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胜利路一列小洋房的私家路上停满汽车,住在最后一幢对牢海景的丁太太带孩子看完医生回家,寸步难移,不禁有气。 “整条路都叫彭家霸占了,真自私,没想到别人也要用路。” 丁先生好脾气,一味劝:“我叫保母出来抱囡囡回去休息,然后叫他们把车子移一移。” “干脆报警好了。” “太太,睦邻,和为贵。” 丁太太只得打电话唤保母出来。 那保母甚为唠叨,一手抱过小孩,一边喃喃说:“父亲辞世了还那么高兴,天天开舞会庆祝!” 丁先生到彭宅按铃,半晌,才有人应门。 只见屋里衣香鬓影,门一打开,就闻到酒香扑鼻,一个穿薄纱的年轻女子探头出来。 那女郎脸上贴着金粉,大眼睛闪烁,笑盈盈说:“咦,你是丁先生,请进来喝杯酒,今日是我二十一岁生日。” “呃,我的车动弹不得——”“没关系,”她转身唤人:“任泽明、伍剑锋,帮忙把车子驶走让丁先生通过,丁先生,对不起。” 那丁某已经不好再说什么。 两名年轻男子立刻去把车驶走。 他听见室内正在奏伦巴音乐,年轻人一个一个接龙跳舞,每人紧紧握住前边那人的腰,起劲地舞动。 有人大声叫:“祖琪,你还不来?” 那女郎应道:“我招呼邻居呢。” 丁先生觉得室内似有强大磁力要把他吸进去。 叫祖琪的女孩递一杯香槟给他。 “不,不用客气。” 忽然之间,他心底想:管它呢,一饮而尽,然后,一言不发的回去把车开走。 祖琪掩上门。 她堂兄祖琛在身后问:“谁?” “邻居。” “我们的确把车停得太放肆。” “偶然一次,不要紧。” “不算偶然了,记得今晚十一时结束舞会,否则,又有人报警。” 祖琪说:“有种人专喜欢扫兴。” 旁边有一把声音说:“叫他也一起玩。” 那是祖琪的哥哥祖璋。 祖璋已喝得七成醉,可是心情异常兴奋,看样子,他打算通宵欢乐。 祖琛说:“我有话讲。” 祖璋扬扬手,“明天再说。” 祖琪笑笑。“琛,你有事同我商量也一样。” 祖琛把堂妹拉到厨房坐下,做了两杯咖啡。 “以后打算怎样?” 祖琪一下子回到现实世界,有点惆怅,她找来一面小镜子,用软纸整妆。忽然,她像是对颊上金粉厌倦了,缓缓擦去闪金。 “今日是我生日。”祖琪说。 祖琛微笑,“就因为二十一岁了,才借这机会与你说几句话。” “真扫兴。” “对不起。” “不不不,祖琛,你是为我好。” “我还怕你不知道。” 祖琪叹口气,“父亲病了三年,家里开销又大,现款花得差不多,只剩这幢房子。” “这我晓得。”祖琛点头。 “今晚也许是最后一次在这里举行舞会了。”祖琪怅惘,“稍后,就得把房子卖掉。” “房子价格已经跌了。” “祖璋说与我一人一半,他会做些小生意,叫我守着另一半做嫁妆。” “他难得这样明白事理。” 祖琪微笑,“你担心的是他吧。” “不,”祖琛答:“我关怀的是你。” “你对我们就像大哥一样。” “可惜我只是个教书先生,能力有限。” “副教授竟如此谦虚。” 彭祖琛低下头,“叫祖璋少喝少玩少赌。” 祖琪失笑:“那不等于要了他的命。” 这时,有人推开厨房门。 “祖琪,你在这里,好极了。” “什么事?” “门外有人找祖璋,祖璋一听,马上从后门走掉,现在那人坚持要见你。” 祖琪与祖琛面面相觑。 忽然祖琪笑了,“一定是个被吵得忍无可忍的邻居。” 祖琛不放心,“我同你出去看看。” 祖琪走到玄关,看见一个中等身段的男子,穿着深蓝色长大衣正在等主人家出现。 祖琪觉得他是一个年轻的中年人,看相貌,他不过三十出头,可是举止态度,足足四十余,老成持重,脸上一丝笑意也无。 那人看见一对年轻男女出现,也不禁一怔,心中喝一声采。 原来世上真有俊男美女,倒叫他自惭形秽,他只觉得男的有一股书卷气,温文尔雅,女的有一张凝脂般小面孔,可是配一双大眼睛,面颊上不知什么闪闪生光,煞是好看。 他呆一呆,才说:“我叫郁满堂,找彭祖璋。” 祖琪应:“祖璋出去了,有事同我说也一样,我是他妹妹祖琪。” “彭小姐,这一位是——”“我堂兄祖琛,彭家现在只剩我们三人。” “那么好,有话可以直说了。” 祖琛说:“请讲。” 三个人都站着,没人想坐下来。 那陌生人说:“彭小姐,你还是坐下来的好。” “不用,我站着可以。”祖琪说。 “呵,我可以告诉你,彭小姐,令兄彭祖璋已将胜利路七号这幢住宅出售,自今夜十二时开始,房子业权属于我,明晨自有律师来同你们接头。” “什么?”祖琛大惊失色。 那郁满堂接下去:“彭祖璋原本告诉我,房子早已空置,我随时可以收屋,今日我趁空档来看看如何装修,没想到你们还在开舞会。” 祖琪张大了嘴。 这个消息比晴天霹雳还要厉害,过了半晌,她轻轻说:“祖琛,我想坐下来。” 祖琛扶她坐下。 他开口:“丘先生——”“我姓郁。”他给他一张名片。 “郁先生,这件事究竟是怎样发生?” 那郁满堂看着他们,“你俩完全不知道这件事?” 祖琪泪盈于睫:“我茫无头绪。” “一年前彭祖璋领到遗产后就开始豪赌,他把这幢房子按给华盈财务公司套现,财务公司见他欠债不还,将房子出售给我。” 祖琪听真了,顿足道:“去找祖璋来。” “令兄一见是我,恐怕已从后门溜走。” 祖琪用手掩住面孔。 郁满堂说:“对不起,我的律师明晨会向你出示文件,我保证这是宗完全合法的买卖。” 祖琪只觉得双脚像浸在冰水里,一股寒气渐渐升到胸前,接着上了头,牙关忽然嗒嗒响起,原来她混身簌簌发抖。 祖琛也好不到什么地方去,脸色苍白,像是被人在鼻子上重击一拳。 郁满堂年纪比他们大,经验比他们堂兄妹丰富,知道他们对住宅经已出售一事一无所知。 他叹口气,不由得生了同情之心,“打扰了,今晚我扫了你们的兴。” 他是个生意人,在商言商,不能有妇人之仁,他告辞。 祖琪向前走了两步,忽然软倒在地,饮泣不已。 “祖璋祖璋,你怎么可以这样狠心。” 祖琛扶她上楼。 那几十个客人也不顾主人是否在场,一直玩到凌晨,直到食物与酒都报销了才纷纷离去,所有食客的态度,都是这样的吧。 天蒙亮祖琪才靠着沙发入睡。 纱衣已经换下,面孔洗净,她疲倦得不得了,整夜打电话找祖璋,一次,绿门俱乐部的酒保说:“彭祖璋?他在这里好一会儿了,我去叫他。” 可是过片刻回来,“他不愿听电话,他走了。” 祖琪气得直哭。 祖琛索性开了车出去找他。 早上九时正,彭宅门铃又响起来。 佣人正在收拾舞会残局,一时没理会,再响了几次,才去应门,门外站着两个脸上没有笑容穿黑西装的男人。 “找彭祖琪小姐。” 佣人只得上去通报。 她推醒祖琪。祖琪知道债主上门,避无可避,她反常地勇敢,轻轻说:“我马上下来,给他们斟茶。” 祖琪洗一把脸,换上一件白衬衫,下楼来。 听见脚步声,郁满堂转过身去。 他看到了彭祖琪。 白衬衫蓝布裤的她比昨日更加清丽,要到这个时候,他才明白,楚楚动人这种字眼,是用来形容什么样的人。 郁满堂说:“彭小姐,早,今日我来正式收房子,这位是欧阳律师,他对这宗买卖的来龙去脉知道得最清楚。” 律师已打开公文包把有关文件摆出来。 这时,郁氏问:“令兄呢?” 祖琪镇定地说:“祖琛正出去找祖璋回来。” “彭祖璋在绿门俱乐部。” 祖琪奇问:“你怎么知道?” “只有那里还肯让他赊数。” 祖琪大眼睛更加空洞,人家对她兄弟的行踪,比她更清楚。 她原先以为祖璋只是爱吃爱玩,没想到他会倾家荡产。 事到如今,祖琪不由得硬着头皮上,她问:“我们该几时迁出?” 律师头也不抬,“上个星期五。” 郁君暗暗佩服这年轻女子在要紧关头的坚强。 就在这个时候,大门打开,彭祖琛用力把祖璋推进门来。 两个人嘴角都有损伤,可能是打过架,但祖琛终于把他揪了回家。 祖琛关上门,“你还要躲到几时去?这间房子你妹妹也有份,你得向她解释。” 彭祖璋宿酒未醒,大声喊:“不关你事,彭祖琛,不用你扮好人。” 祖琪过去把他按住。 祖璋忽然哭了。 祖琪指着文件,“是你签的名?” 祖璋答:“是。” “是你把这幢祖屋输给财务公司?” “是。” “你知道我俩已无家可归?” 他忽然明白了,抱着妹妹嚎啕大哭。 这是怎样发生的事,不过是三五个晚上,在私人会所,玩扑克牌,金色的筹码,美女伴坐,然后,愈输愈大,最后,有人告诉他,他已欠下巨额债项。 要翻本也容易,把屋契交出,签一个名,可继续做上宾玩下去,手气一定会转好。 果然,他赢了,美女都围着他,对手满头大汗,如丧家之犬,真开心…… 然后,运气又转,他一败涂地。 太容易了,输一条街也非常简单,否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输掉整副家当。 祖琛给祖璋一杯冰水。 郁满堂与欧阳律师毫不动容,这种事,他们见得太多。 这时,祖琪轻轻走到胜利路七号的新主人面前,鼓起勇气:“郁先生,可否通融一下?” 郁满堂没出声。 他看到大厅墙上还挂着“生日快乐”字样。 他忽然问:“昨天谁生日?” 祖琪答:“我。” “几岁?” “二十一。” 他转过身子与律师商量几句,律师抬起头来,“一个月,彭小姐,这已是最大宽限,下个月三十号之前请你们搬走。” 祖琪耳畔嗡一声,觉得天旋地转,她扶住椅背。 她清清喉咙,“谢谢你,郁先生。” 这时,祖璋忽然指着郁君破口大骂:“就是你这种奸人,乘人之危——”祖琛连忙把他拖出去。 郁满堂脸上露出十分鄙夷的神色来,但是他一声不响,朝祖琪点点头,离去。 祖琪颓然坐下,用手托着头。 祖琛问堂妹:“你可有私蓄?” 祖琪说:“我比祖璋又好多少,都用来买衣服穿了。” “你们这一对二世祖!” 祖琪听了,歇斯底里地哭出来。 祖琛说:“到我宿舍来暂住吧,地方小一点,不过设备齐全。” 祖璋还在嚷:“我不会连累你——”祖琪低头,“也只得这样了。” 祖璋叫:“我去加拿大靠朋友,放心,我会自力更生……”一点悔意也无。 像那种天生杀人凶手,落网是因为不幸,居然怨气冲天。 又像靠女人维生的男人,一直认为女方荷包摊得不够大。 祖琪过去握住哥哥的手,“祖璋,你知我爱你。” 祖璋别过头去,“我朋友在撒大卡通有农庄,春季用飞机播种,不知多好玩。” 祖琛冷冷看着他,当他是神经汉。 祖琪叹口气,“你还未清醒。” 待彭祖璋真正醒过来,祖琪已在收拾家具杂物。 他无比歉意内疚,但倔强地不肯认错。 “我遇到老千。” “我应该一早报警。” “我根本身不由主。” 祖琪消瘦憔悴。 消息大约已经传开,平时一起玩的李宇江、梁金雄、伍健文,黄晓棣……统统不见人,热烈追求的汪惠宇、周汉钊、张子豪、廖光显等人,影踪全无。 祖琪仿徨不知所措。 祖琪到堂兄祖琛的宿舍一看,发觉房间还比不上她原来的衣柜大,一时不适应,悲从中来,坐在地上。 祖琛劝:“你这就不对了,你得接受现实,从今日开始,要不升学,要不做事,许多女子都没有祖荫,一样自力更生,生活得很好。” 祖琪一听,更加害怕,用毯子蒙着头,钻到床底下。 祖琛叹口气。小时候也是这样,凡是打烂了什么,闯了祸,祖琪就往床底下躲,不再出来。 祖琛躺在床上同床底下的祖琪说话:“出来吧,已成事实,宰了祖璋,也得不回祖屋,下次他输的,只有他自己了。” 祖琪慢慢爬出来。 祖琛微笑,“现在,你总算知道,谁是你真正的朋友了。” 祖琪颓然说:“谁稀罕这种答案。” 这段时间,祖璋也在收拾行李。 “你真去加拿大沙省学做农夫?” “不,”祖璋兴奋,“琪琪,你我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 “什么事?” “琪琪,我俩在美国出生,领有美国护照。” 祖琪嗤一声笑,“又怎样,美国政府会养我们一辈子?” “琪琪,我打算回美国去从军。” “什么?” “太平时节当兵最好不过,你说可是,有吃有住,并且,”他搔搔头,“还可以有时间思过。”居然承认有错。 祖琪看着兄弟,这不是他的错,他一向这样匪夷所思,做起事来天马行空,恐怕是某个祖先的遗传。 祖琪用手托着腮帮,“你到美加去走走也好,自己当心。” 他笑嘻嘻,“说不定有哪个美丽富有风流的寡妇看中我,愿意照顾我。” 又是一条生路,祖琪真佩服他,到了今日,仍然乐观,只可怜她已愁得头发都白了。 “时时打电话回来。” “你放心,一定保持联络。” 祖璋匆匆忙忙,买了单程飞机票,一走了之,留下烂摊子让祖琪收拾。祖琪天天一大早起来整理杂物,一日,正把所有的照相部放进纸箱里,顺手翻掀,看到母亲生前在拉斯维加斯拍的照片。 祖琪缓缓站起来,一家都是赌徒,以小博大,成王败寇,胜过这样拉拉扯扯活下去。 她洗脸化妆,换上得体的衣服,出门去。 她去找郁满堂。这个黑黑实实、相貌平凡的年轻中年人到底做什么生意,她得去了解一下。 照着名片上的地址,她到了银行区。 祖琪穿多了一件毛衣,有点热,鼻尖冒出汗珠。 这才发觉郁满堂是一家证券行的老板,祖琪不由得笑出来,原来他做庄,他才是赌博专家。 他且是赢家。 祖琪对接待处说:“我找郁先生。” “请问,有预约吗?” “说是彭祖琪有事商量。” 接待员照实通报。 秘书转告郁满堂,祖琪运气好,他刚刚有空,一听彭祖琪三个字,身不由己,站起来亲自走到接待处。他看到那身段高挑脸容稚气的女郎坐在接待处门口,低着头,有点落寞,一定是不惯求人,故此略见腼?。 “彭小姐。” 祖琪抬起头,见他亲自出来,立刻展开笑脸。 郁满堂看得呆住,那个笑容像是乌云后忽然透出金光,好看到极点。 半晌他说:“有什么事吗?” “今日路过,顺便来探望。” “请进来喝杯茶。” 办公室颇具规模,设备先进,职员凝视计算机荧幕,神情专注,像是已经住进电子世界。 “你们做股票生意?” “是,在计算机上买卖,不经中间人。” “啊。”祖琪不求甚解,“多先进。” “是,可真节省了时间。”他请她到私人办公室坐下。 祖琪顺口问:“时间省下来干什么?” 郁君微笑:“喝杯好茶。” 祖琪说:“啊,对了,我想你替我买一叠慈善奖券,是社区中心筹建老人院——”她自手袋翻出奖券。 郁君接过,只一瞄,就发觉抽奖日期早已过去,是去年的事。 他不声响。 这清丽的女郎找他究竟有什么事?莫非,是请他再宽限一下? 可是,她并没有开口求他。 隔着玻璃,可以看到大堂工作人员忙碌的情况。 他写了一张支票买下奖券。 只听得那漂亮的女郎说:“咦,午饭的时间到了。” 郁满堂得到这样明显的指示,不由得轻轻说:“彭小姐,容我请你吃午饭。” “好呀,”祖琪高兴地答:“那么,我要推掉邬丽琴的约会了。” “我们去美国会所吧。” 正在这个时候,隔着玻璃,祖琪都听见外头哗一声。 接着,数十个人头攒动,整个大堂像是沸腾起来,忽然之间乱成一片。 郁满堂立刻站起来。 “什么事?” 有伙计进来,差点撞到祖琪,他在老板耳畔讲了几句。 郁满堂马上跑到大堂,“看新闻!” 祖琪莫名其妙,“郁先生,不是说去吃午餐吗?” 只听得有人说:“是尼克特制七点八级大地震,全岛震动,天崩地裂。” 所有人都扑到电视前去等新闻,祖琪被挤到一个角落。 祖琪发一阵子呆,静静离开证券行。 来得不是时候。 人发霉就是这样,头头碰着黑。 她垂头返回家中。 客厅空荡荡,能变卖的都已卖光,原价一百元卖一元,但求有人搬走算数。 她静静坐在椅子里,闭上双眼,但是眼泪忍不住流下。 佣人群已经解散,只剩她一个人了。 电话铃响,祖琪取过听筒,呜咽地说:“是祖琛吗,快来陪我。” 那边咳嗽一声。 “谁?”祖琪一惊。 “我是郁满堂,真对不起,刚才办公室有事,怠慢了你。” “没关系。”祖琪连忙抹泪。 “我派车接你出来吃饭。” “我已经吃过了。” “明天如何?” “明天我有事。” “彭小姐,我再向你致歉,敝公司在东南亚投资颇重,刚才吃一大惊,冷落了客人,这次百年罕见的大地震,恐怕会把当地股市震掉三分之一。” 听他那样说,祖琳不禁担心,“那怎么办?” “我们手法一向比较稳健,可以支撑。” “地震伤亡如何?” “正留意新闻,并且设法联络亲友,线路都不通,且停电,他们一向过惯太平富庶日子,这下子可惨了。” 这不是等于在说彭祖琪吗,倒给了他们一个话题。 “真没想到投资公司那样忙。” “是呀。”郁满堂不是笨人,乘机说:“到现在还没吃饭,肚子咕咕响,来接你可好?” 还有什么地方可去?祖琪答应下来。 郁满堂再次踏进彭宅,连他都呆住,只见四壁萧条,同那日开舞会时仿佛是两个地方。 连水晶玻璃吊灯都拆走了,现在只剩下一只光秃秃灯泡。 他问:“令兄呢?” “到美加去了。” “这种时候居然到美加散心,留下你一个独度难关?” 他的声音在大厅激起回音。 祖琪没想到他会激动,轻轻说:“还有祖琛帮我。” 郁满堂十分无奈,“早知,不买这间住宅。” “你不买,也有人买,放心,我会如期搬走。” “搬到什么地方去?” 祖琪苦笑,“当然不是什么好地方。” 客厅只剩一张红色旧丝绒梳化。 丝绒这料子旧不得,一挞一挞褪色,又掉了绒毛,像癞痢。 祖琪沮丧地说:“这张梳化没人要,我只得把它带走,还是家母的遗物呢。” 郁满堂忽然说:“祖琪,你还记得我吗?” 祖琪睁大眼睛。 “你忘了。” “不,我极少忘记一张面孔。” “但那时你实在太小,只得两岁左右。” “你的意思是,我们见过面?”祖琪愕然。 郁满堂轻轻坐在脱色丝绒梳化另一头。“那时,我已有十五六岁,手长脚长,衣不称身,我跟母亲来找工作。” “那时,家家户户已经流行雇用菲籍佣人,家母又已中年,找不到工作,幸亏有人介绍,到了这一家,我记得极清楚;胜利路七号。” “什么年份?” 郁满堂讲出年份。 祖琪如释重负,“你记错了,那是另一家人,七一年我们还在美国旧金山,尚未回来。”她拍拍胸口,幸亏不是他们。 不过,郁满堂身世好不传奇,怎么忽然自赤贫变成富有,竟然买回他母亲从前帮佣的住宅?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 “不是你?我明明记得屋里有一个小女孩子,鬈发大眼睛,可爱像洋娃娃。” 祖琪笑不可仰:“胜利路每家的孩子都打扮得像安琪儿。” 对,她忽然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你,可有孩子?” 郁满堂诧异,“我未婚。” 啊。“对,那家人姓什么?” “我不记得,家母在这里做了大半年,后来到工厂做,可是我记得她说东家对她很和善。” “是另一家好心人。” “今年,我在这一带找房子,有经纪与我接头,我一听说这个地址,立刻决定买下。” “你母亲知道这件事一定高兴。” “吃太多苦,她早已辞世。”郁满堂感慨。 “对不起。”祖琪又多了解他一点。 “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也不习惯做孤儿。” “这种事,我也永远不会习惯。” 郁满堂呼出一口气。 他不知多久没有这样畅快地诉说心事。 祖琪说:“你独身,用不着这样大住宅,可是准备结婚?” “不,打算开舞会。” “你喜欢舞会?” “我喜欢看。” 这时,不知是谁的肚子咕噜响了一下,大家都难为情地按住腹部。 祖琪忙说:“不是我。” 他带她出去吃饭。 他们是晚餐第一桌客人。 郁满堂首次忘记他的出身,放下他的生意,陪着彭祖琪,听她为祖璋说好话。 “他肯定被骗。” “祖璋才大我三岁,祖琛大我七岁。” “祖琛是我真大哥,一直照顾我。” “不,我不是好学生,对功课毫无兴趣,读完英国文学都不知所云,卷子都是替枪所写,考试题目由补习社提供。” “祖璋更加不象话,读足七年,一无所得,他又不敢不上学,怕父亲要他工作,更加吃苦,于是去年摔伤了腿,今年胃病发作,不住逃学,明年再去挂单,成为职业学生。” “祖琛不同,祖琛真才实学。” 他送她回家的时候已经深夜。 一顿饭竟吃了那么久,不可思议,往日最怕浪费时间的他,今日想法完全不同。 回家时把大衣抓在手中,握得那样紧,像是怕它会生脚逃走似的,放开来一看,衣领稀绉,这是怎么回事? 三十六岁的人了,自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他低下头想了一整晚。 那一边,祖琪回到家,累得像考完试般,拉下了脸,斟出拔兰地喝一口。 电话来了,这次真是祖琛。 “哪里去了,叫人担心。” 祖琪拢一拢头发,不知怎样回答。 “祖璋有否消息?” 祖琪轻轻说:“钱花光了,一定会找我们。”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叫他改过是没有可能的事。” “祖琪,他不是你的包袱。” 祖琪忽然说:“他不重,他是我兄弟。” 祖琛责怪,“你太宠他了。” “找我有事吗?” “大学聘图书馆助理,你来应征吧。” “待我睡醒再说。” “祖琪!”祖琛顿足。 这两兄妹本质非常接近,只不过社会对漂亮女生的要求自然低一些。 祖琪一点也不想做小白领,她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涯:每个办公室里都有一个妻子不了解他的中年男子、一个声音高八度横蛮的胖女人、爱中伤同事,一味想往上爬的小人……绝对是个马戏班,不但学不到什么,一下子耗尽了青春志气。 她不致于天真到认为那种自力更生是值得骄傲的一回事。 祖琛把宿舍的大房间让给她。 祖琪说:“下半辈子靠你了。” 她堂兄惆怅地说:“会吗,我俩一向投契,求之不得,只不过留不住你。” “我还有什么地方可去。” “漂亮的女子永远有出路。”祖琛说。 “王泽燊、李于明、叶承浩、尹毅文他们都不再上门来。”祖琪说。 “是吗,以前他们在偏厅一等整个下午,连我都觉得他们可怜。” 祖琪说:“我现在已成负资产,谁敢上门来。” “太现实了。” “郁先生对我很好。” “谁?” “郁满堂。” 祖琛迟疑,“他年纪大了一点。” “不,他吃亏在看上去老气,不讨人喜欢。” 祖琛诧异,祖琪明显地偏帮他,为什么? 过了两日,祖琛办公室出现了一位稀客。 “咦,郁先生,怎么叫你在这里等?” 郁满堂笑说:“你在上课,不方便打扰。” “有事吗?” “的确有事与你商量。” “请坐。” 彭祖琛把书桌前的文件、书本、卷子推开一点,亲自斟出咖啡。 他们彼此尊重,气氛融洽,容易说话。 郁君先开口:“关于祖琪——”祖琛连忙答:“她已暂时搬到我宿舍住,你放心,下月一号一定可以收到房子。” 他沉默。 祖琛看着他,咦,还有什么话要说? “祖琛,收回房子之后,我想把它装修一新。” 这又关彭祖琛什么事? 郁满堂咳嗽一声,“我想祖琪搬回去住。” 祖琛呆住。 “祖琛,你是祖琪大哥,我要先征求你同意,我想向祖琪求婚。” 祖琛张大了嘴,“你们认识才一个月。” “是,我知道,”郁满堂微笑,“我一直是个慎重的人,我已考虑清楚。” “郁兄,祖琪是个相当任性,十分自我中心的女孩子,一向叫我头痛。” “我会有心理准备,我打算照顾她。” 祖琛呆呆的看着他,这个精明的小生意人活得不耐烦了,他与他所爱的女子没有一点相同之处,据祖琛所知,他也不是祖琪喜欢的类型,他注定要失望。 祖琛这样说:“祖琪向我表示过,她不打算找工作。” “我经济没有问题。” “她不住需要呵护痛惜。” “我会尽力而为。” 隔了很久,祖琛轻轻说:“那么,我祝福你。” “谢谢你,请代我探听祖琪的意思。” 祖琛站起来送他出去。 回到书桌旁坐下来,祖琛发呆,喝了一半的咖啡。忽然碍眼,他把纸杯丢掉。一出手就是那样阔绰的聘礼,祖琪可以回到原来的家居住,一切不变,加新装修与一大群仆人,以及一个男主人。 郁满堂有什么不妥? 他这个人太会看时势把握机会,做事毫无纰漏,因此也欠些人性。 那日,祖琛提早下班,同祖琪说:“祖琪,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郁满堂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祖琪不施脂粉的小面孔有一丝苍白,祖琛以为她会一口拒绝,但是她没有。 过片刻她说:“祖琛,你口气似祖璋,郁君条件不错,而我,再也不是小公主。” “一时挫折,怎可志气消沉。” 祖琪笑出来,“那么,请你告诉我,怎样可以赎回胜利路七号。” “不一定要住那里。” “那就一辈子住你宿舍了,直至正式的女主人撵走我。” 祖琛责备她:“为什么你不愿吃苦?” “为什么硬要我捱日子?”祖琪也生气,“过去五年,我吃足苦头:父亲病重、兄弟不懂事,每一件事都由我亲手料理,有时累得痛哭,现在有人愿意照顾我,为什么不可让我过些安乐日子?” “你爱他吗?” “不,我不爱他,我只爱你,我只爱祖璋,我只爱自己,我也不爱小陈小张阿简阿欧,我早已看清了他们嘴脸。” 祖琛拥抱祖琪,“但愿我能照顾你。” 祖琪微笑,“我很喜欢郁满堂,他这人其实不俗,懂很多,自学成才。” 祖琛不出声。 “你不这么想?” “祖琪,他这个人比较深沉。” “到了三十多岁,没有城府,你又会嫌他肤浅。” 祖琪说得对,但,为什么心底下他不喜欢郁君? 他忽然跳起来,“妒忌,我妒忌他抢走我小妹。” 祖琪笑了,“我永远是你小妹。” 他俩又紧紧拥抱。 祖琪身上的千斤重担一下子去净,松口气。 “祖琛,祖璋可以回家来了。” 这倒是真的。 “同他联络,叫他回来参加婚礼。” “先叫他戒赌。” “那次,我相信他是叫人骗的。” 祖琛打电话找到兄弟,“祖璋,祖琪要结婚了。” 他愕然,“同谁,我可认识?” “郁满堂。” “什么?那个人!” “正是他。” “这人乘人之危,巧取豪夺,霸了我祖屋又来骗我妹妹。” “祖璋,你有偏见。” “我不赞成,我拒绝回来参加婚礼。”祖璋说。 “祖璋,不要叫祖琪伤心,你父母去世之后,她只剩下你一亲人。”祖琛道。 “还有你这个好大哥。”有点赌气。 “祖璋,生活如何?” “农庄生活很适合我,我情愿同猪牛羊,鸡鸭鹅打交道。” “我电汇飞机票给你。” “多汇一点来。”他终于回心转意。 “为什么?” “我欠债。” 祖琛不相信耳朵,“农村也有赌局?” 祖璋也有点羞愧,“闷不过,在酒馆玩扑克,赌注有限。” “多少?” “五千多。” 祖琛见数目有限,不再责备,只想他回来参加婚礼,“这是祖琪人生大事,请给她祝福。” “她为什么下嫁那样一个人?是为着万恶的金钱吗?” 祖琛没好气,一棍打过去:“的确是邪恶的现实,逼她走向狰狞的虎口,本来住得好好的祖屋不知怎地落到别人手中。” 祖璋不再言语。 祖琛放下电话叹口气。这个祖璋,幼时活泼可爱,是个人见人爱的小孩,长大之后却像少了半瓣脑子,做事胡涂,好歹不分,任意妄为,有点神经兮兮。 但是他自己不痛苦,他把所有的责任推到地下,待祖琪拾起来处理,到了今日,祖琪双肩已?得起茧,他还丝毫不见情。 不过,婚礼是始终令人振奋的一件事,郁满堂有足够能力,心细、周到,从公司抽调两位小姐专门做联络,一切细节全部照顾到,有求必应。 祖琛在一旁静静观察。 若说这男人不爱彭祖琪,那简直是昧良心,祖琛渐渐放心,觉得祖琪嫁郁某,是种福气。 光是婚纱试了七次。 ——“这件像灯罩。” “那件像太阳伞。” “咦,又不是去夜总会跳艳舞。” 祖琛看着都累坏了,所有适龄男性见过这种情况都会对结婚退避三舍,可是郁满堂笑眯眯,绝无一丝不耐烦,“到巴黎订制可好?不过恐怕要把婚礼推迟。” 女秘书周小姐建议:“不如打电话到纽约王薇薇处。” 祖琪立刻说:“好主意。” 又选首饰,不肯戴钻石,却嫌南洋珠俗气,总之挑剔,叫人头痛。 郁君调过头来安慰祖琛:“新娘子内心忐忑,难侍候是应该的。” 结果,软缎的礼服空运送到,祖琪穿上,配极细小的种子珠项链,看上去像小仙子。 郁满堂凝视未婚妻,忽然低下头,有点哽咽,他肤色黎黑,站在她身边,显得又呆又矮,似跟班多过像新郎,他不知别人怎么想,连他都觉得有点不配。但是祖琪也不是一味胡闹,她有她懂事可爱之处,立刻把未婚夫拉到一边,替他整理领带头发,握着他的手,直到他恢复自在。 祖琛心里想:一场赌博竟成全了一段良缘,他能补充她的不足,彼此又知道尊重,就是成功婚姻。 他由衷祝福他们。 大宅重新装修,布置比从前还有品味、精致,但不显眼,祖琪不致于这样含蓄,其中有男主人的选择。 他慷慨地把房子转了名字,屋契又回到彭祖琪手上。 祖琪午夜梦回,一觉惊醒,发觉父亲坐在床头看牢她微笑。 “爸爸!” 然后,她才是真正醒来,卧室里孑然一人,她立刻拨电话给未婚夫:“快来陪我。” 郁满堂飞一般赶去。 婚礼在胜利路举行,牧师、证婚人彭祖琛,以及郁氏证券几个主要职员做嘉宾。 彭祖璋缺席。大家也不以为意,反正他就是那个样子,一辈子吊儿郎当,改不过来。 著名的摄影师为他们拍照片,就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门口说:“也不等等我。” 一看,是彭祖璋,总算来得及拍照。 郁满堂实在高兴:“这里,祖璋。” 他不去理睬妹夫,拥住妹妹,“祖琪,你美极了。” 祖琪甚感安慰:“祖璋,你回家来啦。” 他一脸胡子碴,穿套旧西装,但是,怎么看都仍然是个英俊得叫人心疼的男子,得天独厚。他站到祖琛身边。 拍完照,他参观新装修的大宅,说道:“我还是喜欢从前的样子。” 大家都觉得他厚颜,只有他自己不知耻,他是由衷真心地认为赌输老家是遭奸人所害,绝对不是他的错。 而那个奸人,现在就是他妹夫。 他一边喝奸人买的香槟,一边同祖琛说:“那人站在祖琪旁边,像强掳公主的老精怪。” 祖琛看着他,“我认为郁是好人。” “连你也被他收买。” 他喝多了。 没吃晚饭,走进自己寝室,“咦,幸亏旧沙发还在。”倒头就睡。 不多久又起来呕吐,新地毡一团糟。 祖琛解嘲:“可否把他赶出去?” 祖琪连忙说:“不准你那样讲。” 郁满堂一味笑,他真正做到爱屋及乌。 半夜,酒醒了,祖璋坐在沙发上发呆。 祖琪蹲下说:“祖璋,回家了。” 谁知他冷漠地答:“这不是我的家。” 祖琪一怔。 祖璋:“你以为你牺牲自己,同那样一个人结婚,换回房子,是给我们一个家?不,这再也不是我的家,我不会住这里,别以为我连这点志气都没有!”他跳起来,推开祖琪。 他拉住祖琛,“我们走。” “祖璋——”祖琛已经被他拉出门去。 祖琪用手托住头,“我疲倦了。” 他们明日就要出发到法国南部罗华谷酿酒区度假,故此早些休息也应该。脱下婚纱,祖琪把它挂起,躺床上,独自睡着,这样度过她的新夜。 蜜月过得很开心,不过第三天就不见了结婚指环。 “在什么地方失去?” 祖琪想都不想,“不知道。” 郁满堂不再说什么。 他们在尼斯?得比较久,不过,郁君得回去办公了。 “可否一辈子便在碧绿海岸?” “那需要庞大的生活费用。” “所以,你得回去赚钱。” “聪明女。” 祖琪不出声,不不,她不算机灵。 “玩得还高兴吗?” “非常快活,谢谢你,不如让我继续在这里享福,取一个艺名叫玫瑰夫人,天天同王孙贵客吃喝玩乐。” 郁满堂笑说:“好呀。” “你这个人。”祖琪服了他,温柔地说:“太纵容我了。” 郁满堂摇头,“不然,娶妻来干什么?” 祖琪忽然说:“你讲得对,我很聪明,选择了你,也很幸运,可以做郁太太。”他听了这话,觉得非常高兴,彭祖琪毫无疑问照亮了他的命,日子不再枯燥。 他们回到家,渐渐安顿下来。 祖琛每周末来喝下午茶,一次,忽然诉苦。 “祖琪,舍监要赶走我。” “怎么一回事?” “祖璋唱醉酒,晚上吵得四邻不能入睡,他们投诉我。” 祖琪叹口气,“我找他谈谈。” 祖璋总不能照顾自己。 她特地到祖琛的宿舍去看兄弟。那是个春天下午,有阳光,祖璋精神很好,无酒精?象;他在读法国诗人阿波利奈尔的诗集。 祖璋一抬头,看到祖琪穿蛋青色套装,头发剪短,只戴一副小小珍珠耳环,俏丽活泼,他也觉得高兴。 “没想到你会享受这段婚姻。”语气仍然讽嘲。 祖琪微笑,“我很踏实。” 祖璋哼一声。 “祖璋,搬来与我同住。” “没问题。”居然十分爽快。 祖琪大乐,“快拎行李。” “叫那姓郁的搬出去,把家还给我们。”祖璋说。 “祖璋。” “所以,这是不可能的事。” “祖璋,不要与全世界作对。” “祖琪,我极之讨厌这个人,慢慢你一定会发现他的真面目。” “无论怎样,你不能一辈子住在祖琛这里。” 祖璋沉默,“我明白了。”他讨厌人,人也讨厌他。 “我帮你租公寓搬出去。” “你的钱来自那人,我不会用你钱。” 祖琪摊开手,“你到底想怎样呢?” “露宿街头,满意了吧。” 祖琪握住他双手,“振作一点,找份工作,好好生活,成家立室,叫我们都放心。” 祖璋不耐烦,“我的生命由我处理。” “祖璋,你到底听不听人劝?” “你们都嫌我。” 祖琪无言,心里流泪。 社会不尊重彭祖璋这样的人,他自卑之余,忽然自大,一定要唯一爱他的妹妹下不了台,满足自私心态。 半晌他说:“我回美国去。” 祖琪答:“你觉得快乐,就回去好了。” “我没有飞机票。” 祖琪轻轻说:“有一日,我在路边拾到一大袋现钞,立刻拎到警局。一年后,无人认领,全部归我所有,这笔意外之财,与你分享如何?” 祖璋没想到妹妹这样幽默,他不出声。 “就这么说好了。”她拍拍他肩膀。 她叫祖琛进来。 祖璋见了他,骂一句:“伪君子。”放下书走出去。 全世界都不是人,齐齐联手对付不幸的彭祖璋。 祖琛忍不住发牢骚:“幸亏我们只是他的兄弟。” 祖琪立刻禁止,“不准你那样说他。” “不是吗,做他妻儿,你说怎么办?” 祖琪瞪大双眼,“还说?” 这兄弟是她的死穴,祖琛只好噤声。 “还有,”祖琪说:“你那么好,为什么还没伴侣?” 祖琛忽然微笑。 “可是心里已经有了人,但是不告诉我?” “十划还没有一撇呢,将来一定介绍你认识。” 这个时候,有人敲门。 “谁?” “祖琛,你有客人?我来还书。” 有人推门进来,祖琛笑,“不急,来,渡边,我介绍妹妺给你认识。” 那个叫渡边的人原本不想进来打扰祖琛,交还书就想离去,可是室内似有一团亮光,他定睛一看,只见一张小小亮丽的脸对牢他笑。 渡边本来往后退的脚变得向前踏,他暗暗吃惊,这可是叫身不由己? “渡边,这是我堂妹祖琪。”祖琛说。 他立刻迎来握手。 “祖琪,渡边章文是中文系客座讲师,够稀罕吧,日本人教中文,《红楼梦》读得比我们熟。” 渡边笑,“家母是华裔,我们其实是美籍日人。” 寒暄几句,祖琪挽起手袋,“我有约会,先走一步。” 渡边立刻说:“我送你。” “我自己有车。” 司机在门口等。他们看她上车。 渡边同彭祖琛说:“没想到你妹妹如此可爱。” “已经结婚了。” 渡边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站在路边良久。 “别羡慕别人,祖琪的哥哥便是游手好闲的祖璋。” “可以爱屋及乌。”他不加思索地说。 “渡边,连你都那样讲?” 祖琪到银行走了一趟。郁满堂在办公室接到银行经理电话。 “郁先生,尊夫人一个人来提款。” “提多少?” 经理说了一个数目。 郁满堂笑问:“贵宝号现款不足?” “不不,郁先生,我立刻支付本票给郁太太。”郁满堂呼出一口气。 他在傍晚找到祖琛,“祖璋想回美国?” “是,祖琪陪他回去,要置一间公寓。” “这位仁兄大概不想独立了。” “祖璋说他会去从军。” 郁满堂笑笑说:“那是很吃苦。”他不想多说,他是祖琪兄弟,他不想祖琪难堪。 “他人很聪明,不知怎地,没有恒心。” “我会介绍地产经纪给祖琪,可是,房子不能写他名字。” 祖琛点头,“这我明白。” “祖琛,抱歉,竟叫你做中间人。” “没关系,我乐于帮忙。” “其实,有话直接对妻子说,可是,我又怕她下不了台。” “我明白。” “这大概不是一个好的开始。” “别担心,我会对祖琪说明。” 祖琪有点失望,不出声,自己斟酒喝。 “祖璋希望拥有产业。” “那他或许应该自己努力。” “你说得对,给他免费住已经够好。” “你明白就方便行事。” “你们都不喜欢他。”祖琪声音很寂寞。 “祖琪,问题在他不是一个可爱的人。” “不,家父早逝,否则,他同城里其余三万个公子哥儿一样会得到很高待遇。” “你不必替他不值了,他已经很幸运。” 祖琛的声音有点不耐烦,渐渐大家都厌倦了既要面子又要里子的彭祖璋。 起程前一日,郁满堂说:“我叫周小姐陪你去。” “不用了,我已学会乘飞机。”语气讽刺。 “周学华是百搭,样样都懂一点,可以帮忙。” 祖琪想一想,“也好。” 他一定要在她身边放一只棋子,她也只得接受。 周小姐年近三十,相貌端庄,举止大方,言语温婉,十分容易相处。 她的确帮了许多。看遍了上东区都没有属意的公寓,周小姐建议到格林威治村。 一走进那个区,彭祖璋就喜欢,“看,人家才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有一间二楼货仓,楼顶高,没有间格,自由开放,非常舒服,连家具出售。 从长窗看出去,是村里石卵路,有卖艺青年弹小提琴,以及外国来的小贩摆卖杂物。 这种气氛,连祖琪都喜欢。 祖琪立刻作决定,稍作整理,就帮兄弟搬进去。 她向周学华道谢。 “呵,不客气。” “你对纽约很熟。” 周小姐微笑,“我在这里读大学。” 难怪气质甚佳,“至今没有对象?” 周学华过片刻才说:“错过一次机会,?搁了几年,现在,顺其自然。” 好象说了很多,其实什么都没讲,太懂说话艺术了,应向她学习。 祖璋第一次觉得满意,“祖琪,你可以回去了。” “万事自己小心。” 祖璋回她一句:“你在豺狼身边讨饭吃,也要谨慎。” 周学华与彭祖琪同时佯装听不见。 这个人真奇怪,周小姐心想,衣食住行全靠一个人供给,却鄙视那人是豺狼。 世上什么人都有。 临走之前,她问祖琪:“可要去置些时装?” 祖琪坦白地答:“我已有足够行头。” 这是祖琪的优点,她不贪心,但求安身。 她的包袱暂时放下。结婚目的也已经达到。 “还有半日时间,不如去逛美术馆。” 祖琪无所谓,“好呀,跟你跑。” 周学华带她到现代艺术馆,两人走了三十分钟,祖琪已经兴致索然,她见周小姐就像回到自己的家一样从容开心,不禁好笑,真是人各有志,各有所好。 祖琪脱了鞋子,坐着发呆。可是在旁人眼中,那却是一个俏丽的美术学生,默默欣赏名画,脱俗地高贵。 那人轻轻叫她:“彭小姐。” 祖琪抬起头,咦,是祖琛的同事,那个日本人,叫…… “彭小姐,我是渡边。” “呵,你好。”祖琪连忙穿回鞋子。 “你也喜欢『莲花池』?” “啊?呵。”祖琪笑了,她不过累了在此歇脚,一窍不通。 “真巧,我来探亲,你呢?” “我也是。”祖琪不想多说。 不到一刻,周学华回来,看到有英俊小生正与老板娘搭讪,立刻警惕地笑着走近。 祖琪也知好歹,“我的朋友来了,再见。” 祖琪随周学华回家,她觉得一切都已办妥,人生漫无目的。 一次,祖琛去探访她,发觉她在厨房,两个女佣在旁协助,祖琪在做薯片,是,一点不错,超级市场有售,现成,十元一大包,可是,闲得发慌的祖琪却决定亲手炮制,把马铃薯洗净去皮,一片一片刨出,放在一大锅滚油里炸熟。 她给郁满堂品尝,郁氏眯起眼睛讨好地赞叹:“极品,没有比这更好吃的了。” 祖琛觉得这样下去大家都会发疯,连忙说:“祖琪,你得找些正经事做。” 没想到郁君第一个反对:“研究厨艺很好呀。” 祖琪说:“听到没有?” 祖琛啼笑皆非。 郁满堂哈哈笑,“祖琛妒忌我们生活幸福。” 私底下,他对祖琛说:“她小孩子脾气,迁就一下。” 私底下,她也对祖琛说:“现在,又觉得他真的对我好,这出戏只得演下去。” 祖琛本应觉得深深悲哀,但是,他们两人均已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又相处融洽,也没有什么不妥。 一天,他同妹妹说:“我带女朋友来见你可好?” “哎呀。”祖琪喜出望外。 她准备茶点,隆重妆扮,来等嘉宾出现。 一听到车子引擎声,祖琪立刻迎出。 祖琛拖着一个女子的手,定睛一看,祖琪喜上加喜,“是周小姐!” 她完全放心了,一边叫一边笑,“我还怕同祖琛女友合不来,这下子可好,现在不用担心,不过,你俩是怎样认识的?” 祖琛提醒她:“记得吗,你筹办婚礼的时候……” 祖琪没想到还有人因她这段婚姻得益。 “几时结婚?” 周学华只是微笑,仍然那样大方得体,不卑不亢,祖琪真替祖琛高兴。 这时,郁满堂也回来了,“怎样,祖琪,可觉意外?”原来他一早知道。 祖琪非常高兴,与学华闲话家常,把陈年照相簿取出给她看,那个下午,是她结婚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稍后在车里,祖琛对学华说:“没想到祖琪那样喜欢你。” 学华只笑不语。 在他们彭家,凡事叫小公主喜欢仿佛很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彭祖琪继续扮少不更事也十分合理。不过,周学华是个有智能的女子,这一切都与她无关,千万别加插任何意见。 过两日,祖琪接到电话。 “祖琪,再汇些过来。” “祖璋,一月用五千应够了。” “他那么有钱,一切都用钱买回来,你为什么要惜他荷包?” “我觉得不好意思。” “他来霸取房子之际可有不忍?”祖璋大声反问。 “你不是说不屑用他的钱?” “我思想早已搞通。” “祖璋——”“别教训我,有就有,没有拉倒,少噜苏。” “祖璋,我是祖琪,为什么这样对我说话?” “祖琪,我也是被人追得急了。” “你从前,不过懒做功课……” “祖琪,请汇现款来。” 他已经挂断电话。 祖琪同祖琛诉苦:“一年的生活费两个月花光,这样的无底洞不知怎样去填。” 祖琛不出声。他在读一本最新畅销儿童故事叫《亨利宝塔与哲学家的宝石》。 “祖琛。” 祖琛打个呵欠,“总是不及《小王子》十分之一精彩。” 学华在一旁说:“不可同日而语,这一本也颇为趣怪。” 祖琪气结,“你们倒是志同道合,喂,祖璋那边该怎么办?” 祖琛说:“近日愈来愈喜欢儿童小说,字大,容易读,句子简洁,绝不故弄玄虚,真好看。” 他站起来回房去。 祖琪无奈,知道祖琛已放弃讨论祖璋。 学华轻轻说:“你兄弟已经成年,不是你的责任,这是浅而易见的事,你不必为他头痛。” “不寄钱给他,他可能会沦落街头。” “随他好了。”学华耸肩,“街头自有露宿者。” “你们都狠心。” “不,祖琪,一个人总得靠自己双脚站稳。” “我得照顾我的兄弟。”她十分固执。 “所以,祖琛知道任何忠告对你无用。” 祖琪忽然笑了,“你说得对,你们都了解我。” 她站起来告辞。学华送她到门口。 祖琪说:“祖琛已经在读儿童故事了,家里没有儿童行吗?” 学华只得笑了。祖琪与她拥抱,“我爱你们。” 把钱汇出之后,祖琪跟丈夫乘轮船到地中海度假。 每次外出旅行,祖琪都十分高兴,在船上赌场流连,喜欢廿一点,吃得多,睡得着,两个星期可以胖好几磅。 一日,郁满堂轻轻问她:“这段日子,还快乐吗?” 祖琪用力点点头,“我自幼就希望有人会好好照顾我,带我四出旅游,到天之涯海之角欣赏异国风情,现在,愿望已经达到。” 她口气十分自然真挚,叫丈夫舒服,他愿意做任何事来讨好她,对于联名户口里六位数字现款常被提清事一字不提,努力再存入款项。 结婚近一年了,夫妻关系维持得非常和洽,彼此客气得像宾主一般,吃水果都互相礼让:“桃子香极了,只剩一颗给你”,“蜜瓜也甜,下次也到这办馆买”……仿佛已经钻婚纪念。 地中海之游最后一站是巴塞罗那,祖琪笑说:“怎么会有这么好听的地名,像跳舞音乐的节奏。” 傍晚,在酒店餐厅吃饭,还没点菜,侍者忽然过来请郁满堂听电话。 他十分意外,“我已经关照公司不要骚扰我。” 祖琪说:“也许有要紧事。” 郁满堂到大堂去听电话,祖琪叫了饮料等他。 谁知他一去近半小时没有回来,祖琪愕然,放下餐巾,到大堂找他,问接待员:“见过郁先生没有?” “他听完电话,到酒吧去了。” 祖琪一直找进酒吧,看见丈夫一个人呆坐,也没叫酒喝。 她走近,“你怎么了?那电话是谁打来,发生什么事?” 郁君抬起头来,凝视妻子,目光充满怜悯,“祖琪,坐下。” “不,我站着就很好。” “坐下。”他忽然提高声音。 祖琪没好气,“那么紧张,可是要破产了。” 他用手不停搓着脸,“祖琪,电话由祖琛打来。” 祖琪到这个时候,才开始明白消息与她有关,她呆呆地看着丈夫,脸色开始转白。 “祖琪,我们需立刻赶赴美国。” 祖琪张开嘴,又合拢,双手簌簌发抖。 “祖琪,我知道他对你来说,是多么重要——”“祖璋怎么了,他可是受了伤?” “祖琪,祖璋于昨晨七时在纳华达省乘滑翔机堕下山谷,意外身亡。” 祖琪一声不响,一双大眼睛里的亮光渐渐褪脱,目光呆滞。 郁满堂知道她身体里有一部分已随兄弟而去,他为她难过,流下泪来。 祖琪忽然说:“我去取护照。” 她站起来,走前两步,脚步不稳跌倒。 郁满堂连忙扶起她。 祖琪的声音变了,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来,“走开,别碰我!” 祖琪、祖琛与学华,三个人一起愕然,人生里再也没有更讽刺的事了。 医生见他们脸色阴晴不定,知道内里有文章,但不便细究,只得笼统地说:“现在可不得任性了,你已有责任,这里每个人都升一级,祖琛,你将做大舅了。” 他推荐了妇产科医生,“我帮你去订时间。” 陈医生走了之后,他们三人一语不发。 学华做了咖啡,一想,咖啡因不利孕妇,又热了牛奶给祖琪。 祖琪忽然说:“祖璋最喜欢孩子,可惜他永远不会知道这个消息。” 她把兄弟想得太好,祖璋连自己都不会照顾,凭什么喜欢小孩,但是死亡遮盖了一切瑕疵,从此以后,在祖琪心目中,祖璋再也没有缺点。 三个人都没有第一时间把消息通知郁满堂。 半晌,祖琛说:“我们失去祖璋,得回这个婴儿,也算是一种补偿。” 学华看了祖琛一眼,“可不是,世事真奇妙。” 祖琪冷漠地说:“郁满堂的孩子。” 学华知道这是关键时刻,“祖琪,这是你的孩子。” 祖琪重复,“我的孩子,”忽然笑了,笑容里没有喜气,“我不会照顾孩子。” 周学华温柔的说:“我帮你。” “你也是上班女性,所有时间在办公室用功,你会吗?” “我可以学。” “喂,”祖琛总算笑了,“凡事都有专家,我们可以雇用保母。” 祖琪说:“这么说,这孩子是来定这个世界了。” “那当然。”学华握紧她的手。 “真可怜,托世为人,苦多乐少。” “你不是他代言人,祖琪,毋须你操心。” 他们三人不说,郁满堂还是知道了消息。 陈医生的看护拨电话到他办公室:“已替郁太太约好余丽中医生作产前检查,每星期一早上十时正,请准时抵达。” 郁满堂一呆,忽然泪盈于睫,实时放下所有工作,赶回胜利路。 来开门的正是祖琛。 “祖琛,连你都对我有偏见。” 祖琛说:“你知道了。” “可不是,本来想待孩子出生才告诉我;抑或,要等到他上学才认父亲?” “不会那么迟,”祖琛说:“待她情绪稳定了才通知你。” 郁满堂坐下来,“曾有律师与我接触,说祖琪想离婚。” “我不知道这事。” “你们姓彭这家人,她纵容祖璋,你也同样宠坏她,一点情理也无。” “祖璋已经不在,不必提到他了。” 郁满堂改变话题,“对,我们得把楼上客房整理出来给婴儿。” “你得有心理准备,怀孕十一周的祖琪还不能决定是否要这个孩子。” “你没有劝她?”郁满堂急得团团转。 “我觉得这是你们私事,我与学华不宜介入,你搬回来吧,夫妻吵管吵,最错是动辄离家,终有一日,有人会发觉,想回头已经太迟。”祖琛说。 他们听见有脚步声,一抬头,发觉苍白的彭祖琪站在书房门口,若无其事地说:“家具店即刻要送婴儿床柜来。” 郁满堂立刻说:“是,是。” 祖琛看他一眼,“没我的事我就走了。” 祖琪又问:“保母找到没有?” “学华觉得还是聘用正式看护的好。” 祖琪细致的小脸此刻有点浮肿,郁满堂更加内疚得想趴在地上,这个孩子及时来到世上,挽救了他的婚姻。 现在,要砍他的头,他也会说:“是,是。” 因不知婴儿性别,所有颜色都用中性的像淡黄、米白,房间装修妥当,保母也来报到。 郁满堂住到书房,他心甘情愿,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兴奋之余,他没有发觉妻子已许久不与他谈话,在客厅见了面,也不打招呼。 头三个月,她在家时间比较多,情况稳定之后,她开始到处跑。 从前那班朋友见她完全没事,结了婚,仍住大宅里,丈夫有头有面,家里佣仆成群,渐渐又回来聚头,见她出手阔绰,更加放心。 学华讶异,“这班人脸皮倒厚,祖琪,他们不是你的真朋友。” 祖琪微笑,“放心,我也不是他们的真朋友,大家虚情假意,吃吃喝喝,多么有趣。” “你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要求过高,谁同你做朋友。” 学华惋惜,“有什么必要看得那么开?” 祖琪忽然笑了,“看不开,我也学祖璋,离家流浪去,驾驶飞机,随风而逝。” “祖琪。” “就是因为大彻大悟,才留下来,生孩子,与仇人共住一个屋檐下,并且涎着脸佯装什么也没有发生过,明白吗?” 学华不出声。稍后,她向祖琛报告:“祖琪态度异常。” “她至爱的兄弟已经不在,乖张一点,也值得原谅。” “你深爱她。” “我俩自幼合得来。” “她知道你将离开的事没有?” “还没知会她。” “等几时才说?” “待婴儿出生,她忙得不可开交,日夜不分,再也没空理会别的事之际。” 学华握住他的手。 “就是因为爱她,才不能学她对祖璋那样,一辈子为她撑腰,我去加拿大任教,离她远一点,好让她成长。” “她会否觉得你残酷?” “不会的,祖琪的聪敏时时被低估。” 祖琪天天约朋友看戏吃饭逛街喝茶,看表面,她的心境已经平复。 郁满堂在书房住成习惯,找了建筑师来看过,发觉尚有加建的条件,他添增了西翼,扩建近五百呎面积,正式在西厢定居。他与妻子不是天天碰面,有话说,需留言,有时祖琪一连三五天不开录音机,机器里只有郁满堂空洞的声音。 出乎意料之外,彭祖琪是个愉快的孕妇,早睡早起,戒烟戒酒,祖琪雇了美容师,专门为她修饰仪容,发型皮肤均整理得无懈可击。 在门口碰见妻子,郁满堂觉得眼前一亮,说实话,世上没有美丽的孕妇这回事,这不过是比较有良心的男人说来安慰伴侣用的白色谎言,不过,彭祖琪与众不同。这件艰苦冗长的任务并没有过分影响她的外表。 她穿俏皮的平底鞋,橡筋三个骨裤,加一件松身衬衫,像个美术学生。 大家都松口气,以为最困难的日子已经过去。 “看样子她喜欢这个孩子。”学华说。 “希望孩子可以填充她内心空虚。” “在我们看来,她也算得是要什么有什么了,怎么还会空虚?” “她自幼失去母亲,父亲忙事业,且爱喝酒,后来又有祖璋这件事。” “人生总有打击,也只有祖琪有本事把个人的不如意转嫁到亲友身上。” 祖琛不出声。 学华不再多言,兄妹相爱是美好的事,她不想破坏他们。 进入最后一季,祖琪体重明显增加,行动却仍然敏捷,忽然嗜吃朱古力。 祖琛见她心情特别好,把握机会提早宣布他的去向。 “祖琪,加拿大卑诗大学聘用我。” 祖琪正吃朱古力苏芙厘,听到一怔,“几时动身?” “明年春季。” “你们整家搬过去?” “是,与学华注了册才走。” “那多好,新的开始新的生活,真羡慕你,祖琛,你一直有方向,学华很幸运。” “我也觉得那边风气适合我多些。” “祖琛,请等到孩子出生。” “当然。” “请赠他一个中文名字。” “祖琪,他父亲会有分数。” 祖琪知道他不愿意见多多,祖琛一向含蓄守礼。 那天下午,郁满堂来找他,郁的脸上散发着红光,“祖琛,医生说是男孩。” 祖琛奇道:“是男是女,有何重要?” “祖琛,你这人真正恬淡豁达,难怪祖琪那么尊重你,我是一个小生意人,男丁对我来说,是喜上加喜,将来,敝店招牌上,可以写:郁与郁,或是郁氏与子,哈哈哈。” 郁满堂深色皮肤兴奋得发亮,平时不显眼的五官生动起来。 “想到名字没有?” “还没有,祖琪可有意思?”祖琛摇摇头。 郁满堂问:“叫志一可好?” 祖琛笑,“一听就舒服,罚抄时笔画又不太多。” 郁满堂咧开嘴笑,他一生人最开心是该剎那,“你说,孩子如果像母亲会多么英俊。” “他的性格一定会像你这般沉实。” “谢谢你,祖琛,谢谢你。” 婚姻会有转机吧,祖琛希望。他们俩口都熟悉外国生活,又是简约主义者,收拾行李,不用半天,所以有很多时间照顾祖琪。 祖琪与余医生商量:“我想还是做手术生产算了。” “没有必要无故添一条疤痕呀。” “我想留一点尊严,那种痛得打滚的场面实在……” 这时,郁满堂带着录像机进病房来,祖琪霍一声站起来,拉下脸就斥责:“你又来拍什么经典镜头?这是生死存亡时刻,大爷你的兴趣那么好?” 祖琛立刻把郁满堂拉出去。 他却不生气,“是我造次了。”连忙叫司机把摄影机等器材带走。 “大家都没经验,有点紧张。” “祖琛,你真好。” 祖琪在傍晚八时许剖腹生产。看护抱他出来给父亲看。 郁满堂双手不住颤抖,那是一个小小黑黑的幼婴,长得与他几乎一模一样,婴儿像母亲的美好愿望落空,他却更加欢喜更加痛惜他,因为他是小型的他,郁满堂感动得落下泪来。 学华忍不住说:“像极了,祖琪真能干。” “祖琪呢?”祖琛喊出来。 她这时才自产房出来,仍然昏迷不醒,医生拍打她的手,“祖琪,祖琪。” 祖琪睁大了眼睛,呵了一声,她没有叫痛,也没有要求看孩子。 学华把幼婴送到她面前,祖琪没有伸手来接,只是很客气的说:“健康呵,那可放心了。”接着,闭上眼休息。 因为才做完大手术,大家也不怀疑有什么不妥。 第二天她就想回家,医生把她多留了一日。 祖琪到家,松口气,挣扎着换上便服,同祖琛说:“不能送你行了——”“你放心,祖琪,我一年起码回来两三次。” “不,”祖琪微笑,“我知道你,你不会时时返来。” 祖琛沉默。 “保重,祝福。” 祖琪没有抱怨。 反而是郁满堂,他轻轻说,“祖琛,你一走,我们这里可寂寞了。” “怎么会,小志一有得叫你忙的。”祖琛说。 郁满堂一听,笑逐颜开,“是,是。” 彭祖琛带着周学华走了。 祖琪又斟出酒来,手术后伤口痛,医生给了镇痛药,和着酒喝,特别奏效。郁满堂观察妻子对孩子的态度,她不是不喜欢他,只是不大知道怎么做,她不敢抱他,怕他滑跌到地下,由保母抱着,她同他说话。 “好吗,还喜欢这世界吗,我是你妈妈,记得住我的样貌否,牛奶还可口吗……” 郁满堂在一旁听着,不知怎地,觉得有点辛酸。 她对孩子,像对他一样,就是有一个距离,她不会为婴儿洗澡剪指甲,她也不会陪丈夫看医生或是探亲。 她有她自己的世界,打开门走出来,才见到他们父子。 年轻,她身形很快恢复过来,孩子六个月大,祖琪要求离婚。 郁满堂坐下来好好与她谈判。 “为什么一定要分手?” “我从来没爱过你。” “这我知道,”郁满堂很镇定,“但是,可否等孩子稍大才处理这事?” “没有必要拖延。” “你不爱孩子?” “我是他母亲,这是不争的事实,这同我俩的事不相干。”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我可以改。” “不,”祖琪忽然讲实话:“你很好,你无不妥,可是我不爱你。” 郁氏沉默了。 “我要求至少分居。” 郁满堂叹口气,“你也要等我找到房子再说。” “记得找大一点的单位。” “为什么?” “孩子跟你住比较适合,我会时时旅游,不方便带着他,在家中也乏人照顾。” “祖琪,我要工作!” “你一定有办法,多雇几个保母好了,他是男孩子,他会像你那样勇敢坚强,他不会怪你。” 郁满堂跌坐在椅子里。 他向彭祖琛求救。 “祖琛,你回来劝劝她,她只听你一个人的话。” 祖琛在电话另一头只唔了一声。 “她是认真的,律师已把文件交到我手中,我该怎么办?” 半晌,祖琛才问:“你仍然爱她?” “是,所以才像热锅上的蚂蚁。” “那么,像爱她的人那样对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忍耐、宽恕、厚待她。” “祖琛,她要离开我,她连孩子也不要,祖琛,请你马上回来帮我说句公道话。”祖琛答:“我要教书,怎可擅自离职。” “我会补偿你。”郁满堂说。 祖琛并不生气,只是轻轻说:“我并不重视金钱。” 他挂断电话,揉揉眼睛,看看钟,是清晨三时半,不知怎地,郁满堂也沾染了祖琪的任性,只看到自己的需要。 在一旁,学华惺忪地问:“你打算回去吗?” “不。”答案十分坚决。 “为什么?” “祖琪不会听劝,她自有主张,况且,我们不应介入亲戚的私事。” 学华觉得非常安慰。 开头,她有一个忧虑,怕婚后需三个人一起生活;祖琪一有呼唤,他们便得疲于奔命,但是祖琛有智能,他俩终于可以过二人世界。 祖琪也没有骚扰他们,通消息只是问候、致意,不涉私人尴尬问题。 学华觉得她毕竟是长大了。 郁满堂沉默地搬出去,孩子跟着他,由保母抱着,并无啼哭吵闹,他不大认得母亲,也不熟悉她的气息,他握着玩具熊,跟父亲乘车离去。 彭祖琪关上大门。 她开了一瓶香槟,对着樽口就喝,然后倒在沙发里。 她轻轻说:“祖璋,他们走了,屋子现在又完全属于我们,你可以回来了。” 这个时候,忽然想到祖璋已不在人世,不禁伤心得饮泣起来。 第二天晚上,她在胜利路举行舞会,所有的老朋友都来了,车子停满马路。 邻居丁太太大为讶异,“什么,又故态复萌?” 丁先生也奇道:“原以为她已经长大,不再好此道。” “哎,本性难移。” 他们去按铃,请彭小姐把车移一移,好让他们出去吃饭。 “看到彭祖琪否?” “没有,是佣人来开门。” “怎么一下子又翻了身?子不是卖了给一个姓郁的人?” “她嫁给他,所以,一切不变。” “多有办法。”丁太太赞叹。 “听说,又离婚了。” “嗄,”丁太太五体投地,“好好地有人供奉,为什么又分开?” “不知道。” 不止丁太太啧啧称奇,彭祖琪的老朋友也暗暗叹服,一两年没来彭家,只见一切不变,摆设布置只有更新更考究,食物更精致美味,气派犹胜旧时。 那班损友不禁红了眼,有人偷偷把小水晶摆设放进口袋里带走,呵,不可以说偷,都还是朋友,太过计较,谁来同你玩,祖琪十分明白。 一班男生围着祖琪说着赞美的话,从前,她觉得再高傲没有,今日,她有点寂寥。 电话铃声响了又响,终于有佣人听见,过去接:“彭公馆。” 是,胜利路七号终于又成为彭宅。 “快叫太太来听电话,有急事。” 佣人是新来的,莫名其妙,“我们这里没有太太,只有小姐。” 那边顿足,摔了电话。 不到二十分钟,有人大力按铃。 佣人去应门,说了半晌,进来汇报,在彭祖琪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祖琪站起来,“对不起,”她对客人说:“我出去一下,你们随便玩。” 到了门口,有车子在等她。 她披上大衣,踏进车内,向郁满堂点头。 郁神情沮丧,“弟弟啼哭不停。” 祖琪问:“医生怎么说?” “中耳发炎,是非常痛楚的一种病,发烧至一○五度,需打针降温。” 祖琪无言。司机把车子朝医院驶去。 半晌他问:“有宴会?” “老朋友聚聚,许久没见面。” “不好意思,又一次打扰你的宴会。” 祖琪不知如何回答,只说:“应该的。” 她穿着狐裘,每次说话一吹气,柔软的长皮便轻轻在脸旁拂动,十分动人。 郁满堂凝视她,“你气色好极了,祖琪。” “谢谢你。” 车子抵达医院,他们匆匆走向病房,在走廊就听见孩子哭声。 郁满堂说:“弟弟声线好不洪量。” 祖琪有点迷惘,这是她的孩子?多么陌生,出于道义,她不得不来关怀他,但是心理上,她并无一般母亲的焦急惶恐。 看护迎出来报告:“能哭了,就不怕,热度已经退下去。” 忽然看到一个艳女,漆黑大眼睛,鲜紫色嘴唇,不禁一呆,退后两步。 祖琪轻轻走过去同孩子说话:“你好吗,生病了?不要紧,医生会照顾你,药还苦吗……” 幼儿听到呢喃的问候,渐渐静下来入睡。祖琪松口气,坐在一旁,脱下细跟鞋。 “多谢你来。” “别客气。” “你可要赶回去?” “我想多耽一会儿,那些老友很无聊,没什么话可说。” “祖琪,”郁满堂忽然请求,“让我们从头开始可好?” 祖琪摇头,“不,我们之间是完结了。” 幼儿嘤咛,祖琪马上过去视察,半晌,没事,又无对话,她坐在椅上打盹。 天亮了。 祖琪惊醒,晨曦、阳光自窗帘透入,祖琪很久没这样早起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见看护向她微笑,“郁太太,孩子没事了。”才想起昨夜的事。她去?生间漱口,在镜子里看到化妆已糊,还穿着舞衣,像是孤鬼野魂,玩过了头,忘记回家,祖琪苦笑。 她去探视孩子,刚好郁满堂也到小床边低下头去,两个人额头碰个正着,祖琪雪雪呼痛,郁忍不住笑出来。孩子睡熟了就像洋娃娃,动也不动,特别可爱,祖琪不太敢碰他,老怕一不小心他手脚会脱骹,看到别人大胆把幼儿拋到半空跌下接住嬉戏,十分羡慕。 她说:“我走了。” “你自己当心。” “我懂得。” “钱紧紧抓手里,不要轻信人言,不要与人夹份做生意,同情心不得泛滥。” 祖琪笑着离去。走到门口,收敛笑意,累得肩膀发酸。她能不来吗,不行,情理上说不过去,来了,也不过干坐着,她又不是医务人员,只好算精神支持。 车子还没有驶过来,幸亏时间早,大堂没有人,她靠在长?上等车。 祖琪闭上眼睛,忽然听到有人叫她。 “祖琪?”那人的语气像是不大相信会在这里碰见她。 祖琪睁大眼,看到熟悉的面孔。 那人笑,“你老是记不住我的名字,我是渡边。” “咦,你好。” “来探访亲友?我送你可好,这种时候叫车不易。” “劳驾你了。” “我们时时在街上碰到。” “是!”祖琪笑,“不可继续如此见面,人家会疑心。”渡边也笑,“祖琛在那边还好吗?” “很好,们夫妻相敬如宾,到南极洲也一样快乐。” 渡边鼓起勇气,“祖琪,去喝杯咖啡可好?” “待我换件衣裳。” 他大喜过望,“我先送你回家。” 车子回到胜利路,客人已经散去,佣人在收拾杂物,见她回来,迎上招呼。 祖琪请渡边在偏厅等,她上楼淋浴更衣,仿佛回复到少女时期,男孩子又在楼下耐心地等。她换上白衬衫,还没擦干头发,已经倒在床上睡着。 渡边一直在楼下坐着。 佣人见个多小时过去,便上楼看一下,只见女主人已经睡着,一时不会醒来。 她同客人说:“这位先生不如先回去。” 渡边踌躇一下,“不,”他听见自己说:“我等她。” 佣人只得让他去。半晌,端来茶点,以及两份报纸。 渡边当自己家一样,细细读完日报,吃了早点,又到花园散步,始终没离开彭家。他并没有不耐烦,几个钟头一下子消磨掉。 渡边刚才碰见祖琪,浓妆、憔悴,像迷路天使,不知怎地会在医院出现,他代一个朋友取药,一出来就看到美丽寂寥的她。 他情愿坐在这里等。 中午,佣人请他用饭。 小小一碗鸡汤,一碟青菜,又煎了一条鱼,渡边吃了三碗饭。 然后,他坐在安乐椅里听音乐。 下午三时,祖琪醒来,肚饿,下楼找人,忽然看见渡边,才想起曾叫他等,没想到这一等便是五六个小时。 “啊,不好意思。” 渡边笑着除下耳筒,“没关系。” “外头已经收拾好,请出来坐。” 佣人这时过来说:“小姐,不见好些银器。” 祖琪随口说:“去总店配回好了。” 她转头同渡边说:“打理一头家真琐碎。” 渡边笑:“现在,可以喝咖啡了吧。” 祖琪问:“有没有发觉这间屋子静得耳边嗡嗡声?” “我没发觉,我认为很舒服。” 他长得高大,与祖琪说话的时候喜欢双手插裤袋里,侧着头留神。 这种姿态文雅有礼,完全属于读书人,与郁满堂的直接耿直不同。 小生意人往往不顾细节,只求公司赚钱,毫无情趣。 祖琪同自己说,要不要放肆一下?这可是个机会,或者,他会得给她生活添些颜色。 渡边抬起头来问:“在想些什么?” “祖琛有无告诉你关于我的事?” “祖琛是君子。” “说得真好,你呢,把所有借来的书归还没有?” 渡边只是笑。 他竟在彭宅逗了一整天。 真可怕,屋子里什么都有,佣人不住捧各式食物饮料出来,他们下棋、读书、聊天,傍晚大雨,他更不想走。 女主人妆奁一定丰厚,维持这样一个家实在不简单,她色彩神秘。 吃完晚饭,她才送他走。 祖琪斟出酒来,喝一大口。 她对空气说:“怎么样,祖璋,你觉得这人如何?” 隔一会儿,她又回答:“同你一样,十分有生活情趣。” 她并没想过要同谁共渡余生,因此叹口气,“祖璋,我真觉寂寞。” 她抱着酒瓶发呆。 第二天,渡边带她去一个文艺聚会。祖琪觉得十分新鲜,在场者都是诗人,有些已有诗集出版了,有些尚未成名,都努力创作,并且当场朗诵诗篇。 祖琪坐在角落,有一个中年人朝她走近,睁大双眼说:“晶莹的你感动了我,在这一剎那我相信确有上帝。” 祖琪骇笑,觉得有趣。 渡边拉开祖琪,把她拥在怀中,“别听他们胡言乱语。” 祖琪问:“你也写诗?” “偶然。” “谁是你的灵感?” “学习。”没想到答案如此踏实朴素。 她以为他会说“你”,不禁有点失望,但幸亏没有,否则就太俗套。 那边一个女诗人咬牙切齿地朗诵完毕,意犹未尽,顺手把手中酒杯摔出去打烂,众人鼓掌叫好。 “诗社需要人赞助。” 祖琪笑了,“是吗,容我出一分力。” 渡边说了一个数目,咦,还真不便宜,但祖琪爽快签出支票,噫,不愿请客,谁来陪你。 所有的诗人又拍起手来。他们把作品签名送给祖琪。接着,围成一圈,研讨艾略脱的诗是否一直被世人过誉。简直不食人间?火,这班人究竟何以为生呢? 祖琪忽然想到祖璋,在格林威治村的公寓,他会喜欢这种场合吗? 最后,诗人们彼此祝酒,廉价葡萄酒有点酸涩,但是,气氛最重要,祖琪不介意。 祖琪预备走的时候,那中年诗人过来说:“缪斯,几时再来与我们欢聚。”他吻祖琪的手。 “一定一定。”渡边代为回答。 他们笑着离开诗社,这才发觉街上空气清新,屋里?味酒味人气,几乎透不过气来,但是热闹。 在街灯下,他们说着刚才好笑的事——“缪斯,多谢你的赞助支票,哈哈哈……” 忽然,渡边伸手轻轻拨开祖琪的头发,他的手指缓缓触摸她的五官,像是要通过触觉记忆她的脸容。 祖琪没有让开,也没有阻止他,她的皮肤有点饥渴,被爱抚的感觉很舒服。她紧紧埋首渡边怀中。 真没想到会在街边缱绻,这不是少男少女的行为吗,无处可去,肉身便是安慰。 原先,祖琪也以为这种情怀已经过去,永远不再,可是今日发觉死灰复燃,竟十分心酸,紧紧拥住渡边腰身,他的胸膛结实,可靠吗,不知道,祖琪并无奢望。 她去他宿舍看过,简陋、混乱,完全无人收拾。 祖琪吃惊,“太没有办法了,不能叫几个漂亮女生来做定期义工吗?” 渡边拨开报纸杂志给她坐下,“你就是那女工,先从厨房开始做起。” 两人笑作一团。 其实没有什么特别,但是他们都不愿放弃调笑机会,即使不是恋爱,也有恋爱感觉。 小厨房堆满即食?,渡边做晚餐给她吃,?上打一只蛋,加罐头炸鳗鱼。 “看,多么丰富。”渡边说。 祖琪看着碗,“待会儿出去吃吧。” 渡边扑上来咆吼:“一定要赏脸。” “不,不。”她恐惧地叫。 他们在地上扭作一团。 世上确有许多东西不是金钱可以购买,但是所有其它的物质需要,有祖琪的信用卡。 不知怎地,那样年轻的彭祖琪,已经习惯付钞,是祖璋在生时养成的手势吧。 他们到格林威治村那间小公寓住了整个月。 每日睡到日上三竿,中午吃完饭,蹲在街头看卖艺人表演,非常悠闲舒服。祖琪从来没有这样畅快,虽然她用一个男人的钱来贴补另一个男人的开销,但是她并不觉理亏,这笔赡养费原是她应得的。 祖琪最喜欢一个踩高跷的小丑,腿有十呎长,人人要仰望,他穿得花枝招展,一直叫人猜谜语。 “一把伞遮一个老师与十个小学生,无人淋湿,何故?” 大家乱猜一通,没有人中奖。 他解开谜底:“根本没有下雨,哈哈哈……” 用手把一把糖果撒给观众。 祖琪高声问:“爱情可否永恒?” 高跷小丑答:“不可能,所以叫爱情。” 人群散去,祖琪与渡边回公寓休息,他帮她画人像速写。 这一段时间,没有人联络他们,她也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正好是个冬天,名正言顺什么都不理。 大雪,他们在家吃罐头,在街上掷雪球,打雪仗。 一日下午,雪融了,泥泞一片。 “咦,春天到了。” 不知不觉,已经三月。 渡边伸个懒腰,“我得找一份工作。” “我聘请你。” “什么职位?” “私人秘书。” “不行,没有晋升机会,我还是出去联络朋友的好。” 他披上外套。 “今晚见。”他同她吻别。 祖琪关上门,她觉得也是回家的时候了,再继续下去,保不定会问:“几点回来”,“等你吃饭”,“别在外头?太久”,“见过谁”……那又有什么意思,趁大家还没有腻,把距离拉远一些透透气也好。 她要拨几个电话。 第一个找祖琛,他说:“稀客,许久没听到你声音。” “我在纽约。” “会来探访我们吗?” “飞机场雪融了没有?” “我们今年没下雪。” “可能过几天到府上。” “欢迎之至,祖琪,我们的家即你的家。”祖琛说。 搁下电话,想出去买点蔬果,忽然听到有人按铃。啊!原来公寓有门铃。 祖琪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臃肿的年轻女子,油腻耗子棕头发搭在头上,嘴角生冻疮,透明眼珠一点神采也没有,一看就知染有毒癖。 一见有人开门,她便解开外套,腹部隆然,都几乎快要临盆。 祖琪呆呆看着她。 她说:“我找渡边,他们说他在这里。” 一手推开祖琪,进屋坐下。 祖琪发呆。 那女子自口袋里取出一张文件,“这是我与他的结婚证书,我是他的合法妻子。” 祖琪低头一看,证书上她的名字叫苏珊莎兰顿。 “我可否喝杯热可可?” 祖琪只得招呼她。 “还有,那三文治,我好久没吃了。” 苏珊吃饱了松口气,“我是他学生,遭受欺骗及遗弃,我听说你很有钱。” 她说话断续,但,也可以得到故事大概。 “我们还没有办妥离婚手续。” 琪抬起头,想了一想,打开手袋,把所有现款取出交到她手中。 “谢谢你。” “去找医生照顾你们两个。” “孩子决定交人领养。” 祖琪点点头,送她出去。 “渡边几时回来?” “这是我的住宅,他大概不会来了,你好好保重。” 苏珊见茶几上有一瓶酒,顺手牵羊,放进大衣口袋。 祖琪把她送出门口,坐下,喘气。双腿与头皮同时有点发麻,幸亏当事人不在,否则好戏连场,不知如何招架。 她叹口气说:“祖璋,你们都不肯公平待我。” 祖琪一时没想到,她也没有好好待人。 她低头一看,那张霉旧的结婚证书跌落地上。她把证书用胶纸贴在门上,她万一回来,可以拾回,将来,又可以给丈夫别的女人观赏。 然后,祖琪锁上门,离去。 那高跷小丑在附近视察表演场地,认得她,叫住她:“喂,你,春天来了,还好吗?” 祖琪没有回答。 他看到她的脸,吃一惊,“你脸色灰败,是怎么一回事?” 祖琪朝他摆摆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到了祖琛的家,周学华站在门口等她,她俩紧紧拥抱。 学华没有小丑老实,她婉转地说:“你仿佛十分疲倦。” 祖琪摸摸自己的面孔,真是,搞男女关系最叫人精疲力尽,把那时间省下来做大事,肯定成绩斐然。 “祖琛呢?” “祖琛在上课。”学华说。 “你呢?学华,你在家不怕寂寞?”祖琪说。 “我在种植玫瑰,最近已收集到三十七个品种,希望可以培植一个漂亮的园子。” 祖琪诧异:“世上一共有几种玫瑰?” 学华答:“拿破仑的皇后约瑟芬一共找到两百多种,她的玫瑰园十分著名,可惜今日已经流失。” “怪不得刚站在门口,已经闻到一阵甜香。” 学华斟出热茶给她。 “酒,什么酒都可以。” 学华打开?门取出一支威士忌交她手中。 “酒徒,你许久没有回家了。” “家?” “郁君说你全没回家探访志一。” 骤然听到这两个名字,恍如隔世,陌生得连反应都没有。 学华暗暗留意她的反应,“大家都不知你去了何处。” 祖琪微笑,“阿郁一定知道,信用卡都由他负责付清,他知我在纽约。” “是吗?他没告诉我们。” 祖琪不出声。 “这半年,你音讯全无。” “我倦了,需要休息。” 她走进客房,一眼就看见一大瓶白玫瑰,香气叫人酥倒,学华真是有心人,许多人,连一朵玫瑰都没照顾好。 她伏在床上睡着了,祖琛回来她也不知道,祖琛一边脱大衣一边看她,一见祖琪脸颊眼窝都陷下去,吓一跳。 “她同什么人做淘伴,搞成这样。” “损友。”学华顶幽默。 祖琛摇头叹息,“留住她,叫她看医生。” 两夫妻吃简单的晚餐,话题并无绕着祖琪,这叫学华安慰。 祖琛说:“校方决定调查史蔑夫性骚扰女生事,叫我们人人自危,现在所有男讲师见到女学生走近像见鬼一样,唉,校园竟会搞成这样。” 学华嗯一声。 “凡是女生来问功课,必须有第三者在场,还有,门不得关紧,需半掩着……可怕。” “洁身自爱不就得了。” “最惨是裘安,丈夫遭调查,她尴尬无比。” 祖琪下楼来,她头上裹着大毛巾,显然刚淋浴,自己斟了杯咖啡,倒入半杯拔兰地才喝下去。然后与祖琛招呼。 “你看你!”祖琛责怪地:“像是从另外一个世界回来,去过什么地方?” “太阳系第十颗行星。” 祖琛说:“我陪你去看医生。” 学华劝道:“大学正进行猎巫行动,你同一个漂亮女生出入,不大好看,由我陪祖琪吧。” 祖琪笑了,“我会照顾自己。” 稍后,祖琛休息,学华问:“愿意聊聊天吗?” 祖琪点头。 “不良习惯必须戒除。”学华说得很含蓄。 “我明白。” “慎交男朋友。” “这是讲运气的,大家不过照公式行事:邂逅、约会、结合,谁还查族谱不成,有幸有不幸。” “你遭遇如何?” “他没告诉我有妻子。” “你大概也没告诉他你有丈夫。” 祖琪答:“我已离婚。” “但他仍替你付帐单。” “这叫我好过一点,原来尔虞我诈,彼此彼此。” 这话由她自己说来好端端,由旁人一讲,就变成讽刺。 “同他在一起的时候开心吗?”学华不禁有点好奇。 祖琪忽然笑嘻嘻地看着她大嫂。 学华忽然涨红面孔,淑女的分别是,无论做什么,嘴巴不能提。 接着,祖琪叹口气,“付出代价太大,不好玩。” 学华说:“你多多休息,我明早有点事,需早睡。” 祖琪立刻明白,这里是学华的家,她是女主人,彭祖琪不过是前来打扰的客人。每一个家都是铜墙铁壁的独立小单位,外人枪炮都攻不进去。 祖琪不想叫祖琛为难,她连忙说:“我明日下午也得走了。” 学华讶异,“是吗,竟这样匆忙?” 她并没有挽留她,这样的姑奶奶不易侍候,她要走,让她走好了。 “大家都休息吧。” 谈话到此为止。祖琪格外想念祖璋,对着亲兄弟,什么都可以倾诉,从前,祖琛也了解她,现在,走的走,散的散,她也已经迫不得已地长大。 第二天一早,她向祖琛话别。 祖琛诧异:“你怎么像流浪者一样?这里住七天,那里?三天,这习惯要不得。” “我没有工作,比较自由。” “不如回家去看志一,听说他已会走路。” “我也正打算那样。” “学华会送你往飞机场。” “不用了——”学华却说:“我们坚持。” 小小的家,她代表他说话,他无异议。祖琪紧紧拥抱这个兄长。 祖琛说:“还跟小时候一样,你抱我我抱你。” 祖琪笑了,放开他,让他去上班。 祖琪买到较早的飞机票,需提早出发,学华开车送她。 “祝福,凡事小心”“多谢你关心。” 学华放祖琪下车,幸亏她没有行李,轻松上路。 回到家,发觉祖琛正在看报。 学华问:“咦,这么快回来?” “今日早上其实没课。”他合上报章。 “你故意避开祖琪?” “是,”他承认:“我帮她不到,昨日渡边与我通过电话,我知道了详情。” “这段日子她同渡边在一起?” “是,据渡边说,他回到公寓,大门已经锁上,门上贴着一张结婚证书,男方的名字是他,但是女方却是他不认得的一个女子,他从来没有结过婚。” “渡边未婚?” “我与他是同事,这点我很清楚,他没有说谎。” 学华急问:“为什么不把这种事告诉祖琪?” 祖琛叹口气:“我已说过,我决定不理祖琪的事。” 学华喃喃道:“有人要破坏他们。” “聪明,是谁呢?” “这个人,十分了解祖琪的性格,知道她必定会一声不响立刻离去。” 学华低下头。 “你知道这个人,学华,他是你旧雇主。” “是,”学华答:“郁满堂做事最精密不过。” “我也这么想,他是想她回去,”祖琛又打开报纸:“不过,即使伪造结婚证书不出现,他俩也该玩腻了。” “看得出你是真的关心她。” “只得一个妹妹呀!” “她已经长大了。”学华含蓄的说。 “所以,”祖琛叹口气:“要维持距离,不能干涉她私事。”他埋头到社论里去,看得出情绪不安,维持了原则,掩饰不住内疚。 那边,祖琪走进候机楼,喃喃自语:“流浪儿,哈,流浪儿。” 有人在读报,头条触目惊心:“埃及航空班机九九○三十秒钟内俯冲两万呎,坠落大西洋……。” 祖琪读下去:“二百十七人罹难。” 那人放下报纸,原来是个八九十岁老人,眼前亮丽的红颜叫他精神一振。 “你好,”他问:“一个人?这么漂亮都没有伴?” 祖琪顶喜欢同老人说话,她这样回答:“就是因为长得不够美。” “去何处?” “回家,你呢?” 老人抬起头想一想:“我也逛得差不多了,恐怕很快也得回去了。” 祖琪忍不住问:“你走得那么远,有什么感想?” 老人想一想:“很劳碌,很辛苦。” “快乐呢,有几许快乐?”祖琪盼望地问。 “近在眼前,来了。”老人说:“他们来了!” 祖琪转过头去,看到金童玉女似一对年轻男女笑着走过来,一边互相抱怨:“叫你看守爷爷,你怎么乱跑。” “唉,人有三急。” 祖琪闪开到另一边坐,她不愿多交际。不久之前,她与祖璋走出来,也给人同样感觉。 飞机抵达,家里司机来接:“小姐,怎么没有行李?” 回家了,真舒服,坐祖琛的小车,住祖琛的小平房,还真不习惯,还得顾忌人家是否嫌她,幸亏屋子完全属于她。 女仆迎出来,“小姐,先吃点心?” 她摇摇头,连忙进卧室梳洗。 电话铃响,佣人去听,“是,刚回来,有点累,是,是。”把听筒交给主人。 祖琪奇问:“谁?” “是我。” 怪不得,原来是郁满堂,说话腔调像是在自己家一样。 “祖琪,弟弟一岁生日,你要来吗?” “今天?”她十分意外。 她的孩子,她倒忘了,一想,果然是今日。 祖琪干笑数声。 “我来接你。” 推都推不掉,两个人千丝万缕的关系已经成形。 祖琪只得更衣随郁满堂出去。在走廊的镜子里她发觉自己的面孔发肿,同十多岁时的姿色真是不能比了,不过骤眼看,仍然标致。 郁满堂见到她十分高兴,“旅途还愉快吧。” 祖琪不出声。 不,她心里想,我遭到欺骗,十分难受,一连几晚,梦中惊醒,胸口似被人抓紧揪住。 “有一笔款项,捐助某学社,你对文艺活动有兴趣?” 祖琪没有回答。 不久,车子到了。 屋子里并没有客人,一进门,有个孩子朝她走来,凝一凝神,祖琪才想起这就是志一。 她蹲下来看他,他也笑嘻嘻看住她,彼此异常陌生。 但随即祖琪发现小孩有点像他祖璋舅,他们见了人从不哭泣,故此惹大人喜爱。 祖琪身边没有玩具,随手自手袋取出一只金色粉盒,打开,用小镜子照他,小孩看见亮晶晶的玩意儿,高兴地接过把玩。 祖琪用问候朋友的口?同他说话:“今日一岁生辰,明年就可以上学了,会说话没有,能叫爸爸吗?” 忽然想起祖璋五岁足才会说第一句话,历历往事叫她感慨万千。 志一似乎记得那温柔呢喃的声音,于是看牢这位漂亮的女士一会儿,到底还小,不到一会儿,又走回保母身边。 祖琪坐下来喝杯茶。 她抬头张望,轻轻同郁满堂说:“你打理生活,真是井井有条。” 他客气地欠一欠身,“少了女主人,手忙脚乱。” 说话仍然那么得体。 性格深沉的人最占便宜,喜怒不形于色,控制场面,永据上风。 这时,佣人过来说:“先生太太请过来拍照。” 原来在偏厅已经准备了生日蛋糕,摄影师也布置好了,祖琪只得过去站在志一右边,幼儿抬头,看到祖琪的珠串,伸手来逗,摄影师卡嚓一声,捕捉了活泼的一刻。 祖琪勉强地笑道:“今日精神欠佳,拍照不好看。” “怎么会,你永远是美人。”郁满堂说。 祖琪看着保母切蛋糕,随口问:“美貌对女性来说真的那么重要?” 郁反问:“你说呢?” “一颗善良的心不是更为重要吗?” 郁微笑,“我们教孩子,当然都那么说,还有,名次不重要,只需尽力而为之类。” 稍后,小孩渴睡了,被保母抱上楼去。他是一个随和的小人儿,并不特别认人,半晌,保母下来,把粉盒还给祖琪。 祖琪说:“他喜欢小镜子,留着给他玩。” 将来,也许十多二十年之后,他会自抽屉取出一只古老褪色的金粉盒,同他的女朋友说:“这件奇怪的饰物一直在这里,不知从何而来,不知原先属于谁。” 保母笑着退下。 祖琪站起来,“我该走了。” “一起吃饭吧。” “我胃口甚差。” “在我记忆中,你从来不好好吃饭,猫比你吃得多。” 祖琪披上大衣。 郁送她到门口,司机把车子驶过来。 祖琪问:“生意还发财吗?” “托赖,志一是我幸运星,现在我们做电子买卖,欢迎顾客亲临交易,成绩不错。” 所以,对前妻可以照样慷慨。 祖琪告辞。 回到家,她进客房呆坐,斟了酒,听音乐,女佣告诉她,有一位先生找过她多次,但没有留下姓名。 刚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 祖琪站起来,“说我不在。” 可是,来人在门外喊:“祖琪,请让我说几句辩白的话。” 祖琪听出是渡边的声音,若是大嚷,必定惊动邻居,又是一出闹剧。 祖琪想了一想,走到门前,“我们到附近公园去说话。” 渡边见到她,镇静下来,“祖琪,你为何不告而别?” 祖琪冷冷答:“你心知肚明,何必再来找我,简直画蛇添足。” “我须解释。” “不要解释,不要抱怨。” “我看到门上的结婚证书,那不是真的,二十五美元可在布朗士区买到。我从没结过婚,也不认识叫苏珊的女子。” 祖琪愣住。 “有人陷害我。”渡边说。 祖琪不出声。 “有人趁我一走开,便上门向你说谎,那人不甘心我同你在一起。” 祖琪问他:“那人是谁?” “跟我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有一部空街车经过,渡边叫停,与祖琪上车。他们来到市区一个比较平民化的消费区,找到一间西菜馆,进去坐下。 祖琪问:“有好戏看吗?” “请稍等。” 这间餐馆生意很好,看得出是白领下了班喝上一杯的歇脚处,人挤,嘈杂。不知怎地,祖琪忽然觉得这是幽会最安全的地方,反而不易被人注意。 等了十五分钟,有一张小小?子空出来,他俩坐下,叫了饮料。 渡边说:“那人就快出现,每星期三这个时候,他都会来吃一客煎洋?小牛肝。” “你怎么知道?” “他调查我,我就不能侦察他?”渡边非常气忿。 祖琪发觉他不再是从前那个带她去诗社的渡边,爱恋之意荡然无存,她说:“我没空,我要走了。” “坐下,他来了。” 祖琪抬起头,看到郁满堂走进餐馆来,他身边有个年轻女子,他握着她的手,状甚亲热。 “看到没有,这是他的情人,你以为他会痴痴的等你回去?才怪。” 祖琪在该剎那对渡边这个人有说不出的厌恶,她想朝人多处溜走,但是已经来不及,郁满堂一眼看到了她。他松开女伴的手,朝祖琪走来。 祖琪一时不知如何应付,只是呆视。 郁满堂已经走到面前,“这么巧!”他说:“祖琪,让我来介绍,这是我助手杨绮德,她做学华从前那位子。” 那杨小姐衣着考究,哪里像一个小助手,但是她态度很好,客气地叫一声“郁太太”。 祖琪轻轻说:“我已经不是郁太太了,你比较像郁太太。” 那杨小姐也回敬:“那真要问过郁先生。” 郁满堂真有一手,他居然说:“一起坐可好?” “不,”祖琪说:“我已经吃饱。” 她站起来,提醒自己取大衣手袋,道别,走出门去,渡边在身后跟出来。 “看到没有,就是他陷害我。” 祖琪无比厌恶地转过头来:“我以后都不要再见你,请你永远消失在我跟前。”她截了部车子,立刻驶回家中。 那渡边呆立街头,他满以为自己做得全对,不知错在什么地方。 他不明白的是,有许多事,祖琪根本不想知道。他硬叫她亲身目睹,反而令她下不了台。 那一个晚上,祖琪看电视至深夜,忽然听见有声响,她扬声:“祖璋,你回来了,快把舞会趣事告诉我。” 那时,他们父亲已经卧病在床,祖璋却仍然往外跑,祖琪闷得发慌,要等他回来聊天。兄妹往往谈到天亮,现在,再也没有可能。 祖琪落下泪来。 天亮了,有人按门铃,祖琪怕是渡边,一看,却是郁满堂。 她纳罕:“你来解释?无此必要,我们早已分手。” “不,我来找你喝杯咖啡。” “我刚想休息。” 郁满堂摊摊手,样子尴尬,祖琪笑出来。 她请他进屋。郁满堂抬起头,看到玄关的水晶灯,想到他第一次进这间屋子的情况。 舞会,靡靡的音乐、巧克力蛋糕香味……他以为走错了屋子,这不是一间空屋吗?有人来应门,请他稍等,他第一次见到美丽的彭祖琪。 回忆到这里,他低下了头。 祖琪捧出咖啡来招待他。 郁满堂有点疲倦,他忽然说:“祖琪,回家来,让我们从头开始。” 祖琪有点为难,轻轻说:“你并不需要我。” “外边世界没有什么好处,人又奸诈丑陋居多,不如回家来,看弟弟成长。” 祖琪笑了,他仍当她是小孩。 他慢慢喝完咖啡,“来,到我公司来参观。” 不知怎地,祖琪好奇,也有兴趣,于是跟他出去。 证券行仍在同一间大厦,可是规模大了好几倍,人客进进出出,围住报价表板虔诚膜拜,七情六欲都现在脸上。 “祖琪,这里。” 其中一间玻璃房里摆着十来台计算机,荧光闪动,瞬息万变,每座计算机前都坐着一个咬牙切齿的年轻人,一剎时欢呼,片刻又咀咒,喃喃自语,像着魔一样。 祖琪吃惊,“他们在做什么?” “做股票买卖。” “就这样坐在计算机面前交易?” “是,十秒钟可以赚它十万八万。” “这是赌博。” “不,祖琪,这是投资。” 他们像坐在赌桌前一样,脸泛油光,解松了领口领带,趁半小时空档,来博杀一番,赌赌运气。 “啊,蔚为奇观。” “公司最近做得很好,志一六、七岁时便可以到此学习。” 祖琪又一次笑出来。 她的笑脸似绽发金光,叫郁满堂凝视,“许久不见你笑。” 祖琪说:“我在想,假使祖璋还在,他会喜欢这里,可能与你冰释误会。” 郁满堂不出声。 她能够轻松地说到祖璋,可见伤感已逐渐减轻,这是好事。 忽然之间,其中一个年轻人举起计算机键盘,冲动用力摔到地下,啊,他输了,输多少?是否输掉了祖屋? 祖琪收敛笑意,看着护?员把那年轻人押出去。 祖琪黯然,这是另一个彭祖璋。 说到底,是他们自身意志力薄弱,不能控制生命,与人无尤。 她轻轻说:“生意很成功。” 祖琪目光四处浏览,不见那个女助手,大抵,已经不必拋头露面坐写字楼了。 “我该走了。” “我送你。”郁满堂说。 “不必,我想逛逛书店。” “我找人陪你。”他要唤人。 祖琪伸手按住他,“你的好意我心领。” “祖琪,请考虑我的建议。” 祖琪想说,她对经营赌场并无兴趣。 郁满堂接着说:“公司可以分一半给你。” 祖琪摇头,“我已有足够零用。” 郁满堂笑了,“只有你一个人会那样说。” 他送她出去。 一离开那里,祖琪便松口气,逃似过了马路,走进书店去。 真讽刺,她讨厌这个男人的赚钱方式,却不介意用这男人给她的钱,彭祖琪觉得自己伪善。她买了几本杂志,坐下喝杯茶,隔壁坐着两个女学生,手中拿着部爱情小说。 其中一个说:“奇怪,最多写到主角三十岁,通常故事就结束了,为什么?” “过了那个岁数,大抵已不谈恋爱了。” “是吗,中年人没感情生活?” “不,做事业或是家庭主妇,又可以做好母亲之类,转移了感情目标。” “那多乏味。” 听到这里,祖琪抬起头来。小女生立刻噤声。 是,只剩这几年了,最后容许放肆的岁月,之后,就得安分守己,否则,吃亏不起。 连中学女生都懂得这个道理。 祖琪感慨地往街上走去,经过书店大门,防盗器忽然呜呜响起,说时迟那时快,有一个少年在她身边飞奔而出。 一个店员出来,拦住祖琪,有人告诉他:“不是这位小姐,是个大男孩,已经逃逸。” 但是店员坚持公事公办,祖琪只得随他回返店内。 这时,经理也出来了,看到那么漂亮的小姐,有点踌躇。 祖琪觉得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脱下大衣让他们检查,又亲手打开手袋,将里边所有东西倒出。 书店出售再名贵货物不外是电子游戏机雷射影碟或是电子字典之类,体积都不小,一目了然。 祖琪穿贴身针织裙,她举起双臂转一个圈,像模特儿般美好身段叫人眩目。 经理与店员没声价一齐道歉。 祖琪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她并不动气,当然也不会大声问:“难道我样子像贼?”碰到这种事,秀才遇着兵,愈是合作,愈快脱身。 她把手袋里杂物一件件放好,穿回大衣。 这时,一个三十上下的男人走过来,向她道歉,并且双手递上一张大面额赠券。 祖琪没有接过,她以后都不打算再来。 她轻轻走出书店,乘车离去。 祖琪对所有不愉快事都善忘,一转身,已经丢开这事。 那一边,在店里,那男子却在责怪伙计。 “怎可叫人家小姐脱衣搜身。” “不不,她自动合作。” “那是人家圆通,真正难得。” “有目击者说是一名少年撬开玻璃柜取走一套电子游戏机。” 那人刚想息事宁人,忽然看到柜?上有一件东西。 那是一只胭脂盒子,考究地用黑丝绒套子袋着。 他拾起它,轻轻取出看。 盒子用玫瑰色K金制造,镶?琅,分明是件西洋古董,打开,里边装淡紫色胭脂,带股淡淡香气。 他怔住,到什么地方去找她归还这件私人对象? 接着,他发觉丝绒套子里有一张薄薄卡片,原来是一个牙医的约会纸:彭祖琪,三月三十日中午十二时。 他如获至宝,立刻跑上写字楼,拨电话到牙医诊所追查。 诊所看护的答案:“是,我们的确有这位客人,但是未经同意,不能透露他人地址电话。” 他又查电话簿,但并无彭祖琪登记。 他又不舍得把盒子交到诊所去待领。是,不舍得,这个沿自佛偈,无法英译的形容词竟贴切地描绘了他的心情。 他震惊了,迅速放下胭脂盒,当它是一块烙铁。 彭祖琪根本不知道她丢了东西。 这种玩意儿她整个抽屉装得x满满,时时流失,根本无所谓。 约会仍然不断,许多邀请,帖子一叠叠寄到,要去的话,一天可以跑几次。 祖琪在人群中有意无意寻找具可能性的人物,总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衬衫太花,头发过油,要不面白无须,要不男权至上,还有,虽无过犯,说话无味。 她同祖琛说:“现在,才知道你同祖璋是多么难能可贵。” 祖琛说:“还有郁满堂呢,他不拘小节,疏爽大方,也是个潇洒的须眉男子。” 祖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有些人的好处,要慢慢发掘。” “祖琛,你总是帮着郁。” “是,我与他性格背景完全不同,但我欣赏他。” “你许久没有同他碰头了,他现在经营赌场。”她把前夫的情况说一次。 祖琛说:“你我不是生意人,也许他们身不由主。” 祖琪笑了,仍然站在他那边。 祖琛忽然问:“同渡边那笔,终于结束了?” 祖琪默认。 “有人在雪梨见过他,他仍在大学教书。”祖琪不出声。 “祖琪,劝一个女子守妇道并非封建,实是为了她福利着想。” “是,是。” 祖琛听到她敷衍的意思,不禁好笑。 “我看到志一照片,他眉宇间有点像祖璋。” “是,像足舅舅。”再寒暄几句,谈话便告一段落。 彭家的电话一向响个不停,祖琪从不亲自接听。 那天下午,门铃一响,进来一个小小人儿,口齿清晰地高声问:“妈,在哪里,我找妈妈。” 祖琪定睛一看,吓一大跳,“咦,弟弟,你怎么会说话了?” 保母笑说:“我们也觉讶异。” 祖琪蹲下,轻轻同他说:“你还会说什么?” 保母提醒他:“床前明月光。” 那两岁不足的孩子把那首著名的五言诗背诵出来。 祖琪笑得流泪,“还懂什么?”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祖琪一听,忙说:“这首不好,太悲伤了。” 接着,他跑上跑下玩耍,活泼调皮。 保母追着阻止,祖琪说:“你去吃点心,休息一下,别管他。” 祖琪愈看他愈觉得他似小小祖璋,十分欢喜。 孩子已经近两岁了,她才有点做母亲的喜悦。 那天,志一在母亲家里逗留了很久。 郁满堂不放心,打电话来问:“弟弟仍在你处?” “是,跟园丁学种花。” “那岂非一身泥?” “不怕,洗干净了才回家。” “像我,”郁满堂忽然感慨自嘲:“一脚泥。” 祖琪说:“放心好了,他会回家吃饭。” 可是弟弟玩累了,洗完澡,不肯走,发一阵脾气,睡熟后,才由保母抱着让司机接走。 他一出门,屋里顿时静下来,连佣人们都怅然若失。 片刻,门铃又响。 佣人不知多高兴,“一定是他们忘记什么。”奔出去开门。 在门前说半晌,使得祖琪问:“谁?”她亲自走过去看。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年轻男人。 他也看到了她,立刻说:“彭小姐,我是第一书店的冯仕苗。” 祖琪茫然看着他,她记忆里完全没有这个人。 冯君咳嗽一声,取出一只小小丝绒袋子,“彭小姐,那次,你在敝店留下这个,我特来归还。” 祖琪一看,正是她的胭脂盒,可是,怎么会在一个书店东主的手里! 冯仕苗见祖琪完全想不起来,有点气馁。 幸亏祖琪说:“请进来说话。” 她顺手接过盒子,放在一边。 冯君一看,懊悔不已,早知不送回来也罢,原来,她一点也不在乎。 祖琪笑说:“第一书店我时时去,它在都会是一个传奇,是沙漠中的绿洲。” 一听到这样的赞美,冯仕苗又觉没有来错,心里喜滋滋。 “为什么叫第一呢?”仿佛不够谦厚。 “咦,顾客第一呀。”原来如此,这又不同。 “真是一家好书店,学生流连、打趸、浏览,全部欢迎,很难做得到。” “他们才是将来基本顾客。”说着脸红了。 没想到这位标致的小姐对他的书店高度评价。 祖琪又说:“当初,大家都不看好一家占地两万平方呎,请顾客坐着喝咖啡的书店。” 他笑,“家父也那么想,说明假使失败,永无机会。” 祖琪不由得钦佩起来。 他忍不住说下去:“家里做的是另一种生意。” 祖琪一时好奇,“那又是什么?” “玩具,最获利的是豆袋娃娃。” “呵,我也有光顾。” 冯君平易近人,本身背景又多采多姿,话题不绝,祖琪这一阵子寂寥,有人陪着说话,求之不得,因此把他留住,一下子暮色合拢。 佣人轻轻来问人客是否在家吃饭。 祖琪晶莹双眼看着冯君。 冯君说:“打扰了。”他受宠若惊。 祖琪觉得他衣着舒适大方,因打理自己生意,不用西服煌然,十分潇洒;他肤色健康,剪了平头,神情儒雅,坐在那里,骤眼看,以为是祖琛。 她喜欢他。 冯君坐到饭桌才讶异,“只你一人?” 祖琪一听,不禁黯然,“是,”她回答:“父母兄长,统统不在这世上。” 冯君张开嘴,又合拢,无限怜惜。 “对,”祖琪问:“你怎样找到我?” 冯君忽然说:“这城能有多大,真想找一个人,一定找得到。” 他对人的心理十分了解。 有人居然说,相爱而要分手,最最痛苦;真正相爱,怎会分手?当然是爱得不够,否则,大可死在一起,永不分离。 决心要做的事,泰半做得到。 祖琪闲闲问他:“你可有家室?”这次,她学聪明了。 “我未婚。” 祖琪又问:“为什么?像你那样的人才,应该多异性仰慕。” 他忽然腼?,“我不知道。” 祖琪一看时间,不早了,总不能把陌生客人留到深夜,那不合规矩。 冯仕苗也知道到了时间极限,一定要告辞,他站起来。 祖琪送他到门口,侧着头想一想,“后天吧,五时正请来喝茶,跟着晚饭。” 他点头应允。 合上门,祖琪又看到冯君带来归还的那只胭脂盒,奇怪,是几时失去的?仍然没有记忆。 也真亏他无凭无据找上门来送还。 她见过他吗?也不肯定。 他不是那种在人群中一眼可以看得见的瞩目人物,他中等身材,低调,需要额外留神才会愈来愈欣赏。 那一个晚上,祖琪没有喝酒,也睡得很好。 第二天,她亲自吩咐厨子做菜:“清炒菠菜,醉转弯,糖醋鱼……” 厨子笑问:“客人是沪籍?” “呵,不知道,”祖琪很高兴,“但是他全不像广东人。” 佣人放下报纸,祖琪打开,经济版头条是“华府严惩垄断,司法部穷追猛打,微软股价急跌四美元。” 祖琪想一想,拿起电话,联络郁满堂。电话响了很久,祖琪刚想放下,他却亲自来听。 “咦,祖祺,怎么是你,有什么事?” “我见微软急跌,不知可有影响。” 他笑,“难得你注意到民生,那已是昨天的事。” “有损失吗?” “还好其它科技股站稳,”他停一停,“祖琪,多谢你关心。” 他那边人声沸腾,显然忙得不可开交,祖琪识趣,“改天再谈吧。” 挂上电话,祖琪想了一想,继续读报。正在享受清晨悠闲,忽然佣人匆匆来报告。 “小姐,厨子不舒服,想告一天假。” 祖琪跳起来,“刚才还是好好的。” “他突然绞肚痛,司机已送他去看医生。” 祖琪掩住嘴,她今日要请客,怎么会碰到这种事,厨师肚痛! 祖琪连下个?都不会,看样子约会要改地方。 她不甘心,在家吃饭多舒服,她不愿意到外头去人挤人。 祖琪碰到了难题。 半晌,司机回来,向女主人汇报:“厨子脸色发青,浑身冷汗,已送院观察。” 祖琪只得说:“下午再去看他,叫他好好休息。” 门铃响,她亲自去开门。 “咦,你怎么走得开?” 是郁满堂脱下外套进来,一边说:“华人说得再对没有:富不与官斗。” 祖琪心一动,“你今晚在什么地方吃饭?” 郁满堂一怔,“你有计划?” 祖琪不置可否。 他说:“我约了行家,可以推掉。” 祖琪却说:“你不在家吃饭,可否把厨子借我一晚。” 郁满堂凝视美丽的前妻,“你请朋友?” 祖琪点头。 “那人很重要?” 祖琪默认。 “是男客?” 祖琪不悦,“你问太多了。” 郁满堂立刻说:“我叫阿廖尽快来你处。” 祖琪展开笑容,“你来找我有事?” “对,弟弟的出生证明书可在你处?”他随便找个借口。 “校方需要登记。” “一早已经交给你,不过,我有副本。” 祖琪到书房去把副本交给他,他取过外套走了。 祖琪纳罕,他匆匆赶来,到底是为着什么呢? 来不及细想,便催司机到那边去接阿廖。 谁知阿廖到下午才赶到,门一开,祖琪楞在那里,同行的还有弟弟与保母。那孩子淘气地咚咚咚奔进来,坐到书房,开启计算机,大声要玩游戏机。 祖琪问保母:“你们来怎么不通知我一声?” 保母只是嘻嘻笑。 “今天我请客。”祖琪顿足。 保母说:“我们躲在书房,不碍事。” 分明是郁满堂吩咐他们来搞局,祖琪啼笑皆非。 她拿起电话查问郁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你干吗还管那么多事?” “是!”郁满堂很镇定,“我俩确已离异,但是你没同弟弟分手,你如果真嫌他碍事,你叫他走好了。” 祖琪怒道:“你这人不可理喻,我可有干涉过你与众多女秘书的好事?” “我从不把街外人带回家。” 祖琪真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与他吵架,连忙摔下电话。 那边保母与女佣一齐哗一声叫起来,祖琪赶去一看,只见书房乱成一片,私人计算机所有电线已被弟弟拔出来拉着跑。 祖琪一把拦住,捉牢他,大笑,“顽童,你像一架小小轰炸机。” 像足祖璋,从未停止叫人头痛。祖琪与孩子在地上打滚。 这时阿廖出来说:“太太,厨房什么都没有,只得半只鸡一斤菜,我出去买点作料。” 祖琪看一看时间,“都四点了,你随便做锅?吧。” “只得年糕,没有?,不如炒年糕?” 祖琪颓然,“干巴巴怎么吃?” “那么,做汤年糕,太太,巧妇难为无米炊。” “好好好。”祖琪摆摆手,那郁满堂就是要看她尴尬出洋相,怎么会叫他借厨子,她太天真,简直是与虎谋皮。 接着,那位重要的客人到了。 是她请他早点来,好聊天。 冯仕苗捧着一件大型礼物,一进门便微笑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祖琪正想回答,弟弟已经冲出来,看牢陌生人,问他:“你是谁?” 冯仕苗大奇,忍不住问:“咦,小朋友,你又是谁?” 祖琪说:“让我介绍,弟弟,这位是冯先生,弟弟是我的儿子,他叫郁志一。” 弟弟老练地与客人握手,保母连忙把他带走。 冯君一点也不觉意外,他先把礼物放在一旁。 祖琪这才发觉还未补妆更衣,真糟糕,她喃喃道:“郁满堂,你的奸计完全得逞。” 她到寝室去梳理头发,添些粉,再下来时,发觉一片静寂。 “弟弟呢?” 保母笑着用手指一指书房,原来弟弟与冯先生坐在同一张椅子上,正在玩计算机游戏,祖琪听见冯君轻轻说:“我们漫游太阳系,看,穿梭机自地球出发了……” 半晌,弟弟累了,保母哄他,他却想回家,闹半天,把母亲的约会气氛全扫个清光,他任务完成,打道回府。 祖琪问:“这一大件是什么礼物?” 冯君拆开花纸。 “咦。”祖琪讶异。 是一张织锦面子小巧可爱的古董椅子,背垫特厚,冯仕苗坐上去示范,原来可以反坐,手肘枕在背垫,双手舒舒服服托着腮凝望窗外。 冯仕苗把椅子放在窗前,“法国人叫这椅子『凝视』,少女坐着它在窗前观景,坐多久都可以。” 祖琪笑,“多么别致,也只有法国人想得到。” “我觉得它适合你,你总像是在沉思。” “我?”祖琪叹口气,“我孩子都已经那么大,我不是你心目中的沉思少女。” 冯仕苗微笑不语。 祖琪轻轻走过去,坐在小椅子上,将手肘枕到椅垫,觉得很舒服,她回过头去嫣然一笑,只见冯仕苗举起一部小小照相机,把这剎那捕捉下来。 “请允许我拍照。” 祖琪有点感慨,不知多久没拍生活照了,谁还有这种情趣。 这时女佣出来咳嗽一声,祖琪知道终于可以吃饭。 汤年糕还算滋味,饭后的水果盅却意外的清甜。 祖琪以为他即刻就要告辞,一些男人听见女友有孩子会立刻打退堂鼓。 但是他没有。 祖琪反而不知说什么才好,她取出相簿介绍家人。 父母的结婚照,兄弟与亲友的合照,大学里演舞台剧,毕了业到欧洲旅行…… “慢着,这是出什么戏?” “莎士比亚的『威尼斯商人』。” “你演女扮男装的宝霞?” “正是。” “咦,这是在一只船上。”冯仕苗说。 “是,与同学游地中海,背景是直布罗陀海峡。”祖琪说。 “这同你长得极其相像的必定是你哥哥。” “是堂兄祖琛,这才是祖璋。” “都不在了?” “不!祖琛生活得很好。” “对不起对不起。” “你一定是累了。” 祖琪本身已折腾得相当疲倦,冯君识趣地告辞。 他才出门,电话铃响了起来,祖琪以为他还有话说,连忙取起话筒。 “客人走了吗?” 祖琪没好气,“关你什么事。” “当心请客容易送客难。” “当心杜琼斯明日跌五百点。” 彼此咒诅一番之后,郁满堂忽然惊讶地说:“我们竟吵起嘴来。” “对不起,我从来不会失礼。” 祖琪扔了电话上楼更衣,她一时没睡着,看牢天花板上影子。 祖琪一直睡在小房间,知道自己躺在祖屋里少年时期的床上,真是一种安慰。 她用钱比从前小心,决不取超过每月家用,祖璋的错误教育了她,祖琪不会问郁氏要额外的钱。 她约会异性,他竟来搞局。 这也好,一夜之间她向冯仕苗交代了历史,他如果觉得不妥,可速速退出,祖琪可不怕,是你的总是你的,不是你的,始终不是你的。 想到这里,心安理得的睡着。 近天亮时做梦,看到自己在草地上奔跑,小径两旁种满深紫色的郁金香,风景上佳,她朝一个小男孩追去,快追到了,她有点喘气,小男孩一转过脸来,她轻轻叫他:“祖璋”,是她哥哥小时候。 剎那之间,他又变了,五官重新组合,“呵,是志一!”她过去拥抱他。 梦醒了,祖琪想端详梦境,但生活琐事逼了上来。 厨子休息过一个晚上已经无恙,下午复工,郁家那边派人来找弟弟忘记带走的玩具,冯仕苗约她会见伯母。 “我怕应付不来。” “只是吃顿便饭。” “我从未见过伯母。” “总有第一次呀。” 祖琪也想了解他多一点,“那么,几时最方便呢。” “就今晚吧。” 也好,免得愈拖愈紧张,过了今天,所有繁文缛节就可搁到一旁。 “我五时许来接你。” 今晚,即使弟弟又突然来玩,也得请他走路。 祖琪换上舒适大方的套装配平跟鞋,不戴首饰。 她没想到冯家那么富裕。 与郁家不同,他们拥有的是老钱,利息的利息的利息已经够用,目前大可以选择性赚钱,辛苦、难堪、琐细的利益大可放过,因此雍容许多。 两老一早在等他们。一进门,祖琪就觉气氛异样。他们对她太热情了,尤其是冯老太,几乎泪盈于睫,欢喜得有点手足无措,对祖琪小心翼翼,说不出的重视。 为什么?见惯世面的他们为什么对儿子的新女友那样郑重? 他们谈一会儿,大家就是大方,全部话题不牵涉私人问题,渐渐说到医学如何昌明,津津有味谈及十年内可能可以换人头…… 冯太太连忙阻止,“一会就吃饭,莫影响胃口。” 对祖琪宠爱有加,不住嘱她多吃点,明敏的祖琪都觉得气氛凝重。 她告辞时冯太太叫住她:“祖琪,我送件小礼物给你。” “哎呀,不要客气。” 她拉着祖琪进书房,取出一只盒子,打开,里边是一副水滴形翡翠镶钻耳环,足两吋长,碧绿晶莹,十分可爱。 “来,我帮你戴上。” “太名贵了,我——”“见面礼嘛,请收下。” 祖琪愈发起疑,接着,冯太太又说:“莫拖太久,尽快办理婚事,想怎样排场,尽管说出来,爸妈一定为你们做到。” 结婚?祖琪骇笑。 她戴着那副翡翠耳环回家。 她对男友说:“请进来喝杯咖啡,我有话说。” 冯仕苗吐吐舌头,“要训话?” “你有事瞒着我。” 他静默。 “父母催你结婚?” 他的声音有点寂寞,“是,我们进屋再说。” 祖琪脱下外套,露出美好身段。 他轻轻抚摸她的肩膀,转头坐下,“你戴滴水形耳环最好看。”不知怎地,声音低不可闻。 “这礼物是你挑的?” “是,家母打开首饰箱,任我挑选。” “他们极其钟爱你。” “是,但不尊重我的原则。” 祖琪笑,“太不知足了。” 他忽然说:“祖琪,让我们结婚吧,你戴上钻冠穿白纱一定像仙子一般。” “我已经结过婚,并不向往婚礼。” “那么,简单注册。” 祖琪暗暗好笑。 “你看爸妈是多么喜欢你。” 祖琪开玩笑,“也许,他们无法管你,所以望你结婚。” 谁知冯仕苗低下头,“你说得对。” “什么?”祖琪说。 “我只有一个大姐,如不结婚,家族生意传给姐姐、姐夫及外甥。” 祖琪讶异,“有这样的规矩吗?” “真不公平。” “可是,”祖琪说:“你自己的生意做得很好,大受业内尊重,何必图望家族财产,不如我行我素。” 冯仕苗浑身一震,像是听到了最好的忠告。 他把脸埋在祖琪手心里深深吻一下,“我明天再来。” 祖琪把他送走。 她脑海里全是冯伯母殷殷恳切的眼光。真奇怪,她为什么有那样巨大的盼望? 早上,祖琪起来梳妆,女佣笑着进来报告,“小姐,有客人来探访你。” “这么早?” “是,叫我不要吵醒你。” 祖琪唔一声,继续刷牙。 “我已把他行李拎上客房。” “行李?” “是呀,你大哥自远方来。” 祖琛! 祖琪哗一声丢了牙刷奔下楼去,“祖琛,祖琛。” 祖琛笑着探头出来,“当心别自楼梯滚下来。” “祖琛,祖琛。” 她紧紧拥抱他,“咦,学华呢?” “她走不开。” “你们仍然恩爱?” “我俩是理智派,绝无问题,你呢?” “一团糟。” 祖琛哈哈大笑,“不出所料。” 祖琪端详她兄弟,呵,幸亏没有胖,仍然穿着合身的深色西装。 在北美洲生活超过一年的人,最大弊病是吹气般迅速发胖,然后衣着开始随便到邋遢地步,再也不知熨斗为何物,什么都扔进洗衣机干衣机里绞得稀巴烂,有些人索性连头发都亲手剪,祖琪只怕大哥也会变成同一模式,没有,真万幸。祖琛照旧温文尔雅。 “住几天?” “开个会,留三天,顺道探访你。” 祖琪欢喜得咧开嘴笑,像小女孩般开心。 “郁满堂今晚请我吃饭,你也来吧。” 祖琪立刻恼怒,表情转得比幼儿还快,“你有什么必要通知他?” “咦,他也是亲戚。” “早已断绝关系。” “他说昨天才见过你。” “我不去。” “祖琪,你永恒十六岁般脾气,真叫人佩服,只有郁满堂才可忍受。” 祖琪却缓缓说:“只有在大哥面前,才可放肆,也还得趁大嫂不在跟前才行。” 祖琛连忙说:“你放心,我接受你。” “呵,祖琛,祖璋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祖琛劝她:“祖琪,已经好几年了,你尚未恢复过来?” “记忆犹新,非常痛楚。” “祖琪,有见过弟弟吗?” “他很有主见,时时自己上门来玩上半天。” “郁兄说,你们到现在才彼此有点了解。” “谁知道他做什么,办公室里常常涌满人,像一大盘那种喂金鱼的红沙虫,稍微一点消息,立刻万虫窜着蠕动,触目惊心,可怕到极点。” 祖琛说:“那里原是蝼蚁竞血之地。” “你也赞成?我很高兴。” “所有商场都一个典型。” “弟弟将来要做读书人。” “郁兄说想志一承继他的生意,二十年后再讨论这问题未迟。” 他们兄妹有说不完的话题,郁满堂派来司机,祖琪把大哥载到第一书店,介绍冯仕苗给他认识。 他们在咖啡店小息,祖琪问:“书店怎么样?” “学外国模式,相当成功。” “喂,可否给高些评价?” “书店老板追求你?” “你怎么知道?” “瞎子也嗅得出来,那人看着你的神情,可以熔掉一只冰箱。” 祖琪诧异,“你没有更好的形容了吗?” “那人——”“他叫冯仕苗。” “你的追求者众,谁耐烦记住名字,况且,我再也不管你的闲事。” 祖琪挽着他手臂进进出出,祖琛去开会,她在场外等他,替他选购衣物,另外,也替学华买了礼物。 这几天她一直戴着那副翡翠耳环,一件首饰好看到某个程度,也无所谓与什么衣物配搭。 “真不舍得你走。” “喂,我还没有走。” “可否到你家附近买个房子住?” “你会闷死。” “你们都那样说,安居乐业的你们不想多人骚扰才真。” 祖琛只是笑。 她陪他到郁家吃饭,弟弟走出来叫舅舅,在客厅打转,嘴巴鸣,扮救火车。 祖琛吓一跳,“这简直是小小的祖璋。” 郁满堂却说:“志一十分精明,将来会做生意。” 祖琪对小孩仍然客气,“弟弟,别在客厅扔皮球,这水晶灯的缨络是你打烂的吗?你好象愈来愈顽皮呢。”一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 郁满堂说:“祖琛,回来帮我忙。” 祖琛再一次推辞,“我不会做你那一行。” “一通百通,你来替我管这班伙计。”郁满堂说。 祖琛笑,“他们野心勃勃,三五分钟做数百万交易,怎样管理?” “你来了就会上手。” 祖琪忍不住说:“你讲完没有,口气像黑社会头子,一味想踢人入会。” 郁满堂只是笑,他最近红光满面,看得出正在走运赚大钱,少不免有点得意,家里几乎酒池肉林,吃得好,喝得刁钻,什么都要最上等。 祖琛说:“到郁家来一趟,就知道东南亚经济已经复苏。” 弟弟走过来,把巧克力糊在他名贵西装上。 祖琛奇问:“你任由志一在客人间跑来跑去?” 他答:“有时开会也把他带到会议室,我只得这个孩子,想争取时间亲近他。” 连祖琪都有点感动。饭后由舅舅?着志一满屋游走一番。 郁满堂说:“一个家原本要这样热闹才能算数。” 祖琪告辞。 在车上,祖琛说:“他对你留恋。” “他这人很奸诈,你少听他那套,他不知有多少女友。” “那当然,离了婚,他不能吃素。”祖琪哼了一声。 晚上,冯仕苗打电话给她:“大哥来了,你忙得不可开交。” “是!”祖琪说:“巴不得二十四小时陪着他。” “你们兄妹一直这样友爱?” “娶了大嫂之后,我已自知收敛。” “真代你们高兴。” “你呢?你与你大姐呢?” “我们不大合得来,她是标准家庭主妇,相夫教子。” “那是一条光明大道。” 祖琪听到祖琛叫她,连忙挂上电话。 “祖琪,学华托你买化妆品。”祖琪立刻抄下牌子,保证立刻办到。 礼物装满一只大箱子。 祖琛骇笑,“我的天,都要打税的呢。” “都替你算好,支票也已开出,你过关时连单据交上就行。” “这不是打秋风吗?” “欢迎之至。” “祖琪,我觉得最近你生活得很好。” 祖琪感慨,“你指我不欠物质,当然,否则跟住郁满堂干什么,就是为着不劳而获。” “你不如跟他学一门手艺。” “绝不,我会继续吃喝玩乐。” “以及,结交男朋友。”祖琛给他接上去。 祖琪问他,“你说,冯君是否有点像祖璋。” 祖琛笑了,“你觉得像就好。” 祖琪把大哥送到飞机场,碰上几个他开会的同伴,那几个人见到祖琪,目光似苍蝇碰到蜜糖一样,粘住了再也不愿飞开,净在她身上打转,借故搭讪。 祖琛笑着介绍:“我妹妹。” 幸亏时间到了,祖琛与同伴走进海关,可是来送飞机的人追上来,“彭小姐,我送你出市区。” 祖琪连忙说:“我自己有车。” 那年轻人看着她雪白的面孔,以及不住晃动打秋千似的耳坠,发起呆来。 这时,司机已找上来,“太太,这里。”祖琪朝那人笑笑,说声再见,转头离去。 “太太,去哪里?” “你去什么地方?”她反问。 “到郁先生公司。” “载我到门口停下就可以。”她不想别人知她往何处。 祖琪下车后走一段路到第一书店,正好有位作家在举行小型讲座。 祖琪走过去轻轻在长?坐下。气氛真好,外边商业区的红尘似乎不能入侵,书店宁静斯文,是另一个世界。 那作家声线很动听,他说:“文字的能力有限,很多感觉非笔墨可形容,像伤心欲绝这种事,你还可以讲得出来?那你还不算太过伤心。” 说得真好,祖琪黯然垂头,她买了三本作家著作,请他签名。 作家抬头看到祖琪,怔住,“噫!”他说:“你像是拙作的女主角走出书来。” 祖琪见他当面赞她,不禁腼?。 她问他:“一个人的外貌可是比内心重要?” “不,首先得有一颗善良的心。” 祖琪点点头,“谢谢你的忠告。” “不客气。”他去为其它读者签名。 祖琪问职员:“冯先生在吗?” “冯先生在阁楼会客室。” 这几天冷落了他,祖琪想作出补偿。 会客室里有两间小小会议室,其中一间房门虚掩,是在这里吗?祖琪听见说话的声音。 她已走到门前,觉得不宜偷听别人谈话,便速速转身。 但是,房内两人对白已经钻进她的耳朵。 ——“你要结婚了。”是一个年轻男子。 “嗯。”那是冯仕苗的声音。 “真没想到你会结婚。” “我自己也没想到。” “车祸以后,满以为你会大彻大悟,挣脱枷锁,忠于自己,不再虚伪,谁知,你挑了相反的道路走。” 祖琪在会客室的梳化坐下来。 她知道他们说的话,与她有极之密切的关系。 “不久将来,你将生儿育女,说不定,陪着保母带着子女去贵族幼儿园轮候报名,做尽一些俗世中俗事,不过,你父母最高兴。” “可能。” 那不知名男子忽然饮泣,祖琪吓一大跳。 只听得冯仕苗说:“别沮丧,家人不是一直希望你出外升学吗?” 渐渐,那人情绪平复下来。 “你不必为我前途设想,冯仕苗,我富裕过你百倍,我的名气大你千倍。” 冯仕苗轻轻说:“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人说:“我走了。” 会议室的门打开,一个极其英俊高大的年轻人走出来,祖琪看着他,他却没有看到任何人,低着头走出去。 祖琪认识他,他是城内最著名的男演员。 到这个时候,祖琪再笨,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她想站起来离开是非之地,可是双腿发软,不听使唤。 一次又一次受挫折,叫她懊恼得抬不起头来。 这时,会议室门再一次推开,冯仕苗走出来,他一眼看到祖琪。 “祖琪,”他意外惊讶地走到她面前,“你几时来的?” 祖琪张开嘴,说不出话来。 冯君明白了,轻轻在她身边坐下。 这时,有伙计走进来,“冯先生,你在这里——”冯仕苗扬扬手叫他走。 职员退下去。 他问:“你都知道了?” 祖琪点点头。 “你可愿意接受我?” 祖琪看着他,“我对任何人没有歧视。” “我知道你会明白,你自己也经历不少事,所以会了解我的处境。” 祖琪忽然很幽默,“是,我俩堪称难兄难弟。” 原来,这是他挑选她的主要原因:因为她经验丰富。 祖琪觉得自己是睁眼瞎子,有眼无珠。 “祖琪——”所以他急于要结婚。 所以他父母看见他带女友回家是那样高兴,没有多余要求。 “我都想过了,祖琪,让我们去注册吧,我向你保证,我会做一个好丈夫。” 祖琪双腿渐渐可以活动,她搓揉着双膝,呵!以后再也不想穿裙子,如果今日穿的是长裤,至少可以挣扎着站起来。 她叹口气,“我累了,我想回家休息。” 冯仕苗看着她,“祖琪——”祖琪不想多讲,取起手袋,走出门去。 幸亏今日无意中知道了事情的底蕴,日子愈久,愈是难缠。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的心,都是天底下最黑暗的地方。 祖琪叫车回家。 一进家门就找止痛药,太阳穴似中了枪似的,每次呼吸都痛得想呕吐。 佣人迎上来说:“郁先生找过你。” 祖琪扬扬手。 她走进卧室,倒在床上,这时,才缓缓落下泪来。 “祖璋,”她轻轻说:“我们兄妹是否受到诅咒?” 祖琪觉得眼花,只得闭上眼睛休息。 一定睡了很久,佣人进来好几次轻轻推她,“小姐,小姐,肚子饿否?”她怕小姐睡不醒,祖琪一转身,佣人又放心走开,隔一会儿再来。祖琪在深夜才醒,一点胃口也无,只觉口渴,她在厨房找到冰冻啤酒,开了一瓶饮尽。 “给我一瓶。” 祖琪吓一跳,看到郁满堂站在门口。 “咦,你自出自入,算是什么?” “佣人说你睡了十多小时,像是昏迷,十分担心。” “我明日就把这个佣工辞退。” “你没事吧?” “我无恙,你请打道回府。” “祖琪,坐下,我有话说。” “郁先生,你不是闲人,为何在此浪费时间,你不如金睛火眼去盯牢市场变化。” “祖琪,你是真心讨厌我?”他叹息。 祖琪不出声。 “为什么,是因为我长得丑?” 祖琪看着他缓缓说:“我不至于是那样肤浅的人。” “你们一家都是俊男美女,两个兄弟站出来宛如玉树临风。” “不,郁先生,你并不丑,你做事有魄力,不计细节,手段大方,你有男子气概。” 郁满堂第一次听到祖琪称赞他,感慨万千,又是高兴,又忍不住辛酸,孩子都已三岁,他才有机会与她坐下来谈话。 他问:“那是为着什么厌恶我?” “你真想知道?” “请一吐为快。” “是你那种气焰,一种生意人特有的恶浊,以为金钱万岁,自那日你握着屋契走进来,就有叫人难忍不可一世的表情——”郁满堂跳起来,摸着自己的面孔,“怎么会,不可能,我没有那个意思。” 祖琪说下去:“你有钱,你买下一切:买买买,房子汽车珠宝,声誉名衔博士学位,朋友女人佣人,金钱万岁,你说,你有什么不是买回来。” 郁满堂一额头是汗,“祖琪,所有资本主义商业社会都如此运作,你怎可怪我。” 祖琪悲哀地低下头,“对,是我自己先在身上挂个出售招牌走到你跟前。” “祖琪,丈夫照顾妻子生活是天经地义的事,你要是觉得闲着无聊,可以学做生意,说不定比我赚得多。” “郁先生,你真会开玩笑。” “祖琪,事在人为,创办E湾网上拍卖公司赚了一亿美金的老板正是名家庭主妇。还有,最新畅销书作者,写《亨利宝塔历险记》共销八百万册那位女士,两年前还在英国领福利金度日。” 祖琪忽然笑了:“多谢鼓励。” “如不想做事,清闲也是福气,无论你怎么看我,我始终觉得女人应受保护爱惜。” 大家把心底话讲出来,舒服不少。 半晌,郁满堂说:“不过,我会检讨我的嘴脸。” 祖琪吁出一口气。夜深,静寂得连掉一根针都听得见。 幸亏冰箱里有的是冰冻德国啤酒,两个人一下子喝掉半打。 祖琪轻轻问:“杨绮德女士呢?” “你还记得她名字。” 祖琪哼一声。 “她早已离开公司到寰亚机构办公。” “她们够能干,一下子三级跳,名利双收。” 这时,郁满堂凝视她。 祖琪怪不自在,“看什么,我自知鱼尾纹一大堆。” 郁满堂却说:“就猜你已经知道冯君身分。” 祖琪震荡,“你怎么晓得?” “祖琪,这不是一宗秘密,冯君也没有刻意隐瞒,社交圈很多人都心中有数,是你特别天真,又不懂得留意蛛丝马?。” 半晌,祖琪自嘲:“是,见有个把追求者,乐得眼睛都花了。” “要是真的喜欢他,其实可以放开怀抱。” “哪里有喜欢到那个地步。” “有些女士不介意男伴这种过去。” “她们也许另有苦衷。” 郁满堂又开一瓶啤酒。 祖琪说:“我,只爱自己。” 郁满堂忽然说:“不见得,假如有子弹射向祖琛祖璋或是弟弟,你必定会不加思索飞身去挡。” 祖琪张大了嘴,他真了解她。 “你只是没找到值得爱的男人。” 他放下瓶子站起来,取过外套。 祖琪说:“喝多了不要驾车,叫司机来接。” “这么晚了,不好叫醒人家。” “我送你。” 郁满堂笑,“真是孩子气,你喝得比我还多。” “那么,在梳化上睡一觉。” “谢谢照顾。” 祖琪呆半晌才说:“郁先生,没想到同你聊天可以推心置腹。” 郁满堂却说:“这些许本事也不能感动你。” 他倒在梳化上,呼噜呼噜扯起鼻鼾来。 祖琪睡了大半天,这时清醒了,无事可做。 郁满堂的手提电话响起来,祖琪顺手把它关掉,喃喃说:“又不是塌了高楼。”她回到卧室去。 祖琪整晚看电视上演的旧戏,天蒙亮,听到有汽车驶进私家路来。 她下楼去看个究竟,只见司机气急败坏说:“太太,郁先生是否在这里,公司遭人纵火,我们到处找他。” 祖琪吓一大跳,哎唷,真不该把电话全关上,她连忙去唤郁满堂,他转身醒来,看到祖琪,一时像是不知身在何处,伸手握住她的手。 司机连珠炮似的报告,他顿时沉着下来。 祖琪发觉郁满堂整个人变了,坚毅、沉默、镇定、喜怒不露,立刻打了几遍电话,真是个办事的人,处变不惊,祖琪暗暗佩服,她斟一大杯黑咖啡给他。 他还来得及安慰祖琪:“火已救熄,警方正在现场料理,公司一直有保险,别担心。” “营业可受影响?” “马经理说清理后可照常营业。” “是什么人干的?”他笑笑,“商场上不是朋友,就是敌人。” 他披上外套跟司机往外走,祖琪不由得替他担心。 到早上七时正,新闻片段已经播出实况,只见证券行门口熏得一片漆黑,水渍严重,部分机器受到破坏。 警方说:“怀疑是在股票市场上损手烂脚人士怀恨在心,图施报复。” 祖琪内心极度不安。要是火灾在白天发生,只怕有人受伤,她更衣出去亲自视察。 到了公司门口,郁满堂一见她马上迎出,轻描淡写说:“你来干什么?小事情,一两天重新装修好了,照常做生意。” 祖琪呆呆地看着他,他真是大事化无的高手。 “你不放心?”对祖琪的关怀,他感动不已。 祖琪点点头。 “警方已在追查,很快水落石出。” 祖琪说:“你赚够没有,不如退休。” 郁满堂大笑,“一点点挫折就要退?” 他握住祖琪肩膀摇两摇,两人竟像老朋友一般。 “我叫人送你回家。” “我想逛逛街。” “昨天一夜未睡,你该休息了。” 祖琪答:“心里惊慌,睡不着。” “还有,如果没有意思,别再去第一书店了。” “我明白。” 他们竟彼此管起对方的事来。 祖琪独自离去,她到咖啡店坐一会儿,然后接弟弟放学。 司机及保母一见她便走上来招呼,祖琪问:“老师对弟弟有什么意见?” 顽皮的保母笑:“聪明儿通常是这样。” 祖琪想一想:“他纯爱闹。” 别的孩子都出来了,独不见志一,祖琪不禁到课室里找,只见老师正叫他抄功课。 小孩子一坐在书桌前,比祖琪想象中正经得多,她忽然泪盈于睫。 老师抬头,先看到一团艳光,然后发觉一位太太站在门外,她请她进来,“志一马上就可以走了。” 志一看到妈妈,十分高兴,过来拉她的手,保母司机取过书包,一起上车。 “真没想到幼儿班也要抄笔记。” 她打开弟弟的手册,发现新大陆,“噫,会写那么多中英文字。” 祖琪对孩子的功课一无所知。 保母笑说:“中英文都有补习老师。” 祖琪惊骇,“幼儿园也需补习,这是什么教育制度。” 原来世界无奇不有,原来宇宙间除了彭祖琪与她的私欲,还有许多其它的事在发生。 到了郁宅,管家迎出来,“太太请进来喝杯茶。” 这个家井井有条,郁满堂像拥有一队兵,各有职责,一丝不乱,他天生是管理人才,可是感情上行了一个错着,失却控制,屋里没有女主人。 弟弟先淋浴,再吃点心,刚在看电视卡通,补习老师来了,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容貌秀丽,熟络地打开弟弟书包,把家课整理出来。 “今日有三样功课,来,志一,清掉再看卡通可好?”真没想到弟弟那样听话,一骨碌坐在书桌前。 祖琪自觉像个无用的影子,又像观众,因一早弃权,再也没有资格参与演出。 她累了,靠在梳化上盹着。渐渐入梦,看到自己年纪幼小,第一件长旗袍,戴帽子,母亲蹲在她身后,她正学走,听到拍手,朝拿着照相机的父亲蹒跚走过去。 梦醒了,发觉仍然躺在梳化上,身上盖着毛毡。 她不禁问自己:“呀!当中那二十多年去了何处?” 管家这时过来说:“太太,喝杯热茶。” “弟弟呢?” “已经睡着,明天一早要上学。” “什么钟数?”她吃一惊。 “晚上九点半。” 什么?她挣扎起来,“郁先生回来没有?” “六点钟返来过一次,特地陪弟弟吃饭,看见太太睡在这里,叫别吵醒你,然后,郁先生又出去了。” “他神情有无不愉快?” 管家答:“郁先生从不把公司事带返家中。” 女佣走过来,“有电话找太太。”谁会打到这处来? 那边是祖琛的声音,“我们在华文电视台新闻里看到消息,着实吃一惊,你们都好吧。” “人没事,公司成为灾场。”这时,她身后传来郁满堂的声音,“是祖琛吗?我同他说几句。”他回来了。 祖琪乐得把电话交给他。只听得他说:“是,是,有人输了整副身家,非常不忿,嫁祸于我们。不错,警方已经有目标,放心,小事而已,装修公司已在二十四小时赶工……” 祖琪揉揉面孔,这上下不用照镜子,也知道憔悴不堪,女子一失细修,必像残花败柳,就因为是前夫,更不想表现失水准,她穿上外套离去。 郁满堂追上来,“夜了,我送你。” “你早点休息吧。” 司机把车驶过来,郁满堂一起上车。 祖琪说:“你把弟弟料理得真好。” 郁满堂搔搔头,“过得去啦。” “刚才我做梦,看到自己小小模样——你说,有一日我们回去那个地方,与父母共聚,会是一个成人,还是回复到幼儿那样?”祖琪说。 郁满堂一呆,“祖琪,你想太多了。” “真不值得,才活短短几十年,却那么辛苦。” 郁满堂笑出来。 “笑什么?” “祖琪,你不算辛苦了。” “唉。”祖琪不再申辩。 车子驶近胜利路,郁满堂眼尖,他说:“有人来找你解释。”一辆白色跑车停在门口。 祖琪发呆。 “想不想见他?”郁满堂轻轻问。 祖琪摆手,“太麻烦了。” 他像一个家长似的,“我帮你打发他。” 祖琪没想到他愿意那样做,“拜托。” 车子停下来,郁满堂下车走近那辆跑车,俯身在窗,同司机说了几句话。他真有办法,只见对方默默把车驶走。 祖琪松一口气,这样,省却多少歪缠。 郁满堂缓缓走回来。 “谢谢。” “应该的。” 祖琪忽然笑起来,这对白实在太有趣。 “早点睡。” “你也是。” 第二天,祖琪一早到美容院整理皮肤头发指甲,做毕全套,大致上恢复旧貌,她放心地叹息。 一位中年太太说过:人生就是维修,再过十年八载,还得往矫形医生处大修。 祖琪苦笑着戴上首饰,把翡翠耳环放进盒子,叫人送回冯宅。 祖琛打电话来找她:“昨日想与你说几句,公司毁坏程度如何?” “我知道得不多。” “叫郁君小心,我有种心神不宁的感觉。” “他一切都有主张,我怎好插嘴。” “你终于回他家去了。” “怕他没有时间打点弟弟。” “其实,你们俩应当互相关怀。” 祖琪哼一声。 “最好带着弟弟一起度假。” “祖琛,不是说不再管我的事吗?” 他忽然改变话题,“祖琪,有种奇怪的昆虫,叫蝉,你见过没有?” “我知道,拇指大,有一双透明大趐膀,夏日停在树上喳喳长鸣。” “蝉的幼虫埋在地下可达几十年之久。” “我听说过。” “终于破土而出,看见天日。” 祖琪笑,“你想说什么?” 祖琛:“我希望你与郁满堂的感情,像蝉一般有个好结局。” 祖琪轻轻说:“你对蝉知道得很少,它虽然破土而出,但是,只存活了数天。” 祖琛大吃一惊。“我不知道有这样的事。” “事实如此。” 他好不尴尬,居然打错了譬喻,心里忽然有不祥预兆。 “我要去接弟弟放学。”祖琪挂上电话。 刚想出门,看到那辆熟悉的白色跑车驶过来,她并不怕他,他们那样的人多数敏感,柔弱内向,不会伤害自己以外的人。 祖琪不得不走向前去招呼,冯君的神情只略为憔悴,仍然友善。 司机十分警惕,站在附近抹车。 “祖琪,怎么把长辈送你的礼物退回来。” 祖琪微笑:“无功不受禄。” “原来,郁先生是E贸易网上股票买卖的主办人。” 祖琪不予置评。 “你们复合了。” 呵,他那样说吗? “是为着孩子的缘故吧,一个人只得一个童年,为子女设想,牺牲一点,也无可奈何。”祖琪不去更正,他愿意那样想,也没有什么不好。 “祖琪,多谢你给我的好时光。” “彼此彼此。” 最失望的,恐怕是他的父母。 “祖琪,祝你这样的可人儿,心想事成。” 祖琪微笑,“祝福你。” 他驾车离去,祖琪低下头,冯君一定找得到异性对象,他条件优秀,很多人会给他机会。 司机说:“弟弟快放学了。” 原来,接放学殊不沉闷,天天有新鲜事。 今日,志一与小同学在操场争执,打起架来,两人均被老师责罚留堂,连带家长亦听教训。折腾了半小时才上车,保母温和地劝慰弟弟,祖琪不知怎样教导孩子。 她问保母:“可需要请教心理医生?” 保母骇笑,“太太,同学们纷争是极普通的事,不用紧张。” 祖琪问弟弟:“你明天还上学吗?” 弟弟忙不迭点头,似乎已经忘却今日不愉快事,是彭祖琪一个人太紧张了。 到了家,郁满堂在等他们,先抱起弟弟打转,父子嘻哈大笑。 保母报告学校的事,祖琪留意他的反应。 “有没有这回事?” 弟弟答:“有。” “好!打赢没有?” “他刚倒在地下,老师来了,他哭,我没哭。” “对,做男孩子,就得这样。” 父子亲亲热热搂作一团。 祖琪放心,也许,是该这样教导男孩,是他的儿子,由他来教。 祖琪轻轻说:“我走了。” 管家又央求:“太太,试试今日极鲜嫩的烤羊腿,请留下晚饭。” “我有约会。” 郁满堂放下志一:“祖琪,公司装修好了,请来参观。” “这么快?”郁踌躇满志地微笑。 “好,我愿意参观。” 弟弟知道她要走,忽然过来紧紧抱住她腰,把大头伏在妈妈身上一会儿,但随即又跑开去玩耍,这孩子可爱爽朗到极点,祖琪也对他恋恋不舍。 走近公司大门,祖琪啧啧称奇。 损毁那样严重,可是不到三日,装修工人已经把新门面做妥,比从前更加金碧辉煌。 办公室里又再度人头涌涌,那股热烈气氛,外人都感觉得到。 祖琪索索鼻子:“咦,有股气味,是什么味道?” 有一个穿西装的中年人刚刚经过她身旁,听到她那样问,不禁笑着回答:“美丽的小姐,这是钱的味道。” 郁满堂也笑。 祖琪不悦:“我有事,先走一步。” 郁满堂送她到门口,“祖琪,回来吧。” 祖琪断然回答:“永不!” 郁满堂无奈地摊摊手,“永不说永不。” “我知道我该说什么。” 郁满堂把双手插到口袋里,他沉默了。 “最近,我或者会出门。” 郁满堂轻轻说:“慎交男朋友。”语气祥和,不似讽刺。 祖琪离去。 该去什么地方?她漫无目的在街上踱了一会儿,才回家休息。 又得重头开始寻找约会,即使今日在街上遇到新伴,还不是得故技重施,把最好的一面拿出来展示给他看,真累。 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只不过,才二十多岁,就自觉历尽沧桑,未免太早。 车子驶进胜利道,看到邻居丁宅有车拋锚。 司机说:“小姐,我想看能否帮忙。” “我在这里下车好了。” 一个年轻人卷起袖子正在看引擎。 司机过去同他说了几句,介绍他一间可靠的拖车公司。 年轻人抬头忽然看见一张亮丽的面孔,再也说不出话来。 祖琪微笑着点点头。 就在这时,丁太太忽然自大门出来,立刻挡在年轻人身前,一脸虚伪假笑,“郁太太,好久不见,孩子好吗?”分明当祖琪是洪水猛兽。 祖琪当然看得出来,淡淡一笑走开。 在玄关照照镜子,她喃喃对自己说:“快变成白骨精了你,彭祖琪。” 她又说:“祖璋,你看我多寂寞。” 但是,这次祖琪没有再发帖子举行宴会。 祖琪再不稀罕那种场面。她在家踱步、读小说,一直想,或者,祖琛说得对,学一门手艺,读一个课程。 屋子静得听到时钟?嗒的声音。 祖琪有点慌张,正在这个时候,门铃响了,祖琪松口气。 是邮差吗?即使是签收,也受欢迎。 她去开门,门外却站着丁家那个充满阳光的年轻人。 “彭小姐,刚才谢谢你的司机。” 祖琪问:“你是丁家什么人?” “丁伟观是我姐夫,我叫邵恒光。” “啊,原来丁太太是令姐。” 怪不得急急想保护小兄弟。 “姐夫搬到胜利道四年,我还是第一次见你。” 祖琪答:“我在这里住了超过十年。” 邵恒光站在门口,一时没有离去的意思。 祖琪问:“毕了业吗?”他看上去很年轻。 他微笑,“我一早已经做事。” “呵,请问做哪一行?” “计算机绘画,我擅长设计广告中动画部分。” 只要不是做生意就好,“多么有趣。” “我是一家小型公司的合伙人,几时有空来参观。” “有无训练班?” “谁想学?”他大奇。 “我。” “哎呀,欢迎,我愿亲自教授。” “我是真心想学习。” “我没有怀疑呀。”他笑了。 在另一间屋子内,丁太太看着窗外,喃喃说:“他终于去了。” 丁先生莫名奇妙,“谁?去了何处?” “恒光,他在七号。” 丁先生一楞,七号寓所,不正属于美丽多事的彭祖琪吗?他张大嘴巴,不堪羡慕:“他怎么进得去?” “随便找一个借口,一进那屋,三十分钟没有出来,叫他别去,一定要去。”太有办法了。 “坏女人总是比较吸引。” 不把别人说得坏,丁太太就不能突出自身贤良,她是比她美,可是她邪恶。 “恒光用什么借口?” 丁太太霍地转过头来,“你想学?”悻悻然。 丁先生连忙说:“我?我有妻有儿,已过了季节,恒光高大英俊,才有机会。” 丁太太这才沉默。 丁先生暗暗吁出一口气。 他佯装看报纸,但是心中忍不住产生遐思,邵恒光这小子,真不简单,唉,他这时在做什么? 邵恒光在参观女主人的书房。 “真没想到你家计算机设施这样先进。” “一年换一套就差不多了。”祖琪说。 “旧型号有否折现?” 祖琪也很熟悉行情,过气时装都可以三折出售,但是旧计算机不值一文。同他姐夫的想象有点出入,他们的谈话内容,像两个老同学,十分舒服。 “你几时有空来敝公司参观?” “不会妨碍你工作吧?” “你来了就知道我们气氛很随和,公司不计时,算的是贡献,有人一天上班三小时,也有人做十八小时,心血相等。”打工世界,真是蛮可怕的。 祖琪并没有与邻居约定时间。邵恒光回到姐姐家中,受到一顿斥责。 “彭家男宾络绎不绝,还会少了你不成,红色跑车去了,来部黑的,白的走了,又轮到你?” “她很友善可爱。”邵恒光说。 “你不是她前夫,你当然那样讲。” “前夫,她结过婚?”邵恒光意外。 “嘿,连人家的历史都不知道,贸贸然,胆粗粗,就上门去。” 邵恒光笑说:“我念的是科学,姐,讲究求证。” “她已有孩子。” “姐,你也有一子一女。” “我怎么同,我有丈夫。”丁太太甚为骄傲,她守妇道,她是好女人。 “有丈夫或无,生孩子与否,都是人家的私事,一种个人选择。” “可怜的孩子唷。” “你不是那孩子,你怎么知道他的苦乐。”邵恒光有心与姐姐抬杠。 “做你的子女又很幸福吗?你思想那样偏激,心胸如此狭窄,是一件好事吗?”丁伟观听完这话,不禁大笑起来。 丁太太铁青着脸,悻悻然说:“好人难做。”她回楼上去。 过一刻,丁伟观问小舅子:“七号的间格,与我们这里完全一样吧。” “全部相同。” “装修怎样?” 邵恒光一怔,姐夫竟这样好奇。 他故意这样答:“黑色天花板,金漆墙壁,到处是玻璃、水晶、羽毛、织锦、薄纱,灯光幽暗,音乐曼妙,美酒、水果随处放着,半裸的女侍……” 他姐夫知道他调侃他,也站起离开起居室。 这小子可恶,他想。回到寝室,刚来得及听到妻子喃喃说:“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丁太太年纪并不大,可是脸色很黄,表情刻板,对,一点风情都没有,他叹口气,更衣。 真的吗?真的像恒光形容那样吗?水晶缨络叮叮作响,灯下坐着一个美人,眼波像潮汐,叫人晕眩……丁伟观又叹口气。 第二天一早,恒光刚想出门,姐姐电话来了,“一早去什么地方?” 他答:“上班。” “我答应过爸妈照顾你。” “谢谢姐姐,我已经二十六岁。” “我知你能干,可是,你要当心陷阱。” “是,是。”他唯唯诺诺。 回到公司,他亲自设计一个简单的动画绘制课程,忙碌整个上午,然后,他打电话给彭祖琪。 祖琪声音磁性,她轻轻诉说:“昨夜不住打喷嚏,可能是感冒。” 也可能是整夜被人念住名字的缘故。 “可以来上课吗?” “啊,求之不得呢,什么时间?” “一星期两次,周三及周五上午十至十二时。” “刚刚好,吃完中饭,可去接放学。” 邵恒光放心了,没想到她这样乐意,他有点飘飘然,喜悦得在办公室兜圈子。他的双臂举到半空,停顿,凝住,他发呆。 他不小了,从前,他也恋爱过,那是一个小小美女,叫他伤心,说起她,至今脸色还会变得苦涩。现在,那种爱慕的喜悦又出现了,这次,也得不到家人的赞同,这次,是他的家人。 坐在酒吧里闲谈,一班男同事也牵涉到这个题目:“为什么,为什么我们都喜欢没良心的美女?” “她们真是赏心悦目。” “说得对,我可以整晚凝视那晶莹的大眼与小巧丰满的樱唇。” “我曾经爱过一个洋娃娃般美女,我愿意爬在地上吻她走过的路。” “细腰可以用两只手握住……是,我就是贪恋美色,这是男子天性。” “我偏不爱平庸女,多贤淑也不管用。” “你会替她洗内衣吗?” “为什么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彭祖琪穿着宽松的毛衣长裤,都看到她美好身段,上帝真正偏心,一整套般精致:连耳朵、额角、发脚都那样好看。 叫他看了又看,看了又看。 又不敢明目张胆,放肆贪婪地盯着看,只得偷偷地看。 稍后,彭祖琪来了。 一身乳白,头发束脑后,再简单不过的装束,可是人一出现,带来艳光,全体男同事拧转头来行注目礼。 祖琪看见邵恒光说声好。 “这是你的位子。” 灯光特别调校过,又故意选了液晶荧幕屏,好使她双眼不受刺激。 祖琪坐下来,自手袋取出一支铅笔,夹在耳朵后边,表示准备就绪,可以开始学习。 邵恒光见祖琪那样可爱调皮,微笑,同时有点心酸。呵,如果她是他的妻子,他永远不会放她走,他情愿抱住她大腿痛哭哀求。 这时,祖琪笑问:“咦!怎么了?” 邵恒光回过神来:“对,我们开始。” 他使尽浑身解数,打算把本身绝学传授给彭祖琪。可是同事们不住来打扰。 “我来借本书。” “阿光,这位小姐要杯咖啡吗?” “可是新同事?” “阿光,彭小姐,同我设计的一套动画女主角一模一样。” 邵恒光啼笑皆非。 祖琪习以为常,她揉揉眼,“哗,真累。” “那么,先休息一会。” “一般人以为计算机工作最快速不过。” 邵恒光笑,“还不是经人手一步步操作,在电影银幕上看到的三秒钟特技,可能是二十四位工作人员三个月的心血结晶。” “可是效果新奇美观,也就值得。” “仍然有兴趣?” “当然。” “你可以增加上课时间。” “真的?那我天天来。” 邵恒光心花怒放。 祖琪却有点唏嘘,为了想走出家里,这样做,不知是否太着痕?。也顾不得了。 那一边,郁满堂起了疑心。 他在办公室里问司机:“太太每日上午到什么地方去?” “一间计算机特技效果制作公司。” “干什么?”他不置信。 “上课。” 郁满堂抬起头,想了半晌:“嗯,你去接她吧。” 司机退下。 有窈窕的人影自小小休息室走出来,靠着门框,闲闲说:“仍然关心她的动与静。” 郁满堂不回答。 “要把你自她手中抢过来,不是易事。” 郁满堂不答反问:“绮德,本地有动画制作公司吗?” 是,这身段苗条的女子,正是杨绮德,她轻轻答:“有,彭祖琪去的那一间,叫水星工作社,是一家拥有全新数码化设备的制作公司,共有职员一百五十人,在同业中享有盛名,该公司员工平均年龄只有二十七岁。” 郁满堂看着她,“你知道得不少。” “我有一个朋友在水星工作,一日,他兴奋地告诉我,他找到了卡通故事公主的造型,他说,新同事叫彭祖琪。” 郁满堂嗯地一声。 半晌,郁满堂问:“祖琪有什么目的?” 这时,杨绮德的声音有点苦涩,她答:“彭祖琪做人,几时有过目的。” 明明是贬,郁满堂听了,反而放心。 杨绮德终于忍不住问:“满堂,为什么爱她?” 郁满堂抬起头来。 “她不贞,又不忠,可是你仍然深深爱她,为什么她可以得到厚爱?” 郁满堂没有回答,过一会儿他轻轻说:“志一有双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 杨绮德斟出威士忌加冰,递一杯给老板。 她自己喝尽了来壮胆:“今日,我想与你讲清楚。” 郁满堂看着他一向懂事的助手,“同我摊牌?” “不,我不敢,只是不吐不快。” “你说吧。” “杨绮德哪一样不如彭祖琪呢?我跟你这么多年了,我认识你在先,我学识涵养都胜她多多,家庭背景不差,也有许多人说我长相标致。” 郁满堂一直不出声。 杨绮德幽怨地说下去:“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尊重你,对她来说,你只是一间银行。” 郁满堂缓缓问:“讲完了?” 她点点头,叹口气。 “你终于不耐烦了。” “是。” “你有你的目的。” “不错,做人总有目的,我的确想做郁太太。” “这就是祖琪难能可贵之处了,她像稚童般,漫无机心。” 杨绮德驳斥:“你双眼受到蒙蔽,心甘情愿被她奴役,从头到尾,她不过是为着钱。” “你呢?绮德,倘若我是木匠、司机、工人,你会不会留在我身边十年?” 杨绮德变色。 “你讲得太多了。” 杨绮德心有不甘,“我稍微多说一两句,你就严重警告,你太偏心。” 郁满堂说:“我累了,不想再说。” “十年来,你走到东,我跟到东,满堂-”他打断她:“女子一怨,便不好看,我要静一会儿,你出去吧。” 杨绮德泪水夺眶而出,她掩着脸退回休息室。 忍耐那么久,最坏的事终于发生。 别的第三者,只盼望男方愿意离婚,可是郁满堂离了婚也不心死。 他三天不同她说话。 周末,下午同事都散得七七八八,郁满堂找她。 她无奈地走进他的房间,心情像待宰羔羊。 “请坐,”他说:“今日杜琼斯升了百分之二点五。” “好消息呀。”她勉强附和。 郁满堂笑笑,“不错,捱出头了。”他想说什么呢? 杨绮德觉得悲哀,这么多年了,她老是只有听他安排的份,彭祖琪真厉害,拒绝听令于他,一于走自己的路。 杨绮德的确不如彭祖琪。 “绮德,这些日子以来,委屈了你。” “想补偿我,也很容易。” “绮德,你有点日文基础,不如继续进修。” 什么?她一呆。 “绮德,我想送你去东京读书,为期一年,你说如何?” 她急得浑身颤抖。 郁满堂说下去:“对你好,对我也好,你想想是不是,一年后再说吧,日文说得流利,对你前途大有帮助。” “可是——”“学费、食宿、飞机票都给你最好的,薪水照发,学校及公寓已经替你找妥。” 杨绮德绝望地问:“不去不行吗?” “你可以立刻离开敝公司。” 杨绮德说不出话来,她悲痛地控诉:“你竟这样对我。” “绮德,留你在身边,糟蹋你前途,浪费你岁月,你渐渐只有一条路:成为一个怨妇,去日本走一趟,对你有益无害。” 杨绮德脸色灰暗,缓缓坐下来。 “绮德,也许,在东京,你会遇到合适的人。” 她不出声,她说错了话,多管了闲事,他现在觉得她讨厌,要叫她离开他身边,她在他心中,微不足道。 他站起来,话已经说完,再也没有其它的事,“祝你前途似锦。”他说。 他离开办公室。除却在彭祖琪面前,他真是一个精明厉害的人。 杨绮德在他办公室呆了很久,清洁工人进来收拾,见有人,又退出去。 半晌,马经理推门进来,“咦,杨小姐,你还没走?” 杨绮德抬起头,疲倦地问:“马经理,我是否应该离开公司?” 马经理劝她:“这样匆忙,走到何处去,叫你去读书,照支薪水,有什么不好,别傻,好好利用这机会,一年之内不知会有多少奇遇,千万别自动弃权。” 杨绮德低下头:“是。” “飞机票等都已准备好,你随时可以出发,不要气馁,郁先生一高兴,会叫你回来。” 杨绮德知道这件事已成定局,她站起来,缓缓走出门去。 马经理看着她忽然佝偻的背影,摇摇头叹口气。 那一边,祖琪每天有了好去处。 她成为动画短片《伏苓公主》的真人版,动画师把她的面形身段描绘记录下来,经过技巧变成画中人,过程奇趣无比,祖琪兴奋莫名,她也尝试参与制作。 与同事们熟稔之后,她把弟弟带到摄制室参观。 志一异常意外:“妈妈,爸爸说你没有工作。” 祖琪微微笑:“我天天在这里上班。” “多好玩,妈妈,你真能干。”好惊险,祖琪在弟弟背后作挥汗状。 大家都笑了。 弟弟离开制作室的时候对母亲佩服得五体投地。 祖琪对邵恒光笑说:“以后,我在他面前,地位不一样,谢谢你。” “我没做什么呀。” “应该请你吃饭。” “啊,那我欣然接受。” 这不知算不算约会,祖琪并没有刻意打扮,但是坐在餐厅一个角落,仍然吸引目光。 在烛光下,他们的话题相当奇特。 啊,不是卿卿我我,互诉衷情。 只听得邵恒光说:“已有研究员发明一种叫电子邮局的新软件,优点是比此刻的电邮快十倍,容量无限,传输十多二十张图文,眨眼完成。” 祖琪听得入神。 “这个系统一旦推行,会风靡全球,明年四月将在互联网上开始使用,我们十分感兴趣,已派同事去联络接头。” 他们说得全神贯注,丝毫没有注意,餐厅近门口处站着一个熟人。 领班立刻迎上去:“郁先生,请这边,今晚的龙虾新鲜极了……” 可是郁满堂已经看到了祖琪。 只见她凝神地看着伴侣,似孩子般专注,这种目光足以把任何异性溶化。郁满堂呆在那里,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立刻失去胃口。 祖琪没有发觉任何人——盯着她。 半晌,郁满堂同女伴说:“我们换一个地方吃饭吧。” 女伴很顺从,一点问题没有,静静跟他离开。 其实,他要是听得到祖琪在说些什么,也许不至于那样反感。 她说:“你们的制作厂像科幻特技总汇,什么先进的电子产品都有,弟弟兴奋极了。” “请常常带他来玩。” “可以吗?” “欢迎,我们制作室根本是孩子天地,缺乏童心,不可能留下来。” 祖琪微笑,说得有理。 “看得出你疼爱志一。” 祖琪不出声,但双目黯然。 她举杯喝尽香槟。 邵恒光劝她:“别喝太多。” “呵,香槟不要紧。” “许多人认为酗酒是脏汉在街边捧着一瓶廉价酒拚命灌,然后醉倒在垃圾堆上。祖琪,都是一样的酒精,斟在水晶玻璃杯中同样有害。” “是,导师。” 邵恒光轻轻说:“我有一个朋友,过量喝香槟十年,结果血液不能凝结,全身出血,险些送命。” 祖琪骇然放下酒杯。 “我情愿你多吃点甜品。” “你也嗜甜?” “唉,谁不爱甜头。” “来,同党,让我们尽情享受。” 同从前的约会不一样,他俩像一对无所不谈的好朋友。邵恒光并没有送祖琪鲜花糖果珠宝首饰,他给她最好的礼物,叫知识。她甚至学会做一些简单的维修工作。 正有充实感觉,一日,却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那是一个星期六,同事们一般比较迟上班,祖琪到办公室,看见有一个少女坐在她的位子上。因为并非公司正式职员,她不好意思出声,斟杯咖啡,在荧幕上读报。 “喂。” 有人叫她,祖琪抬眼,那年轻女子招呼她:“还有没有咖啡?” 虽然面带笑容,可是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喂,再斟一杯来。” 祖琪暗暗好笑,她同她少年时差不多嚣张。 她指指茶水间,“请自便。” 少女有三分姿色,十八、九岁模样,光穿白衬衫蓝布裤已十分好看。 她也知道自己漂亮,小巧鼻尖永远向上。 她斟杯咖啡,过来与祖琪攀谈:“有什么新闻?” 祖琪顺口问:“你是模特儿吧。” 一出口就知道——说错了。 那少女仰一仰头,哈哈笑,“你是第一百个人那样问了,不,不,我不是模特儿,我是本公司新聘的计算机技术人员,你呢,你是谁?” 祖琪第一次觉得心怯,她不出声。邵恒光怎么还未回来? 那少女也说:“邵恒光怎么还未到?” 片刻,她自我介绍:“我叫刘香生,多伦多约克大学修莱顿学院读书,邵恒光是我表哥,现来做暑期工。” 祖琪仍然缄默。 “你呢,你才是模特儿吧,你是否专替肥皂产品做广告?” 这时,有别的同事回来,少女跑上去问话。 彭祖琪缓缓站起来,离开制作社。像是被一大盆冰水兜头兜脑淋下来一般。 到了家,她很沉默,对牢大镜子端详自己。 呵,才三、五年光景,流金岁月仿佛已经过去,在十多岁女孩子眼中,她是个少妇,只能替洗衣粉做广告。 真有那么差吗,也许只是青春女刻薄,但从前受到奚落,只被人叫小妖。 祖琪不出声,躺在卧室不出去。 她的自信心忽然倒下来。 是,的确应该自我检讨。 ——你是谁?是模特儿吧。她记得少女调侃的样子。 祖琪并不是邵恒光任何人,她只是被不知什么冲昏了头脑,天天自己跑上去人家公司坐着,员工不算员工,人客不算人客,滑稽透顶。 没人说她,她亦不自觉,竟把弟弟也领上去玩,俨然特权分子模样。 说穿了,不外是因为年轻老板看中了她的姿色。 长得美,似乎是她的一切。现在,有人讽刺她已经褪色,或是,稍微逊色,这一惊,非同小可。 佣人在门外说:“邵先生找你。” “人还是电话?” “电话。” “不舒服。” “是什么事呢?” “头痛。”佣人识趣,自去回话。 不管他事,他对她很好,是祖琪第一次觉悟。 她已知道该怎么做。到了一种年纪,人若不收敛,徒然招笑。 傍晚,邵恒光找上门来。 祖琪出来迎客。 她神色自若,“对不起。”一径解释陪小心,“我忽然不舒服,早退,唉,还是不惯早起。” 邵恒光看着她,“你仿佛一下子不高兴了,可是有什么人说话不小心?” “哎呀呀,我不是小孩子,你看错了,一会儿弟弟要来做功课……” 祖琪忽然把邵恒光推开十呎远。 邵恒光楞住,这是什么道理? 电光石火之间,他想到一个人,“可是我姐姐说过什么?” “恒光,明日起我不来了,家里需装修,我得监工。” 邵恒光知道误会已生,急亦无用,只得静静说:“祖琪,你不像是因为别人一句闲话而转变心意的人。” 祖琪只是微笑,像是没听懂。门铃一响,保母与弟弟到了。 祖琪说:“有客人,弟弟做功课会分心。” 邵恒光只得告辞。 他姐姐只住在隔壁,他决定去打探她与这事可有关系。 家里有客人。 表妹刘香生躺在梳化上吃苹果。 香生是他大姨妈的女儿,今晨刚去公司报到,莫非——丁太太看到他,“咦,稀客。”语气讽刺。 香生搁着长腿,“这是怎么一回事?” 口气像与表姐唱双簧。 果然,丁太太接上去:“你不知道,三个月前我说了一番他听不入耳的话之后,他就没来过。” “不会吧。”香生诧异,“同胞姊弟,应当百毒不侵。” “嘿,二十多年姊弟之情,难敌上陌生人离间本事。” 香生佯装大吃一惊,“是谁,谁那么厉害?” 丁太太:“就是你今晨在他公司里见到的那风韵犹存的一子之母。” 邵恒光?脚,果然是她们。 他不出声。真的,同胞姐弟,他能说什么呢。 只听得她姐姐冷笑一声,“你看你表兄邵恒光脸色都变了,小心,香生,得罪了人家,保不定她会叫我们好兄弟来把我们剁成肉酱下酒。” 刘香生嘻嘻笑,“不会的,恒光有良知。” “哼,对姐妹,芝麻般良知,为陌生女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丁太太愈说愈生气,索性上楼到卧室去。 邵恒光向表妹:“你对人家说过些什么?从实招来。” 刘香生收敛笑意,“你只得一个小姐姐,需要珍惜。” “是,这我明白。” “那位彭小姐,的确很漂亮。” 邵恒光不出声。 “她那种大眼小嘴尖下巴白皮肤的美人长相甚为老式男人所喜,但是你,恒光,你走在时代尖端,我们一直以为你的对象该有学识有内涵,事业人士,独当一面,将来,子女亦可得到优秀遗传。” 邵恒光沉默一会儿,“这番话,是丁夫人教你说的吧。” 刘香生摇头,“这是我由衷之言。” “你们都不喜欢她,是妒忌的缘故吧。” 刘香生笑了,“有什么是她有而我没有的呢,我亲爱的表哥,社会上像她那类型的女子多得不可胜数,靠一点姿色,凭原始本钱,在男人身上讨饭吃,你以为你那美人独一无二?你太过孤陋寡闻了。” “不,她不用靠我,她从未在我身上得到超过一杯咖啡的物质代价。” “表哥,那是因为她有前夫照顾生活起居,待人家撒手不顾,你就得承继这个担子,你吃得消吗?” “不会的——”刘香生站起来,“我不想再同你理论,你姐姐说得对,你已经昏了头,随你去吧。”邵恒光站起来离开姐姐的家。 门口,姐夫在洗他心爱新房车,看见恒光走过,似自言自语般说:“男人看女人,同女人看女人,有天渊之别。” 邵恒光无奈地笑。 “我不看好你与我们芳邻这段友谊。” “连你都这么说。” “我们是华人,比不上外国人豁达,洋人无所谓,结婚离婚,你的子女我的子女都在一起生活,还有,过几年又添我们的子女,然后,弄得不好,再次分手。” 邵恒光抬起头。 他们说的,都是金石良言。他觉得无限荒凉,原来他最爱的人,始终是他自己。 “你还年轻,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她是那样柔弱——”“错,恒光,最具生存能力的是美人,拐一个弯,又站起来了。” 邵恒光不出声。 “你自己回去好好想清楚。”丁观伟说。 邵恒光遗憾的回答:“工作那样忙,哪里有时间思想。” 他回制作社去继续苦干。那天晚上,祖琪做了一个梦。 不知怎地,邵恒光忽然打电话来,“祖琪,我们去法属波利尼西亚旅行。” 她答:“好呀。” 立刻收拾了行李,与他上船。在排队登船的时候,郁满堂与小小志一出现。 志一叫:“妈妈,妈妈。” 郁的神色愤怒鄙夷,“我们走!”他同儿子说:“你没有妈妈,少了她我们一样活得很好。” 他拉着志一转头就走。 祖琪看着志一小小背影跟着他父亲离去,心中无限悲怆,她犹疑片刻,扑着追上去:“弟弟,弟弟。”与志一紧紧抱住,这时,梦醒了。 那种惶恐的感觉历历在目,完全不像做梦。她坐起来,为着邵恒光?祖琪哑然失笑。 她呼出一口气,匆匆梳洗,驾车往小学。 适逢小息,弟弟出来看见母亲,笑嘻嘻走近。 “志一,我想念你。” 她握住孩子的手。 志一坐在她身边,他用小手轻轻抚母亲面颊,轻轻说:“妈妈,我快放暑假。” “是,志一,想到什么地方度假?” “爸爸说,南美洲的智利,有个最大的品塔贡尼亚冰川。” 祖琪惊道:“不,我不去那里。” “那么,”志一笑,“让我到妈妈家住。” “好,好,我最多每天陪你游泳,你问过你父亲没有?” 小息过了,祖琪把他送回课堂。 放学时,她又去接,在门外碰到郁满堂。她离远朝他点点头。 他走近说:“今日弟弟学溜冰,你可要一起来?” 祖琪随口说:“今年就学,不太早一点?” 郁忽然讽刺她:“你真关心?我问你:弟弟嘴里长了几颗牙齿,他的家庭医生是什么人,晚上几点睡觉?” 祖琪听不懂,她转身就走。郁满堂也觉得自己过分,低下头来。 保母在一边缓缓说:“这些,太太其实全知道,每天做完功课吃罢点心她都同弟弟漱口,一次,她代我去凌医生处取维他命,她与班主任陆老师也有说有笑。” “班主任不是伍老师吗?” “郁先生,那是去年。” 郁满堂十分懊恼。 “太太年轻,她正学习,生弟弟之际,她自己也是大孩子,现在……好多了。” 他无言。 保母微笑,“我在郁家做足三年,我很喜欢太太,她率真,对我们很和气很公平。” 郁满堂叹口气。 放学了,成群孩子涌出来,保母一眼看到弟弟,立刻带出来。 郁满堂、保母与弟弟,一行三人去溜冰场。 教师已经在等,郁亲自替孩子穿溜冰鞋,鞋带逐格用心拉紧,那孩子一下场,飞一般地滑向前,到了尽头,?一跤,又爬起来,勇气十足。 郁满堂凝视弟弟,忽然之间泪盈于睫,他不觉冷,也不觉累,站足一个小时。 稍后,有少年冰曲棍球员入场,教师把弟弟交还保母。 他对父亲说:“明年,老师说教我滑雪。” “好呀,我们与老师去温哥华。” 郁只想向祖琪道歉,但是不知自己做错什么。 ——“我说话太大声了。” “我不该干涉你的私生活。” “唉,反正都是我的错,你错是因为我没好好照顾你,令你犯错,因此我更加错之又错。” 他掩着脸,时间久了,一双眼睛被压得通红,秘书进来看见,吓一跳,“郁先生,可是不舒服?请快看医生。” 他这样吩咐秘书:“置一间小房,放一个宽屏计算机,买些最新游戏软件,好让志一来玩。” “是,郁先生,立刻去办。” 郁满堂咕哝:“何必到别人的地头去,我们什么没有。” 秘书没听清楚,询问地看着他。他说:“替我接彭祖琛电话。” 祖琛的声音:“好吗?正在想念你们。” 郁满堂有点疲颓,“累得不得了,想退休,羡慕你如闲云野鹤。” 祖琛骇笑,“我可不如你想象中悠闲,每日在学校工作至傍晚。” “祖琛,回来帮我。” 祖琛只是笑,“隔行如隔山。” “大学少你一个不少,多你一人不多,我这里正等人用。” “市场直线向上,十分精彩。” “你有留意?” “学华在你处出身,她略有投资。” “气势如虹,叫人兴奋,不过每日上落也颇为惊人。” “再没有人找麻烦了吧?” “已严加守?。” “祖琪的意思是,最好取消电子贸易一环,以免人流复杂。” 郁满堂笑:“祖琪不懂生意。” “那也是一种关心。” “祖琛,我与祖琪之间,感情死亡,已无药可救,祖琛,我想向她公开祖璋的事,解她心头的结。” 祖琛轻说:“这是你的家事……” 郁满堂答:“祖琛,你已帮我很多。” “这件事会对祖琪有极大伤害。” “她也该醒一醒了。” “郁兄,你凡事自有主张,而且思维缜密。” “祖琛,有空来看我们。”彭祖琛搁下电话。 周学华放下书,“别再为这一对担心了。” “真没想到,他俩始终不能复合。”彭祖琛颓然。 学华问:“你相信缘分吗?有些人兜兜转转,终归会在一起。” “祖琪不住传出绯闻,伤他的心,已无转弯余地。” “你知道祖琪,她只懂得在男性仰慕的目光中肯定自己,她生活中不能缺乏异性。” 祖琛轻声说:“不,祖琪的心情比这个复杂。” “她永远是你的小公主。”学华调侃。 彭祖琛点头,“学华,你说得对,自小我爱惜她,她是我至钟爱的妹妹。” “真招我妒忌。” “你并不小器。” “呵祖琛,别试探我。” 郁满堂一连几天找不到祖琪。 他问她的司机:“太太还去那间计算机制作社吗?” “太太说没空,不再去了。”司机语气甚为安慰。 郁满堂吁出一口气。 秘书进来说:“郁先生,一位丁太太一定要与你说话,她已打过好几次电话来。” 郁满堂问:“可是我们的客户?” “不,她说是胜利路的邻居,有关郁太太的事,一定要亲自与你说话。” 郁满堂想一想,“接进来。” 司机与秘书同时退下。 只听得他取过听筒,喂地一声,听了一会,只是嗯嗯连声响应,脸色转为一种铁?颜色,有点可怕,对方连珠炮似说个不停,五分钟后,挂断电话。 郁满堂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 是摊牌的时候了。 他考虑了很久,才对祖琪说:“我有话同你讲。” 祖琪答:“我们不宜谈太多。” “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 祖琪不禁好笑,“你已有对象,你要再婚,我都不会惊奇。” “不,祖琪,请你耐心一点,今晚我到胜利路来。” “今晚我有约。” “何必太顺从你那些男朋友,推掉他们,我真有要紧话说。” 祖琪不服他霸道:“你无论说什么,对我都不重要。” “所以我更加要说。” “好好,我听,我听。” 祖琪的态度已经比从前好得多。 郁满堂迟到,祖琪一边看书,一边等他。 门铃终于响起来。 女佣开门,他走进来,脸上一点表情也无,棕黑色面孔绷得老紧。 真像那日来收房子的模样。 他坐下来,轻轻说:“我终于觉得有话还是说清楚的好。” 祖琪看着郁满堂。“我不是来为自己澄清辩护什么。” 祖琪冷冷说:“我太明白了。” “对祖璋一事,你一直怪责我。” “呵,原来是申冤。” 他打开公事包,摊开一大叠单据。 那是什么?祖琪怀疑。 “你一直认为祖璋不喜欢我,让我来告诉你,事情并非你想像中那样,他每次到公司来找我,都有讲有笑,这些单据,都是证明。”祖琪不相信:“他曾找你?” “是。” “干什么?”祖琪紧张地挪了挪身体。 郁满堂看着她,“你说呢?”轮到他的口气开始讽刺。“不!”祖琪说:“我一直给他钱——” “不够。”郁满堂摇头,“差远了,他赌博的习惯从未戒除,这些都是借据,你看看日期就知道。” 祖琪取过桌子上文件细看,几乎每隔十天八天他就向郁氏借贷,数目十万八万不等,借据上甚至附有兑现后的支票、证人签名,以及彭祖璋本人身分证明书号码。“祖琪,他不恨我,直到他远赴纽约,仍然问我拿钱,这些是电汇单张。” 真没想到祖璋过身后还能伤害她,祖琪发汗。 “你把彭祖璋想得太好了。” “为什么到今天才把这件事告诉我?” “他叫我隐瞒,我想讨好他,也就是说,想讨好你。” “为什么今日又来告诉我?” “彭祖璋已经辞世,不会回来,你得承认这个事实,何苦到处寻找他的替身。”祖琪恼怒地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渡边、冯某,都长得像彭祖璋,还有,日前这位邵先生——” “与你无关。” “祖琪,与我太有关系了,个多小时之前,我接了一个电话,一位丁太太打来,恳求我管教你,因为她不想她兄弟同你做朋友。”祖琪愣住。 “名誉已经一败涂地,往后三十年怎样过日子?我不想你成为笑柄。” “你怕我影响志一。” “不,我怕你影响自己。” “你是圣人?”祖琪倔强。 “不,祖琪,四年三个亲密男友是实在太过分一点。” “我只有更加憎恨你。” 郁满堂沉默,他站起来,走到大门。 然后,他转过头来,“到今天,我才明白,我是个真正的受害人。” 他打开门走了。 门关上时卷起一阵风,把那些借据吹得一地都是。 祖琪这才发觉她全身是冷汗。她走到厨房,呕吐起来。祖璋一次又一次出卖她,利用她,欺骗她,还有祖琛。 他的签名好几次出现在借据的证人栏上。 祖琪找到电话拨过去。 学华来接听,“祖琛还在大学里。” 祖琪问:“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定,祖琪,有什么要紧的事,你同我说也一样。” “学华,祖琛课室是什么号码?” 学华这样答:“祖琪,他在教学,不好无故离席。你也得学习控制情绪,不能一辈子这样冲动。真有要紧事,不如找郁先生,他到底是你孩子的父亲,况且,就在身边,你说是不是?”祖琪听了这番话双手簌簌发抖。 “祖琛下午放了学,我叫他立刻覆你。”学华竟挂上电话。祖琪失望之余,一阵晕眩。 佣人走近,“小姐,我叫陆医生来看看。” 祖琪点头,她倒在梳化上,忽然镇定下来,独自发呆。 医生赶到,按住她的手。“什么事,抖得这样厉害。”祖琪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颤抖。 医生帮她注射,一边说:“耳水失却平衡,天旋地转可是?休息即可,还有,多久没吃东西?爱美、节食总得适可而止。”祖琪不出声。 “脸色很差,你真需要注意健康。”正说着,祖琪忽然又呕吐起来。 医生连忙安抚,渐渐祖琪沉睡过去。 医生吩咐:“通知郁先生。” “是。” 电话接通,他同郁满堂讲了几句:“像是受了一点刺激,这位小姐一向由情绪控制思想。” 他挂上电话,同佣人说:“稍后我派人送药来。” 祖琪再也没有梦见祖璋,或是任何人。醒来,睁开眼睛,看到一双亮晶晶大眼睛。 “志一。”她笑了。小志一伏在她身上,她笑着呛咳,“唷,压坏人。” 保母进来,“太太,好些没有?” “没事,你们怎么来了?”保母只是笑。 祖琪明白了,又是主人家叫她来,但是,他自己终于动了气,不愿再出现。 这时,佣人上来通报,“一位丁先生在门口说要见你。” 祖琪摆摆手,“我不在。” 佣人问得也有趣:“多久才回来呢?” “到南美洲旅行去了,一年半载都不在家。” 志一一边在床上跳跃一边说:“南美,南美。” “是,弟弟,陪妈妈去里奥热内卢的嘉年华舞会。” 可是,此刻她连到浴室都得扶着墙壁走。 电话铃响,她喃喃说:“去了南美火地岛!” “小姐,是祖琛先生。”祖琪连忙接过听。 “祖琪,有急事?” 祖琪吸进一口气,声音尽量平静,“祖琛,我都知道了,祖璋生前曾不住向郁满堂借贷。” 那边沉默一会儿,才答:“你说得真客气,说是勒诈还差不多。”祖琪的鼻子中央像是被重物击中。 “祖琪,阿郁为你,还不止这样。”祖琪掩住发酸的鼻子。 “渡边消失得又快又爽,也是他的功劳。” “你说什么?” “渡边手中有一卷录像带,寄到郁先生处,要求金钱。祖琪,否则他怎样到澳洲去重新生活?” 祖琪双眼发黑,整个视线像看到坏了的电视荧幕,全是黑白一片芝麻点。 “祖琪,你的美丽也只不过降得住郁满堂一个人。” “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祖琛十分无奈,“祖琪,你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里。” “不,”祖琪忽然站起来,“我——”她摔下电话,整个人瘫痪在地上。 弟弟立刻跑过来,“妈妈,妈妈。” 祖琪被送到医院。 陆医生赶到的时候,额角上都是亮晶晶的汗珠,与医院主诊医生商谈了许久。 “祖琪,留院观察一夜,你便可回家。” 祖琪点点头。 “但是,我们怀疑你患抑郁症,需要看心理医生。” 祖琪笑了,“陆医生觉得我精神有毛病。” “不不不——”“一个人,叫医生这样怀疑,真是万劫不复呢。” 陆医生急上加急,“祖琪,待出了院再说。” 祖琪呼出一口气,闭上双眼。 她过了两天才回家,志一在书房等她,母子手拉手在屋子里打圈子。 志一说:“这里是大西洋,海水最咸。” 祖琪诧异,“是吗,有这样的事,谁说的?” “书本上写着。” “好,现在让我们步行往印度,然后向北到珠穆朗玛峰。” 每天放学,祖琪都安排弟弟来做功课,两人相聚数小时。 半个月后,陆医生第一个发觉她变了。 “祖琪,你体重增加,真是好现象。” “是吗,怪不得衣服都穿不下。”她摸摸新剪的短发。 许多套装,都只得二号,祖琪吩咐佣人收拾出来送人。 她吃很多,有时,佣人以为她吃完了,准备收拾桌子,才发觉她仍然津津有味地喝汤。 祖琪添了许多便服,因未能决定想增加多少体重,她改穿橡筋头的裤子,外罩一件大衬衫。一季之后,除了小小志一,几乎已无人认得她。 连郁家司机看见都一愕,这还是太太吗?呵!钝许多。 罕见美丽大眼睛内那种晶莹似已褪却,脸形也改变,自尖转圆,但时时笑嘻嘻,和气可亲。 怪不得所有女子都拚死命想瘦,原来这二十多磅额外体重可以把一个超班美女变成个一般的少妇。 连司机都懂得感慨,何况是其它人。 一日,祖琪驶车出胜利道,迎面而来的,正是丁太太,她礼貌地朝她微笑,让她先过去。 丁太太说:“谁家的太太,长得好端庄,莫非是新邻居。” 她没把敌人认出来。丁先生不出声。 丁太太又说:“过些日子,恒光就会感激我。” 那天,祖琪赶出去做义工,陆医生介绍她到流浪者之家服务。志愿机构每周末准备免费晚餐招待贫民,祖琪在厨房工作。一做就是数百人分量,相当忙碌,大锅大盘,颇需要点力气,几位义工太太往往做得汗流浃背。 其余的上午,祖琪在儿童医院癌症部帮忙。 她极早起来,七点多到医院讲故事,教游戏。这段日子里,她一直发胖。 直到陆医生说:“祖琪,已经一百二十八磅,再下去会变胖太太。” 祖琪笑,“医生真难侍候,肥瘦皆不宜。” “胖了之后是否睡得比较好,白天又有气力应付工作?” 祖琪点点头。 医生却有点遗憾,往日清丽、楚楚可怜、大眼睛略带惊惶的彭祖琪去了何处?他记得一次她看牢一块巧克力蛋糕的神情:渴望、贫婪,不知多想破戒吃下它,引诱力太强,就要忍不住了。 忽然又别转头去,狠心地如离开一个不该爱的人,无限惆怅……这种神情可能一去不返了。真没想到饥饿会叫一个女子销魂。 陆医生定一定神,“目前体重已经足够。” 祖琪并没有适可而止,她一直胖到一百三十磅。 力大如牛,一把可以抱起志一,又亲自到菜市场选购食物下厨,更学打网球。 郁满堂同彭祖琛这样说:“他们说她整个人都变了。” 祖琛不出声。 “你怎么看?” 祖琛说:“三分钟热度吧。” “你我都比较了解她。” 祖琛问:“可有见她?” “一个人总有彻底失望的时候,我不再乞怜,已有大半年不见,志一倒天天与她在一起消磨下午。” “也许,祖琪已经觉悟。” 郁满堂答:“不能怪祖琪,我的确不是一个可爱的人。”两个男人,说到这里为止。 祖琪只与他秘书联络过一次,代医院向他捐募一架胸肺仪器,他慷慨以无名氏名义捐出。 一日,祖琪看到窗前那张椅子。 噫,怎么忘记送回去还给人家,现在归还,已经太迟,只得留下。 祖琪走过去轻轻坐下,想学从前那样往窗外凝望,这时偏偏佣人叫她,她一转身,卡嚓一声,纤细的椅脚吃不消重量折断。祖琪笑了,一直笑得眼泪落下来。不但旧衣服穿不下,老车子座位也嫌窄,她换了部大型房车,驾驶座似梳化,舒舒服服。祖琪已不大照镜,早上起来,十分钟可以准备妥当出门,身段磊落。她觉得十分满意。这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丁太太还在琢磨:“那个略为丰满的年轻太太是谁?最近没有人搬进来呀,哎唷!”她忽然变色,“五官有三分相像,不会是那妖怪的姐妹吧。”仍然不知那就是彭祖琪本身。 祖琛与她闲聊时说:“这一阵子你很静。” “谢谢你。”祖琪当作是赞美。 “志一同他父亲说,你们母子会去里约热内卢旅行。” “志一的护照不在我处。” “阿郁不会反对吧。” “也得顾全他人感受,他十分不愿离开弟弟,怕绑架似。” “那么,去近一点的地方。” “将来再说吧。” “你懂得体贴别人了。” 祖琪已无话可说,祖琛的确是她兄弟,可是,他也是别人的好丈夫,别叫他为难,她已十分忍让,学华仍觉得她嚣张,他们生分是一定的事。 一日,与志一翻阅图书,他说:“看,伊斯兰太太把脸都蒙起来,为什么?” 祖琪答:“他们的传统,相信不叫人看见美色,不会受到侵犯。” 这是真的。祖琪终于得到她想要的平静生活,直至一个下午。志一在做功课,补习老师请求说:“弟弟想休息十五分钟。” 祖琪微笑:“每五分钟就得歇一歇,几时才做得完?” 老师却笑:“快了。” 祖琪笑:“去看一刻卡通马上回来。” 她正把薪酬支票付给老师,忽然听得弟弟在电视机前说:“?……开枪,哗!许多人倒在地上。” 祖琪抬头,书房内有一刻静寂,不知怎地,她轻轻站起来,蹑足走到邻室电视机前。 荧幕上一片混乱,左下角标着“突发新闻”四个大字。 女记者气急败坏地报道:“——初步消息,股票行内有八人中枪,两死六伤,其中一人怀疑是凶手杀人后自杀,警方已封锁现场,同一股票行不久之前曾遭人纵火……”祖琪一声不响,轻轻坐下来。 “枪击案在今晨十一时三十分发生,据目击者说,那时,正是股票行最忙碌时刻,凶手镇静地走进大门,朝各人打招呼,然后,拔出枪来瞄准同事射杀,东主郁满堂闻声走出来看个究竟,大叫:『区崇光,你干什么?』,便立刻中枪倒地……” 记者涌入想拍摄现场,被警察挡回,引起挣扎,新闻片段有一阵混乱,荧光幕打出“未经剪接片段”字样。 祖琪站起来,低声同老师说:“你且陪着志一,做完功课便玩游戏,我出去一下。” 这时,司机匆匆走进来,还没开口,祖琪说:“我们赶去看个究竟。” 幸亏她一直穿着运动衣及球鞋,立刻可以出发。 在车子里,司机不住打电话找人。 消息来得很快,马经理发颤的声音说:“郁太太,郁先生已被送到香岛医院急症室,你快前来会合。” 祖琪轻轻问:“伤势如何?” 马经理受到极大震荡,问非所答:“区崇光是我们新同事,证实日前在股票上输掉所有财产,迁怒于人……” 祖琪不知怎地,异常镇定,拍拍司机的肩膊。 车子调头,飞快往医院驶去。 祖琪看着窗外,呵!原来不相爱有不相爱的好处,她没有惊惶失措滚在地上痛哭,她冷静地致电医院热线,一次又一次直至拨通。 “我是伤者郁满堂妻子,我正来医院途中,我想知他情况。” “太太,伤者身分正在登记中,尚未知详情。” 车子已冲过数盏红灯,飞驰到医院门口。 祖琪跳下车奔向大门,但是记者群比她先到,她挤在门口进不去,现场混乱嘈吵,祖琪几乎被推跌在地。 忽然之间一只手拉住她,“郁太太,随我来。”祖琪一看,原来是马经理。 他脸上泛油,衣服凌乱,身上溅有暗红色血渍。 警察迎上来,与他说几句,祖琪突出重围,走进急症室。冲鼻而来的是浓厚的血腥臭,医生看护忙得头都抬不起来,七手八脚动用仪器急救伤者。 接着,祖琪听到极端痛苦的呻吟声,叫人毛骨悚然,像置身地狱修罗场,她觉得脚底有点滑腻,低头一看,原来尽是血污。 祖琪双脚有点不听使唤,伤者比想象中多,她一个个找过去,不,都不是郁满堂。 有人抓住她的手,“小姐,救我……” 看护立刻把他按住,祖琪衣角已染到血渍。 祖琪做梦都没想到她会看到这样场面,伤者四肢扭曲,混身浴血,男女都分不清楚,她认手,不看面孔。 终于,一名医生叫她;“郁太太,这里。” 她一步步走过去。 医生说:“郁太太,他头部中枪,垂危,我们尚未决定是否做手术取出子弹,你要有心理准备。” 他躺在布帘后边。 祖琪毫不犹豫拉开帘子走进去。 郁满堂躺在小小病床上,身上衣物已被剪除,双手叠在胸前,不错,是他,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白金婚戒,原来他一直未有除下这枚指环。 祖琪过去,看到他的面孔,五官已完全变形,头部肿起一倍以上,右耳上有一个乌溜溜弹孔。 祖琪蹲下,握着郁满堂的手,“我来了,弟弟等你出院——”说着,自觉渺茫,声音低下去。 医生进来,“手术室已准备好,郁太太,请到休息室。” 他们把郁满堂推走。 马经理向她汇报:“江医生已联同陈医生赶到,他们会做到最好。” “你安排得很妥当。” 马经理抹了抹汗,“你有事尽管吩咐,公司人多,容易办事。” 祖琪抬起头来,“那么,清理公司,尽快恢复营业,郁先生会喜欢那样。” “的确是,我明白。” “伤重不治的是什么人?” 马经理垂头,“是见习员关桂荣,才二十三岁。” 祖琪叹口气,“请善待他。” “我懂得。” “你去照顾其它同事,我留守郁先生。” “那么,我叫我秘书顾少芹来陪你。”祖琪点点头。 顾少芹过来,“郁太太,有事请随便吩咐。” “今日会很长,你别怕辛苦。” “是。” 祖琪坐在长?上盘算一会儿,约莫知道怎么做,她同顾小姐说:“我的司机在门口,车牌号码是八九三,你随他回去,请保母如常照顾志一上学放学,暂时不必让他知道这事;另外,叫厨房做些粥?,拿到医院来,大家吃饱了好有力气办事。” 顾小姐立刻去了。 做得对吗,祖琪不知道,应付这种灾难,谁还受过训练不成,只得见一步走一步。 祖琪一直在手术室门口等。她知道郁满堂没有亲人,他一早是个孤儿,又无兄弟姐妹,情况与祖琪十分相似。休息室里为他生死存亡担忧的,只彭祖琪一人。 平日刚愎狠勇的他也许永远醒不过来,出事剎那他在想些什么? 祖琪闭上眼睛,时间像过得极慢,可是不久顾小姐已经回来。她挽着藤篮,斟出热可可给祖琪。 祖琪平静地说:“怎么搬来整个茶水档。” 她的轻松感染了顾少芹,“佣人说太太会胃气痛,叫我先带来青瓜三文治。” “弟弟呢?” “已回父亲家去了,明朝照常上课。” “有无问起爸爸?” “保母同他说,父亲去外国开会,从前也常常这样,他没有怀疑。”顾少芹办事十分磊落。 片刻佣人送了食物来,祖琪一点食欲也无,却鼓励自己慢慢一口一口打桩似吃下。 这种时分万万不能倒下来。 祖琪需要力气。 五个多小时一晃眼过去,医生一直没有出来。 顾少芹报告说:“医院门口人群已经散去。” 新闻已经做完,震撼被接受消化,三天后将被遗忘,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 祖琪耐心守候。年轻的顾少芹吃不消,她在长?上盹着了。 马经理上来,他的面孔比西服更皱,想叫醒助手,却被祖琪阻止。 “外头怎么样?” “不幸中万幸,其余同事情况稳定,无生命危险。” 江医生出来了。马经理立刻迎上去。江医生讲了几句,走到祖琪身边,祖琪看着医生,心底发冷,“真是奇?……”祖琪松口气,反而用手掩住面孔。 “走到这一步也真不简单,不过,他仍未脱离危险期,手术中发觉视觉神经肯定受到影响,苏醒后才知道程度到何种地步…… “他会康复?” “要看情形。” 祖琪低头,郁满堂有的是意志力,但这次是为生命搏斗。 “郁太太,你先回去休息,这里有我们。” “我想见一见他。” 两位医生想一想,“请随我来。” 私人病房内光线幽暗,郁满堂一动不动躺着。头发剃光了,只见头皮上有拉链似缝针,祖琪以为头部受伤病人都用纱布缠住,原来并不这样,伤痕清晰可见。 他的面孔仍然浮肿。祖琪坐下,握住他的手。 她轻轻说:“从来未曾英俊过的你今日丑得不似人形。” 看护听见这样的话惊异得抬起头来,她轻轻走开。 祖琪说下去:“你得改一改营业手法,那么多人恨你,发财也无用。”她叹息。 然后,在他耳边说:“弟弟想去南美洲,我想搬家,你一定要醒来。” 医生同她说:“郁太太,稍后再谈吧。” 走出医院,不觉已经天亮,回到家中,吩咐佣人:“我想吃饭”,然后到楼上沐浴更衣。 吃饱了,她出门去郁家。弟弟刚预备出门上学,看见母亲,飞扑过来。 “今日测验公民可是?功课都温习过了吗?是否打算拿甲级呢?” 母子在后座挤着坐,手握手,相依为命。曾经渴望志一是女孩,现在也接受了现实,“将来,帮妈妈开车,抬家具、读文件。” 祖琪一直没有流泪,这时,不禁心酸。自小学回家,祖琪一个人坐书房里,考虑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忽然大门前一阵扰攘,佣人大声说话,脚步声传入屋内。 祖琪不由得站起来去看个究竟,门口站着祖琛与学华,祖琪意外得发呆;事发后祖琪一直未通知他们,没想到他俩会自动出现。 学华看见有人,立刻问:“祖琪呢?” “我就是祖琪呀,”她踏前一步。 “嗄?”学华怔住。 她以为是保母,眼前的少妇又胖又壮,短发、声哑,这怎么会是彭祖琪! 祖琛也不相信,“祖琪?”大半年不见,她似换了一个人。 “你们来得正好,学华,你根本是郁先生助手,请留下帮忙,祖琛,他一直想你做左右手,这段日子,少不了你。”连口?都变了,她沉着镇定。 “伤势怎样?” 祖琪轻轻答:“脑部重创,听医生口气,救回来已是奇?,一切要待苏醒再说。” “我们这就去看他。” 祖琪握住他俩的手,“谢谢你们回来。”语气第一次像大人,第一次像女主人。 郁满堂在翌日清晨苏醒,医生问他想见什么人,他立刻说:“志一。” 祖琪实时唤人去接志一,然后,他说:“房间漆黑,快开灯。” 医生“呵”地一声,祖琪退后一步;病房内满室阳光,是他双眼出了问题。 医生马上替他检验,郁满堂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按住医生的手,沉着地问:“可是已经没有希望?” 医生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只见他双手颤抖,隔一会儿,颓然倒下,一声不响。 祖琪过去,劝说:“大家还以为你会变成植物人,已是不幸中大幸,也许,视觉神经尚未受损,仍能补救,这么快气馁干什么。” 谁知郁满堂大为讶异,抬起头,对牢声音,疑惑地问:“你是谁?” 祖琪一怔,他语气不似讽刺的反话。 “我是祖琪。” 郁满堂更叫人诧异,他问:“祖琪是谁?” “志一的母亲。” 他更加吃惊,似在细细思想,“我的妻子?” 祖琛急问:“你记得彭祖琛吗?” “祖琛,你是我好友。” 学华趋前问候:“那么,我呢?” 他清晰地答:“学华,从前是我好助手,是祖琛妻。” 祖琪又退后一步,他独独不记得她,手术中只剔除了彭祖琪记忆部分,呵,多么讽刺。 这时,志一到了,咚咚咚走进来,伏到父亲身上,小手抚摸他面孔。 郁满堂微笑,“志一,志一。” 医生说:“病人需要做检查,亲友请暂时退下。” 志一紧紧抱住父亲不放。 郁满堂忽然看住祖琪的方向,“这位太太,你说得对,志一需要我,我还得看着他成长。” 这位太太?祖琪在百忙中嗤一声笑出来,抱起志一,离开病房。 志一缠住保母问诸多问题:“爸爸怎么会在医院,他几时回家,我好担心。” 祖琪轻轻对祖琛说:“他不认得我了。” 祖琛劝说:“记忆慢慢会回来。” 祖琪缓缓展开一个微笑,“我不是他的美好记忆,忘记不妨。” 她豁达地扬扬手。 学华过来说:“马经理说,郁先生希望逐一慰问受伤同事。” 祖琪说:“你去忙吧。” 稍后,江医生低声同祖琪说:“郁先生的视线证实永恒受损,同时,左手与左腿活动亦受到限制。”祖琪黯然点头。 “而且,记忆也不完整。” “我会接受事实。” “你们两人都十分勇敢。” “我一直跟郁先生学习。” 那天,祖琪回家,倒在床上,一句话也没有。世上唯一真正爱她宠她的人,已经不记得她是谁。她曾叫他失望、痛心,她踩低他、羞辱他,但到头来,他统统忘记。世上有这样诡秘的事。 郁满堂留在医院里,志一每天放学到病房做功课,陪他做物理治疗。 祖琪站得比较远。可是他嗅觉灵敏,他会轻轻说:“我闻到熏衣草香味,你来了吗?” 祖琪答:“是,我在这里。” “请坐。” “别客气,我会招呼自己。” “可以谈几句吗?”他声音十分寂寥。 “当然。”祖琪走近。 “祖琛说:我俩已经分手。”他有歉意,“一定是我粗心大意,疏忽家庭生活,令你失望。” “祖琛还说什么?” “他是君子,不讲是非。” “是,老好祖琛。” 他犹豫片刻,轻声问:“你长得怎么样?” 祖琪微微笑,“我是个美人。” 郁满堂也笑了,“祖琪,你真有趣,同你在一起,永不觉闷。” “你不相信?”祖琪说。 “我肯定你容貌娟秀,为人可亲。”郁满堂说。 祖琪接上去:“但你怀疑不是美人。” 郁侧着头,歉意地说:“美女配俊男,你又怎会嫁给我?” 祖琪轻轻答:“你乘人之危,乘虚而入,得偿所愿。” 郁满堂发呆,失措地问:“我是那样卑鄙小人?” “不不不,”祖琪笑着站起来,“男子以才为貌,我欣赏你的能力。” “美人,请走近些。” 祖琪走到他身边,他缓缓伸出双手,抚摸祖琪的脸颊。 半晌他说:“是,是美人儿。”祖琪笑。 “所有衣不解带服侍患难中伴侣的女子都肯定是美人。” “你真宽宏大量。”他们笑了。 隔一会儿他问:“我们怎样认识?” “在一个舞会。”祖琪不胜唏嘘。 “我不会跳舞呀。” 连这个都记得,就是对彭祖琪完全没有印象。 “你并没有跳舞。”祖琪轻轻说。 “后来呢?” “你向我求婚。” “再后来呢?” “我俩之间有点误会,不得不分开。” 江医生进来,看见他俩有说有笑,有感而发:“阿郁,你真幸运,太太如此体贴。” 祖琪汗颜,“应该的。” 医生说:“全靠你,病人才心平气和,静待康复。” 祖琪笑,“是吗,有这样大的功劳吗?” 医生对病人说:“郁,你在生死线上兜了个圈子回来,身体已无碍,可回家休养,恭喜你。” 郁满堂不出声,握紧双手,表情无限苍凉。 医生劝慰他:“视力虽然受损,头脑却一样清晰,运筹帷幄,毫无问题。” 郁低下头,沮丧地说:“一片黑暗,只觉惶恐。” 祖琪走过去,蹲着说:“请振作。” 他握住她的手臂,“祖琪,做我的眼睛。” 祖琪并没有推搪,“我会在这里,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眼睛。” 郁满堂泪盈于睫。 马经理敲门进来,他坐在一旁向老板报告业务。 医生在一旁同祖琪说:“郁真是一条铁汉,不怨天不尤人,也不乱发脾气。” 祖琪点点头,“真男人不哭泣。” “郁太太,你也十分勇敢。” 祖琪答:“他能活着就很好。” 医生离开病房。 一会儿学华也来了,拿着大叠文件,详细说明,请郁满堂签署。 祖琪玩笑:“都是些卖身契,生生世世,为我做牛做马。” 谁知郁满堂抬起头来说:“求之不得,何用画押?” 学华见他俩公然调笑,不胜讶异,唉,这样的情形,早几年出现,又该多好。 但是世事就这样奇突,置之死地,忽然活转来了。 郁问时间:“弟弟,放学没有?” “才吃过午饭,哪有这么早。” “医生说你明日可以出院。” 马经理啊一声,“那我马上着人整理大班房。” 祖琪一听,脸马上拉下来,“不准上班,在家遥控即够,保不定有人扔炸弹,你们怎么不想想。” 马经理低声说:“公司已经不做网上赌博了。” 郁满堂问:“你管我?” 祖琪懊恼,“是又怎样?” 郁满堂一脸笑容问:“她可是双手撑着腰像悍妇?” 祖琪听到立刻放下双臂,大家都笑了。 学华稍后见到丈夫,忍不住说:“真是异数。” “他们和好如初?” 学华答:“当初,她看也不看他。” “这么说,是胜过当初?” “他们现在深爱对方。” “真的?”祖琛不相信。 “你自己去看。” “啊,真意想不到,我惊怕郁家从此家散人亡,却猜不到会绝处逢生。” 学华沉默一会儿,“老实说,我也以为祖琪会一眼都不屑看阿郁,撇下他就远走他乡。” “不,祖琪一向善良。” “她为什么留下来陪他?” 祖琛说:“你得去问祖琪。” “会不会是因他失忆?他完全不记得前尘往事,两个人反而可以从头开始。” “我不知道,或许。” “二人都变了,她不再美丽,他不再精明,一对平凡的夫妻,比较容易生活。”祖琛吁出一口气。 “阿郁恳请我们留下来。” 祖琛想一想,“留一年再看吧。” 学华说:“没想到你会与数字打交道,成绩斐然。” “哪里,哪里。” 郁满堂静静出院,他左边手与腿都不方便,需要专人服侍,有时也很沮丧,会一个人关在书房发闷。 祖琪敲门,他不应。 “我自己进来了。”她推门进去。 他说:“你也关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出去寻欢作乐?” 她斟一小杯拔兰地给他,“太胖了,玩不动。” “你在剥橘子?” “不,我找到佛手,买了几只,放在盘里,闻闻清香。”她给他一只握在手中。 “难为你了。” 祖琪说:“难为什么?” “陪一个像我这样的人。”郁满堂说。 祖琪想一想答:“你不记得我性情如何?让我提醒你,我生活一向非常寂寥,只想找人谈天。” “我们是怎样离婚?” “误会。”祖琪无限感慨。 “什么样的误会?” “我误会我不爱你。” 郁满堂被她弄胡涂了,“真相如何?” “我到现在还在寻找。” “你真是一个有趣可爱的女子。” “不,我丑陋讨厌!” 郁满堂吃一惊,“呵,你是一个双面人。”祖琪笑得眼泪都流下来。 稍后吃饭,祖琪把他喜欢的食物都盛在碟子里放他面前,自己大快朵颐。 郁侧着头,“听你吃饭都会爱上你。”祖琪涨红脸,哈哈大笑,她已无打算节食。 现在,祖琪在证券行内拥有一小小办公室,每天去个多小时,学习公司运作情况,她很静,非必要时不说一句话,祖琪明白,要人家尊重你,你先得尊重人,同时,意见愈少愈好。 一日,办公室里来了稀客。 秘书通报:“郁太太,一位杨小姐一定要见你。” 祖琪一怔,“请她进来。” 秘书说:“那位小姐神情有点古怪,我就在门口,虚掩着门,有事你请扬声。” 大家都怕了,也学得精乖。 祖琪点点头。 那位女子进来,朝祖琪说:“还记得我吗?” 祖琪答:“你是杨绮德小姐。” 杨绮德说:“从前,我也在这里工作。” “别说过去的事,现在你怎么样?” 她坐下来,讶异地看着祖琪,“我几乎不认得你,你变了许多,同上次见你,仿佛是两个人。” 祖琪老练地笑一笑,“且别说我,你来公司,有什么事?” “你与郁先生和好了。”杨绮德口气十分感慨。 祖琪看着她,杨绮德神情忐忑不安,脸上毫无欢容,她是来算帐的。 果然,她说下去,“我往往听到人说,一纸婚书,不能保障什么,可是你看,要紧关头,那张证书,多么重要。” 祖琪催她:“你有什么要求,尽快提出来。” “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在日本。” 原来如此。 “费用由郁先生逐季汇给我。” 祖琪对这件事一无所知,她维持沉默。 “然后,公司出了事,汇款终止,我无法与他联络。” 祖琪抬起头,“你的意思怎么样?” “公司欠我一笔遣散费。” “说得好,我让会计部照劳工署标准乘三倍赔偿你,你应觉得满意。” “我在这里服务已足十年,比你认识郁先生的时间长许多。”杨绮德说。 祖琪问:“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见一见他。” 祖琪一怔,“他是病人,眼睛坏了,行动不便,而且,记忆也有问题,我说的都是事实,他目前不适合见客。” 杨绮德握紧拳头,“我不是客人。” 祖琪恻然,一定要让她见到他,否则,她不会心死,以后反而多事。 祖琪决定冒险。 “那么,你跟我来吧。” 杨绮德松一口气。 在车子里,两个女子都沉默。 半晌,杨绮德又疑惑地问:“你们怎么会和好?你对他不忠,他全部知道。” 祖琪不回答。 “这真是一个最好的教训,切莫做第三者。” 她的语气十分酸涩。 到了郁宅,祖琪说:“为安全计,请把你手袋暂时交给我。” 这个时候,弟弟尚未放学,祖琪又少一层顾虑。 “随我进来。” 做郁满堂下属的时候,杨绮德与其它同事来过郁宅,关系进一步发展,他反而不让她来,公私分明,防范十足。 杨绮德有点辛酸。 到了这个时候,她也明白到,郁氏一生只爱一个女子,那不是杨绮德。 才走近书房,已经有人扬声:“祖琪回来了?” 祖琪领着杨小姐进去,“有一个朋友来看你。” “哪一位?”他转过身子,抬起头。 杨绮德把握机会,立刻走近说:“我是绮德。”声音微颤。 郁满堂却茫然,“谁?” 杨绮德看着他,忽然退后一步。 从前??有神的双眼今天目无焦点,手术后头发还未全部长回来,但看得出已经斑白,一边身子动作不灵,有点诡异。 这是郁满堂? 他追问:“祖琪,这位小姐是——”祖琪平静地答:“杨小姐从前是公司同事。” “呵,请坐。” 他对她仍然一点记忆也无。 祖琪看着杨绮德,目光无奈。 一点不似胜利者。 杨是个聪敏人,她轻轻说:“我已见过郁先生,我完全明白了,郁先生可能要休息,我告辞了。” 祖琪对她的表现十分佩服。 在门口,杨绮德问:“你为什么还陪着他?” “我?”祖琪说:“如果不是他,我早已睡在街上,你说,我该不该报答他。” “那你也还是极难得的人。” “谢谢你赞美,杨小姐,祝你前程似锦。” “郁太太,你大方慷慨,我由衷祝福你。” 祖琪微笑,她竟与她攀谈起来。 “有时,要走过许多路,兜很多圈子,才会明白一些很简单的事。” 她吩咐司机送杨绮德出去。 祖琪缓缓返回屋内。 郁满堂正在听音乐。 祖琪缓缓走近他,蹲下来,把脸枕在他膝盖上,握住他的手。 “那位小姐,似有求而来,既然是旧同事,请好好打发。” “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郁满堂微笑,“从前的事,一概不清楚了,一切从头开始,有你在身边照顾就好。” 祖琪不出声。 真不记得,还是故意装胡涂,不必细究。 他又说:“刘医生自美国尊合坚斯医院接来一位欧雯医生,明日再替我做详细检查,他拥有植计算机芯片入眼球技术,也许,还有一线希望,两位医生明晨会来与我们会面。” 祖琪嗯一声。 郁满堂忽然问:“祖琪,你我明明彼此尊重爱护,当初为什么离婚?” 祖琪摩挲他的双手,这样答:“我不知道,我一早忘记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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