逼你的意思,你不要误会妈。” “我没有。”我摇摇头。 “阿绢,你是不是做得太辛苦了?睡眠不足?”妈走到我身边,怜惜的问。 我疲倦地点点头。 “你坐一会儿,我去楼下打电话给大妈。” 她兴致很高的下楼去了。不一会儿又奔上来。 “大妈也很高兴,她说马上通知苏强,他一会儿就来。” 我于是就想,这世界真是奇怪的,爱的人不爱你,不爱的却爱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想不通。 “阿绢,你休息一会儿吧,免得人家来了,看见你无精打采的,好不好?” “我不用休息。” “阿绢,听妈的话。”她再三的劝我休息。 我躺在她床上。 “阿绢,趁人家还没来,换件鲜艳点的衣服。” 她到底要我休息呢?还是换衣服?我看看她。 “来,换这一套,是新的,快穿上它。” 我没见过那套衣服,的确是她替我新缝制的。 “来,阿绢。”她作着手势。 我慢慢起床,照她所说,换上了那套新衣。 “梳梳头。”妈又说。 她递梳子给我,我没接,于是她只好替我梳。 “好,看上去有精神多了呢!”她称赞道。 我没看镜子,我根本不想看。 “阿绢,现在你可以去躺一会儿了。” 我觉得自己像木头娃娃,随人摆布,但是我不介意 有什么不好呢?反正自己不用动脑筋就是了。 妈说得对,什么事都少想一点,想得多,是自寻烦恼。 过了不到半小时,大妈便与那个阿强上来了。 我一直低着头。 她们说看戏好,我就去看戏,她们说饮茶好,我就去饮茶,我变得是这样的无所谓。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做人一直是这样,有什么选择的吗?有时候根本出乎意料得令人不 相信,这是命运,要不受命运安排,除非大家不干,不做人算了,既然人不做了,命运也只好徒呼荷荷,无可奈何。 不过人活着一天,就得受一天的拘束就是了。 苏强很有礼貌,他也坐着不出声。 我没正眼看他,我不喜欢看他。 他问我:“阿绢,要不要出去走走?” 我没点头,也没摇头。 大妈说:“我要走了,我有工作,走不开的,你们慢慢的谈谈吧。”她笑着。 她走了以后,房里只剩三个人。 妈说:“出去走走吧。” 于是我站起来。 妈很开心,苏强也很开心。我?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苏强问我要到什么地方去。 “随便走走。”我说。 他跟我走了很久,一路上逗我讲话。 “小弟,读书用功吗?”他问。 “你现在这样做事,辛苦不辛苦?”他又问。 “你母亲的身体,现在是好多了吧?” 我都没答。 我只是低着头走,走完了一条路又一条。 他跟着我,也不反对。 也许是有点累了,他问我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说不要。忽然之间我有种厌烦的感觉,于是我说我要回家了。 他也不反对,默默的叫了一部车子。 一路到家,我都没有再出声。 但是他好象很满意的样子,并没有看出我厌憎他。 到了家我便往床上一倒,什么也不说。 奇怪的是妈也很开心,仿佛我与他出去一趟,已经够开心的样子。 我心冷面冷的坐在床上,一语不发的呆着。 妈告诉我苏强明天会来的,问我好不好。 我说明天我还是要去上工的,没有空。 妈说:“请假一天,不去也算了。”她看着我。 “好。”我说。 她更高兴了。 她又说:“那份工作,你可以辞掉它了。” “为什么?”我问。 “你与阿强──”她笑了。 我木着脸。 “多做也没有意思。”妈说:“太辛苦。” 我太累了。累得不想再与妈说什么了。 “好不好?” 什么好不好?我看着妈,不太明白。 “明天与阿强出去,好不好?”妈问。 “后天吧。”我说:“明天,我去辞工。” “也别辞得太早。”妈笑得嘴都合不拢来。 “好的,那就请假好了。”我说。 “阿绢,这才是好孩子。”她说着拍拍我的肩。 “是的。” 小弟看着我,我躺在床上,居然睡着了。 第二天清早,我与张伯谈了一会儿。 “今天请假?”张伯问:“赵小姐可能要来吃饭呢。” “不管了。”我说。 “有要事吗?阿绢,最近一个月来,你心事重重的,有难题,可以说出来听听,好不好?” 我缓缓的摇摇头。 “你妈--”他试猜着问。 “我妈很好。我只是想今天请假,张伯。” “当然了,我跟少爷说去。我担心的是你,阿绢。” 我看着张伯。 “你在这里只做了半年,与初来的时候,完全不同了,为什么呢?”他问。 “没什么。” “阿绢,你瘦了许多,知道吗?”他问。 我苦笑。 “阿绢,这个笑容,也不自然。”他又说。 我垂下了眼。 “你以前不是这样,阿绢,半年来,你像足足大了五、六岁,为什么?我很想知道。” “没有什么,张伯,你别问了。” “我不相信,阿绢,”张伯摇摇头。“我不信。” 我低下头,叹了一口气。“张伯,我──” “说下去。” “张伯,我是来辞工来的。” 他一震。“胡说,做得好好的,辞什么工?” “少爷……就快结婚了。”我说。 “他结婚,就用不着你了?笑话,更要你帮忙呢。” “不,不是那个意思。”我呆着。 “那么你想说什么?”他问我。 “我……我不知道。” “阿绢,你有点失魂落魄似的。”张伯道。 “我,我不想干了。”我低下了头。“真的。” “你认识一个男朋友是不是?”他问我。 “你怎么晓得了?”我抬头看住他。 “大妈说的。” “大妈--她?” “对了,是她介绍的,对不对?所以你不好意思开口,是不是?”张伯笑了。 我低下了头,张伯是永远没办法了解我的了。 “你有了男朋友,当然不想做这些事了。” “不是。”我否认,“这与工作无关。” “阿绢,你有点口是心非呢。”张伯道。 我叹一口气。 “那男孩子追求得你很厉害吧?”张伯还问。 “没有。” “有男朋友是甜蜜的事,不过难免有点患得患失。” “张伯,要是我喜欢一个人,他还不知道,那该怎么办?”我忽然问。 “咦,怎么会有这可能呢?”张伯睁大了双眼。 “譬如说。” “那么你该让他知道。”张伯告诉我。 “我没有这个胆子。”我喃喃的道。 “你可以提起勇气。”张伯想了想说。 “提不起来。”我说:“真的,张伯。” “有没有暗示过?”他问:那个人是谁?” “譬如说的。” “啊,”张伯笑了,“这……” “他并不知道。”我说。 “他有没有可能也会喜欢你呢?” “不是我。”我说:“张伯,我是譬喻的。” “啊。”他又笑。“那么那个人的心意如何?” “他?他不知道,也不可能有结果。” “这……这不成了单恋了吗?小说上头都那么说的。” “也许是。” “这就不应该了。” “不应该?”我问:“当然,不过有的时候,事情发生得很难预料,就是这样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张伯问。 我低头不语,他再也没猜到,那个人会是我吧? 但是那个人确是我。 “那样会是很痛苦的呢。”张伯道。 连张伯都知道会痛苦,所以我想我最好辞职了。 “我们再说你自己的事吧。”张伯说:“你妈好不好?” “很好。” “她希望你嫁给那个男孩子吧?”他问。 “是的。” “那也很好,只要你喜欢他,大妈说那是个不错的孩子,你说怎么样?”他问。 “没有怎么样。”我黯然的答。 “啊。”张伯似乎没有什么话好讲。 “我欠了少爷差不多八百块钱。”我说。 “那是小意思,将来可以还他。”张伯道。 “张伯。”我叫他。 “什么事?” “少爷,他为什么要借钱给我?为什么要对我好?” 张伯看了我几眼,“他一直对人都很好。” “对每个人都很好?”我问。 “差不多。” 我颓然的低下头。是我自己多心了。 既然他对每个人都好,那对我好也没有什么稀奇,不值得我大惊小怪。但是对我好的人是那么少。 而他又对我特别好,我想,总有个道理吧? 但是现在张伯说不是。 “阿绢,你怎么了?想些什么?”张伯又问。 “我进去了,少爷在吗?”我问。 “你胡涂了,少爷去上班了呢。”张伯道。 “啊,对了,还要一个钟头才回来。” “阿绢,你真的要辞工了?”他问我。 “是。”我说。 “决定了?不要那么冲动。” “我没有冲动,想了很久,真的。” “那么就这样了?”张伯说。 我点点头。“就这样了。” “少爷昨天下班,才问起你为什么请假。” “是吗?”我有点怕,怕会没勇气去见他。 就在这个时候,一辆车子转了进来。 那是少爷,他回来了,比往日早。 我很紧张,心跳得比往日都快。 少爷看见了我怔了一怔,开门下车。 他走过来,我看着地。 他身上穿著套深蓝色的西装,浅蓝的衬衫,我不敢再看他,我低下了头。 “阿绢,你来了?”他走过来问。 “是的。”我闷闷的答,心还是跳得很厉害。 “为什么不进屋子去?” “进屋子?”我说:“好的。” 他奇异的看我一眼。“你应该早就进去了。” “我在这里等你。”我说:“等你回来。” “那么现在可以进去了?”他问我:“要讲什么?” 我跟着他进屋子里去,他用钥匙开了门。 屋子里是静的,一个人也没有,大厅黯黯的。 “现在天黑得快。”他说,开亮了一盏灯。 “是的。”我想走进厨房去冲茶。 “你做什么?”他脱了外套往沙发上一扔。 “冲茶。” “算了,坐下再谈。” 我坐下,低着头。 “阿绢,有什么话?看着我说。”他道。 我抬起头来。他坐在沙发上,伸着手臂。 那件衬衫还是我熨的,蓝得有点透明。 他的头发有一绺垂在额前,软软的,但不造作。 他没笑,只是看看我,等我开口说话。 我想我开不了口,我愿意留下来,只是看着地。 只是看着他,我什么也不想,真的,天知道。 只要可以看着他,看上十年八年,我就满足了。 他动动一只手,手上的手表闪了闪光。 “阿绢,你想说什么?再多请几天假?” 我的眼泪涌出来,我忍着。“不。”我说。 “那是什么?”他问。 “我……少爷,我不做了。”我终于道。 “不做?好端端的为什么要不做?” 他皱起了眉头问我,我呆呆的看看他。 “为什么?”他又问。 窗外的光投在他的脸上,在他脸上勾出一个阴影。 我就快要见不到他的脸了,我浑身在颤抖。 我喃喃的道:“少爷,我要辞工了。”我低了头。 他的头侧了一侧。“什么?”他像没听清楚。 “辞工。” “为什么?” “我……我要结婚了。”我低声的说。 “真的?” “是的。”我的眼泪掉下来,我不自觉。 “恭喜妳。” “谢谢。” “妳的男朋友……干哪一行?”他很礼貌的问。 “行船。”我小声的答:“是水手,一个水手。” “哦,那很好。”他点点头,不很了解的样子。 我看着他,他并不太关心。 我的心紧了一紧,当然,他没有必要关心。 “婚后不做事了?”他问我,“唔?” “是,我母亲叫我别做了。”我又说。 “水手……多数长月不在家,其实做事也不错。” 他的声调,使我难过,他不愿意失掉佣人吧? 佣人。我只是他的女佣人,还有什么呢? “那你下个月开始,就不干了?”他问。 “不是下个月,我想现在就不干了。” “那……” “我欠你的钱,少爷,会很快的还你。” 他站了起来,“不是那个意思。”他说。 “哦?” “妳哭了。”他看看我。“为什么呢?” “我,我不知道,可能不舍得这里。” 他笑了。“不舍得?这间屋子有什么好呢?” “不是这间屋子。”我忽然的说出来。 “不是这屋子,那是为什么?”他问。 “为了时间,为了花在这儿的时间。” “阿绢,你说这些话,显得你太聪明。”他指我一指。“我一直不赞成太聪明的人,你晓得?” “大妈第一天叫我来,我觉得很高兴。” 他听着。 “我觉得找到一份不错的工作。可以使家里舒服一点,现在我知道,我不该到这里来的。” “什么道理?我不明白。”他摇着头。 他应该明白了,他仿佛与我没有交通。 “我觉得你们的生活,太快乐。”我说。 “真的?”他有点惊奇似的嚷起来。 “是。”我看着他。“你们活得像神仙。” “不是吧?” “是的,像神仙。”我又重复一次。 “因为这个你才不高兴了?”他问。 “没有,不是为这个。为了我自己。” “妳自己?你羡慕这生活?”他问我。 “嗯。” “不应该这样,我有我的痛苦,你不明白。” “也许是的,不过,我觉得你们好。” 少爷笑了一笑,有点勉强。“不过你辞工了。” “是的,我妈叫我结婚,我想会很好。” “当然。”他说:“阿绢,我始终觉得你不像做工的女孩子,你比一般人都想得多。” “不过我会忘掉的。”我笑了一笑。“真的。” “看来我无法挽留你了。”他微笑。 我再笑一笑,站起来,“我走了。” “这么快就走了?”他问:“以后你可以常来。” 来?我来这里?干什么?有什么名堂? 我想不出来,多看一眼,也让我痛苦。 我不会再来了。像我这样身份的人,什么地方都不应该去,还要到处乱跑?我自己也受不了自已。 “是。” 我只说了一个字,我想那已经很够了。 少爷替我开门,他的手指是那么纤细,像女孩子。 手指在门框上,他那时刻离得我那么近。 我又低下了头。 “你明天不来了?”少爷问我。“是不是?” “是。” “东西呢?几时收拾回家?”他又问。 “现在就收拾。”我说:“张伯会帮我。” “薪水呢?要不要现在补给你?”他问。 “少爷,这个月薪水,我不想要了。” “这怎么可以?”他惊奇的看牢我。 “不,”我说:“我老请假,又欠你债。” “这是另外一件事。”他笑了,笑得漂亮。 “少爷--” “什么事?” “少爷,以后请你别对下人那么好了。” “为什么?” “下人受不了,担当不起。”我声音有点麻木。 “这,阿绢,你简直是讲笑话吧?”他笑。 “少爷,祝你与赵小姐快乐。”我终于说。 “好,谢谢你。” 我低着头走出去。 “不送你了。”他还在客气着。 我没回头,我没有勇气回头了,那不是简单的事。 张伯替我收拾东西,有什么事情,他说他会来找我。 我不想再来这里了,这里对我没有好处。 我到晚上八点才弄好东西,张伯替我叫了车子。 我把所有的东西搁到车子后头的旅行箱去。 我发觉自己大了。我一直是大的,我还记得我小过。 这样的生活,使人容易老。世界是这样不公平。 有的女孩子,像我这样年纪,还在父母面前撒娇撒痴,装模作样,念大学,开开心心的,可是我就不同。 我快嫁人了。 嫁一个我并不喜欢的人,嫁一个水手。 我不希望这么快便结婚,但是妈说好。 她总有她的理由,我反对不了,她为我好。 是的,都为我好,我也知道是为我好。 但是我不希望就嫁人了,那好象一生已经完了。 以后我还可以干什么呢?还有什么好干,不过现在总有点一点。 回到家中,我拖着大包小包的上楼去。 妈见了,便问:“什么东西,咦?是衣服?” “我不干了。”我清清楚楚的告诉她。 “不干?” “是,妈,我听你话,我想结婚算了。” “真的?”妈惊喜的问。 “当然,多做这种事,也没意思,还是听你的话好。” “对了,苏强一直对你有意思,那太好了。” “婚礼可以很快举行吗?”我问妈。 “当然可以,你说几时,就几时。” “他会答应吗?”我问。 “当然会,他自相亲那天以来,就一直暗示着这件事,现在你答应了,当然再好没有。” 妈告诉我。 “相亲?”我问。 “那天我们去茶楼,就算是相亲了。”妈说。 “哦。” 我还是刚刚晓得,他们还安排得这么美妙。 “现在我去通知苏强,我们定个好日子。” “好。” “现在这一段时间,你就休息一下吧。” “好。” “阿绢,自从妈病了以后,这一段日子来,你也够苦的了,是不是?妈对不起你。”妈道。 “不要那么说。”我疲乏的道。“现在一切都过去了。” “是的,”妈喜气洋洋的道:“一切都过去了。” “我就趁这机会松一口气吧。”我说。 “阿绢,你们婚后,可以过很舒服的日子。” 我听着。 “我们一家子可以住在一起,大家有个照顾,苏强出海的时候,你也不愁寂寞。”妈在说。 是的,听她说起来,我还可以很幸福的样子。 “将来有了孩子,更会高兴,虽然他常出去,但是你不会觉得冷清。” 妈说了一大套,我静静的听着。 “阿绢,你这个选择是再聪明没有了。”她道。 我点了一下头。 “当然先要把钱还给那位少爷。”她忽然说。 我的心像被剌了一下。 “然后去物色一幢房子。”她道:“买家具。” 我不响。 “还有结婚所需的东西,一切我与大妈都会办妥的。” 她高高兴兴的走了。 她真的一样一样的办了起来。 苏强来过一次,我们没讲什么。 他说:“阿绢,我会对你好。” 我有点感动,但是我没出声说什么。 他不会晓得我心里面并没有他,他只以为我不出声。 事情决定了。 当苏强又出海之前,大妈与妈办事办得轰轰烈烈的。 苏强这次是往东南亚,去约两个月,回来以后,我们便举行婚礼了。 他们那样说,我也赞成。 房子是小小的,但有两间房间,妈与小弟住一间,我们两个人也住一间,苏强家里没人,所以事情简单。 这几个星期来我都很沉默,什么都不讲。 我就要结婚了。 我的命运似乎就是这样,自然而然的便走上了这条路,以后我会安安份份做人的,除了这样,还有什么办法呢?我想。 我会有一、两个孩子。我的生活会过得很正常,许多年后,我会想起当我年轻的时候,有一次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但是没有机会表示心意。 好象谁说过,爱和被爱都是困难的。不过,假如被人爱而自己却不知道也算是一种幸福的话,那么少爷该是一个幸福的人了。是的,只有他的幸福才是我最关心的。 有时我想,少爷爱上我又怎样?不见得必然会很好。世界没有必然的事;偏偏世界就有着太多“必然”的人,所以胡涂的事可多着了。 我不是说风凉话,其实我活着就是一直在想着。我不能不想。生命,我多热爱它。而青春,看似多实在;但一回头,它却已不在。 我的心很酸,很不好过,但是没人怀疑我,他们以为我就快要嫁人了,所以心中才不好过。 日子还是这样过的。 我想明白了。 我就是这样的,会过了一辈子。(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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