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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货柜车驶出领岗口岸,转入较为偏僻的地区,不久就看到前方有车阻路,一个女子躺在公路中央,一个浑身是血,另一个衣衫不整,疯妇般张开双手挥舞叫喊:“停车,救人,停车,救人!” 巨型的货柜车在公路上几乎无敌,他到底年轻,虽然听说过无数次这条路上会有千奇百怪的事情发生,但也不能见死不救,他缓缓驶停车子。 这是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远处隐隐雷声。 女子扶向车窗,满嘴鲜血,衣不蔽体,全身颤抖。 躺在地上那个受了重伤只会呻吟,她们驾驶的小型房车撞得稀烂,滚在路边,车头正冒烟。 他触目惊心,立刻取出手提电话打紧急号码,接着,他推开车门下车。 双脚才站到车下,他想向那个女子伸出援手,忽然之间,那个子女抹去嘴角鲜血,露出一个诡异的微笑。 笑,在这种时候笑? 他正觉不安,脑后卜一声被重物击中,一阵巨痛,眼前金星乱冒,倒卧地上。 失去知觉之前,他还来得及听到有人喊:“快!快!” 地上那个垂死女子一骨碌自地上爬起,这时,天上忽然电光霍霍,忽辣辣响起一个激雷。 他吐出一口气,接着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时在医院的病床上。 蹲在他身边轻声哭泣的是母亲。 他握紧她的手。 看护走进来说:“王千岁,你终于醒来了,警方要向你问话。” 王千岁轻轻问:“我的手脚俱在?” “你后脑缝了七针,头骨破裂,瘀血肿胀,医生已为你做过手术,可望全部复原,王千岁,你真是一个幸运的人。” 看护走进来说:“王。” 他母亲听见看护那样说,又开始饮泣。 他父亲早已辞世,母亲只得他一个孩子,这几天不眠不休,担足心事。 警务人员接着进来问话。 王千岁把他知道的全部讲出。 那刚健婀娜的女警官笑着说:“你思路清楚,脑袋肯定无事,不必担心。” 千岁也笑。 “你可记得那两个女子的容貌?” “年轻、好身段、染金发、满脸血。” “你当时丝毫没有怀疑之心?” 千岁无奈,“道具、特技、演技都那么逼真。” 警官点头“很难怪你,有许多司机上当受骗。” “我的货车呢?” “整个货柜车架全被偷走,只剩一个车头。” 千岁整个人跳起来,“什么?” 警官也惊叹,“贼公计,状元才,你可知货柜里装的是什么?” “烟与酒。” “不错,但我们怀疑还有一些别的。” 他举起双手,“与我无关。” “我们明白。” 她站起来离去。 这时医生匆匆进来。 那也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脸若冰霜,“你是王千岁?” 千岁点点头,呵,这许多女子担当要职。 “我要与病人单独讲话。” 病人母亲只得退出去。 医生病历,看牢王千岁,“王先生,你染上一种因性接触引致的疾病,需要即时医治。” 千岁张大嘴,又合拢,头顶似被人淋了一盆冰水。 “你因祸得福,若不是重伤入院,性病蔓延,一样致命。” 她的声音冷漠平静,把程度减至最低,但是王千岁吓得发抖。 爱滋病,他得了爱滋病! 医生瞪着他,“这么怕,就应当采取安全措施,不,你真正幸运,不是爱滋,但亦不能掉以轻心,需按三期服药,这病可以治愈。 王千岁像是在鬼门关上兜一转回来,满背脊冷汗。 “还有,你得即时与女伴联络,叫她们立刻就医,迟者自误。” 王千岁低下头,这时他整个头颅羞惭发烫,一冷一热,浑身被汗湿透。 医生走出房间。 接着,亲友来探访他,王千岁十分羞惭,闭上双眼,佯装睡着,不去招呼。 很快,他们也散去,病房静了下来,千岁看到一包包桔子,一包包起,大约百来枚。 一星期后,他出院了。 王千岁是夜更货柜司机。 他走一条又长又迂回的路。 这条路,同孙悟空当年跟随师父取西经的路一样,充满妖魔鬼怪,每次都叫他心惊胆战,全神贯注。 他一考到货车驾驶执照就走上这条路。 大伯开设一间小小车修厂,三叔是个著名富商邓树桑的私人司机,他自小不喜读书,七八岁时腿还不够长踩到油门,已经坐上司机位扭动驾驶盘,嘴巴呼呼作声。 三四岁已开得一手好车。 成年后他在三叔介绍下去做私人司机,半夜去接太太,年轻寂寞的她喝醉酒,一直哭泣,他转过头,她伸出双臂搂住他,被管家看到,第二天便遭到解雇。 大伯于是说:“你去开货柜车吧,收入好,辛苦不妨。” 王千岁永远不会厌倦开车,黑暗的公路上,俗称猫眼的反光灯一闪一闪,许多已被撬起偷走,但仍然似不住朝他眨眼,劲风朝他面孔扑来,他觉得畅快,平日的屈辱仿佛得到申诉。 巨型货柜车在公路上是无敌霸王,社会身份卑微的王千岁一坐上驾驶位便自觉迅速升级。 那种快感难以形容。 痊愈后他在白昼驾驶车再往那条路驶去。 当日出事地点,一丝痕迹也不留,各类车子呼啸来回,再也猜不到,一个年轻司机几乎在此丧命。 他回家去。 大伯叫他去相见。 修车行叮叮当当,永远有人在敲打烧焊,化学品奇怪气味漫溢厂房,在学校实验室做一格冰都戴保护镜,在这个地方却肆意而为,反正从未发生过爆炸、火灾或洩漏毒气。 大伯放一张长凳在门口,叫千岁坐。 他笑笑说:“千岁你不赌不嫖不烟不酒,其实算是个好孩子,不是你爱女人 ,而是她们不放过你。” 千岁的堂兄金源笑着叫过来,“换给我吧,死也情愿。” “忠告过你多少次不得在公路上停车。” 千岁不出声。 大伯说:“去年初实施廿四小时通开后,经领岗口岸过境人次劲升四成,使该区成为跨境直通公路车及十四座位的肥猪肉,我买了部车子,你去走这个线吧。” 金源放下手上工夫,走过来,查看千岁头顶。 “唷,脑袋真的开了花,缝得像科学怪人。” 新出短发绕过疤痕杂乱生长,三分趣怪,七分可怖。 “说,那两个女子是否像蜘蛛精?” 他推兄弟肩膀。 这时,一辆红色小跑车驶近停下,簇新跑车左门撞凹,分明是抢先出大路,与人相碰。 车门打开,一个妙龄女子下车,大伯连忙上去招呼。 金源轻轻说:“邓树桑的幼女,他们家车坏了总到这里修整。” 那女子穿白衬衫与窄脚牛仔裤,配一双血红色极细跟高跟鞋,整个人打扮得似时装书中模特儿,千岁别转头去,不去看她。 但是他觉得她在看他,且一直与修车行主人兜搭,不愿离去。 千岁被盯得浑身不自在,他本来光着上身,忍不住抓来一件破布衫套上。 他听到高跟鞋走近,连忙低下头,刚好看到那双妖异的漆皮红鞋儿。 她放下一张名片,“有空找我。”她说。 然后鞋子咯咯咯走开。 终于大伯过来问:“为什么不讲话?” 千岁圈起拇指与食指,松开,弹向那张名片,卡片飞出去落在一桶硫酸里,吱一声,冒出轻烟。 千岁站起来,“我回家去。” “你有时间跟金源走走那条路。” “明白。” 千岁除了驾车根本不想做别的事,他驾走一辆小房车,在公路上兜了好几个圈子才回家去。 家破旧但不狭小,真是不幸中大幸地,救火车够不上小路,宽敞老屋不能拆卸重建,自露台看出去,还剩一小片蔚蓝海洋风景,整年都有孩子在天台上放老式纸风筝,简直像上一个世纪风情。 母亲正在拖地,看见他,怪高兴,这样说:“有人要借我们屋子拍电影呢 。” “你答允没有?” “我拒绝了,那多吵闹。” “做得好。” “千岁,我在想,你也该结婚了,你爸剩下些许积蓄,正好替你成家。” 千岁走到露台上,“人要有自知之明。”千岁微笑。 “没有女朋友?” “一个也没有。千岁走到露台上。” “我看蟠桃对你就有意思。” “她们都是一个式样:开头温婉动人,有商有量,天天跑来叫伯母,走得近了,脸色渐变,事事要由她作主,等到结了婚,除出娘家,不认别人,那时,男人正式成为家奴。” 他母亲忍着笑,“你都看穿了。” 千岁说:“只得我妈是例外。” 他握住母亲的手。 “我做了你最喜欢的鸡粥,来,喝一碗。” “满肚子水。” “路上吃得马虎,家里要吃好些。” 这时,有人敲门,一个少女探头进来,“千岁哥在家吗?”身段凹凸分明的她捧着雪白兰及水果来看他。 千岁的母亲立刻笑容满面开了门,“进来进来。” 千岁又别转面孔门。 这一阵子他看见女人就害怕。 他站起来走到附近叫[欢喜人]的小茶室去吃酱油牛排,那种盛在热铁板上捧出来吱吱发声冒烟通世界都没有的美食,配上大杯檀岛咖啡,其味无穷。 女侍应叫安娜,同他很熟,趁没有客人,坐在他隔壁桌子上抹糖瓶,有一句没一句问他话。 “寂寞吗”,“晚上做些什么”、“看过那套叫《心事终虚话》的文艺片没有”…… 平时千岁总是含笑不语,这次他觉得无比烦腻。 饱餐一顿放下饭钱就走了。 他想到医生忠告,把车一直驶出去。 过了领岗口岸,一样土地一样风景,不知怎地,却有一种荒凉感觉,白天看出去,乡镇路口摆着[按摩]、[洗头]、[槟榔啤酒]的木牌广告破旧乏力,一点说服力也无,与晚上闪烁的霓虹灯大不相同。 他停下车来过了领岗口岸。 店门都半掩着,一个壮汉嘴角吊着香烟诧异地迎出,“这么早?”他身边一条黄狗摇着尾巴。 千岁脸色凝重,他认得招牌:华美按摩。 他下车轻轻问:“小红在吗?” “她们晚上十时才来。” “我有急事找她” “什么急事?” 千岁不笨,他笑说:“还钱。” “我帮你转交钞票。” “那没诚意。” 千岁数两百元给他。 “我去看看她可是在后边休息。” 半晌,一个年轻女子推开玻璃门出来。 她穿着极短体育裤、小背心,露出青黄色干燥皮肤,白天看去,像极营养不良,同晚上化了妆完全不同相貌。 “你是小红?” 那女子点点头,伸出手去拿钞票。 “我是你人客。” 她一怔,耸耸肩,一点表情也没有。 “我有病,由你传染给我” 她一听就跳起来想反驳。 他按住她,“我只怪自己,我不是来算帐,只是警告你,你得去看医生。” 她牵牵嘴角。 太阳光下的她头发枯燥,大黑眼圈,嘴角有明显脓疮,千岁不敢逼视。 她静下来,仍然一言不发。 “我把话说完了,再见。” 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他站起来上车。 只见一条路上都是因运而生的招牌:[中西]、[美人]、[温柔乡]、[仙凤池]...... 他记得去年秋天,他的货柜车驶过这里,只见师父与师兄们纷纷停住,笑着下车,撩起七彩塑胶珠帘,走进店里。 他正在观望,一个年轻女子捧着[华美]招牌走近,向他笑。 那招牌四周边有转动的红绿小灯炮,不住闪动,像圣诞节装饰,把女子面孔掩映得像个洋娃娃。 她穿着小背心短裤高跟拖鞋,肉质看上去光滑丰硕,只有十八九年纪,笑容可掬,“我叫小红,你,先生,收你五百块。” 千岁听说过可以还价,但是不知怎地,开不了口。 “下车来呀。” 他推开门下车,就这么一次,兄弟吹起来牛来,也好有个话题。 他锁上车门,跟小红进店。 他照规矩先付过钱,小小板房里故意挂着一盏红灯泡,照得职业女子肤皮红粉绯绯,更加吸引。 那女子问:“有没有女朋友?” 他不答。 “为什么到这里来?” 他想了想,忽然这样说:“这条路,走了千百次,愈来愈彷徨,都不知道往哪里。” 谁知那女子轻轻说:“通往我这里。” “几时可以停下来?” “现在先休息一会,我帮你揉揉肩膀。” “我是一个穷家子,又不爱读书,我没有前途。” 女子格格笑,“你想太多了。” 他开了一瓶啤酒递给他。 他也觉得自己奇怪怎么会在那种时候说起那种话来。 那女子靠拢来。 那已是去年秋冬的事了。 他忽然觉得无比的寂寞荒凉,仍然撑着跑长途,时时唉声叹气,千岁认为那就是他未来的写照:一路上不住喝水诉苦想当年,吐完苦水又不忘告诉手足们,某村某屋里,有他新娶妻子,才廿三岁,明年初生养,是个男胎。 千岁觉得他们猥琐:什么都不懂,单擅繁殖,子又生子,孙又生孙。 没想到年轻的他更加丑恶。 医生同他解释过,这种病,医好之后,十多年后,仍然可在血液中验得出来 ,是个终身疮疤。 他叹口气。 回到家中,堂兄正等他。 “去了哪里,等你大半天。” 千岁说:“你又没有预约。” 堂兄推他的头,“你是银行大班,见你还须预约。” 两兄弟结伴出门。 到了旺角,金源指给千岁看:“这里高峰期一晚有一百多部车子在任意设站,等候乘客。” 千岁见到车子停满几条街,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络绎不绝,每条路上都有几个售票员,大专叫喊:“去领岗,还有六个空位,即刻开车!” “单程三十元,来回五十元!” 金源笑说:“该处是重灾区,其实所有地铁站、火车站,都有站头。” 千岁看得发员,“这是几时兴起的生意?” “去年领岗实施廿四小时通关,政府对跨境载客车的配额放松,该行应运而生,兄弟,脑筋要转得快,否则饿死人。” “啊都是为着三餐一宿。” 金源取笑他,“我们人人只是为着两餐,千岁,只剩你有理想,你最伟大。” 千岁装作听不见,“做得到生意吗?” “你这句话真外行,有生意在先,才有人来投资,这是学校里老师说的:有求必供。” 啊,说到经济学理论上去了。 千岁抬起头,只见城市霓虹灯把天空照成诡异的暗红色,一颗星也看不见。 “这些车载客到哪里?” “跨境去番禺、横山、宗山,但见领岗客多,全部去领岗,比驾长途车简单得多,已替你取得两地客运营业证。” “多谢大伯,多谢源哥。” “来,与你去吃甜粥。” “我不嗜甜。” “怪不得身段那么好,看我,一个水泡圈住腰围。” “源嫂爱你不就得了。” “她妈不喜欢我,说我是个粗人。” 千岁不服,“那么,叫她女儿嫁白领文人,学士月薪七千,硕士一万二. “你太市侩。” 到底是粗人,两兄弟嘻哈大笑。 半响,金源问:“你为什么不喜读书?” “我也不明,”千岁搔头,“怕是没有兴趣,书上每个字都会跳舞,不知说些什么,为何要学三角几何,日常生活几时用到那些?又为什么学天文地理、历史社会?我可不关心人类是否从猿猴进化,抑或大气层如何形成。” “粗人!” 两兄弟又笑得绝倒。 他们自幼合得来,好比新兄弟一般。 金源打电话叫女友出来,千岁先走一步。 回到家里,发觉母亲在看旧照相簿。 七彩照片有点褪色,有千岁第一天上小学时穿校服十分神气模样 “第一天上学就被同学取笑名字俗气,他们都叫国栋、家梁、伟民、文良、兴华。” 母亲笑着主翻过一页,“千岁这名字才好呢。” “谁要活上一千岁。” 千岁最喜与母亲抬扛,这样,寡母的日子容易过些。 “我如活上一百岁,看到曾孙出生,就够高兴的了。” “他们又叫什么名字?” “王家兴、王家旺、王家发、王家好、王家和、王家齐......” 千岁怪叫起来。 母子笑成一团。 他们也有开心的时候,那晚千岁睡得很好,梦见父亲回来找他。 他心底知道父亲已经辞世,故此开心地问:“爸,什么事?” “找你喝茶去。” “我拿件外套。” 一转身,父亲已经不见。 梦中父亲只得三十余岁,满面笑容,穿唐装,头发油亮光滑,像是刚从理发店出来。 过两日,千岁觉得他的身体可以支持,他恢复了夜更司机生涯。 每晚十时许,他离家开工。 蟠桃送来一件吉祥物,千岁顺手挂在车头,讨个吉兆。 。 十四座位车顶还装着一架小小电视录影机,如果没有女客,可以播放较为大胆的影片,这也是生意经。 一连几星期车子满载客人。 不知怎地,千岁只觉人愈多他愈寂寞。 满车是人,喧哗吵闹之际,他甚至想哭。 一个老妇牵着外孙小手上车来,她教小孩唱歌:“摇摇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一块糕,一块糖,吃得宝宝笑呵呵。” 车上其余人客也跟着唱。 千岁一声不出。 渐有客人专候他的车。 “这司机年轻、专注、斯文、途中又一言不发。” 原来不发一言是如此难能可贵,可见世道渐过成熟。 女客挑司机,她们怕黑壮大汉,驶到偏僻地区,谁知会发生什么事。 故此一见千岁,便立刻上车。 一夜,有一个年轻女子,带着两个十岁左右女儿上车。 “三个一起,车费收便宜点。” 千岁摇头。 那三角眼,横脸的女子立时发作,喃喃咒骂,忽然迁怒两个孩子,无故伸手拍打,嘴里说:“净懂得吃睡玩,又不见你俩勤力读书,陈家女儿聪明,李家女儿会做家务,你俩会什么?”愈来愈挑剔。 这时车上已坐满客人,车子本来就要开动出发,那女子在车厢中却宛如演说般愈骂愈起劲,其他乘客敢怒而不敢言。 这时她忽然甩了一巴掌打向女儿,“打死你这种废物”,小孩低头不出声。 千岁忍无可忍,转过头来,“你!”他指着那女子,“你噤声,你再说一句话,我赶你下车。 那女人惊骇,骂遍天下,她从未遇过敌手,况且,她又不是骂别人,难道打骂自家孩子都不行? 她刚想发难,一抬头,看到铜铃似一双大眼睛瞪着她。 那司机又说:“你坐到最后座去,不准再出声。” 没想到后座一个乘客立刻让位,不由那悍妇不乖乖坐到后边,这时,其他乘客忽然齐声鼓掌。 她为什么不带着孩子下车?没人知道。 千岁大声说:“开车。” 一直到目的地,女子都没有再讲一句话。 乘客请两个孩子吃饼干果汁,有人轻轻劝:“不开心也不可拿孩子出气。” 车子停下,乘客纷纷下车,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好。” 千岁也不知他自什么地方来的勇气,这时的他低头不语,也许,他同那女子一般愤怒。 金源说过,有求必有供,千岁看见一大群衣著暴露的年轻女子勾搭众司机。 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榔西施,请司机投票,冠军可得房车一辆,亚军则往香港旅行。 “我是七号幸运号码她们嘴里嚷:“我们这里选槟。” “我是十八号,选我会发财。” “投票站就在前边,在表格上写下车牌号码,投下即可,请投三号一票。” 司机们笑颜逐开,纷纷掏腰包买槟榔。 这时忽然下雨,西施们也不怕,冒着雨向司机攀谈,送上笑脸。 雨水混着泥瓣溅在腿上,她们并不介意,这三餐一宿来得不易,谁敢小覤她们。 有人敲他的车窗,他重重吁出一口气,打开玻璃,付上一百元。 窗外少女递上一包槟榔,“先生,投我一票,记住,二十一号。” 拉票技术,不下政客。 坐满客人,千岁又开动车子。 那一年,经领岗出入境的旅客已增至二千四百四十多万人次,比上一年增加四成多。 不开工,千岁也没闲着,他把车子里外冲洗打扫得干干净净,所有松脱破烂部分全部修妥,整条街最漂亮的车就是他那架。 大伯说:“这么勤力,照说做苦力也会发达。” 千岁不出声。 他的传染病已受控制,但仍需服药,头上伤口复元,在头发遮掩下,已经看不出来。 他仿佛是痊愈了。 一日,蟠桃来看他。 “清明,结伴扫墓好不好?” 千岁轻轻说:“扫墓不是节日。” 蟠桃说:“你开车负责接载,我去准备食物花束,大家合作。” 这也是办法,两家人合在一家办事。 千岁点点头。 蟠桃仍然支吾着不走。 千岁知道她的意思,他又轻轻说:“蟠桃,我不适合你,你应当找一个老老实实、工作定时、会听你话的男伴。” 蟠桃走近,忽然握住千岁强壮手臂,轻轻抚揉,“我喜欢你。” 她说得再直接没有。 千岁也讲得更加明白:“我配不上你。” “胡说,你家做修车,我家做木工装修,刚刚好。” 千岁进一步拒绝,“我没打算成家。” 蟠桃十分激动,”做朋友行吗?”她红着脸落下泪来。 “我不想耽挌你,同我走得近,你的名声会受影响。” 蟠桃终于明白了,“你不喜欢我。” “不不,”千岁辩白,忽然他又承认:“不是那种喜欢。” 蟠桃抹干眼泪,仍然不愿放开千岁手臂。 “我会当你妹妹一般。” “我已有三个亲兄弟。” “你看你多幸福。” 蟠桃低头,忽然问:“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我一点主意也没有,我还没资格找女朋友。” “你并无意中人?”蟠桃心中又燃起一丝希望。 “我还有点事要出去。” 他独自到欢喜人茶室去吃菠萝刨冰。 雨下得更大了。 冰室里只有他一个客人,玻璃门外贴着古旧的雪山图案,表示室内冷气开放,装修三十年没变过,老板娘一边点数目一边唉声叹气抱怨生意欠佳,“全盛时期,这里挤满英文书院学生。” 她说。 那日,安娜告假。 伙计一下没有,一下在拖瓷砖地板,稍后递上刨冰。 老板娘忽然问千岁:“你喜欢什么样的女朋友?” 千岁吓一跳,不出声。 “面孔要漂亮,身段高挑,可是这样?” 千岁点点头。 老板娘笑,“会读书弹琴,文静、高雅。” 千岁也笑起来。 “最重要的是爱你爱得不得了。” 穿着制服的伙计插嘴:“那样的人,哪里去找?” 老板娘说:“安娜今日相亲去了,不知结局如何。” 千岁在冰室门外站了一会,雨好像没有停下的意思。 一个穿白裙的女学生背着书包打着伞站在对面马路,手里挽着小提琴盒,大眼长直发尖下巴,正好同老板娘形容的美少女一模一样。 可是不到一会儿,一辆小小房车驶近停下,有个保母下车,接过少女手上雨伞琴盒,让少女先上车,她跟着上去,关上车门,司机把车开走,呵,身份矜贵,遥不可及。 千岁看完这一幕,转身回家。 三叔在等他。 “回来了,你妈说近日你心情欠佳。” “我没事,三叔,找我什么事?” “千岁,找你帮忙。” “三叔千万别这么客气。” “我要回乡办事,想烦你到邓家做一个礼拜替工,你晚上仍然可以开十四座位。” 千岁答:“没问题。” 遵照三叔吩咐,准时到邓宅报到,其主要工作是接载大小姐。 “大小姐下来了。” 千岁放下报纸到车房把黑色房车驶出来。 她看见一个身形苗条穿灰色套装的年轻女子上车来。 她穿着斯文大方半跟鞋,不,不是那红鞋儿。。 大小姐是另外一个人。 她有一张小小的鹅蛋脸,五官不算突出,但是清秀脱俗,有股书卷气,她向司机说声早。 除了身高,大小姐好像什么都小一好,看上去纤细文雅,与她妹妹完全不同类型。 车子在中区遇到交通挤塞,停了十分钟,大小姐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意思。 千岁往大学堂驶去,车子停在停车场,大小姐说,“司机,下午三时请到同样位置接我,谢谢你。 千岁立刻答是。 “请”与“谢谢”是魔术字,叫人耳朵受用。 大小姐下车,他看到后座有一本笔记,封面是一只七彩斑斓的大蝴蝶,下边注明:黄斑青蛱蝶,只发现于新几内亚的罕有品种。 蝴蝶? 这时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的声音:“司机,请你留意一下,我漏了一本笔记在车厢,劳驾你送到接待处。 “我立刻去。 接待员接过笔记本,“邓博士说谢谢你。” 邓博士。 接待员随即对一名学生说:“请送到演讲厅给邓可道博士。” 千岁发呆,天下竟有这样好听的名字:邓可道,而他,与身边的人,却叫千岁、金源,蟠桃……净挂住长命百岁大把衣食金钱。 他突然觉得凄凉。 接待员见他呆着,便说: “放心,邓教授一定收到。 ” “她是教授?” “她不在本校任教,她是美国伊利诺州立大学生物科教授,特地来做演讲。” 啊。 “她在第三号演讲厅,你或有兴趣旁听。” “可以吗?” “欢迎之至。” 三号演讲厅约六成满,邓可道正打出幻灯片。 “蝴蝶。”她说。 幻灯片出来:“尖翅蓝带环纹蝶、小蓝摩尔浮、端红蝶、小枯叶蝶、黄凤蝶……” 她逐一指出解释。 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全神贯注,不住做笔记。 千岁黯然,他轻轻闪出演讲厅 差点儿没打哈欠,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几乎闷得落泪。 他崇拜有学识人士,肃然起敬,可是他是另外一种人,大伯说过,社会上每一种人都有功能,不可妄自菲薄,不过,有时他惭愧:一提书本,立刻渴睡。 他苦笑着把车子驶走。 黄斑青蛱蝶。 那是她终身研究的学问吗。 回到家里,他躺在竹榻上与寡母聊天。 “女生读到博士有什么用?” “家里有钱,没别的事做,又不想嫁人吃苦,读书也是好的。” “嫁人吃苦吗?” “当然,一头家的担子统统落在主妇身上,小家庭收入有限,事事量入为出,以丈夫子女为重,主妇很快沦为尾位。” “一生不必为钱财担心,是何等样宽畅。” “你得问问那些富家子弟,你呢,你若有钱,想做什么” “妈,我想什么都不做,天天陪着你。” 他母亲提醒他:“好是好,不过,人家蟠桃与金源手拉手出去看电影了。 千岁笑,“他们真配对。” 母亲深深叹口气。 下午,千岁把大小姐送回家去,她又说谢谢又说再见,看样子对每个人都彬彬有礼。 管家说:“千岁你可以下班了。” 那天晚上,千岁在领岗又见到那个哭泣女。 她穿一身黑色,双手严密的拥抱一个蓝色包裹,看到千岁,上他的车。 千岁一看就明白女子母亲已经辞世。 在自己车上,他不介意多讲几句:“尽了力就可以。” 她已经停止哭泣,闻言点头。。 这时,一个粗眉大眼的年轻人上车坐到她身边,轻声安慰,啊,原来她已有好伴侣。 客人坐满,千岁开车。。 他心羡慕:呵好像每个人都有淘伴,只除去他,还有他母亲。 一路无事,到了旺角,那年轻人先下车,随即买来一大包橘子:“司机先生,多谢你关心。 哭泣女也朝他点头。 千岁道谢。 他们双双离去。 千岁剥开橘子吃,又香又甜又多汁,倒是不像人生,算是意外之喜。 他闻闻自己的手臂,整个人像有一股汽油味,不禁叹气,同厨子身上油腻永远洗不净一样。 正想关上车门,突然在倒后镜离看到后座有个黑影,他把车子倒入后巷,走进车厢 一个人蜷缩在车位底下,象个小动物。 “出来,不算你车费。” 那人仍然不敢动。 千岁明白了,“你没有通行证,你几时上车,我怎么没看到你,好本领。 那人不出声。 “你不出来,我只得把车子驶进派出所,我不是警察,此刻亦不打算做好市民,你出来吧。” 那人知道不能不出来,缓缓伸出四肢,原来是个少女,手脚非常柔软,缩在后排车底那么久,居然没人发觉。 她轻轻做好,双臂抱住膝头,象一个球。 面孔上全是煤灰,可是一双眼睛精灵闪烁。 千岁打开车门,“走吧,我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 偷渡客有点儿迟疑。 这时,千岁突然想起,四十年前,大伯也是个非法入境者,船泊岸那日,大雨,他手里拿着人的地址,乘车找到附近,在一间漆厂檐篷下避雨,保安看见,吆喝着赶他走。 呵人在檐下过,焉得不低头。 他从袋里取出数百元,放在其中一张车座上,“你自己小心,祝你幸运。” 那少女点点头,取过现钞,下车,很快在后巷消失,象个影子般混入大都会森林。 千岁叹口气,把车子驶到修车行。 大伯还没有收工,正在亲手抹一辆银色鸥翼门跑车。 “大伯。” “咦,千岁你怎么来了,来,吃碗云吞面当宵夜。” “大伯,告诉我你,你怎么开设车行。” “先做学徒,一天做十多个钟,突然吐血,原来胃穿了洞,医好了,又不停咳嗽,验出是肺病,都由公立医院医到痊愈,后来结婚,岳父是修车行股冬,我便走运,接了几兄弟出来。 “他们也是偷渡?” “我忘了,无端提这些干什么。” 他开一瓶啤酒,自得其乐喝起来,仿佛真的把往事一概忘记。 但是他忽然说:“后来我们都取得正式身份证明文件。 千岁点点头。 “回去休息吧,明早还要工作。” 回到家,千岁努力洗刷身上汽油味,在莲蓬头下冲洗良久。 那双眼睛黑白分明闪烁生光,应该不会叫它们的主人失望吧。 第二天千岁回到邓宅伺候,管家说:“大小姐今早不出去。 千岁点点头,在休息室读报纸。 突然听到一个人说,“她不用车,我用。” 大家抬头看去,管家连忙招呼:“二小姐。 ” 千岁看到一双红鞋儿,这次不是高跟鞋,是双平跟凉鞋:足趾银色,不知道为什么,却又不觉的恶俗,因为她仍然穿着白衬衫蓝布裤。 千岁站起来垂手低着头。 “你是新来的司机?” 管家连忙说:“二小姐,你想到哪里去,我叫老张送你。” “不,这年轻人闲着没事,栽我去会所射箭。” 管家无奈,向千岁使一个颜色。。 千岁听差办事,立刻出去把车子驶出来。。 红鞋儿上了车。 她说:“我认得你,你是老王的侄儿。 ” 千岁不出声,多讲多错,不讲不错。。 “给了你名片,为什么一直不找我?” 千岁装聋作哑。 他这才看清楚她的容貌,同她姐姐一样,她俩得天独厚,五官秀丽,二小姐剪一个娃娃头,厚厚刘海垂在眉毛上。 到了会所,她换上靴子,戴上护腕指套,取出足有她一般身高的现代钛金属强弓,走到空地。 千岁意外的看到她脸色正经,英姿飒爽。 师傅出来,指点她一二,她瞄准箭靶,手一松,箭飞出去,打在红心以外。 她接二连三,一直练习,终于射中红心。 那副弓箭固然不轻,她向站在一旁的千岁招手。 千岁反而轻轻退后。 她只得走近他,原来二十分钟运动已叫她大汗淋漓。 漂亮女生出汗又特别美态,不过,千岁见过鬼怕黑,一朝被蛇咬,终身怕绳索,未免多事,他退的更远。 二小姐没好气:“你到车里去等我好了。” 这时,有人追上叫她:“可人可人,你在这里。” 她叫邓可人。 邓氏真是命名高手。 千岁回车上静候。 有人给他送来柠檬茶及火腿三文治。 他停车之处正好看到网球场,同他一般年纪的男女不知为什么不上学也不上班,整个上午打球嬉戏。 车上电话响,是管家找他,“二小姐不再用车,你回来吧。” 回到邓宅,他也没空下来,载女佣去菜市场。 叫可拉桑的女佣打听,“你几岁,做司机多久,结婚未,同谁住……” 千岁不发一言回到邓宅。 “喂,你是畏羞还是不理人?” 第二天,千岁依约到回到医院复诊,他耳朵烧的通红,不敢直视医生。 医生倒是公正文明,不徐不疾,不温不火地说:“已替你验过血液,你大可恢复感情生活,不过,一定要采取适当防护,你可有知会女伴叫她检查身体?” 千岁点点头。 “诊治已告一段落,你身体健康。” 千岁自喉咙里发出道谢声音。 他松了一口气,像是一块乌云从头顶揭开,离开医院时,脚步轻松许多。 在家门口碰到蟠桃,她捧着水果糕点正要送给千岁母亲。 千岁笑,“请进来,快是一家人,别客气。” 打开蛋糕盒子,见是蛋挞,连忙一手一个抓起,送进嘴里,发出呜呜满意的声音。 蟠桃不出声,默默的看着千岁。 “可是要结婚了?” 她问:“婶婶在家吗?” “她这时多数午睡 ,起得早,下午眠一眠。” “她真是好母亲。” “蟠桃,将来你也是。” 蟠桃笑笑不语。 “金源是好人,你会有幸福。” “他不良嗜好甚多,烟酒赌全来,看见漂亮女人,盯着不放。” “这是男人本性啊。” “又无积蓄,也没有计划。” 千岁摸着头顶,“你说的,正是我,我也完全一样,走到哪里是哪里,有时自己都害怕,只喝多瓶啤酒。 “不,千岁,你是个有主见的人。” “蟠桃,你把我看得太好。” 蟠桃黯然,“金源想与我结婚。” 千岁不敢说什么,维持缄默。 幸亏这时他们听到一声咳嗽,原来是千岁妈妈起来了,蟠桃向她请教该向金源家索取什么聘礼,絮絮谈起来。 千岁走到露台去。 对户那个女生说:“出来了。” “他可以看到我们?” “我想不,他好像有心事。” “今天他穿着上衣,看不到上身,遗憾之极。” 其中一个女生干脆取出望远镜细细观察。 “偷窥狂” “彼此彼此” “也许他只得一具肉身,没有灵魂。” “他有那样好看的肉身,谁还管其他。” “可能他没有学识,也没有工作能力。” “我自己什么都有,算了吧,做人追求快乐,顾虑不要太多。” 她们两个笑了“我自己什么都有。 在露台上,千岁只听的母亲在屋内轻轻说:“酒席、首饰、衣裳……那一定有,你放心,他们愿意把车房楼上收拾出来,连生意一并交给你们,他们回乡下退休。 蟠桃惘然问:“车房楼上?” “晚上收了工,相当静,附近有小学,很方便。” 她忽然问:“那样就是我的一生?” 她也终于想到这个问题?”。 千岁妈妈不禁笑起来,“你还想怎么样呢?升读大学?抑或周游列国?” 蟠桃又答不上来。 “金源说同你去夏威夷度蜜月,多有想头。” 蟠桃精神一振。 “我叫金源父母向你家提亲可好?” 蟠桃点点头,“我已经二十四岁。” “就这么说好了,别在三心两意。” 蟠桃紧握千岁妈妈双手“就这么说好了。 这时轮到千岁咳嗽一声,返回室内。 对户两个漂亮的女生又遗憾的说:“进去了。” 手上时间太多,人会变的无聊,所以数千年来到了年纪人人成家立室,一个小小孩就忙的整家人仰马翻。 金源来了,一般捧着水果糕点,他与蟠桃都十分敬老。 他佯作惊喜:“桃子你也在。” 两人低声交谈,甚有默契,千岁微笑,他俩已有足够条件儿孙满堂,五世其昌。 片刻金源过来搭住千岁肩膀:“我们出去走走。” 黄昏,闹市人头涌涌,嘈吵热。 金源笑说:“不知怎地,我挤在人群中,说不出畅快,我在这城市长大,熟悉这里一切,如鱼得水,我完全不想移民。 千岁点点头。 他们站在水果摊前喝新鲜椰子汁。 夜之女已四处招客,在楼梯角巡来巡去。 金源又笑说:“你看她们多有职业道德,不管天晴天雨,抑或天寒地冻,照样穿得这样少,站整个晚上,毫无怨言。” 这条街上,什么都有。 一个小贩摆摊子卖冒牌手袋,嘴里嚷:“真的一样,真的一样。” 千岁不禁笑出来,所有冒牌货都自称与真货一样好,很快青出于蓝,比真的还好,面皮老老,肚皮饱饱。 金源自豪的说:“我买个一只真的给桃子,有证书,做工料子硬是不一样,我的女人用真货。 一只手袋还有证书,千岁笑的咧开嘴。 金源忽然指着说:“什么,这里也有车子去了落雾州管制站?不得了,简直勿须再建跨境铁路,哗,全无监管,任意设站,又不按行规经营,叫正式投资取得政府执照的专线如何营生? 千岁连忙在他耳边说:“你兄弟我正是非法经营者。” 金源这才噤声。 回到家里,发现金源父母与蟠桃的家长都在喝茶吃点心,大家哈哈笑十分热闹。 千岁说:“各位慢慢谈,我要工作。” 临走他还听见大伯问:“几时轮到千岁?” 千岁已经出门。 天气忽然起极大变化,一下子刮起雷雨风,豆大雨点撒下,客人见有空位便涌上,一下子坐满。 千岁开车。 后座有四五个男客,两个年轻人低头瞌睡,其余几个中年人粗俗地叙述他们的艳遇,眼尾瞄着女客,哈哈大笑,十分欣赏她们的尴尬神色。 车子驶往郊外,他们也渐渐静下来。 忽然那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个站起往车头走去。 千岁在倒视镜中看到,轻声喝道:“危险,坐下。” 那人一抬手,千岁看到一把手枪。 那人命令司机:“把车驶到角落停下。” 这时车尾另一人也亮出武器,“别动,不准出声。” 乘客大声吸气,不敢声张,有人发抖,有人呜咽。 车子停下。 “司机,你拿着这只布袋,叫他们逐一脱下首饰手表,取出钱包,丢进去,快!快!” 千岁无奈,也第一个带头把财物放进布袋子停下。 今夜走的是什么运。 那几个中年大汉不甘心,稍一犹豫,已经听到一下枪声,碰一声爆炸,车顶穿了一个圆洞,是真枪。 车厢狭窄,枪声就在千岁耳朵附近响起,嗡一声振荡耳膜,他觉得剧痛,暂时失聪。 千岁沉住气,维持冷静,一下子收集了乘客的财物,把一只重叠叠包袱交给抢手。 那两人得手后本想下车,附近一定有接应车辆,可是其中一人忽然看到前座有年轻女客颇具姿色。 他伸手去摸她大腿。 女客惊的浑身发抖,不能言语。 这时,千岁轻轻拦在手枪与女客当中。 抢手瞪着千岁,扬起手枪。 千岁轻轻说:“你们求财而已,既然得手,何必节外生枝,前方有的是寻快活地方。” 抢手一怔,忽然觉得有理,为着安全起见,呼啸一声,与同伴下车去了。 刹那间他们消失的无影无踪。 那女客瘫痪,放声大哭。 男客们勇气又恢复过来,喃喃咒骂,又迁怒司机不带眼识人,一路骂道派出所。 各人七嘴八舌向警察报告劫案过程。 警察对乘客们说:“你们遇到一个好司机。” 乘客想一想,都静下来。 那年轻女客颤抖地向千岁说:“司机,谢谢你。” 千岁不说话。 他没有好好保护乘客,是他失职,是那场雷雨降低了他的警惕心,他十分懊恼。 有两个女客是他熟客,拍着他的肩膀说:“司机,你已经做的最好。” 以后还有人敢坐他的车子吗。 警察对他说,“王千岁,你要到医院验伤。” “我无恙。” 警察说:“你耳膜可能受伤,需要检查,耳聋可不能驾驶。” 千岁只得上医院。 真没想到当值医生正是上回那个漂亮女生。 她仍然板着面孔,“又是你?” 千岁垂头没想到当值医生正是上。 随行医生同她轻声说几句,她看着手上报告,点头不语,过一会,轻轻重复:“又是你?” 她带千岁到测试室,亲自替他检查。 千岁的耳朵听不到某段高音阶。 他有点怕,呵从此残疾了。 医生在他右耳朵边说:“王千岁你左耳受到一百二十分贝音响近距离冲击,不幸暂时失聪,大幸是会得复原。” 千岁吁出一口气。 医生忽然说:“我代表你的女乘客多谢你,你很勇敢。” 千岁唯唯诺诺,因有前科仍然不敢抬头。 “劫匪可有蒙面?” 千岁摇头,“茫茫人海,何处去找,劫匪肆无忌惮。” “上次失去货柜车,找到疑犯没有?” 千岁意外,医生还记得那件事,他又摇头。 这时,警方集中所有证人描述,已制成疑犯绘图。 图中两个年轻人相貌平凡,毫无特征。 警察说:“面对面也很难认出来中。” 千岁说:“两人持枪手势十分熟练。” 警察说:“十四座位,过两天可发还给你。” “那是我营生工具,愈早还我愈好。” 警察对他有好感,“明白“。” “我可以回去了吗?” “警方对你充分合作表示感激。” 天色已微亮。 他在警局外截车,司机见他一两胡髭渣,又孔武有力,不敢载他。 千岁只得叫金源出来。 这时有白色小跑车在他身边停下,那漂亮的女医生探身问:“可要载你一程?”她也刚巧下班。 千岁摇摇头,“有朋友来接。” 果然,金源气急败坏赶到。 女医生微笑着把车驶走。 金源一叠声问:“怎么又在医院,发生什么事,十四座位车呢,警车呼呼吓吓人,你无恙?” 千岁把遇劫一事简洁地讲了一遍,特别叮嘱,“别告诉我妈。” “呵王千岁,你走什么狗运,我陪你去找人祈福。” 千岁长长吁出一口气,“”我只想回家好好睡一觉。 千岁倒在自己床上倦极入睡,忽然听见枪声响起,低头一看,胸前乌溜溜,一个子弹洞,紫黑色血液汩汩流出来。 他受惊哭叫,“妈妈,妈妈。” 母亲的手按在他额角,“妈妈在这里,你要迟到了,还不快去邓家。” 千岁跳起来梳洗。 到了邓家,管家满面笑脸迎出来,竖起大拇指,“英雄,没想到你今朝来得及上班。” 原来港报当天详细报道了该宗新闻了。 邓家几个家务助理围上来叽叽喳喳问长问短。 管家说:“你先送大小姐。” 原来邓可道也迟了,她一手拿着咖啡杯,一手拿着公事包,匆匆上车。 这是花园里玫瑰花盛开,被早晨的阳光蒸起香雾,整个行车道香气扑鼻,可是大小姐似朦然不觉,秀丽的她埋头在厚厚的笔记里. 千岁把车驶往大学。 她匆匆进去。 杯座上是她的保暖杯,留下一圈淡淡果子色唇印,引人遐思。 千岁苦笑,他还敢想什么。 靠在驾驶位上,他睡着了。 校园幽静,他睡得很好,也不再做噩梦。 知过多久,有人轻轻叩车窗玻璃,一看,原来是大小姐,他连忙下车替她开门。 千岁送她回家,她每日只来回学校与书房,很少去别的地方,十分寂寥。 回程中她看街上风景,车子停在行人道前,她凝视一个年轻母亲抱一个背一个手拖两个共四个子女匆匆而过,邓可道嘴角露出微笑,差不多年纪呢,命运完全不同,人家已是四子之母。 到了家,她照例向司机道谢,客气一如他好心义务免费载她一程似的。 千岁看到二小姐可人急不可待出来,双手叉在腰上同姊姊说话。 两姊妹没说几句已经不欢而散,可道恼怒的一声不响入室,可人在她背后还斥责几句。 这一切,千岁都看在眼内,他佯装低头什么都没看到。 邓可人朝他走来,嘴角喃喃说:“老姑婆食古不化。” 她把手搭在车上,问司机:“可知我们吵些什么?” 千岁不出声。 全世界争吵,不是位财,就是为气,还会为什么。 果然,邓可人抱怨:“问她借一点点钱都不肯。” 幸亏管家出来叫她:“二小姐,金平银行有电话找你。” 二小姐立即进去听电话。 管家说:“千岁你回去休息吧,难为你了。” 千岁松一口气。 接着还有好消息,警方监证科叫他去取回那辆车子。 千岁把车子驶回修车行,大力冲洗着。 金源忙来检查,看到那小小枪洞,立刻焊锡修补。 一边喃喃说:“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枪洞。” 车子很快焕然一新。 大伯出来巡视,称赞几句。 大家都懂得低调处理此事。 金源问兄弟:“今晚由我替你吧。” 千岁笑:“不怕,我今晚照样上路。” “有时我真佩服你那倔脾气。” 那天晚上,千岁照样载满乘客出发。 出了公路便见警车设路障,逐车搜查。 乘客一边烦躁一边问,“什么事什么事。” 千岁问了几句,回头同他们说:“前边有货柜车遇劫。” “可有人受伤?” “一死一伤。” 乘客沉默,只余叹息声。 平时五分钟的车程走了近一个钟头。 经过意外现场,只见货柜车车头附近一大滩厚稠鲜血。 乘客们惊心的叫出来。 这条路日益凶险已是不争事实。 那晚,千岁金睛火眼般小心。 第二天早上,好梦正浓,母亲推醒他。 千岁睁开眼睛,听见妈妈说:“警察公共关系组找你。” 千岁一秒钟内完全清醒,他吃惊问:“找我干什么?” “你保护的那个女孩子想当着记者谢你,警局认为这是宣传及奖励好市民的绝佳机会,请你接受献花及访问。 千岁发呆,“妈,你知道这件事,金源告诉你?” 千岁妈没好气,“我还识字,我会读报。” 千岁吁出一口气,“我不接受访问。” “你自己同他们说。” 千岁取过电话,对方再次说明来意。 千岁轻轻说:“换了别人也是一样反应,我是司机,应当照顾我的乘客,我不想接受访问。” 对方一怔:“啊!” “再见。”千岁放下电话。 千岁妈怪惋惜,“为什么拒绝人家?” 千岁微笑,“记者是一个有权问及任何隐私的陌生人,他们因工作已不大顾及礼貌,一开口就是:你几岁?干这行业多久?累吗厌吗?你恋爱多少次?可能什么都问,就是不问那宗意外。” 看得秘闻杂志多了,千岁对所谓访问也有点认识。 千岁妈说:“随得你。” 门铃响起来,千岁去开门,意外惊喜,“三叔,你回来了。” 三叔坐下便说:“千岁,下星期还得借你。” “三叔请说。” “邓家亲戚办喜事,当晚,你负责接送两位小姐。” 千岁妈诧异,“咦,你回来了,不由你接送?” “我载邓氏夫妇,他们不喜欢一家四口挤一辆车,这叫做排场。” 千岁妈欷歔,“有钱使得鬼推磨。” 三叔放下酬劳,“我先走一步。” “三叔,不用。” “这是你应得的,两位小姐没有什么吧。” 千岁摇摇头。 三叔拍拍他的肩膀离去。 母亲问:“两位小姐可有架子气焰?” 千岁想一想,“很好很客气,像普通人一般。” “她俩可长得美?” “过得去,我没盯牢人家细看。” “衣着是否华丽,可有奇装异服?” “我不懂那些,再名贵我也看不出来,妈,再问下去你也可以做记者了 。”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乘客特别静,千岁专心开车。 金源已替车头换上氙灯,照得又远又亮。 忽然之间,千岁看到路前一堆动物眼珠闪光,他连忙缓缓停下车子,一边警告乘客:“关上,坐好。” 他看到奇异的一幕。 一只耕牛自田里走失游荡,跑到公路上来,被一群十来只野狗围住,它几次俯冲突围,却脱不了身,野狗不露缺口。 乘客们都看得呆了,议论纷纷。 路上车子都停下来看这场生死之斗。 千岁心里说:别跌倒,别跌倒。 说时迟那时快,一只野狗奋身扑上公牛咬着背脊不放,伤口冒出鲜血,牛受重创,乏力跪下。 这一倒地便判出输赢,一群野犬涌上分一杯羹,那只牛是完了。 千岁与乘客们怵目心惊,呵,人何尝不是如此,不能倒下,一定要站稳。 千岁同自己说:死也要站着死。 这时公安车赶到,一定有途人通知他们来清路。 赶走野狗,公牛已经支离破碎,不忍卒睹。 这时,更加意外的事发生了,一群乌鸦蜂拥飞来,啄食牛只撕裂尸身。 千岁从未见过这许多乌鸦在太阳落山之后还在活动,看来它们也因食物改变生活习惯。 一个乘客说:“卑鄙。” “兄弟,这叫做弱肉强食。” “唉,这条路上,什么怪事都有。” “这些乌鸦比那群野犬更加可怕。” 千岁不出声,把车子驶离现场。 他一颗心突突跳得比平时厉害,他觉得前程更加彷徨,心情更加凄酸。 他紧紧握住驾驶轮盘,双手冒汗。 稍一不慎,那只牛就是他。 回到家,他蒙头大睡。 母亲告诉他,那个在车中险遭狼吻的女孩来过,亲手送上糕点及一盆万年青植物。 “你叫王千岁,它叫万年青。” 千岁不出声。 “那女孩长得很好,十分清丽,那日她乘夜车赶回乡间探亲,本来我觉得你不该肉身挡枪,见了那女孩认为你做得对。” 千岁仍然不出声。 “千岁,不如不做夜更司机了。” 千岁抬起头,“有些人坐在家中天花板塌下来就把他们压死“。” “啐。” 王千岁也有高兴的时候,像那天他去接邓家两位小姐去参加婚礼。 她们俩下午四时许出门,打扮得粉雕玉琢,像图画里的仙子,小小缎子窄上身,下边是雾般大蓬纱裙,戴长手套。 二小姐头上戴着小小钻冠,眼角也贴着钻石,像似滴未滴眼泪,煞是好看。 大小姐仍然含蓄,只添了淡妆,一张脸晶莹动人。 管家称赞:“今晚最美的两位女宾。” 好话谁不爱听,可道与可人都笑起来。 千岁眼福不浅。 一路上姊妹并没有说话,到达那层豪宅之前,妹妹才问姊姊:“他们快乐吗?”姊姊不答。 过一会可人又说:“这样热闹,不快乐是小事。” 只见大宅车道上停满名牌欧洲房车,有专人指挥司机往何处驶去。 管理员给千岁一个牌子,“你是九十八号,客人下车后请驶离这里,她们如要用车,自然会联络车上电话。” 千岁开门让小姐们下车。 只见每辆车里都坐着华丽打扮女子,婀娜下车,成群结队走进大宅玄关。 这幢房子比邓宅还要豪华,入门处挂着一盏五六英尺高的水晶灯,天未黑已经亮起,闪烁生姿。 千岁看得发楞。 忽然有人拍他肩膀,笑说:“豪门夜宴。”原来是三叔。 千岁低头笑,“大开眼界。” “宴会大约深夜才散,今晚金源替你走岭岗。” 千岁担心,“他不习惯。” “他技术比你有过之无不及,那小子聪明肚皮笨面孔,只有比你占便宜。” “他?”千岁笑,“讲话无力,办事无力。” 千岁把车驶到附近指定空地,司机三三两两结集吹牛,他靠在座位看杂志。 大字标题:真英雄拒绝出风头——“任何人都会那样做,”他谦虚地说。 半晌千岁才明白这是说他,吓一大跳,丢下杂志。 原来被人说长道短是那样可怕的事,千岁不由得同情那些叫杂志揭密的名人。? 他知道小路终点有个了望台,可以看到全市景色,这时华灯初上,霓虹灿烂,一定极之华丽。 他缓缓走近,只见一对穿晚礼服的年轻男女在栏杆前拥吻。 女子穿玫瑰红缎袍,她男伴十分大胆,把手插进裙子背部,紧而狠地扭住她手臂,像是要吞噬她他。 原本是情色猥琐的一幕,可是在淡黄新月,灰紫色暮色下,又有大片灯色点缀,变得热情浪漫。 他们自烦嚣的宴会跑到这里幽会。 女子忽然醒觉有人在附近,松开男伴,那穿礼服西装的男子抬起头,刚好与十码以外的王千岁打了一个照面。 他有一张冷酷英俊的面孔。 千岁连忙走回车里,他打了一个盹。 两个小时之后,车里电话响了,是大小姐声音:“请到大门喷泉处接我。” 千岁看看时间,她提早离场。 他连忙把车驶近,只见邓可道已经站在喷泉附近等车。 一道水帘自大理石雕塑鲤鱼嘴里喷出来,缤纷水珠,掩映着月色美女,可算为良辰美景四字作演绎。 但大小姐身边有个男伴,他正握着她手轻吻,呵,她不是没有私人生活的呢。 千岁轻轻吁出一口气。 慢着,这男子有一张英俊冷酷面孔,千岁认得他,他一心二用,他不是好人。 他不得不下车为他们开门,他俩手拉手上车。 就在这时,那男子也认出半垂头的千岁,他不出声。 回程中可道不大说话,仿佛喝多了香槟或是混合酒,头轻轻靠在男伴肩膀上。 到了邓宅,他俩下车。 千岁心里为邓可道不值,竟有刺痛感觉,正想把车交回管家,那男子出来找他。 “司机。”他叫他。 千岁转过头去。 他十分直接,“你刚才看到什么?” 千岁轻轻答:“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你是司机,眼力那样差?”他试探他十分直接。 “先生,我只看得见路。” “很好“。”他自口袋里取出两张大钞递给司机,“拿去买香烟吧。” 千岁十分有礼,“东家不许我们收小费,请原谅。” 那男子呵呵笑,“好,好。” 他又转回邓宅。 管家出来接过车子,千岁回家去。 呵,不忠不实,邓可道所遇非人。 母亲在家裏织绒线,看到他擡起头来,“千岁,今日你去了何处,我儿你见闻如何?” 千岁答:“让我细细告诉你。 才讲了开头,他已经睡著。 梦中听见有女子哭泣,看不清脸容,她穿著玫瑰红缎裙,掩著面孔,状甚悲切。 醒来,千岁用冷水洗一把脸,同自己说:王千岁,不管你事。 他到附近档摊买烧饼油条与母亲分享。 许多白领比他先到,有男有女,狼吞虎咽,呵,民以食为先。 回到家门,他看到有人从大门出来。 千岁下意识躲到一角。 那人是邓家二小姐可人,她还穿著昨夜纱衣,脸上化妆褪色,那件晚服也稀皱,与昨夜的光鲜形成对比,原来人同衫都经不起时间折腾。 她来做什麽? 只见可人见不到他,一脸失望,下楼去了。 千岁轻轻开门进屋。 母亲看到他,微微笑。 他摊开早点,与母亲共用。 母亲忽然告诉他一个传说:为什麽有些男子特别讨女孩子欢喜?原来是这样的,谣传灵魂投胎乘船,分男船女船,女船上全是女婴,但是那摇橹的却是男灵,那整帮女孩,来生都会为一个男子倾心,因为她们由他负责送到人世。 千岁听得笑出来。 “你大抵便是那个摇橹子。 千岁仍然咧嘴笑,“想象力太丰富了。 “你不问那纱衣女孩来找你干什么?” 那件纱衣白天看来象一只垂死粉蛾。 “我不知道,她时间太多,无聊,她有误会。” “她特地来说一句:叫你打电话给她。 “知道了。” “有什么缘故?” “她是三叔东家的女儿,吃饱饭没事做。” “原来如此。” 一连整月,千岁开车往返岭岗,尽忠职守。 大伯说他:“象转了性子,以前那一丝浮躁也不见了,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好是坏?” 千岁象似认了命,他可以看到两条路,一条浪荡孤独终老,一条愚忠成家立室,两条路都得靠坐在驾驶座位生活,两条都不是他想走的路。 他闷得呆了。 休假,他把车子驶上旧路。 红灯区光华如昔,衣著裸露的女子捧著店牌走近司机:“先生,小叙休息,按摩、洗足、理发,先生,收费廉宜。” 一个女子走近,她穿著长大雨衣,忽然伸手掀开衣襟,千岁知道内里是裸体,连忙别转头去,他实在毫无心情。 那雨衣女子格格狂笑。 千岁说:“我找一个人。” 他塞一张钞票过去。 “呵,看不出你那样长情,找谁?不如就我吧。” “我找华美按摩的小红。” 谁知那雨衣女一听这几个字,立刻变色,竟把钞票丢还车厢,一声不响离去。 “喂,喂。喂。” 半晌,有人在车侧问:“谁找小红?” “一个人客。” 那女子闪身出来,“小红在村前一间红砖屋里暂住,小路尽头,你一定找得到。”她立刻走开。 千岁停好车子。 他步行十多分钟,小路又长又迂回,全是碎石子,不好走,他想回头,忽然看到红砖墙。 房子一半已经塌陷,几只母鸡咯咯来回觅食,黄狗见人摇尾迎出来。 一个女子坐在门口,背著人,在盆里洗衣服。 “谁?” “小红,我是那劝你去医生处检查的司机。” “是你。”她声音很平静。 千岁找块平整的石头坐下,“可以谈几句吗?” 小红轻轻讪笑,“你想说什么?” “闲聊。” 她轻轻搓干净衣服绞干,站起来晾绳上,身体一直背著千岁。 千岁轻轻说:“这里真静。” 与公路旁喧哗大不相同,隔一条小径便是乡村,抬头可以看到油菜田开著黄花。 一只白色粉蝶飞来,轻盈的停在含羞草叶子上,千岁伸手指去抓。 小红说:“别去伤害它,朝生暮死,反正它也活不过今晚。” 千岁缩回手。 “为什麽来找我?” “你看过医生没有?” 小红答:“去过医院。” “痊愈了吧,你别再干那种行业,不如做工厂。” 小红说:“你是个好人。” 她缓缓转过身来,千岁在阳光下看到她的面孔,吓了一大跳,遍体生寒。 只见那小红额角上已冒出几枚铜板大小紫血泡,她脸容瘦削苍白,象骷髅一般,不能同从前那红粉绯绯的女子相比。 她很平静地说:“我的病医不好,医生说已到末期,你很幸运,你未受传染。” 千岁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你是好心人,你会有好报。” 千岁沈默。 “我记得你说过寂寞,又说不知这条路会通向何处”,她的记性很好,“你放心,路的尽头会是你温暖的家。” 讲了那麽多话,她似力竭,坐下气喘。 半晌,千岁自裤袋掏出他所有钞票,轻轻放在那块大石头上。 他没有再说话,缓缓转身离去。 一群乌鸦从田裏飞起,成群哑哑地叫,扑向公路觅食,千岁跟它们的方向走。 成群豔女看到他,再次迎上来,“先生跟我走——” 他推开她们。 千岁上车,调头往回驶。 女子追上拍打他的车窗。 有人抱著一只灯箱:“华美按摩,温柔乡暖。 千岁觉得晕眩,急转弯把车子驶走。 接著他闷了好几天。 白天足不出户,一声不响,看电视新闻。 晚上开车。 一日,接载的乘客中有两个女学生,跟著大人探亲,坐在司机位後座闲聊。 开头讲些化妆时装歌星明星琐事,後来说到功课。 其中一个说:“历史科最坑人,温习至耗时,一句‘历代教皇与欧陆君主争权,何故’,便答死人。” 另一个笑,“还有‘试演绎十字军东征与今日西方强国联同攻打回教国家的前因後果’,一千年的恩怨,如何回答?” 两人笑作一团。 千岁无限感慨,说不出的羡慕,呵,只为十字军东征烦恼,幸运的女孩。 “狮心王李察往拜占庭大战回教撒拉丁大帝一场真正精采。” “幸亏历史老师长得英俊,哈哈哈。” 翌日,千岁到书店去找书,“可有十字军东征书籍?” “先生,要中文还是英语?” “请介绍中译本。” 那本十字军东征足有两寸厚,千岁翻一翻,知难而退,不料好心的女售货员笑说:“是给小学生看吗,我介绍图画书给你。” 千岁轻轻说:“不用了,谢谢你。” 可是店员已经把书取出,千岁选了套西洋历史。 金源一定会大嚷:“书,输,快扔出去!” 在修车行看到一辆哈利戴维生机车,庞然巨物,车身喷有火焰图案,正是地狱天使党员至爱。 “谁的机车?”千岁吓一跳。 “邓家二小姐,她问起你。” 千岁问:“她开得动这辆车?” “哈利性能良好,不难驾驶。” 千岁坐到一角,取起矿泉水喝一大口。 “她对你很有意思。” “我不打算做她玩具。” “大家开心嘛。” 千岁摇摇头。 “小道德先生,那你做人还有什麽滋味。” 角落有一架小小旧伟士牌小绵羊机车,千岁坐上去,“机器还可以吗?” “你也不会喜欢这样平和的小机车。” “在繁忙市区穿插最好。” “不够神气呢。” “金源,像我们这等没有学识的穷小子,神气什麽?声音大,扮威风,徒惹人耻笑。” 金源笑,“这是孔夫子说的?要不,是孙子兵法。” 千岁垂头,“我讲老实话。” “我介绍女朋友给你,像大小姐那般斯文可好?” 千岁摊开报纸,只见有点小消息:“深圳有传媒报道,传有关部门协定,把岭岗至本市直线车减剩五条,每条路线每日开一百班次,由交通协会负责招标经营。” ?????? 他一时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下午,陪母亲喝茶,她碰见一群老朋友,话题不断,他耐心在一旁相伴。 一位伯母感喟,“你还有几年好日子过,儿子婚後只会陪丈母娘。” “有些男人看到老婆如老鼠见猫,我家儿子看见妻子如见阎王。” “前些日子不是有段新闻吗:孝顺女婿挡车勇救岳母,嘿,那活脱是我家好兄弟。” 连千岁都忍不住笑起来。 说得千岁妈心裏担心起来,回到家问:“儿子,你会是那样的人吗?” “妈,你说呢?” “我看不会,不过,我也不会同你俩住,你们出去自组小家庭好了。” 晚上,千岁亲自站在车门前拣客,凡是粗壮大汉,手臂纹身少年,烟味、酒味人客一概不载:“前面有车,立即就开。”他把他们往前推。 女乘客认得他,纷纷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开车。” 他喜欢开一线窗户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脸上往往因此蒙上白蒙蒙的一层细沙,像女子敷了粉似,这就叫风尘仆仆了。 驶到一半,忽然听见车子後有呻吟声。 他吆喝:“什麽事?” 车厢内骚扰一番,向他报告:“司机,有人要生养。” 他一时没听懂,“生养什麽?” “司机,有位太太即将要生孩子!” 千岁一听,立刻把车调头。 “司机,停车,来不及了,她要生了,下车,快来帮忙。” 有人说:“谁有电话快叫我们的救护车。” 刹那间千岁提起勇气,往车尾取过一壶矿泉水及一张大毛巾。 他走进车厢,乘客纷纷下车走避。 有一个中年人说:“司机,我带著一匹布,你替产妇围一围,给她一点尊严。” 另一个妇女说:“我有接生经验,让开一点。” 只见产妇痛苦得满头大汗,已不能言语。 千岁用湿毛巾裹住她的头,“不怕,不怕,救护车已在途中。” 那女子紧紧握住他的手,狭小的车厢後座忽然变成一个为生死存亡挣扎的世界,千岁一阵晕眩。 就中这时,他听见一声微弱哭声,接著又是一声,像一只小猫被压住尾巴或是寻找食物的呜咽。 那助产的妇女说:“司机,你可有刀剪?” 千岁连忙自口袋裏摸出一把瑞士军人小刀,这时,他已听到救护车呜呜赶来。 “司机,把你衬衫脱下。” 千岁连忙把衣服剥下来递过去。 这时他看到血淋淋一团肉,仿佛有五官,正张大嘴哭,哭声开始响亮,天呵,婴儿出生了。 千岁忽然看到这一幕,刺激过度,刹那间领悟到人类数千年文明敌不过单纯的生老病死。 他虚脱,眼前金星乱冒,膝头一软,竟昏倒在车厢裏,瘫痪在产妇边。 “司机,司机。” 救护车停下,急救人员跳下车来看视,“产妇在哪里?这是个男人呀。” 千岁已失去知觉。 醒来的时候在医院急诊室裏。 医生看著他,“又是你,王千岁。” 正是那漂亮的女医生,他们已是第三次见面。 “母婴——” “母子平安,男婴是大块头,重九磅多,那丈夫已赶到,他们说很感激你。——” “我的车子呢?” “你兄弟把他驶回车房清洗,他说已把车资退还乘客,他们均不介意。” 千岁汗颜,他竟胆小得昏过去了。 “王千岁,又一次证明你是好市民,已经替你检查过身体,一切无恙,你可以出院。” 医生像是有话要讲, 她说:“王千岁,你试著读一读以上文字。 千岁一看那些小字,只觉字样都在跳动,他苦笑,“我头晕。” 正在这时,金源和蟠桃来了。 医生离去。 金源说,“替你带衣裳来。” 千岁十分感激,连忙穿上。 看护走近说:“王千岁,你可以出院了,刘医生嘱你下星期三回来检查眼睛。” “我双眼有事?”千岁意外。 “检查过自然会明白。” 金源陪他出院。 他感喟地说:“车厢裏像是杀过猪般,一地血,真不能想象一个女子事後还能存活,我忽然觉得要多点尊重女性。” 蟠桃这时回头一笑。 金源又说:“千岁,你的车子好不多事。” 蟠桃答:“我却这样想:这是一辆爱做好事的车子,这次帮了一对母子。” 千岁点头,“蟠桃讲得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读到新闻:“车中产子,母子平安。” 过两日,孩子父亲到车行道谢,他带著簇新瑞士刀及一件名牌衬衫做礼物。 他高兴展示相片,只见幼儿双眼骨碌碌,不知多可爱。与在车中骇人的模样大不相同。 孩子的父亲说:“我已去过助产士家中拜访,我儿出路遇贵人。” 大家听见他那样说,不禁笑起来。 “却没找到捐出布匹的那位先生,好不遗憾。” 幸亏这世上好人同坏人一样多。 母亲取笑他,“连接生经验都有了。” 他感慨万千,“驾车走这条路,一年好比人家十年。” 的确比住象牙塔裏的人见识多广。 星期三早上,他往医院复诊。 他也是最近才知道漂亮女医生姓刘。 “请坐。” 她取出报纸让千岁读。 千岁坦白:“自小到大,我不喜欢读书,看不进去,故此识字也不多。” 医生收敛笑容,给他一副厚玻璃折光眼镜,“戴上看看。” 千岁把那副眼镜戴上,“咦”,他说,立刻觉得感觉不同,他轻轻读出:“羊癫没服药,司机病发撞车:一名患上羊癫症的货车司机,为保饭碗,向公司隐瞒病情,错过覆诊,货车铲上行人路,幸无殃及途人……” 字样忽然不再跳动。 电光石火间,千岁忽然醒悟,这是眼镜发生效用。 接著,他又明白到,原来多年来是他误会自己有学习障碍,事实上他并不比任何人笨,只不过双眼有毛病。 刘医生轻轻说:“王千岁,你这个症候,叫阅读障碍,你一直不知道,没断症。” 千岁已经泪盈於睫,他擡起头来。 “眼部神经传递资讯往脑部传译有障碍,以致你丧失部分阅读能力,不爱读书,不以为意。” 千岁呆呆地看著医生,千言万语,无限委屈,今日忽然得到释放,他强忍眼泪。 “我推介你看专科,佩戴棱镜,对阅读会有一定帮助,可望继续正常学历。” 就是这样简单? 千岁忍不住,眼泪落下来。 “许多名人也有这种障碍,”医生提了几个外国演员的名字,“没有大不了。” 对医生来说,只要病人的头颅还黏在脖子上,即没有大不了,但对千岁来说,这种障碍误了他前半生,他只知道书本难读,字会跳舞,连不到在一起,没有意义,没想到是一种病,只以为自己是粗坯。 他问:“医生你怎样发现我阅读困难?” 她微笑,“医生都有点直觉。” 一定是他读错什麽,被细心医生觉察到,入院三天,什麽隐疾都被揪了出来。 他颓然:“现在回学校已经晚了。” 医生擡起头:“学校才不论学生什麽年龄,有人十三岁医科毕业,也有人五十岁才高中联考。” 她又给千岁一支强心针。 “刘医生你呢?” 刘医生笑笑,“我正常十六岁进大学。” 看护安排千岁看专科。 千岁总算了解到这种遗传病情诡异之处,可幸王家只得他一人不妥。 一出院电话就响,大伯殷殷问,“一直在医生处?” “出来了。” 大伯放心,“来吃晚饭吧。” 一家斟出啤酒,边喝边吃边谈视力问题,慨叹人真是一点也病不得,健康是福。 第二天,千岁忽然发愤,重新报读英文课程。 经过测试,他只得小六程度,这叫他气馁。 一个眉清目秀的女教师同他说:“你若答应特别用功,可编你到初二课程。” 他犹豫片刻,“我试试。” 千岁预缴一个月学费,听到数目,他气平了,一个小时二百五十大元,无论是否患阅读障碍,自幼失去父亲的他当年都难以负担这笔学费。 他注定要做夜更司机,每天晚上,路中央夜猫灯一盏盏在他眼前掠过,千变万化的风景,他与他的乘客,奔向未知。 他到书店买了小小字典及笔袋,添了文房用具,心裏觉得好笑。 呵,迟来的学子生涯。 上课时发觉老师只教两个学生,派下讲义,叫他们做练习题。 千岁不明白,“怎样做?” “读完这份《专业操守》,试答例题,题目是《校园司机患心脏病,是否应该即时知会校长》,如答是,有何种效应,如答否,又有什麽後果,用理据支援答案。 千岁睁大眼睛,这是初二的英语课吗? 老师说,“你先看通了专业操守一文,自然会做。” “你不解说?” “靠学生本身领悟,才是先进教学方式。” 千岁几乎想即时站起来走出课室,他按捺著性子,戴上特制眼镜,读那份守则。 遇有不懂英文字,他即刻查阅字典,第一页花了一小时才读完,坐在他隔壁的男学生已经答完题目交给老师,千岁满头大汗挣扎。 老师说,“你带回家当功课,记住,欠一篇功课,扣百分之五分数,并无通融。” 如此刻薄,也是现代教学? “老师,你并没有教我。”这样便收两百五? 老师不去理他,别的学生已经来了。 千岁回家,把功课摊开来细看。他的手汗湿透了笔记。 每看懂一段,他哇呀一声,喜不自禁,像是克服某种困难,又跨前一步。 母亲看到他著迷,既好气又好笑。 金源揶揄他,“才初二?苦读三年才中学毕业?你上当了,这种讲义哪里值二百五?” 千岁却说:“金源,这裏讲人的道义及操守问题,法律不外乎人情。” “你用英文回答啊。”金源取笑他。 蟠桃打抱不平,“你自己不学好,就别打扰千岁。” 她拉著他办嫁妆去。 千岁妈说,“婚期定在明年初。”怪羡慕。 千岁没写英文不知多久,执笔忘字,又不谙文法,写了好几小时,他脱下棱镜揉揉眉心。 母亲心疼说,“自然有人懂这些,何必与他们争饭碗,你做好你的工作,不也就是一个有用的人。” 千岁陪笑,“妈妈说得对,我不过是好玩,读懂了挺有趣。” “他们说会读书的人,打开书本其味无穷,所以他们读了又读。” 千岁吁出一口气。 一连两个白天,他把功课改了又改,抄完又抄,小心翼翼交出去。 老师却说:“王同学,你要添一架手提电脑,凡事功课,整齐地列印出来呈上。” 千岁双眼瞪铜铃般大。 功课发回来,只给了一个丙减:辞不达意,文法错误,更正。 千岁一阵晕眩。 他清醒了,这好比愚公移山,怎样做才好? 老师把几本教科书交到他手上,“英语文法手则,动词字典,以及造句手册。” 千岁迟疑,此刻走还来得及,知难而退是极大智慧。 那清丽的女教师走近,“你可有时间,让我来看看你的作文。” 千岁跟她坐下。 她用红笔替千岁改卷子,一边仔细讲解,千岁金睛火眼全神贯注学习。 “今日始你调到我班来吧,我是孔老师,以後我用英课授课。” 千岁如释重负。 那一篇校车司机患心脏病课文讲足四堂课,金源笑得嘴都歪,“一千大元一篇作文,一字千金,哈哈哈。” 千岁不去理他。 千岁妈由得他去,总比留恋桌球室酒吧或冶游好得多,读书代表上进。 大伯说:“千岁喜欢挑战难题。”他可没说到出息问题。 他的想法:行行出状元,少了个把书生,社会大抵如常运作,没有跨境公路车司机,那些两千多万旅客怎麽办?嘿! 做人不可妄自菲薄,做得更好是应该的,可是自惭形秽什麽的就大可不必。 这经营修车的中年汉不自觉已将文明社会中的个人主义发挥得淋漓尽致。 一晚,金源把休假中的千岁拉出来喝啤酒。 千岁一进欢场就看见一对男女旁若无人般拥抱接吻。 那男子好面熟,他用力掐著女子手臂,像是要吞噬女方。 看仔细了,呵,千岁记得那张英俊得冷酷的脸。 他是邓大小姐的男朋友,没想到这男子如此好色,饥不择食,怎麽会是好物件。 这时,只见一个壮汉过去拉开豔女,原来,半醉的她是他的女人,两个争风的男子吵了起来。 金源低声说:“别管闲事。” 酒吧经理过去请他们离场。 金源与千岁喝了两杯,忽然蟠桃电召,金源沮丧的说:“已经管起来了。” 千岁与他一起离去。 走到停车场,刚想上车,他们听到呻吟声。 金源低声说:“别管闲事。” 千岁发觉隔两辆车有个男子倒在地上,一脸鲜血,是他,他上得山多终於遇虎。 金源拉开千岁,“报警吧,好市民。” “别报警”,那男子挣扎,“我认得你,你是邓家司机,请送我去医院急症室,我有报酬给你。” 千岁过去扶他进车。 金源叹口气,只得开车尽快驶往急症室。 男子伤得不轻,嘴裏少了几颗门牙,面颊肿起,可是他却叮嘱千岁他们,“请勿告诉邓家。” 金源把他送到急症室大门,吆喝:“下车”。 他半走半爬地下车。 金源迅速驶走车子,他说:“这人是大小姐密友,已谈到婚嫁,大小姐文静娴淑,所遇非人,可怜。” 千岁不出声。 “这人还是律师呢,饱读诗书,如此下流。” 千岁纳闷,“应否告诉邓大小姐?” “不要管闲事。” “人人自扫,岂非自私。” “千岁,她是小姐,那登徒子是律师,你只是司机,你有理说不清,那是他们私事。” 千岁叹口气,金源自有道理。 “任得大小姐吃得亏学乖,无论发生何事,她仍然是邓家大小姐,不愁吃用,呼奴喝婢。” 是,金源讲得对,千岁噤声。 金源最後丢下一句:“你努力读你的英文吧。” 真的,他那小六程度的英文……我最想去的地方,是义大利名城翡冷翠。这句话用英文怎麽说?真坑人,逐个字推敲,很快出一身大汗,像做过剧烈运动似。 他尽量用简单句子,文法不是现代式就是过去式,短短一百文作文,写得似拉牛上树,不过孔老师赞他进步迅速。 她鼓励学生:“王千岁,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千岁笑,对,还有精卫填海,愚公移山,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孔老师长得潇洒,短发圆脸,讨人喜欢,读书女子都有股不一样气质,成年学生自然注意到。 “孔老师芳名叫什麽?” “我叫孔夫子,为什麽不交功课?” 千岁低头暗暗笑得肚痛。 “孔老师为什麽来教成人班?” “因为你们真正愿意追求学识,教起来事倍功半。” 学生们被她说中心事,沈默。 “作为一名教师,最缺乏挑战是教名牌中小学:家长们已私下努力把子女训练成半边天,连明年功课都做得滚瓜烂熟,平均分九十八点六,还有什麽可教?” “孔老师是说我们是植物人,教懂一颗番薯才有成就感。” “你才是番薯,不,你是棵椰菜。” “别吵,读书。” 孔老师轻轻地说,“我的理想是到内地山区教贫民儿童。” 千岁擡起头来,呵。 “已经有许多志愿人士前往,不过多一个更好。” 千岁一直没有说话,他手上有一狄更斯的《块肉馀生》,看完要做读书报告。 回到家,母亲笑说:“读书也有好处,再也没有闲杂人等找你。” 桌子上有糕点,“谁送来的?” “大伯与三叔。” 母亲笑容不减,有什麽好消息? “蟠桃已怀著双胎胞,他们决定速速注册,取消酒席,改为蜜月旅行,特来通知我一声。” 这下子连千岁都咧开嘴笑,“好家夥。” “王家要添丁了。” 无论怎麽说法,老法新派,幼儿总叫人笑。 大伯见到千岁时说:“你妈的意思是,我退休之後,由你来辅助金源做修车厂,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金源有蟠桃帮忙。” “你妈不放心你开长途车。” “她过虑,我喜欢开车,自由自在,无拘无束。” 大伯咳嗽一声,“最近发生许多事。” “我会小心。” “你别奋不顾身。” “我明白大伯。” “那麽我把那辆小公路车转到你名下。” 千岁呆住,大伯竟如此慷慨。 “你进可攻,退可守。” 大伯拍著他肩膀,“我退休了,我家本非粤人,无端南下五十年,学会了鸟叫似的粤语,如此告老还乡,回复江南人本色。” 他仰首哈哈大笑起来,千岁过去握著他的手。 “事情就这麽说好了。” 简简单单,事情交待完毕,大伯真是奇人,千岁由衷佩服。 金源注册那天,全家前往观礼。 三叔说:“真巧,邓大小姐也今日结婚,不过,她在英国伦敦举行婚礼。” 千岁脱口问:“嫁给谁?”三字一出口又觉唐突。 “嫁给远房表哥,他在英国外交部工作,婚後不回来了,邓先生在市区买了一层公寓送给她作嫁妆。” 千岁放下心头一颗大石,她没有选那个坏人,万幸。 三叔接著感喟地说:“二小姐呢,看样子打算玩一辈子,”他看著这两个女孩长大,“她们都没有架子,对下人亲厚。” 三叔的判断十分正确,许多社会地位优越的人都平易近人,孔老师是其中之一。 千岁在开车时都带著书本与笔记,他添了本发音准确的电子字典,闲时练习读音。 乘客都被他感动。 “司机你这样好学。” “有志者事竟成。” “叫我们惭愧。” “司机将来想做什麽职业?” 千岁笑而不答。 一位老太太叹口气说:“行行出状元,人靠自己争气,是不是司机?” 千岁听了,转过头去一笑,说:“多谢婆婆鼓励。 他浓眉大眼雪白牙齿兼一脸朝气,笑容似一丝金光耀亮车厢,几个女客看得一脸发呆。 千岁开动车子。 轮候等客之际他琢磨功课:故事主旨是什麽,作者想告诉读者何种资讯,对社会可有控诉,书中最叫你同情的角色是谁,用理据支援你的说法,在互联网上查阅狄更斯的生平。 忽然他听见扰攘声音,自书本中擡起头来。 “什麽事?” “打架。” 千岁下车,只见两个孔武有力司机正在沙地械斗。两人均受了伤,面孔、身体均有鲜血流出。双方都握著铁管子做武器,咬牙裂齿,要置对方於死地。 千岁想劝架,可是弄得不好,第一个有生命危险的是他,不过,一报警又有麻烦。 他急了,在附近茶水档处取过一支传声筒,对牢大喊,“公安一来,起码坐一夜,不用找生活?” 宏亮的声音忽然霹雳般响起,大家都纷纷说,“有理,住手吧。” 千岁大声斥责,“司机生涯还不够辛苦,还要自相残杀?” “谁,谁在说话?” 千岁放下传声筒。 那两个打架的年轻人一听教训,气消了一半,两人对视对方半响,竖起汗毛渐渐平复,两人同时当啷一声扔下铁管,悻悻然回自己车上。 千岁松口气。 这时,制服人员赶到,凶霸霸问话。 有人递烟递水,不知塞了什麽进口袋,事情渐渐平息。 茶水档老板出来取回他的传声筒。 有人用脚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复原状,像什麽都没发生过一样。 乘客又拎著行李争自上车。 可怕,千岁想,差点闹出人命。 他们这一票人还不够苦? 人家读大学他们开夜车,人家穿西装他们穿短裤,还需不争气自相残杀。 千岁看过三叔必恭必敬帮邓太太小姐捧著购物袋放进车尾厢,弯著腰替她们拉开车门,让她们坐好了才关上车门,下雨时还要打伞,车子一定要轻轻停在她们身前,否则,她们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还赞她们没架子,“邓家司机好规矩”像在说一条狗。 千岁越想越气。 他忍不住到茶水档买了一瓶冰冻啤酒,仰头喝两口,叹口气。 “谁的车子?”一个彪形大汉走近。 千岁走过去,“我的。” “车门一直锁上?” “刚有人打架,我急急锁上车门。” “我那裏走脱一个按摩女。” 千岁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车看看?” 他打开车门。 忽然有人叫那大汉,“师傅,这边。” 大汉看看车厢,“你走吧。”朝另一边走去。 千岁巴不得离开是非地,把车驶到另一个村口载客。 他忽然听到车内有一把声音:“到岭岗过境,再去飞机场,由落雾洲往赤鲤角,我给我三百元。” 千岁不相信双耳,他自倒後镜裏看到一个高大金黄头发的年轻外国女人对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肤,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单薄,这时老实不客气把千岁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过穿上。 她一定是大汉口中所说那个走脱了的按摩女。 千岁不出声,那女子数出三百元丢给他,然後点燃支香烟吸一口。 “车厢内不准吸烟。”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烟丢出车窗,千岁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闪闪。 她语气生硬地哼起英文歌来,“宝贝要买双鞋子,宝贝要走出这裏,宝贝要远走高飞,宝贝要寻找新世界。” 千岁往飞机场驶去。 “我来自白俄罗斯,说:白俄罗斯。” 趋近了,千岁闻到一阵汗臊味。 “你那麽年轻,做了多久?” 她际遇那样差,离乡千万裏,生死未卜,却不改欢乐本性,这女子有什麽质素仿佛可供王千岁学习。 千岁不出声。 “呵,你不爱说话,”她忽然改了歌词,“妈妈需要一双新鞋,妈妈需要看这个世界。” 车子飞驰出去。 千岁恻然,他日常遇见的,全是这些没有明天的人,不知从哪里来,活著,也不知要到什麽地方去,随遇而安,过一日算一日,今天总要吃饱,太阳落山,找个地方休息,明天再来。 孩提时谁也没有替他们计划过将来,去到哪里是哪里,流浪寻找机会前程,这不是他王千岁吗?不,他还有妈妈叔伯,他们比他更惨。 千岁把一只旅行袋丢给白俄女。 她打开,见是乾净衣服,心生感激,到後座换上。 又把头发掠往後脑用橡盘扎好,忽然像个清纯少女。 千岁问她:“去何处?” “有人接我去汶莱。” “你家人呢?” “似我这般地步,何来家人?” “他们仍在白俄罗斯吗?” “是,每月待我寄钱回去过活。 ” 千岁把三百元还给她,“去买双鞋子,有机会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爱。 ”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 她搂著千岁深深一吻,“祝我幸运。” 金发女终於静下来,在後座打盹。 车子驶进飞机场范围,千岁停住车,想叫她下车,转过头去,车厢人迹杳然。 白俄女来去如风。 不知几时,她已下车走得远远。 千岁不愿空车回去,他换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区。” 忽然之间,一帮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涌上来,他们的导师高声叫:“别争,守秩序。” 千岁转过头去,又惊又喜,“孔老师。 ” 可不就是短发圆脸的孔夫子。 “王千岁,”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没有。载我们回市区吧,这裏一共十二名交换学生,今晚在中区青年会入住,明日才有热心寄养家长来领走他们。” “这责任多大。 ” “谁说不是,这班北美生像猢狲一般。 ” “他们听得懂吗?”千岁骇笑。 “很快会懂,孩子们,静一点。” 车子向市区驶去。 一班学生忽然高声唱起四重奏,歌声清脆,“划划划划你的船,顺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过是一个梦……” 千岁沈默。 同一部车,载千百样人,他是司机,他必须把他们安全地载到目的地。 抵达青年会,孔老师付车资,千岁说:“老师,不用。” “怎麽可以,”孔老师坚持,“这是你的营生,油价上升至廿六年来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岁只得收下。 老师摆手,“明天见。” 那班黄头发学生也活泼地跟老师说中文:“明天见。” 千岁咧嘴笑。 那晚他回家用莲蓬头沐浴良久,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骚臭。 孔老师却似股清泉。 天很快亮了。 母亲同他说:“金源叫你到自己厂裏加油,莫到外边油站,贵得似抢劫。” “明白。” 母亲看著他,“孩子,你心事重重。 ” “我很好,妈妈不必担心。 ” “最近都不见有女孩来找你。” 千岁笑,“那很好,少却多少烦恼。 ” “同龄女都结婚去,你会落单。 ” “我才不怕。” 他走到露台上,忽然觉得阳光刺眼。 原来对面房子有人用小镜子反射他,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转。 他约莫看到一边笑一边作弄他的是两个年轻女子。 千岁连忙尴尬地躲到大厅。 母亲问,“什麽事?” “我上课去。” 他背上背囊出门。 先到咖啡厅喝杯檀岛咖啡,老板娘同他说,“安娜她不幸福,离乡背井,既寂寞又冷清,语言不通,只得吃与睡,胖很多。” 千岁不出声。 “我也不幸福,天天守著一个茶水档,没有人说话。” 千岁看她一眼。 她无限感慨,“女人过了四十最好自动装死,不甘心就会出丑。” 这是哪一家的理论? “你母亲也不幸福,年轻守寡,装聋作哑,才存活下来。” 千岁按纳不住,“喂,老板娘你客气点。 ” “我说的是实话。 她几岁?四十出头,可是打扮得像六十出头。” 千岁丢下咖啡。 老板娘继续发牢骚,“所有女子的命运都悲哀不堪。” 昔日一推开冰室门,就看见安娜这块活招牌,不是靠著墙壁与夥计打情骂俏,就是娇声问学生套餐好不好吃。 那时候年轻人喜欢留恋冰室,茶餐厅多数有个愉快易记的名字:欢喜、大华、美好、合群……後来电子游戏大行其道,私人电脑普及,他们都不大上街,关在房间裏就是一个世界。 茶餐厅裏的西施也嫁人去了。 她不幸福。 千岁想大声问途人:喂,你幸福吗,抽样调查,随意问一百人,看有多少人幸福。 他回到学校。 孔老师比他早到,正在批阅他的功课。 千岁说声早,接著问,“学生们都到寄养家庭去了吗?” “都领走了,这是个好计划。寄住家子女可以籍此机会学习英语会话,交换学生们也可以熟习中文,昨日他们发现电脑字面解法原来是电子头脑,感动不已。” 千岁轻轻说:“前程似锦。” “你也是呀,王千岁,我读过你作文,写得相当好,文法句意尚待进步,可是已有涵意,这裏,你说书中南施活在黑暗世界,也许是一种解脱,有点悲观呢。” “在作者控诉的不公平时代,南施活到一百岁也没有用。” 老师微微笑,“你指工业复兴与前英国贫富悬殊情况。” “我读过有关报告,彼时伦敦贫民区疫症流行,满街满巷不知自己姓名的孤儿,他们的营生是扫清街道上的马粪,好让行人走过,讨铜板为生,可是这样一个帝国,在外却征服了印度、南非、澳洲,可见民脂民膏全用在军费上,罔顾低下层人民幸福。” 孔老师凝视他,肃然起敬,一百个学生都没有一个会接受这本小说启思如王千岁,大多数成年补习学生都为著考试答问题,取得资格拿到文凭方便找工作。 王千岁却真正融入一本社会小说裏,且做了资料收集,他懂得比别人多。 孔老师微微笑,这是一个优秀学生。 他有悟性感性。 而且真正觉得读书是一种享受,从一本书中得到启示共鸣。 “这个社会的阶级观念比从前进步了吗,没有,但是掩饰工夫比从前做得更好。” 孔老师咳嗽一声,“五一劳动节庆祝流行,几乎酿成示威行动,何故?你支援抑或反对。举例细述。” 她把题目交给他。 千岁取出他的手提电脑,年轻的他学得快,中英文打字都已经相当上手。 孔老师看著他,有志者事竟成,凡是推说没有时间累极了生活苦不堪言的人都不必再找籍口,有些人专爱陪异性蜜友打算逛街,把那些时间用在学习上,铁杆已磨成针。 稍後千岁对孔老师说:“我不敢妄想上大学,读小学与中学我已经够高兴。” 孔伸手去拍拍他肩膀,她忽然告诉他:“我叫孔自然。 ” 千岁一怔,低头不言。 今日他说话比平日多了百倍。 孔自然,大自然,自然逍遥,他们都有好名字。 金源蜜月回来仍然取笑他:“哟,家裏多了一名才子,祖宗积德。” 一个大雨天晚上,金源声音不那麽镇定,颤抖著在电话裏说:“千岁,快来,帮我送蟠桃去医院。 ” 千岁跳起床,赶过去看个究竟。 只见蟠桃躲床上痛苦地呻吟,金源一筹莫展,哭丧著脸流汗。 千岁立刻说:“你擡头我擡脚,上小货车,赶去医院。 他已有经验,知道不用害怕,只须谨慎。 金源在後座陪著妻子,千岁飞车前往医院,途中交通警察追上来。 金源大叫:“我老婆要生了!” 警察二话不说立刻帮他们开路。 急救人员已在大门等候,立刻把蟠桃擡进去,金源泪流满面。 不 一会医生出来表示要做紧急手术,剖腹产子,著金源签字。 金源刺激过度,号淘大哭,旁人侧目。 看护连忙安慰:“王先生,我们可预期王太太及双胞胎母子平安。” “保证?”金源得寸进尺。 医生笑拍胸口,“我来担保好了。” 金源坐下签字。 医生说:“王太太已怀孕三十二周,胎儿发育良好,我们估计两名胎儿各重三磅左右,需住氧气箱。” 千岁暗暗吃惊,三磅,象猫一样。 金源对千岁说:“叫双方父母来。” 千岁摇头,“让老人睡到天亮。” 看护凝视千岁,“你是好人。” 金源筋疲力尽倒在候诊室沙发上。 千岁问:“孩子名字想好了没有?” “两个都是男胎,叫添锦与添威。” 千岁忽然反对:“不,不能叫那样俗气名字。” “才子你有何主意?” 千岁决定两个侄子必须有比较文雅的名字。 “爸说要有金木水火土。” “叫自由与自在。” “什麽?” 这时看护推著氧气箱出来,“王先生,恭喜你,母子平安,左边是添锦,右边是添威。” 千岁趋近看,只见两只小小红皮老鼠,面孔皱皱,苦恼地打著哈欠。 他忽然感触,当时如与蟠桃在一起,今日做父亲就是他,不过他的儿子,决不叫王添锦王添威。 那边,金源又痛哭起来。 千岁连忙用摄影电话拍了几张相片,这才通知了婴儿的四祖。 一下子双方所有亲戚都涌至医院,千岁静静退出。 他在停车场找到小货车,打开车门,听见背後有人问:“可以载我一程吗?” 千岁转头看到恰才那个俏护士。 他忠告说:“小姐,千万别乘顺风车,也不可以让别人乘顺风车。” 看护说:“你不是陌生人,我有你家地址电话。” “上车吧,去哪里?” “我已下班,去喝杯咖啡如何。” 千岁笑笑:“我还有事,改天吧。” 他把她载到家。 “三十六号七楼甲座,我叫欧阳,现在你知道我住在何处了。” 千岁大方说:“幸会。” “你不认得我?” 千岁微笑。 “你家就在附近,斜对面那幢旧房子,自我家露台可以看到。” 千岁睁大双眼,什麽,她就是那个瞥伯?她有正当职业,容貌端秀,可是,却拥有如此怪癖好,可怕。 千岁忍不住轻轻问:“你看到什麽?” 轮到她微笑,“很多,我们知道,你没有女朋友。” “我们?” “我与表妹同事。” 千岁深呼吸,“为什麽?” 听到这个问题,欧阳感喟,“因为生活沈闷,工作压力重,因为我们只是小市民,不能象城市富豪千金般放纵任性以及无後顾之忧,我们这些女孩子只得苦中作乐。” 千岁听得发呆。 她吁出一口气下车,忽然转头,“以後站露台时,请脱去上衣。”她又笑了。 千岁过好一会儿才能开车,至少人家懂得表达心思,他却不会。 千岁陪母亲去探访蟠桃,他们带了小瓶叫一口盏的燕窝做礼物。 诸亲友见他们母子来了,连忙招呼,一边老实不客气情不自禁地上下打量王千岁。 千岁只穿白衬衫卡其裤球鞋,戴一只不銹钢手表,可是看上去朝气蓬勃,精神奕奕,他知道母亲的亲友正在判断他底细斤两,他们无礼,他却不想失礼,不卑不亢微微笑朝他们招呼。 也只能这样化解,否则,难道还扁著嘴把头转到一边不成。 三叔走近,“千岁,有无兴趣到邓宅做工?” 千岁连忙答:“我现在很好。” “邓家两位小姐都很喜欢你,说你斯文有礼。” 千岁轻轻说:“她们好吗?” “二小姐依然故我,毎朝两、三点锺才回家,天天玩得兴高采烈,大小姐婚後不大习惯雾都生活,邓太太已过去探访她,也许带她回家。” 大小姐也不幸福。 “她本来有个男伴,邓太太说他轻佻,我们看著也觉得评语很正确,他俩拆开了,可是她想念他。” 那个好色的浪荡子,千岁记得那个人。 三叔说:“都不管我们的事,千岁,你晚上在路上千万小心。” 他拍拍他的肩膀去看那对孪生儿。 新一代出生了,他升级叔父辈,不再是长辈眼中的香饽饽。 那天晚上,千岁载著满满一车客人,往路上出发。 途上相安无事,经过一个避车处,忽然听见响号不断。千岁慢驶,只见一辆小货车停在路边,看不到司机,车号却不停呼唤。 千岁停下车子报警。 乘客鼓躁:“司机,莫管闲事,速速离开现场。” 千岁转头说:“禁声,锁好车窗车门,你们若在公路上出事,也希望有人打救。” 他下车去看个究竟,只觉耳边车声不住呼啸经过,竟无人停下细究。 他一走近司机位便听见呼救挣扎声,他连忙打开车门,大吃一惊,只见一个男子手脚捆绑,扎得像粽子,嘴上封著胶布,他发狂用头撞向响号掣。 千岁连忙掏出瑞士军刀,割开尼龙绳,那男子已经筋疲力尽,哑声说:“兄弟,多谢打救,快替我报警。” “警察即来,什麽事?” “我驶到一个交通位见红灯停下,一名男子忽然冲出,用枪指吓,强行登车,逼我服迷药,我驶到这裏,逐渐昏迷,他们命我停车,捆绑封嘴。” 他头脸手脚红肿,苦不堪言,喃喃咒骂。 这时,已听到警车响号呜呜驶抵。 “附近没有巡逻车打救你?” “兄弟,这条路出名三不管,何来警力人力,快让我下车检查货物。” 一看之下,司机连声叫苦,原来货车後门撬开,他大叫:“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不翼而飞,全数被人掠去!” 警察赶到,千岁录下口供,他说:“我还有一车乘客需要照顾。” 警察明白事理,“你去吧。” 千岁上车,对乘客说:“阻迟你们一个钟头,今日车费五折优待。” 车厢先静了一静,然後有人说:“司机,你做得很好,我们愿照付车费。” 刚才他们把脸贴在车窗上,把情况看得一清二楚。 千岁说:“坐好,开车。” 路上愈来愈凶险,像从前江湖一般,货车最好聘请保镖护行。 所以王千岁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很应该的。 客人纷纷下车,都付足车资。 千岁却不愿做私人司机,阿王去这裏,阿王去那裏,阿王你把车兜到门前,太太去搓牌,小姐去喝茶,少爷要打高球……现在,他是劳动人民,载的也是劳动人民。 一个女司机走近,朝千岁搭讪:“听说你从不超载?” 千岁不出声。 “傻子,你不见得去买合法汽油吧,”她咕咕笑,“这样,做到老也没钱赚。” 千岁仍然不出声。 “客车一路兼营快递或载货业务,检查站眼开眼闭,早已打过招呼,一声满座之後,起码还能超载十名八名:小孩坐到父母身上,大人蹲在过道,车门口踏板上也能‘猫’两个,顺便接包裹,又赚一笔。” 千岁终於轻轻说:“我们走的路线不同。” 她又咕咕笑,“对,你载城裏人,他们聪明。” 女司机孔武有力,能言善辩,千岁敬而远之。 客人坐满,他又开车。 白天上课,他把早一晚的经历用英语写出:“……那司机不顾伤势,先检查货物,原来那六千多部手提电话价值千多万元,运货生涯是越来越不容易了,如此司机生涯!” 孔老师读了十分感动,把若干词不达意部分改动,更正文法,把作文贴在布告板上。 其他同学不以为然:“孔老师若那样尽心教我们,我们可以写得更好。” “老师偏心,喂,天下有无不偏不倚得教师?” “王千岁你真幸运。” 千岁轻轻把作文摘下。 孔老师问:“你害怕闲言闲语?” “不,他们不会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会明白。” 孔老师忽然改用英语说:“我是本市妇婴院一个孤儿,五岁被一对美国欧裔夫妇收养,再新泽西州长大并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视洗礼。” 千岁擡起头来,他意外到极点。 “大学毕业,养母重病,养父与她离异另娶,由我照顾养母到她离世,然後,我到本市教书,一耽下来便是三年。” 千岁都听懂了。 孔老师微微笑,丝毫没有苦涩的意思。 呵,原来她有那样的身世。 “对於苦难,我也略知一二。” 千岁哪里还敢小覰孔夫子。 他又学了一课,不要以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无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馀。 “王千岁,试用英语作答。 ” “我不敢,怕讲得不好,叫老师笑话。” “我不会取笑学生。 ” “我自觉羞愧。” 孔老师又说:“你一定奇怪,我为欧裔收养,怎会姓孔,我自何处找到姓氏,我是否见过亲人?让我告诉你,我养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於是,我为自己取一个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岁耸然动容,老师有可叹的身世。 “我在中华文化中心学习中文,没有学好,不过也足以应付生活,我俩有很多相同之处。” 千岁不知何处来勇气,期期艾艾,用英语回答:“怎能同老师比。” “是,你更好学勤力。” 别的学生到了,孔老师叫千岁做新的功课:什麽叫欧洲文艺复兴。 千岁想说,写这些功课实在太费时间,他都无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说什麽,唯唯诺诺下课。 ?忽然发觉,他大著胆子,竟与老师讲了那麽多话。 平时,王千岁一个月也说不到那麽多。 “你一个人在本市,可是住亲戚家?” 老师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间房间,平时用公路车或步行,房东老太太对我很好,我帮她打理帐单信件,她替我准备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麽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点挂念老同学。” 他们开始做功课,他读课文给老师听,老师更正他读音,渐渐上口。 假使老师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学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师终天陪在身边。 千岁灵机一触,把孔老师读书声录下,随时聆听。 她读新闻:“油价疯狂上涨,并无抑止现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势必引起通胀,车主及生意人纷纷叫苦。” 千岁妈问:“这是谁?声音多麽动听。” 千岁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语说些什麽?” “妈妈,为什麽几个叔伯都没学好英文?” “自小出来做工,哪有时间好好读书,你三叔会说几句。用英语说些什麽?” 而王千岁同学本人,因视力障碍,看英文课本深觉吃力。 他听见妈妈说:“对面有顽童玩镜子反光。” 千岁把竹帘放下。 这时,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麽人。 当然不是娇纵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静但无甚主张的大小姐,亦并非特别善待他的女医生,路上邂逅的莺燕更不在范围之内,王千岁真正喜欢的人是孔老师。 他想她在身边,不是因为想学英语会话,纯为看到她有一种平时罕有的喜悦。 他的手搭著帘子发呆。 妈妈说:“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亲戚,有几个女孩子想认识你。” 不知不觉,王千岁已找到他喜欢的人。 他低下头,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千岁,为什麽发呆。” 他回房间去写功课。 金源对家课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学自下午四时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头,那麽勤工,我打工随时赚一万八千,足够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欢,便是受罪,不爱应酬的人一见盛大场面便叫苦连天,不爱读书看到家课就无比厌恶,金源从来不做功课,他带一只球回学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动停学,在修车行得心应手,不知做得多麽愉快,他磨砂的车平滑一如原厂手工,客人赞不绝口。 之後他把书本扔在一旁,不过今日的他口气完全两样。 他同千岁说:“今日去取了孩子们出生证明文件。” 千岁笑,“他们叫什麽,顺风顺水?来福来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岁一怔。 金源结巴地说:“我在想,孩子们呢,总得读好书吧。” 千岁低下头,强忍著笑,差些流泪,啊,孩子们尚未满月,王金源已为天下父母心现身说法。 他讪讪说下去:“读大学,做官,或者当公司总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发黑。” 千岁沈默,他觉得恻然。 金源终於像他那样,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头,“读书人斯文。” 千岁轻轻问:“打算怎样教导?” “蟠桃说:搬到名校区域居住,一早请补习老师,教他们英文数学等科目,只准看教育电视,不许看胡闹综合节目,家裏禁绝粗话烟酒。” 千岁点点头,“修车行由谁继承?” “将来再说。” “你去名校接放学,是否换上西装领带,抑或,扮作司机?” 金源一愣,忽然听出这是极大揶揄,他生气,悻悻说:“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与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岁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气,“你看死我儿子不会读书。” 他走了。 千岁妈问:“这是怎麽一回事?” “他做了父亲,忽然感动,想把世上最好的给孩子。” “对,应该如此。” 千岁不出声。 千岁只想做一个比较好的王千岁,不是别人,他不想为任何人脱胎换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头等客,忽然听到收音机报告:“因为旅游车司机忘记携带省际旅游证,引致车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游客在枫泾出口被警察拦住,动弹不得,司机没向乘客作任何解释,随警察去了派出所,将游客晾在一边,全车乘客十分惊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机空车前往枫泾接载旅客前往目的地乌溪,速与电台联络。 千岁一听,只觉好笑。 他打电话到电台,“我愿意载,正驶往枫泾。” “你贵姓名,几时可到?” “我叫王千岁,车牌一三三八二,约二十分钟抵达枫泾。” “谢谢你。” 千岁赶到现场,狼狈不堪的乘客见车涌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岁把他们连人带行李载往乌溪。 乘客只给消费,没有车资,千岁也不予计较。 第二天他往修车行加油。 忽然好奇问:“金源,油从何来?” “讲多错多,不说不错,明知故问。” “不是违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们好吗?” “明天到你家吃饭,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妈要杀鸡宰鸭。” “你妈叫你成家,千岁,我们既不能扬名立万,结婚生子也是一项成绩。 说到他的孪生儿,金源脸上发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岁认真替他高兴。 上课时他问老师:“送什麽给婴儿最好?我一对孖生侄子满月。” 千岁的英语因为勤练,发音颇准,可是语气生硬,不太似对白,有点儿像背书,常常在不应该断开之处停顿,正是初学者的口吻。 老师却只有鼓励神色,“下了课我陪你去选一件颜色鲜豔的玩具。” 千岁的心咚一跳,这不是主动约会吗,呵,有否机缘呢。 下课他们一起离去,在婴儿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岁大开眼界,原来今日幼儿自有他们全套日用品,可爱的小小件,不比千岁小时,什麽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拨一些出来给小孩,千岁有点感触。 付账的时候,售货员说:“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货运到,有一种婴儿床,安全舒适,请来参观。” 千岁福至心灵,转过头对孔自然说:“明日中午,可否赏脸到我家吃饭?”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应允,“呵,那我也得选一件礼物,这只小熊音乐盒很适合。” 千岁鼻酸手颤,要过片刻才镇定下来。 下午他在家,情绪高昂,不能自已,满屋乱走。 母亲在厨房忙个不停,有鱼有肉,加鸡汤蔬菜,幸亏老房子厨房宽敞,足够活动。 千岁帮母亲裹云吞,“为什麽吃这个?” “因为像元宝。” “华人为什麽崇拜金钱?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饺子、油条……都象徵金钱、金条,最好钱财滚滚而来。” “因为穷人多。” 千岁没话说。 片刻三叔来访,带来水果,三叔对寡嫂一直这样关心。 千岁妈突然问:“三叔,你还记得罗湖桥吗?” 三叔答:“嘿,当年但凡自内地由陆地过来,均需经过罗湖桥。” 千岁妈微笑,“当年我手抱,由母亲带我走过罗湖桥,我还记得四周有士兵站岗,吓得一声不敢响,妈妈说,父亲就在桥那头等我们。” 三叔感慨,“四十年过去了。” 千岁甚爱听他们怀旧,斟出香茗,坐在一边细听。 “真是百年沧桑,报上说两百多吨重罗湖铁路新桥已经启用,全部电气化,老桥被放在梧桐河回廊当文化展览。” “记得梧桐河吗?” “当然记得,那边是华界,这边是英界,没有合法出入境文件,叫偷渡者。” 叔嫂二人唏嘘不已。 三叔说:“那时我父亲一定要南下,长辈都反对;好端端离乡背井,连根拔起,这是干什麽?後来,才知道家父有判断能力。” 千岁妈点头,“不过,新移民家庭十分吃苦。 ” “不久也学会一口粤语,同小广东一样。” 千岁妈转过头来,“千岁,你载我们去走走新罗湖桥。” 千岁连忙答应:“明白。” “千岁黑黑实实,像广东人。” “现在哪里还分什麽省什麽县,都是同胞。” “你还记得寄包裹岁月吧,猪油白糖最受欢迎,每家杂货店门口都贴著‘代寄包裹’字样。” 三叔微笑。 这时候客厅墙壁上忽然出现一圈光影霍霍乱转。 千岁妈嘀咕:“对面有顽童。” 三叔童心突起,“来,千岁,我们以彼之道,还彼之身。” 他们进房去擡出一面穿衣镜,搬到露台,把大镜子对牢对面,刹那间把小小光圈折射过去,强烈百倍。 千岁哈哈大笑。 三叔也笑,“叫这班顽童三天睁不开眼睛。” 他们又把镜子擡回寝室。 稍候他告辞去邓家上班。 千岁说:“三叔一直没有结婚。” 母亲不出声,过一会儿才答:“他眼角高。” “是为著方便照顾我们吧,他怕妻子小器,离间我们叔侄感情。” “他又说他没有资格成家,单身没有负担,做人简单得都多。” “三叔老来会否孤单?” “有没有子女,老了都一个模子,千岁,将来,你以自己家庭为重,我不要你为迁就老妈而迟婚。” 那天晚上他没睡好,第二天上完课接孔自然回家吃饭。 千岁妈一打开门,意外之喜,她第一次看到千岁的朋友。 两人长得竟那麽相像:一般浓眉大眼,同样穿白衬衣卡其裤,一般背著书包。 千岁妈以为他俩是同学,好学的女孩总错不了,她一点也没有时下少女染金发跻高跟拖鞋那些陋习。 她喜心翻倒,也不故作镇定,忙不叠招呼贵客,介绍家人给她认识。 蟠桃斜眼看著孔自然:唏,清汤挂面,幸亏抹了一点口红,否则像农民,背帆布书包,穿斜布裤子,朴素过头。 但不知怎地,她看著自己的大花皱边裙及凉鞋,突然觉得夸张。 幸亏今日两个孩子才是主角,谁也抢不了他们锋头。 孔自然一见幼儿,哈一声说“以往我看杨柳青年画,只想,世界上哪有如此可爱胖婴,今日看到这一对孖子,才知道完全写实。 千岁咧开嘴笑,不愧是读书人,称赞人也那麽含蓄动听。 吃完饭留下礼物,孔自然告辞,千岁送她出去。 他说英语:“菜式简单,叫你见笑。” “鸭汁云吞令我回味无穷。”? 千岁忽然轻轻说:“我是一个夜更司机。” 孔自然转过头来:“我是英语教师。” 千岁讲得更加明白一点:“你不嫌弃我。” 孔自然微微笑,“来历不明的弃婴仿佛是我呢。” 千岁缓缓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刹那间,历年来委屈无奈像是在这一刻得到申诉,他心境忽然平静下来,呵上天待他不薄。 自然闲闲说:“你母亲的男友对他十分体贴。” 千岁莫名其妙,“家母没有男伴。” “那个无时无刻不静静看著她的中年男子,他理平顶头,穿黑衣黑裤。” “那是我三叔,先父的亲兄弟。” “呵。” 千岁却不介意,“你看出来了。” 孔自然尴尬的笑。 “三叔真情流露,这些年来特别照顾我们母子。” “你猜,你妈妈知道他的心思吗?” “家母是一个非常单纯的人,我想,她这生也不会知道有什麽异样。” 孔自然像是有话要说,但轻轻打住,他们北美长大的人,虽然爽直,但不至无礼。 千岁却这样回答她:“家母是真的不知,并非大智若愚。” 自然点点头。 送走女友,千岁回家,大伯与三叔聊得起劲。 “…你以为陆地凶险,海上更加可怖,今年二月,海盗在八号货柜码头起卸区,劫商船,掠货二十多万,去年三月,贼人持刀洗劫沙洲油船十多万,八月又劫舢板,渔民受伤垂危。” “盗贼如毛。”三叔叹息。 金源说:“这叫做杀头生意有人做,也有抢匪身中警枪当场倒毙。” 看到千岁回来,大家注意力转向他,“女朋友走了?” 蟠桃酸溜溜说:“很好呀,斯文,白皙,有学问。” 千岁亦觉满意。 三叔看著他,“千岁,齐大非偶。” 蟠桃频频点头。 大伯解围,“千岁喜欢谁我们也喜欢谁。” 金源问:“她能做饭吗,会带孩子否、可知生活艰难?” 千岁微笑。 蟠桃搭嘴:“洋人说的啊,当一件事好得不象真的时候,它大抵也不是真的。” 千岁妈替儿子抱不平:“王千岁配得起任何女子。” 千岁本来平和情绪给他们七嘴八舌激起涟漪。 他走到露台去吹风。 三叔站在他身後问:“孔小姐是你同学?” 千岁猛然转过头去,“三叔,我家的事,自家作主,多谢你关心,不过,我已经长大成人,会得照顾母亲。” 三叔退後一步,不知怎地,脚步忽然踉跄。 他平生第一次遭到千岁抢白,这个打击非同小可。 他勉强点头,“我明白。”他退出露台。 接著,亲人们告辞,千岁无意向任何人道歉。 大门关上,屋裏恢复清静,千岁见大厅像刮过飓风,乱成一片,连忙帮母亲收拾。 妈妈问他:“突然面色又变,是谁叫你不悦?” 千岁不答。 “你三叔也真是,无故唠唠叨叨讲了一大堆。” 千岁端张椅子叫母亲坐下,握著母亲双手,明明有话要说,确一句也讲不出来。 那晚,他载著乘客走他熟悉的长路,突然落泪。 亲人都提醒他:千岁,且莫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认真,这件事上,我们不会说你是痴心妄想,不过,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当心是镜中花水中月。 他一夜都没睡好。 第二天去上课,另一个老师过来教他:“孔老师到领事馆申请入境证,今天由我来代课。” 孔自然没有对他说起这件事,她要到什麽地方去? “王千岁你进步迅速,是补习社明星学生,盼望你继续努力。” 每逢有人推门进来,千岁会擡头看过去。 孔老师姗姗来迟,到十一时许才现身。 她也朝他招呼千岁连忙站起,他双手又再恢复温暖。 她示意他继续学习。 千岁低下头,原先到补习社上课,是为著学好英文,不是找女朋友。 他凝神做习题,四十条错了三条,老师称赞几句下课,他走到孔自然身边。 千岁呆住她满脸喜悦擡起头。 “这是我多年理想,今日终於可以实践,千岁,同事们要替我庆祝。” 千岁发楞,那麽,他呢,他在她的将来全无地位? 他露出一个僵硬笑容。 “我太高兴了,终於可以为失学孩子尽一些心意,我申请到一小笔费用,可以买书簿用具,我打算发起小型募捐,扩充基金……。” 这时,她的同事们都围上来打听详情,千岁悄悄退下。 他太天真。 一次握手,一个眼神,几句体贴话,就以为他与她有将来。 三叔殷殷忠告,他却把他赶走。 有人把中国地图搬出来找甘肃省,千岁已经离开补习社。 他内心没有怨恨,也不是太过失望,只觉凄凉。 他到欢喜人冰室坐下。 老板娘看见他说:“稀客来了。” 他捧著一杯红豆珍珠刨冰缓缓喝下,企图想开丢下,他露出苦笑。 “安娜有信来,问候你。” 千岁擡起头。 “她怀孕了,准备孩子出生,忙得透不过气来,忽然习惯了新生活。” 这是好消息,千岁为她庆幸。 “业主收楼改建,我们要结业了。” 千岁张大嘴。 “像晴天霹雳可是,我哭足一夜,後来想,也好,自由了。以後可以到处去,再也不用呆呆看店。” 一个打击接著另一个,千岁几乎站不起来。 他踉跄地离开冰室。 回家倒下,一句话不说。 母亲开著电视机,荧幕闪动,记者说:“圳广公路深夜车祸,两辆货柜车把一辆房车夹成废铁,三死二伤,怀疑有人醉酒驾驶……。” 千岁长长叹一口气。 母亲说:“今日不如休息。” 千岁点点头。 “陪我到郊区走走。” 千岁驾车陪母亲到海角看风景吃海鲜。 他建议到外国旅行观光,先到日本,再去澳洲。 千岁妈被他逗得咧开嘴笑。 傍晚他们经市区回家,千岁停车替母亲购物,选一件外套及一只手袋,母亲问起价钱,他只报十分之一,她还嫌贵。 到家太阳已经落山,千岁带回六罐冰冻啤酒,喝得擡不起头来。 若非放不下老妈,喝死算数。 他大字般躺床上昏睡过去,渐入梦境,他看到一个同他长得一摸一样的中年人,脸带愁容看著他,咦,这是谁,是未来的王千岁吗? 中年王千岁走近,“儿子”。 啊原来是父亲。千岁很少梦到他,骤然相会,他手足无措。 “爸”,千岁伸出手去,父亲已杳杳消失。 他不知道母亲这时正坐在床边静静凝视他。 有人按铃,是三叔来访。 他喝一口茶,轻轻问:“千岁仍然浮躁不安?” 千岁妈点点头。 “我去打听过,那位孔小姐,是美国华侨,任职英语教师,最近打算出远门,我不看好这段感情。” 千岁妈松一口气,“嘘,别让千岁听见你管他的事。” 三叔苦笑,“我们小时候自生自灭,真心渴望有长辈做指路明灯,可是你看这一代孩子,痛恨大人管教。” “时代不一样了。” “你不必理他,他闷讷一会就过去了。” “孔小姐不适合千岁,人家像凤凰一般,王家清寒,无福消受。” 三叔又说了一会话告辞。 千岁睁著眼睛什麽都听见。 高高天花板伤有一盏挂灯,轻轻摇晃,有催眠作用。他盯久了,双目疲惫,又闭上眼睛。 电话铃响,母亲去听,“孔小姐,哦他在休息,晚上开工呢。” 照说,他应该跳著飞扑出去抢过话筒,但是这次他动也不动。 母亲低声说:“好,我同他讲,别客气。” 物资又恢复静寂。 千岁转一个身,希望一辈子也不再醒来。 稍後,他还是起来了,看看镜子裏的自己,不觉好笑:“一脸胡子茬,旧线衫旧短裤,脚上一双塑胶人字拖鞋,活托一个粗胚,就差没随地吐痰,乱抛果皮。 他伸出双手,幸亏指甲未至镶著黑边。 喂王千岁,将来找女伴,还是往蓝领堆裏寻,彼此了解同情,没有误会,谁也不高攀谁。 千岁沐浴更衣上街。 他把车子驶上老路,听到收音机这样广播:“本季度一个台风凤凰逼近,至三百海哩附近,天文台已悬挂强风讯号。” 他看到海上卷起白头浪,清劲强风扑面,使他压抑稍减。 他并不打算到甘肃去探访孔自然。 甘肃省面积四百五十万平方公里,人口两千四百七十万,首府叫兰州,位於中国中北部,接近内蒙及宁夏,贫瘠、遥远、是古丝路必经之地……这些资料自书本得来。 孔自然是个有志向得好女子,性格像一只隼,喜高飞远走。 此刻,她又要去寻找理想。 除非她倦怠,自愿静下来,否则,无人可以捉摸她的意愿。 千岁叹息。 不知不觉,车子驶近红灯区。 雷雨风劲,雨丝打脸上,像细细鞭子,有点疼痛,可是莺莺燕燕,忙著迎客,漠视风雨。 有几个穿著透明赛璐珞雨衣,裏头自由内衣,映映掩掩,十分有趣,司机们纷纷笑著下车。 千岁看到华美招牌,他伸手去招那个女郎。 女子一步步走近,她穿件粉红色夹克,朝著千岁笑,“叫我?” 千岁在雨中看到她面孔,惊喜地说:“你痊愈了。” 那女子把眉毛一扬,像是不知道千岁说些什麽,但是她懂得随机应变,“是呀,是没有事了。” 她的皮肤光洁,体态丰盈,似比从前更加年轻漂亮。 “按摩、沐足、过夜,请跟我来。” 千岁身不由主跟著她走。 “你不记得我了。” 她咕咕笑,“我当然记得你,你是常客。” 千岁握住她双肩,把她扳转过来,她诧异地看著千岁。 千岁付她现款,她拉著他进门,叫他坐下,问他可要烟酒,顺手脱下外套,露出丰满身段。 电光石火之间,千岁明白了。 他说:“你不是小红。” 女子擡起头来,“小红,我没说我是小红。” 她长得好像小红,但比小红年轻健康美貌,她像从前的小红。 女子反问:“你认识小红?” 千岁点头,“她好吗?她近况如何?” 女子看著千岁,“你倒还记得小红。” 千岁已知不妥。 她缓缓坐下,喝一口啤酒,“小红上月已经病逝。” 千岁听了,遍体生寒,呆著不懂说话。 “只有你问起她,”女子黯然,”人去灯灭,已经没有人记得她。” 半晌,千岁轻轻问:”小红是你什麽人?” “她是我姐姐,她并不真叫小红。” 千岁惊骇,你明知她的下场,你还步她的後尘?” 那女子笑了,“家裏还有大堆人要养,谁不想吃好点穿好点盖个大房子什麽的,自己小心点也就是了。” 千岁只觉物伤其类,无限凄惶,他低头落泪。 “你与小红什麽关系,你缘何伤心?” 女子一边问一边趋近,把手搭在千岁大腿上。 千岁缓缓站起来,推开木门,离开亮著红灯的小板房。 “喂你,你叫什麽名字?” 千岁不出声,回到车内,忽然暴吼数声,用拳头大力击向车座,接著,发动引擎,踩下油门,车子直冲出去。 他用极速危险驾驶,逢车过车,像疯了一般,不知要驶往何处。 直至他看到闪灯路障。 他缓缓停下车子,警察过来同他说:“你快调头走乡级公路,这裏发生两车相撞,一车翻入河中,未知伤亡数目。” 千岁看到小型货车残骸,伤者躺在路边,有些动也不动,有些辗转呻吟,大雨淋下,路边形成一股血泉。 另外一个警察吆喝:”快驶离现场!” 千岁只得掉头往回驶。 回到家,一声不响。 母亲告诉他:“孔小姐向你辞行,她急不可待,前往兰州教书,明日一早八点乘飞机往北京转火车到甘肃。” 他只答了两个字“明白。” “星期三中午,我约妥陈伯母及她女儿喝茶,你也来吧。” 千岁仍然用那两个字,”明白。” 他妈担心,把手按在他头上,”忽然听话了。” 他朝母亲微笑。 母亲轻轻说:“在妈妈眼中,千岁永远只有七八岁模样。” 千岁握紧母亲双手。 “为著妈妈,你要振作,好好生活。” “明白。” 第二天一早他开车往飞机场送行。 孔自然一眼就看见他,她笑著走近,”千岁,昨日我打过三次电话给你。” 千岁看著晨曦中像是会得散发晶光的她,无限依恋。 她知道时间紧凑,同千岁说,”答应我一件事:继续回补习社读英文。” 千岁点点头。 她松口气,“我会写电邮给你。” “你自己小心。” “千岁,你也是。” 这时,她那帮旧同事已经涌近,千岁离开。 他们像是看不见千岁,纷纷向自然问好。 千岁见目的已达到,悄然离开飞机场。 在甘肃省兰州市某处,说不定有一个比他更憨钝的楞小子,看到孔自然那麽友善亲厚,会产生同样误会。 回程中买一张报纸,在内页最不当眼之处,不知怎的,甘肃二字忽然摄入眼中:甘肃暴雨成灾,隆南地区孔县的草坪乡及桥头乡暴雨成灾,至少七人死亡,其中三人为儿童,五月二日下午六时左右,山洪暴发,五十二间房屋倒塌,二十三座电站冲毁,农作物受损面积达十八万亩…… 千岁平日怎麽也不会留意这段新闻,路途遥远不关他事,他有他的生计足够忙碌。 他叹口气,收起报纸。 回到修车行,他努力洗车,裏裏外外抹的乾乾净净,车厢裏果皮口香胶全部扫清,忽然在玻璃窗上看到一个倩影。 他转过头去,一时不认得那是二小姐邓可人,她减短头发换上套装,但是却仍然穿著红鞋。 她这样说:”人在专注工作时最好。” 千岁问:”有什麽可以帮助你?” “左边车头灯撞碎需要更换。” “请回原厂修理。” “我一向来这裏。” “这盏灯只得原厂才有“。” “奇怪,你大伯当家的时候什麽都有,他老人家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告老还乡。” 可人诧异,”哪个乡下,你们不是土生土长?” “他在浦东乡郊置了幢独立屋,五星环境,两千多平方口尺,尽享内地低廉物价,雇一个厨子月薪才八百元。” 可人好奇,”习惯吗?” “人人想过更好的生活,最近这几年会有数万家庭移居内地。” 她走近冰箱打开取一罐汽水喝。 “你呢,你有类此打算吗?” “我得看家母选择。”可人每想到王千岁对答如流,她说:”我家在内地也有事务,不过我对工作一点兴趣也无。” 千岁看著她,“总会有一种职业适合你 。”她自嘲:“可惜吃喝玩乐不算工作。” 千岁又笑。 他没想到可以和二小姐聊天。 邓可人又说:”我载你兜风。” “你的车子有待修理,不如我载你一程。” “我从来没有坐过这样大的车。” 千岁想起都会讽刺一个人的环境每况愈下:房子愈住愈小车子愈坐愈大。 “上车吧,二小姐。” “送我回公司,我爸逼我上班呢。” 他们离开修车行,金源两夫妇才从後门下来。 蟠桃喃喃说:“千岁并不虚荣,却时时高攀他们。” 金源笑笑,”同邓二小姐在一起,简直是低就,那女孩永远不会生撬:你看,两百万一架跑车就这样丢在这裏。” “这辆跑车若果拆散逐项零件出售,一共可卖三百万。” 两夫妻摇头叹息。 这时,邓可人坐在大车後门,不知多舒服,双臂抱在胸前,对司机说:”到郊外兜风,我不上班了。” “那怎麽行,公归公,私归私。” “千岁,我记得很小的时候,见过你一次。” “有那样的事?” “你约十岁左右,老王带你到我家花园玩,你喜欢那只金毛寻回犬。” “我记得那只狗,但是却不记得你。” 邓可人啼笑皆非,“谢谢你。” “寻回犬呢,它很特别,并不看低人。” “所有犬只都上天堂,你看到它时已十岁八岁,它们寿数不同人类。” “多可惜,它叫什麽名字?” “我家两只狗,一只叫百子,另一只叫千孙。” 轮到千岁啼笑皆非,原来他可以与它们称兄道弟。 到达目的地,邓可人下车。 她丢下一句:”我姐姐嫁人後,我寂寞不堪。” “姐姐好吗?” “她想回家,又怕夫家不悦。” 她自己拉开车门,下车去了。 纵有烦恼,已经比贫女多若干选择:家裏大门永远开著,豪华跑车总在等她,无论在外面多麽失意,家裏佣人还是必恭必敬叫她二小姐。 把车驶回家,才发现车窗上用豆沙色写著:”约我”两字,千岁凝视一会才擦去。 千岁如常补习英语。 一日车子经过游客区,一对外籍老妇伸手截车,千岁停下,用英语对她们说:”我这是专线车,你们去何处?” 老太太见他英语流利,高兴得很,”我俩要去大佛像观光,找不到车子。” 千岁一看手表,正是计程车司机下班转更时分,的确却比较难叫车。 “你们上车,我载你们去总站。” 老太太像小女孩般欢呼上车。 她俩穿著大花衬衫,戴宽边帽子,挂著照相机,一路上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她俩对市容赞不绝口。 千岁佩服她俩人生观:活著,心情愉快,尽量享受,不论年纪,照样快活。 白种人对生命较为豁达,生老病死看得开,也爱惜动物及环境,值得千岁学习。 “年轻人你英语说得很好。” 千岁笑,“不敢当。”终於派到用场千岁笑。 到了计程车总站,千岁下车,替两位老太太安排一辆包车,讲好车资,让她们上车到用场。 一位老太太忽然故作失望地问千岁:”你不一起来?” 大家都笑了。 一直到晚上,千岁嘴角仍然挂著笑意。 千岁同母亲说:“你,你未老先衰。” “华人习俗不一样,我们要是学洋人,便是老十三点。” 千岁吁出一口气,多可惜。 “记住,明午与陈伯母喝茶。” 是要介绍物件给他吧。 母亲挑的茶座相当优雅,母子坐在小房间裏,足足等了三十分钟,对方姗姗来迟。 千岁只当陪母亲散心,耐著性子,不发一言。 陈氏母子终於出现,千岁照国外人规矩立刻站起来。 那陈小姐悉心打扮过:浓妆、花裙,相貌不错,可是不知怎地,好好一个人,却喜搔首弄资。 她似站不直,专靠在母亲肩上,坐下之後,又拨头发,又仰首笑,没片刻停下来,不住吸引人注意,看得千岁眼花缭乱。 连千岁妈都觉得不大对劲。 说不到几句话,陈小姐告辞,说另外约了朋友。 这大概是表示对王千岁不感兴趣。 千岁无所谓,多陪母亲三十分钟,挑了几种点心打包,预备送给金源。 分手後,千岁妈咕哝:“轻佻浮躁,不像个样子。” 千岁笑而不言。 你挑人,人挑你,可是这样? 幸亏双方都没把对方看在眼内,根本没有下一次。 千岁去探访金源。 金源欢呼一声,打开盒子吃热辣点心,一边说:“千岁,蟠桃坚决搬家,一切为孩子著想:前途要紧,务必设法考进名校,不惜工本,我们不能叫孩子步我们後尘,你说可是。” 千岁不出声。 “可记得你我在球场混到深夜不愿回家不顾功课,跟一些人吃喝,差点入会?我的孩子可不能那样。” 千岁仍不说话。 “人要突破出身谈何容易,”金源语气突然文雅,“我家原是工人阶级,孩子们要做第一代读书人,可得靠他们自己努力,我不会教功课。” “工人始终屈在社会低下层,”金源乾笑数声,“书本上说得什麽职业无分贵贱之类,都是故作大方,唉——” 接著,他说起育儿经验,婆婆妈妈,似个中年太太,千岁无从搭腔,只得拍拍他肩膀。 那辆华丽跑车仍然停在车行裏,烂灯已经除下,新灯尚未装上。 千岁想一想,拨了个电话,叫原厂师傅派人来把车驶走。 “二小姐若责怪下来,你负责应付。” 千岁答:“我不怕。” “她仍然缠著你?”金源怪羡慕千岁。 “没这种事,别乱讲。” 千岁看著原厂把邓可人得跑车驶走。 不知为了什麽,他像是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台风凤凰离境,来了喜鹊,横风横雨。 他母亲说:“千岁,今晚别出去了。” “车站上招眼挤满百多辆车。” “人家是人家,你是你。” “可计双倍车资。” “叫你别去。” 千岁答是是是。 母亲看著儿子轻轻说:“听说一结婚,就都光听妻子的话了。” 这许是她唯一心事。 “妈妈我陪你回乡探亲。” “所有亲人都问我们要东西,先是猪油白糖,後来要电器家具,接著要七日港澳游,现在看不起我们了。” “你可想回乡住?” “我喜欢城市。” 千岁觉得母亲还有别的原因。 果然,她轻轻说:“你爸回来,找不到我俩,那可如何是好。” 讲的有道理,千岁恻然,他也盼望父亲时时在梦中出现。 深夜,电视开著,播幕员不停轻声报告台风新闻,千岁打瞌睡,梦中看到自己--只有一点点大,父亲仿佛已经辞世,他满山走,漫无目的,有点凄凉,却又有点畅快。 荧幕上闪过一辆鲜红得跑车残骸,记者说:“跑车撞成一团废铁,怀疑司机醉酒超速驾驶……” 千岁没看见,他蜷缩在沙发上熟睡深夜,电视开著,播幕员不停。 他母亲轻轻关掉电视。 他睡到第二天清晨,被门铃唤醒。 门外站著三叔,他铁青著脸,强做镇静。 千岁问:“什麽事?” “千岁,别惊动你妈,快梳洗,跟我走门外。” 任何时候,三叔那样尊重千岁妈,真正难得。 千岁连忙洗脸更衣,与三叔出门,“去何处?” “派出所。” “到底什麽事?” 三叔叹口气,“二小姐昨夜车祸出事,重伤入院。” 千岁张大嘴。 “她的跑车风雨中闪避一辆货车,装上灯柱成一团废铁,几乎断为两截,救护人员剪开车门,把她拖出,她一直昏迷不醒,警方与邓家追究责任。” 千岁明白了,他出了一身冷汗。 “车子进过王家得修车厂。” 千岁连忙说:“我会向警方交代,跑车的确停过王氏修车厂,但是我们却原封不动,通知原厂驶走。” 三叔一听,突然松口气,刹那间出现一脸皱纹,像是老了十年。 “让我说话。” 派出所内邓家律师一见他俩便迎上来。 警员接著问:“谁是王氏修车负责人?” “我,王千岁。” 王金源有妻有儿,凡是还是由王千岁担当。 三叔迟疑片刻,维持缄默,他并不偏心,凡是分轻重,这个时刻,他也觉得千岁做的对。 千岁异常镇定,答案纹理清晰,时间地点俱全,方便警方记录。 “我决定请原厂修车师傅派人来开走跑车,我们有记录,并且有对方签名。” “邓小姐为何不往原厂?” “我们假设她认为我们手工不错。” “还有其他理由吗?” “也许,她常修车,我们比较快捷,但这次我们没有零件,故此,不予受理。” “你可有碰过引擎或刹车?” “完全没有。” 这时,三叔忽然站起向一个人迎上去,那人身形神气高大,千岁听见三叔叫他邓先生,原来是邓树荣本人到了“。 他与律师低声谈了几句。 然後他走近千岁,“劳驾你。” 千岁连忙站起来垂手说:“应该的。” 律师再与他商议了一会,他又匆匆离去。 这时,警官对王千岁说:“你们可以走了。” 三叔松了一口气,与千岁离开警署,两人汗流浃背,这才发觉,已在派出所逗留超过三个小时。 千岁问:“邓可人情况如何?” 三叔恼怒,“谁理她,夜夜超速驾驶,如一枚定时炸弹,祸延他人。” 千岁不出声。 “幸亏这次我们没有替她修车,否则麻烦多多,警方已把那团废铁拖走,邓家会找专家研究可是机器出了毛病,我们甩难。” 千岁沈默。 “过一段时候,我会向管家辞职,千岁,这次多得你。” “应该的。” 三叔长长嘘出一口气。 千岁在三天後才从三叔口中知道邓可人已经苏醒。 他说:“命不该绝,她头颅严重受创,半边头盖骨粉碎,只剩一块头皮包著脑子,左耳失聪,喉咙重复插入氧气喉,令声带受伤,据说声音粗糙。” 千岁惊骇,“以後怎麽办?” “医生神乎其技,会有办法,她此刻戴著特制头盔保护头颅,将来用人造骨头接驳。” 千岁问:“她在哪家医院?” “圣灵私家——千岁,此事与你无关。”三叔警告千岁。 “明白。” 可是过一天,千岁还是到圣灵医院探访。 “我叫王千岁,请问邓小姐是否方便见我。” “你等等。” 看护进病房说话,片刻出来,“邓小姐请你进去,不过,先随我来穿上袍子口罩。” 他轻轻走进病房,一时没把病床上伤者认出来。 是她先叫他:“千岁。”声音嘶哑。 他蹲向前 邓可人像只被主人丢弃的洋娃娃,瘦小软弱,脸上有缝针疤痕。 千岁不知说什麽才好,半晌,他说:“以後别开快车了。” 她反而笑,“我醉酒,什麽都不记得。” 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一般穿著袍子口罩,可是看得出是个女客。 看护说:“可人,邓太太来看你。” 千岁意外,邓太太竟这样年轻,仿佛不比邓可人大许多,他蓦然想起:这不是邓可人生母。 果然,那位邓太太站在病房门口,并没有走近的意思,只远远招呼一声。 母女冷淡地说了几句,然後,邓太太说:“你有朋友,我先走。” 她拉开门离去,一出病房,就扯脱身上袍子,露出名贵套装。 可人不出声。 千岁轻轻问:“姊姊可有来看你?” 可人点头,“她匆匆来回。” 千岁忽然问:“几时装人工头骨?” “明天下午。” 千岁说:“祝你早日痊愈。” “多谢你来看我。” 千岁离去之际在走廊看邓树桑与随从进来,他轻轻闪避一旁。 千岁不想打恭作揖。 那几个人走过,走廊好象卷起一阵风,所以叫威风。 千岁静静离去。 可怜的邓可人,平日一起玩的猪朋狗友不知去了何处。 她的红鞋儿呢,医院只有一双灰色拖鞋。 不过,她仍是邓树桑的女儿,她决非公路边红灯区裏一名飘零女。 也许,王千岁的同情心是过分泛滥了一点。 下午,金源蟠桃夫妇抱著孩子们来道谢。 金源汗颜,“三叔说你一手把事揽上身。” 蟠桃同孩子们说:“说谢谢二叔。” 两个幼儿咧开嘴笑。 千岁妈莫名其妙,“什麽事?” 金源吁出一口气,“千岁你是好兄弟。” 千岁拍拍他肩膀,“我们没事。” 一家四口吃了饭才告辞。 千岁妈说:“他们家真热闹,没一刻静,孩子们会走路的时候,更加吃不消。” 过一会,她说:“陈太太问你为什麽不找她家小姐。” “我以为她不喜欢我。” “我猜那是欲擒故纵。” 千岁笑,“谁有空玩游戏。” “那麽,明日陪我与桑太太喝茶。” 真没想到母亲有那麽多朋友,而那些伯母,又都有待嫁的女儿。 不是人家不够好,是他配不上别人。 第二天他不愿去见桑小姐,千岁妈忽然落泪,千岁吓得即时更衣。 到了公园茶座,千岁妈仍然双眼通红。 桑太太朝千岁点头,“千岁长得这麽高了。” 她外形朴素踏实,千岁对她好感。 桑小姐也迟到,不过桑妈有解释,“桑子在飞机场上班,她马上来。” 桑小姐匆匆赶到,活泼大方地打招呼,身上还穿著卡其布制服。 她是文员,千岁一看就知道不是物件。 可是桑伯母随即介绍:“桑子是在飞机场任职见习修理员,你们俩的工作都与机器有关。” 千岁心想,噫,可能多一个朋友。 桑子叫了客霜淇淋爽朗地吃起来。 约会後千岁妈说:“桑女比陈女好得多。” 千岁取笑说:“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 “啐,太不尊重。” “妈,谁会让读过书的女儿嫁一个司机。” “照你这麽说,司机统共娶不到老婆,岂有此理。” 回到家,千岁查阅电邮,并无孔自然音讯。 虽是意料中事,却仍失落。 报上小角落有关甘肃二字新闻还是吸引他注意,大都是坏消息,像五月十五日下午四时,由白兰高速公路白银驶往兰州方向高岭子隧道内发生重大车祸,一辆轿车与一辆加长太货车发生追尾碰撞,二死三伤。 记者连死伤者姓名也不写:反正告诉你也不会知道。 终有一天,甘肃两字同山西、辽宁、湖北、宁夏、青岛这些省份一样,失去任何特别意义。 三叔来访,同千岁妈说:“千岁今年长大许多,你可放心。” 千岁妈忽然笑,“我放心他?等他一百岁吧。” 千岁搔搔头,一百年?那是一世纪呢,人无百岁寿。 三叔却说:“我们都已年过半百。” “你盼望长寿?” “我不介意皮肤在骨架上打转,最重要是健康。” 千岁妈问:“听说你向东家辞工?” “提了,东家不让我走,邓先生亲自出面挽留,加薪百分之三十,我允留下。” 千岁妈嗯一声。 三叔声音低下去:“我在邓家,认识一个人。” 屋子忽然静默,三个人,都不说话,电话铃响,也没人去听。 三叔轻轻说下去,“她叫范迎好,人老实,相貌端庄,是管家老范的侄女,三十岁,高中程度。” 千岁立刻知道是什麽一回事,他微微转身,看向母亲,想知道她的反应。 只见千风妈嘴角弯弯,像是微笑,但是眼神呆滞,这个消息对她来说,不是好事。 三叔说:“我们俩打算结婚。” 千岁妈连忙说:“恭喜你,三叔。” 三叔欠欠身,“我很想有个家,迎好厨艺颇佳,人品不错,过年过节,她到邓家帮手,我们因此认识。” 千岁说:“三叔几时介绍我们认识。” “一定。” 他想一想,所有的话都说完了,便站起告辞。 千岁纳罕,轻轻说:“满以为三叔不再打算结婚。” 可是时势环境转变,忽然这种老王老五大受内地女子欢迎,又有生机。 三叔结婚後,他们母子势必寂寞,三叔不可能兼顾两头家。 千岁倒是不怕,可是母亲少一个说话的人,叫他恻然。 千岁问:“三叔还打算生儿育女?” 不可思议,五十多岁生孩子,待子女成年,他连路都走不动。 可笑的三叔,可笑的人类。 这时,千岁吃惊,原来他竟那样自私,他根本不希望三叔有他自己的家,三叔最好永远负责照应他们母子。 母亲不出声,走到露台看茉莉花。 门铃解了他们母子的窘,门外一对年轻男女,由旅游协会派来,这样说:“一对艾克逊老姊妹,来自美国德州,特地致电我们,表扬一位热心司机,她们抄下你车牌号码,我们经过查控,找到一位王千岁先生。” “我就是王千岁。” “王先生,协会想给你一个奖状。” “不敢当,我做的所有事,都属份内,每个司机都会那样做。” “王先生,我们觉得你的名字有点熟,打探之下,原来你一向热心公益……” 千岁汗颜,他说:“惊动你们不好意思,今日我还有点事,我们改天再谈。” 他几乎把他俩推出门去。 这些时候,母亲仍然站在露台上。 下雨了,茉莉花清香直渗进屋内。 过几天,千岁帮三叔去接邓二小姐出院。 邓可人坐在轮椅上推出来。 看护想扶她上车,被邓可人推开,小姐脾气不减,一看就知道她可望完全复元。 她的五官微微扭曲,耳朵失聪,容貌同从前的俏丽是不能再比。 最惊人的是保护头盔与纱布已经拆除,千岁看到她短发下有科学怪人般缝针,像拉链般交叉整个头颅。 看到千岁,她有点高兴,想说话,可是张开嘴,又忘记想说的是什麽。 送她到家,管家出来迎接,邓氏夫妇却始终未曾现身。 管家对千岁说:“下星期一你还得来一趟,送二小姐到美国史丹福求医。” 管家语气有点无奈,千岁立刻应允。 “她脑子裏积淤血,说不定还要打开医治。” 千岁退下,这时,邓可人转过头来向千岁招手,千岁连忙走近。 邓可人看著他微笑,她轻轻问:“我的鞋呢?” 管家连忙答:“二小姐你的鞋全在房裏。”一边朝後边摆手,叫千岁离去。 千岁识趣即时退出。 他看到女佣提著一双红鞋进去,不由得深深叹息。 三叔对他说:“医生说二小姐只可以恢复八成。” 千岁不出声。 三叔又说:“有八成功力也足够应用。” 三叔是活泼得多了。 他带千岁进员工休息室。 “迎好,我介绍侄儿千岁给你认识。” 那位范女士转过头来,五官端正,一脸笑容,与三叔的殷实十分相配“。 千岁恭敬问好。 他们坐下聊一会,未来三婶爽朗健谈,千岁立刻喜欢她,少了一重心事。 三叔笑著说:“当司机其实是做迎送生涯,朝早一批人上车,下午那些人下车,又有另一票上来,陌生人,可是有缘偶遇同车,亦须珍重。” 千岁点头。 司机永远在路上,只有乘客可以下车,司机历尽沧桑,唯有向前。 世上,有些人是司机,有些人是乘客。 三婶亲手做了碗刀削面给他吃,千岁赞不绝口,接著他告辞回家。 ?在补习学校,学习英语仿佛失去从前滋味,测验成绩在八十分左右,又为他注射强心针。 ?他开始读马丁路德传记,从前常常听到这个名字,不知是何方神圣,现在明白了,因此把课文背得烂熟,当作一种特殊享受。 补习社再也无人提起孔自然,人走了人情也接著消褪,新面孔补充了教席。 星期一,千岁送邓二小姐往美国。 管家亲自伴行,带著女佣。 三人共十多箱行李,浩浩荡荡往飞机场出发。 二小姐戴著帽子,看不到伤口,神情呆滞。 一个送行的朋友也没有。 不知是没通知他们,抑或他们无暇道别,邓可人孑然一人上路。 那日下午,刚停好车子,推开车门,忽然有人自行上车,一个坐他身边,另一个坐在後座。 两人身手敏捷,千岁来不及反应,已经被按在座位上,後边有人用硬物指著他後脑。 “开车,照华南路直驶。” 千岁回过神来,他轻轻说:“先生,你们认错人了,我叫王千岁,与你们一向没有纠葛。” “王先生,我们也是听差办事,开车。” 千岁知道他们敲晕了他,一样可以把他带走,届时,头上还多一个瘤。 他只得强自镇定,朝华南路驶去,到达僻静小路,大汉命令他停下,立即另外有人来拉开车门,叫千岁下车。 “王先生,这边。” 大汉指向停在路边一辆黑玻璃窗大车,示意千岁上车。 千岁忽然想起母亲,心中恐慌,双腿发软。 大汉拉开车门,他进後座,发觉有一个中年男子已经坐在车裏。 他神情亲和,一脸笑容,“你好,千岁,可是喝青海啤酒?”对他的嗜好了如指掌。 司机递上啤酒花生。 车厢宽松舒适,面对面两排座位,像个小型客厅。 “千岁,我是一个有话直说的人,我想与你合作做生意,听涤衣街及木兰路的行家说:你为人可靠负责,胆大心细,正是我想罗致的人才。” 中年男子五官端正,修饰整齐,口气斯文,口口声声说做生意,千岁略为放心。 他看著中年人,待他说下去。 “很好,你不爱说话,实不相瞒,我最怕多话的人。” 千岁点点头。 “千岁,你每晚走岭岗,据我手下说,你只载人,全不载货。” 千岁明白了,他轻轻说:“我王家只会规规矩矩做人。” 中年人笑,“我也姓王,你叫我王叔好了。” 千岁发觉大房车在市郊缓缓兜圈子。 “千岁,每晚你替我带一箱货物上车,你如常驾驶,到了站头,自然有人接应,半年之後,你会有能力自置楼宇,做一门生意,发展才能。” 千岁仍然不出声。 “你心裏在想,这是什麽生意?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无所谓合法或非法生意,生意就是生意,我与人互相利用,彼此都有益处,你已经廿多岁,也该想想前程问题,你不能一辈子做夜更司机,这条路你也走腻了。” 千岁诧异,他从未试过与说服力如此强烈的对话,一直以为江湖客是粗人,他错了。 王叔亲切地说:“你走的路通向死胡同,快快另找出路,三年後岭岗地下铁路通车,你们通统要转行,届时你已老大,怕不容易找到新职。” 千岁看到他,这王叔连他几岁都一清二楚,每句话都说到他心坎裏去。 “你还有寡母需要照顾,手边宽松,替她雇个帮佣,苦了一辈子,也该松口气。” 千岁忽然泪盈於睫。 “每天晚上,我会派夥计上车放妥货物,到了岭岗,又会有人取回货物,你毋需知道货物在什麽地方,你如常开车即可。” 交接如此简单便捷,可见这个集团经验老到,办事精密,已有一套规矩,他们经营肯定有一段日子了。 看样子,这王叔不过是一个中层人物。 那合作建议是如此吸引。 “拥有积蓄,人就自由。” 千岁发觉他在郑重考虑,不由得汗流浃背。 “每走一次车,我会把这笔数目存到你名下,户口在美国西雅图国家银行。” 王叔给他看银码及户口号码,呵,数目宠大。 这时,王叔忽然这样说:“做得好,在集团会有升职机会。” 千岁忍不住骇笑,王叔说得好,这也是生意,分明是间大机构,自然有晋升机会。 “千岁,不要放弃机会。” 千岁终於开口,“暴利生意,不适合我。” “你有一天考虑的时间,如决定加入我们,可在车头放一个暂停载客牌子。” 车子停下,司机开门给他,放他下车。 整个过程像电影裏一段剧情。 回到家裏,千岁扬声叫母亲,没人回应,他心头一紧,慌张起来,一路叫著进母亲寝室。 只见母亲躺在床上,脸色青白,揪著胸口。 她已不能说话。 千岁立即叫救护车。 临急找三叔,住宅与手提电话都无人接听,大伯已经回乡,金源自顾不暇,千岁从未试过如此苍凉。 公立医院大房间裏躺著数十位病人,半数以上痛苦呻吟,像人间炼狱。 千岁忽然镇定下来,同医生说:“我要转私立医院。” 当值医生说:“病人轻微中风,需做心脏手术。” “我明白。” 他跑回车站,把“暂停载客”牌子竖起。 他另外写了一行小字:“家母入院,需要急用。” 一杯咖啡时间回来,字条已经不见。 千岁上车,发觉车底煞车掣上有一只信封,裏边放著一叠黄色现钞。 千岁伏在驾驶盘上,深深悲怆,世上原来没有歧途,只有唯一的路。 他知道母亲手上还有一点点钱,那是寡母用来防身,断然不会轻易取出乱用,他为人子,应负起人子责任。 千岁刚好来得及到医院办理手续,他与专科医生商量过後立刻决定做手术,一次过付清费用。 以後,即使要他用一条右臂来换,在所不计。 母亲苏醒,仍然无力言语。 千岁握著她双手,肯定告诉母亲:“有我在,你好好休养。” 那天晚上,他照旧驾车过岭岗,出发之後,他知道货物已在车上,什麽货色?千岁苦笑,总不会是一箱水果,或是两瓶洋酒。 千岁明知故问。 现在,他已置身非法行业。 千岁茫然。 检查站的执法人员大多数认识这批职业司机,知道王千岁是模范市民,特别方便,他顺利过关。 到站下车他掩上门去喝茶,回来,发觉车厢尾一只小型灭火筒转移了方向。 他心中有数,一声不响,接客上车。 煞掣上又有一只信封。 三天之後,母亲已会说话,对於中风一事,毫无记忆,才不过中年的她,忽然呈现老态、词不达意,记错名字、时间、地点 而医生却觉庆幸:“救治及时。” 但是千岁知道,母亲再也不会做到从前那般,也许,对她来说,日子只有容易过。 三叔接到消息赶到医院,万煎穿心,充满悔意地说:“我不过去了苔裏岛三天……” 三婶紧紧跟在他身後,不停地笑,不愿离开他半步,现在,他是她的人了,她需看牢他。 三叔见千岁妈已经清醒,泪盈於睫。 千岁走近说:“妈妈,三叔来了。” 千岁妈转过头来,“三叔 她轻轻叫他。” 三叔握住她的手,有所决定,对千岁说:“你同迎好去喝杯咖啡。” 三婶说:“我不口渴。” “去。” 三婶仍在笑,不过笑得略僵,千岁陪她出去。 三叔低声同千岁妈说:“他放出来了。” 千岁妈怔怔听著。 “真没想到二十年牢狱,晃眼而过,他自纽约回来,有人看到他在本市出现。” 千岁妈不说话。 “他跟朱飞那夥,不知又有什麽主意,我十分担心,我猜想他会来找千岁。” 千岁妈只说:“啊。” “我真怕千岁会见到他。” 千岁妈凝视三叔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什麽,有点高兴,她问:“你母亲好吗?她没同你一起来?” 三叔呆住,电光火石间他明白了,千岁妈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当然也不明白他在说什麽。 他是壮汉,看到这种情况,不禁伤心落泪。 千岁回来,同三叔说:“医生说她过些时日会好转。” 三叔悲愤,“她从来没过过好日子。” 三婶忽然笑著问:“私立医院的单人病房,又雇著私人看护,费用惊人呢。” 三叔擡起头来。千岁缓缓说:“我们还有点积蓄。” 三婶笑咪咪,“我们走吧,这裏有医生看护。”不由三叔分辩,她拉起他就走。 千岁感慨,就在这时,他听见母亲说:“哎呀,那是三叔呀。” 千岁十分高兴,“妈,你想起来了。” “三叔说些什麽?” “他问候你。” “有个人回来了,那是谁?” 这时看护进来,“王太太我推你出去晒太阳。” 一连三晚,千岁都看见同一个年轻女子上他的车。 她长得标致,但是眼神沧桑,嘴角微微下垂,有股特别韵味,习惯双臂绕胸,挡著手袋,明显见过世面,大抵不轻易信人。 衣著普通但自在的她独自坐在最後一排,见千岁注意她,并不介意,只是牵牵嘴角。 她进进出出,总是选王千岁车子来坐,是为著什麽? 第四夜,车子遇到特别检查,所有乘客需下车搜身,警察牵著狼犬过来逐辆车嗅查,分明是寻找毒品。 千岁胸口揪紧,呼吸迟滞,表面尽量镇静,他站到暗角去静观其变。 车厢裏肯定有货物,今日,可在那年轻女子身上? 女警正仔细盘问那女客。 只见她低声讲了几句话,女警伸手招千岁。千岁走近。 女警说:“车子经检查无事,你们可以上车了。” 那女客忽然探手进千岁臂弯,千岁一愕,但他随机应变,这次,年轻女子坐近车头。 女警笑说:“你看你太太对你多好,每天跟车,怕那些野花野草勾引你。” 太太? 千岁这一惊非同小可。不是发作时候。 他坐上驾驶座位,警察示意他驶过。 回到市区,那女子神色自若地下车。 “喂,”千岁喊住她:“太太,我还不知你的名字” 她笑了,“我叫苏智。 “苏小姐,我俩从不认识,怎麽忽然做了夫妻。” 苏智诧异,“你可要看结婚证书?” 千岁诧异到极点,“你说什麽?” 她自手袋裏取出一双透明胶封,递近千岁,千岁看得呆了,那是华北政府发出盖印结婚证书,一具他王千岁姓名年岁地址,且有结婚合照。 千岁擡起头,他在做梦? 苏智轻轻说:“去吃碗云吞面。” 千岁下车,她又伸手臂挽著他。 千岁问:“你是王叔手下吧。” 他俩在大牌档坐下。她笑笑,“你说呢。” “那张伪造结婚证书从何而来,照片肯定是电脑合并。” 苏智不出声,滋味地吃起宵夜,她还添叫一碗豆腐脑。 “你是什麽人?” “苏智,二十三岁,湖北人。自幼随舅舅迁居广州,中学程度,会说英语。” “王叔派你跟车,是因为不信任我?” 苏智微笑,“假设有司机连人带货失踪,如何向对方交代?” 千岁叹口气,“我以为我值得信任”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你打算天天坐我的车来往岭岗。 “这是我工作。” “又何须认作我妻子?” “你看刚才那女警觉得我俩多温馨,立刻放行。 “你同她说什麽?” “我同她说,丈夫一次按摩,染到疾病,几乎离婚,现在,我寸步不离。千岁啼笑皆非。 这番陈情剖白达到声东击西效果,女警即时大表同情。“如果有幼儿同行,更加方便。” “你这样聪明伶俐,为什麽不做正行?” 苏智笑了,她学著他口吻反问:“你这样勤工好学,为什麽不做正行?”眼神沧桑毕露。 千岁无奈,“今日,货物藏在何处?” “坦白说,我不知道。” “车子面积有限,我可以找得到。” “你开车,我跟车,何必多管闲事,有本事,做够期限脱身。” “走得甩吗?” “木兰街有的是司机,一日来往岭岗一千转,何必缠住你不放。千岁不出声。 苏智改变话题:“赚到钱,你打算做什麽?” 千岁答:“让母亲生活舒适点,你呢?” “我打算开一家玩具店。“那很好。” 苏智嫣然一笑,“走吧,丈夫。” 第二天晚上,司机们聚集在站头议论纷纷,半怠工,口沫横飞,摩拳擦掌,他们本来话就比正常人多,何况真的发生大事。 “要削我们三成班次!” “七月生效,追讨我们老命,非赶尽杀绝不可。” “官商勾结,杀尽良民。”千岁静静聆听。 “说是我们非法以岭岗口岸作终点,严重影响口岸服务秩序,上落客站附近的环境及货运,形容司机‘失控’。” “班次一减,候车时间相对增加,票价铁定上升,对往返两地市民不便,势必转乘另一种交通工具。” “凡扰民政策,必飞快实施。” “交通部只批出五百个配额,一个配额代表一转车,即一来一回,但业界却超班一倍,至一千转,令九铁少收三亿,愈来愈不像样,决定规范。” 众司机喃喃咒骂。 这时,忽然有人高声唱歌泄愤:“一叶轻舟去,人隔万重山哎哟——” 千岁觉得无奈。 乘客坐满,司机们只得回到座位,驶走车子。这一行应运而生,等到运道一去,势必沈寂。 苏智最後一个上车。 收工後,他俩去吃宵夜,苏智吃一般粗糙平凡的食物,照样津津有味,吃相可爱。 只有试过肚饿,或是吃完这一顿,不知下一餐从何而来的人,才会那样惜福。 苏智擡起头来,“看什麽? ” 千岁别转头去。 像我们这种人,只有自己对自己好,否则,还有谁理我们,谁会送一块糖,赠一件衣裳,若无打算,饿死天桥底。 “你怎样入行?” “我走粤港单帮,来回带香烟化妆品奶粉,後来,又随人到巴黎带名牌手袋,被他们看中。” “也是按转数赚取酬劳?” “蝇头小利。” “一滴露水,对蜻蜓或飞蛾来说,也足够解渴。” “王千岁,你这个人很有趣。” “你一个人住?” 苏智点头。 “我也独居,家母仍在医院裏。” 苏智忽然明白他铤而走险的原因,不禁恻然。 她看著他的一双手,犁黑粗糙,不似斯文人,但是车裏却有一本英文书:《马丁路德及宗教改革》,这人真的十分有趣。 “有女朋友没有?” “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喜欢我的人我不喜欢。 “嘿!”苏智笑出声来。 “你呢?” “我对感情深切失望。” 千岁想,一定是吃过亏。 这一个晚上,千岁忽然觉得时间易过,母亲入院之後,他第一次笑,这都是因为苏智,他俩在同一架车上。他们在小食档分手。 第二天早晨,千岁去看母亲,她正在吃绿豆糕。“谁送这个来?” 看护答:“一位小姐放下就走了。” “什麽样的小姐?” 这时千岁妈说:“医生说我可以出院,我真想回家。”千岁笑,“那多好,我即刻去办手续。” 他与医生谈一会,了解情况,他完全放心了。 回到家,有一个打扮朴素的外籍女佣在门口等候,“王先生叫我来侍候太太。 千岁以为是三叔,心存感激。女佣一进门立刻动手工作,手势熟练,经验老到,是照顾病人专家。 不久,金源带妻儿探访。 那两个孩子胖大许多,十分可爱,粗眉大眼圆头,像煞金源,千岁妈十分喜欢。 蟠桃剥橘子给千岁妈吃,一边唠叨丈夫。 金源大喝一声:“女人,你有完没完,我说一句,你讲足十句。 千岁很觉安慰,这已是一对老夫老妻。 他们告辞後三叔也来了,三婶像贴身膏药似跟在身後。 千岁认为她实在没有必要严厉监管三叔,不过,那是长辈的家事。 三叔诧异,“这个女佣很周到,何处找来?” 千岁一怔,不是三叔推荐,那是谁? 三叔喝一口热茶,轻轻问千岁:“最近可有陌生人找你?” 千岁摇头。 “千岁,有事找我商量。” 那边三婶已竖起耳朵。 千岁只是陪笑。 三叔低声问千岁妈:“可是他来过?” 千岁妈反问:“谁,什麽人?” 三叔完全不得要领。 三婶却催他:“时间不早,我们还有别的事。” 千岁送他们出去。 回来时听见母亲笑著说:“三婶太紧张,三叔是好男人,她大可放心。千岁知道母亲在痊愈中。 可是他仍觉纳罕,按理,他不过是众多带家中一名,俗称驴子,王叔为何对他另眼相看,居然派佣人来侍候。 他的事,王叔像全知道,有这个必要吗,他只是一个小人物。 当天晚上,千岁不见苏智。 他照样开车,可是,略觉失落。 他俩同车同路,命运也相同,特别投契。 车後有两个大叔,高谈阔论,把领导人当子侄一般教论,千岁几乎想在车上贴一个牌子:勿谈国是。 可是其他乘客听得津津有味,像是举行论坛一般。 回程下车,千岁检查车辆,发觉近车尾座位底下有一件大型行李,无人认领。 千岁迟疑片刻,轻轻打开,他惊叫起来。他大声呼叫:“救命,救命!” 行李箧裏蜷缩著一个小小女孩,大约一两岁,漆黑头发,手脚全是瘀痕,已经奄奄一息。 他这一叫,顿时有人围拢。 不久警车与救护车一起赶到。 王千岁又一次到派出所录口供。 他什麽都没有看见,根本不觉有人携带该件行李上车,坐在车尾位子,正是那两个口沫横飞的大叔,一路上也没有乘客发觉任何异样。 就在众人笑语声中,一条小生命渐渐湮没。 千岁问警察,“小孩还有救吗?” “情况危急。” 千岁疲倦,用手撑著头,他双手簌簌发抖。 女警说:“喝杯咖啡。” “谁做这样残忍的事。” 女警没有回答,“你可以走了。” 王千岁静静离去。 原来小孩不动的时候同洋娃娃一样,那幼儿面孔祥和,根本不知死亡可怕,也已不能挣扎,听天由命,真叫千岁心酸。 淩晨,他瞌上双眼,做了噩梦。 梦见母亲同病发之前一般殷殷垂询:“我儿,大千世界,你去过何处,你看到了什麽?” 他流泪告诉母亲:“我看到红眼利齿怪兽,把活人一个个吞噬,可怕到极点。 忽然怪兽红灯笼似双眼渐渐趋近,千岁发狂嚎叫。 他自床上跳起来,一额冷汗,天色已黎明。 微风细雨,千岁梳洗,一个人到街上透气。 本来可以到欢喜人喝杯咖啡,可是走近,才发觉旧楼已经拆卸,地盘正开工建设新厦,迅速变迁,沧海桑田,再无旧日痕迹。 千岁怔怔驻足。 有一个中年人比他先到,也擡头呆视,像在凭吊。 终於,他们两人四目交投。 千岁眼利,立刻低声招呼:“王叔。” 正是他新雇主王叔。 叔却有点踌躇,像是不想在光天白日下认人,或被人认出。 在晨曦中,他比在黝暗车厢中苍老。 不愧是老江湖,他神色转为自若,似老朋友般亲切。 “早,千岁,你母亲好吗?” “托赖,恢复得很快,多谢你推荐的女佣。” “这些日子,她一直未有再婚,难为她了。” 千岁诧异,他对他的家事,了如指掌。 “你大伯与三叔也都很好吧。” “过得去,大伯已经告老回乡,三叔新近结婚,”千岁忍不住笑著补一句:“生活非常幸福。” 王叔微微笑,这时雨下得比较紧。 一辆黑色房车驶近,在王叔身边停下。 千岁连忙替他拉开车门,王叔像是还想多讲几句,可是终於上车。 千岁关上车门,不知怎地,他也想再聊一会,可是车门一关,车子已经驶走。 他踯躅回家。 母亲已经起来,女佣正陪她玩牌,两人全神贯注,医生曾说:“这也是训练脑筋康复方法之一。” 千岁去补习社上课。 他走近布告板,员工师生有什麽消息,总是贴在上边:外地寄来的明信片、通告、活动…… 有人出让一套三十年前的大英百科全书,也有人愿替幼儿补习中英数,还有人教游泳。 没有孔自然的消息,她像是忘记了他们。 半晌,千岁回到座位上做习作。 上完课,推开补习社大门,有人叫他:“千岁。” 千岁一擡头,喜悦地说:“是你。” 苏智又一次把手伸进他臂弯,身体靠得很近。 “昨晚没有看见你。” “我不舒服,看医生吃药告病假。” “你怎麽知道我在这裏?” “车上有你课本及笔记本子,上边都写著精英补习社,没想到你真是好学生,读英语有什麽目的?” “我这人漫无目的,去到哪里是哪里。” “那也好。” 千岁握住她的手,她也没有挣脱,谁说一纸婚约无用,就是因为那张假证书,两人才熟不拘礼。 千岁说:“给我一个地址,见不到你,也好找你。” 苏智感动,“那麽,请你到舍下小坐。” 千岁意外,“现在?” “相请不如偶遇。” “远吗?” 苏智笑笑,“难不倒你。” 真的,他是职业司机。 苏智住近郊一间十分庸俗的本地西班牙式别墅,她家在天台,推开门,有意外之喜,一屋雪白,家具简约,一尘不染,还有一大瓶姜兰,香气袭人,看上去极之舒服。 “好地方。” 苏智奉上香茗 。 千岁说:“一个人。” “一个人有一个人好处,没有邋遢的男人用光牙膏卫生纸又不添置,不用洗他的衣服煮他那份三餐,不必应酬他亲戚及猪朋狗友,月薪剩下可以全部储起……” 千岁笑了,“我们的确不堪:毫不感恩,享尽温柔,有时还大吼大叫,又有一个毛病吃著碗裏,瞧著锅裏。” 苏智笑,“你很了解男人。” “哪里哪里。” 苏智做了简单面食,千岁吃得很香甜。 他突发奇想:“如果我搬进来住,你会否每天煮面?” 苏智笑,“我刚陈列不用服侍人的好处。” 千岁惭愧,“你比我能干,我就没本事拥有一个自己家。” “你要照顾母亲。” “多年来都是她照顾我。” 苏智缓缓说:“明年中我就有足够本钱开一爿小小玩具店,专售学前儿童益智玩具” 千岁把昨晚车上行李箧内幼儿的事故说给苏智知道。 苏智动容 。 “来,”她拉起他,“我们去医院看她。” 他们一起到警署打探到地址,再赶去医院。 看护说:“那孩子在三楼病房。” 她带上他们上去,两人换上罩袍,走进大房。 千岁一眼就认出那小孩一头浓发,她正哭泣,蜷缩病床一角,发出受伤小动物般哀鸣。 看护说:“小珍,有人来看你,”一边叮嘱访客,“紧紧拥抱,给她温暖。” 苏智一声不响熟练抱起孩子,紧紧拥住看护说:“小珍,有人来。 看护说:“我们叫她小珍,每个孩子都是珍宝,你说是不是。”她叹口气。 说也奇怪,幼儿搭在苏智肩膀,渐止饮泣。 苏智轻轻摇晃身体,幼儿很快睡憩。 苏智小心放下小珍。 看护说:“王先生就是发现小珍的好心人吧,你们不必担心,已有加国家庭愿意领养小珍,他们已经轮候五年,小珍会拥有一对好父母。” 两人知道结局,甚觉安慰。 看护送他们出病房。 苏智轻轻问千岁:“放心了?” 千岁点点头,他握住她双手。 两人在一起竟消磨整天 。 千岁建议:“跟我回家吃饭。” 苏智答:“还未到见伯母时间。” “别忘记我俩结婚已近两年。” “王家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千岁送她回家,“晚上再见。” 稍後,千岁到金源处加油。 金源咕哝,“你的车油箱不对了,只入三分之二油便满,怎麽一回事?” 千岁突然醒觉,擡起头来,“换过了。” 金源大奇,“自己家裏开车厂,你还到别处换油箱?” 千岁不出声,他驾走车子。 他在岭岗附近找到一家修车站,借了工具,把全缸汽油泵出,发觉少了三分一。 他钻进车底细看,油箱真的已经换过。 新的油箱裏有暗格。 千岁不出声,仍然把油入满,付了费用,如常开工。 雨季到了。 阴天有个人撑著花伞等他,分外珍贵,苏智手上总拿著一些糕点,有时雨像白筋那样下,她会把点心纸袋收在衣襟裏,以免淋。 她痛惜那个吃点心的人。 千岁惯常用一把大黑伞,撑开後更像乌云密布,苏智看不顺眼,送他一把黑绿伞,好看得多。 那一日,他自补习社出来,不见了她,心裏打一个突,这时,忽然有人在身後拍他一下。 他转过头去,看到苏智笑靥。 她伸手进他臂弯,紧紧靠住,两个人都在笑,有点瑟缩,无限温馨。 忽然她伸手指一指石栏,叫他看。 千岁目光朝她手指看去,只见栏杆上有两只小小蚂蚁,扛著比它们体积大许多的一块树叶,匆匆回家。 苏智问:“像不像我们?” 像煞了担著绿色雨伞的他俩。 千岁却笑,“为什麽不说我们像蚯蚓?” 两个人走到附近吃午餐。 千岁决定在那天告诉母亲,他已找到伴侣。 有人比他先一步。 女佣去应门,谨慎的她认得不速之客。 那中年男子对女佣说:“同王太太说,是王先生回来了。” 女佣把千岁妈轻轻扶出,在她耳畔说了几句。 千岁妈走到门前一看,“哎呀,”她说:“你回来了。” 女佣连忙开门。 那人正是千岁知道的王叔,他吩咐随从在门外等。 他一个人进屋坐下。 他说:“屋子同从前一模一样。” 千岁妈轻声问他:“你去了很久,南美洲那趟船还顺利吗?” “过去的事不用提了,我见过千岁,与他谈过几句,他很好,我很放心他。” 千岁妈答:“他不爱读书。” “难怪他,你我都不是读书人,他很难坐得定。” “还没有物件呢。” “好像已经找到女朋友。” 千岁妈惊喜,“他可没把她带回来。” 王叔凝视脸容苍老的她,“你病好一点了。” 她吁出一口气,“记性差多,只记得小事,像千岁喜欢吃洋葱排骨。” “是,他的确喜欢吃红烧菜。” 千岁妈忽然起了疑心,“你是谁,你怎麽知道这些?”? 她撑得桌子站起来。 王叔苦笑,“你不记得我了。” 她刹时间想起来,又摇头,伸手招女佣。 她扶住女佣,“我累了,你送客吧。” 女佣扶她进房,再出来听吩咐。 王叔只说:“你好好用心照顾王太太,别说我来过。” 女佣答是。 王叔离去,这时,他的背脊也似乎比进门时佝偻。 他那辆黑色大房车刚驶走,千岁回来了。 他一进门便兴奋地叫:“妈,我有话说。” 女佣告诉他:“太太睡著了。” “啊,那麽明朝才说。” 他去看他母亲,只见她背著他,呼吸均匀。 大床仍是那张古董藤榻,比弹簧硬得多,睡惯了却十分舒服。 千岁小时常赖在大床上听母亲讲故事,又躺床上看漫画吃零食,母亲从来不赶他,直到他十一二岁自己不好意思才离开。 他如常开工,正像苏智所说,走上一年半载,希望可以上岸。 淩晨返家,母亲仍在休息。 他轻轻坐在她身边,“妈,我稍後带朋友回来见你。” 母亲不出声。 “你会喜欢她,她十分懂事,也不爱说话。” 这时女佣已站在门口。 “妈——” 女佣起了疑心,走过来把手搭在太太肩上。 千岁把母亲身子轻轻扳过来,只见她脸色灰白,已无生命迹象,刹那间千岁只觉利箭攒心“妈——” 。 女佣立刻出去叫医生。 千岁一言不发,埋首母亲身边。 医生赶来,处理一切事宜,轻轻同千岁说:“心脏自然衰竭,寿终正寝。” 千岁没有言语。 他找到电话,与苏智说了几句,她随後赶来。 她陪他奔走整日,两人紧紧握手,籍以增加力量。 中午时分,千岁忽然想起亲人,通知金源,在电话裏只听见蟠桃号啕大哭,他这才明白,母亲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三叔一动不动坐在客厅中央等千岁,黑衣黑裤的他深深垂头。 这会,三婶没有做贴身膏药,假想敌已不在人世,她可以放心了。 三叔擡起头,想说什麽,但终於没有开口。 千岁把手放在他肩膀上,三叔忽然抽噎。 办完这件大事之後,千岁看到脸上出现第一条皱纹,接著是第三条、第十条。 他站在房裏,凝视母亲遗物。 一副老花镜,一叠报纸,一瓶旁氏面霜,一面镜子,一把梳子。 抽屉裏有一本与千岁联名的存摺。 就是那麽多。 三叔与千岁商议一些琐事:房子可要出售、杂物如何收拾…… 忽然三叔说:“她从来没有过过好日子,不过,千岁你一直在她身边。” 这时有人敲门,女佣去开了门。 三叔看到那个熟悉身形,雷亟般呆住。 “是你。” 来人是王叔,千岁大表讶异,“你俩一早认识?” 三叔抢在千岁面前,“你来干什麽?” “千岁母亲已经不在,我来带千岁走。” 什麽? 只听得三叔说:“不行!你别碰千岁。” “他此刻不大不小,不上不下,耽误一生,不如跟我走,闯一闯世界。” 千岁忍不住提高声音,“喂喂喂,你们在说什麽,王叔,你到底是什麽人?” 三叔转过头来,“你不知他是谁?” 千岁心裏好大一个疙瘩。 他走近一步,“你说你也姓王,你是谁?”他瞪著王叔。 “千岁,跟我走。” “你是什麽人,你可是家父生前的朋友?” 三叔忽然发出老鸦叫般笑声,“千岁,来见过你的好父亲。” 千岁一听,退後两步,睁大双眼,双手掩住胸口,像是想保护自身。 三叔说什麽? 千岁耳畔嗡嗡声,眼前金星乱冒,可是,经三叔这样一讲,七巧板归了位,拼出一幅图画,过去残缺不齐的景象,今日都得到答案。 ——家裏从来没有父亲照片,大伯三叔对他绝口不提,母亲并无再婚,含辛茹苦把他带大…… 千岁坐在椅子裏喘气,他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问:“这些日子,你在什麽地方?” 被顽皮同学推倒在地,他想:我没有父亲,没人替我出气,看到大伯为金源筹备婚礼,他又想,我没有父亲,没有主婚人,三婶紧紧跟贴三叔,呵他没有父亲,寡母孑然一人。 三叔又嘶笑起来,“他在哪里?说呀,告诉千岁,你在纽约莱加斯监狱服刑。” “是,”王叔很镇定,“我在牢狱裏。” 千岁用手遮住脸,很小的时候,他也会这样做,希望放下手之後,可怕的景象会跟著消失。 三叔收敛笑容,“你因何入狱,告诉千岁,你运毒贩毒,两罪俱发。” 千岁庆幸母亲已经听不到他们争吵。 “你凭什麽带走千岁,你对他有什麽好影响。” 王叔擡起头来,双眼发出精光,他缓缓说:“当初我们两人同时认识傅碧晖,你驾公路车,我开计程车,我俩一般高大,但是她没看中你,她选了我,你一直忿忿不平。” 千岁张大嘴,看著三叔,又看向生父。 呵,他的粗眉大眼,有著王叔太多影子。 “我厌倦了这种劳工生涯,到纽约另寻出路,设法让他们母子过些好日子……”他的声音低下去。 “现在你又出现了,要让千岁过些好日子。”三叔讥讽。 “是。” “千岁,别让这个人荼毒你。” “太迟了,千岁已经加入我组织。” 三叔大吃一惊,抓住千岁手臂不放。 “同我一样,千岁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人。” 三叔惊怖,“你们已经见过面?” “他为我服务,已有多月。” 千岁默认。 三叔咚一声坐倒地上。 “千岁,跟我走,你母亲已经辞世,你了无牵挂,何必还窝囊地耽在这个地方。” 三叔却喊:“千岁,回头是岸。” “我不会害我亲生子,千岁,苏智在等你。” 千岁举高双手,他倦得擡不起眼皮,累得像是拖著货车走了十哩路。 “求求你们,我想静一静。” 三叔无奈,他又输了一仗,他永远不是这个兄弟的对手。 “千岁,运用你的良知。” 他打开门,静静离去。 王叔却说:“我叫苏智来陪你。” 千岁不出声。 “我已买好飞机票,你与苏智暂往巴西落脚,等候我的安排。” 他也轻轻走出寓所。 千岁只觉头昏脑胀,他取出啤酒开瓶大口喝,双手不住颤抖。 他轻轻呜咽:“妈妈。” 她是他的支柱,她在世的时候,为他挡却多少风雨。 他蜷缩在床裏醉酒昏睡。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暗,房裏有人。 “千岁。”有人趋近,朝他脸颊呼气。 是聪明伶俐讨人欢喜的苏智,千岁这时明白,她也是王叔安排为他作伴的人。 她轻轻问:“为什麽酒气那麽臭恶?” 千岁头痛欲裂。 她嘻嘻笑,“因为人体是臭皮囊吧。” 她扶他起来,给他喝清香的药茶。 苏智开亮一盏小小台灯。 千岁看著她,“你一直知道王叔是谁?” “当局者迷,你们父子长得一模一样,你不知我知,我不知你不知,我以为你心中有数。” “不,我一无所知。” “现在你知道了,你一直想念生父。” “不是那样的父亲。” 苏智苦笑,“总比我好,我知我没有父亲。” 千岁颓然,无言。 苏智替他敷热毛巾。 千岁问:“你认识他多久?” “比你略久,他极有才智,回来不久,已升上大头目,当日入狱,他一个名字也不愿透露,因此行家都看重他。” 千岁苦笑,“洋人有句俗语,叫‘当心你的愿望,你可能如愿得偿’,我一直希望有父亲。” “他已经为你做了不少。” “我不稀罕。” 苏智沈默,她显然不同意,她是女人,贫女命运其惨无比,比穷男贱多七分。 千岁起来。 “你到什麽地方去?” “上路,我只有在驾驶时才会清醒。” “我跟你去。” “苏智,你对我,并非真心,你不过是听差办事,现在可以告一段落。” 苏智像是吃了一记耳光,半边脸激辣辣红起来。 她理亏,说不出话,一只手却伸进千岁臂弯。 千岁把她手臂甩脱,冷冷出门。 他把车超速驶往岭岗。 公路上风劲雨急,千岁想起母亲时时柔声问他:我儿,你去过何处,年轻人你看到什麽。 他看到路中央有人打横躺著,一地红色液体,另外有人大跳呼救。 千岁视若无睹,迎头撞过去,那躺在公路中央受了重伤的人见车头灯压射过来,忽然苏醒,跳起奔向安全地,一边大声咒骂不愿上当的司机。 千岁笑得眼泪都落下来。 他长大了,已有生活经验,再也不那麽容易受骗。 笑意收敛,泪水却不停流下。 原来差那麽一点点,他便是三叔的儿子,难怪他疼惜他,他一直照顾他。 车子在红灯区停下来。 “先生,按摩。” 千岁逐个挑,看到一个眼睛大下巴尖的女子,脚步一个踉跄,她乘机用肩膀架住他来休息一下。 大家都笑了。 走进小房间,她说:“先付钱。” 千岁双手扼向她脖子。 “喂,玩归玩,先付钱。” 千岁一手掏钱,另一手渐渐扣紧。 女子气喘,可是双目仍然盯牢钞票。 可怜,已经不像人了,连本能的恐惧也已失去。 不过,王千岁比她更加可怜彷徨。 他松开手。 这时忽然有人大力推开门。 那人冲进来,双手狠狠推开妓女,用一枝棒球棒作武器,风车似舞动。 妓女尖叫,看场的大汉吆喝着赶到,刹时间小房间裏挤满人,都不能动弹。 “什麼事,说!” 千岁这时才看清楚,冲进房来打人的正是苏智。 她吼“我来带走我丈夫,我会拼命。” 好竟追上来。 苏智把上衣丢给千岁。 保镖们只觉好笑,“走,快走。” 苏智拖着千岁离开那个地方,千岁并没有挣扎。 苏智坐在司机位置上,开车离去,真没想到她还开得一手好车。 驶到市区,千岁已经沉睡,折腾竟夜,又被恶妻自温柔乡截返,他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 他靠在车椅上,头仰上,张大咀,丑态毕露,扯出鼻鼾,睡了一宵。 清晨他听到鸟呜,睁大眼,才发觉车子停在苏智家门口。 他舒了舒筋骨,看到苏智从屋裏出来,手裏拿着一大杯浓茶给他漱口醒酒。 他喝一口,“糟蹋了好普洱。” 苏智不出声。 “老妻,昨晚多亏了你。” 他把杯子还她,开动车子。 苏智问“你到什麼地方去” “苏智,我们并非真夫妻。” “心裏有话,说出来比较舒服。” 千岁熄了引擎,“讲什麼听王叔的话,从此跟着他找生活,重蹈他覆辙,抑或回到修车行,敲敲打打一辈子” 苏智光火,“就你一人不甘心。” “我行为怪诞,性情偏激,我愤世嫉俗,最难相处。你就随得我去好了。” 他再开动车子。 苏智泪盈於睫。 千岁轻轻说“小小玩具店有你一人坐镇即可,祝你生意兴隆,客似云来。” 他把车驶回家。 只差一点点,他就把苏智带回家给母亲看。 像她那样精灵的女子,不愁没有对象,生意上了穴轨道,更多人追求。 这十年八载市道不景气,男人也都开眼了,女子有妆奁才受欢迎。 打开家门,他看到蟠桃红着双眼在收拾他母亲遗物。 千岁诧异,“你什麼来了,金源与孩子们呢” 蟠桃拭去泪水,“你说得对。” 她手裏拿着一本照片簿。 那真是老照相簿,黑色硬纸,一张张照片用四只相角镶起,整整齐齐,每页都隔着一 层半透明保护纸。 照片本子保存得簇新。' 千岁接过,翻到第一页。 照片裏是十六七岁的千岁妈,巧笑倩矣,一只手放在颔下摆姿势。 千岁不觉微笑。 蟠桃赞到“漂亮过许多明星。” 这是真的,只是千岁更加欷歔。 他翻过另一页。 蟠桃说“看,大伯同三叔与她合影。” 只见梳马尾的她穿著黄毛上衣与一条大蓬成裙,左边是三叔,右边,呵,右边不是大伯,蟠桃看错了,右边是王叔,她未来丈夫,千岁的生父。 千岁哽咽。 “咦。”蟠桃终於看出来,“这不是大伯,这人比大伯年轻,他是谁” 千岁凝视照片中的三个人。 蟠桃把照片簿放进纸箱,“我带回家珍藏。” 千岁点点头。 “你打电算卖掉房子” 千岁问“你怎麼看” 现在,蟠桃是他的大嫂,自己人,他徵询她的意见。 蟠桃坐下来,“千岁,你这脾气……不如到外国看看,听说西方风气比较自由,蓝领有地位,按时收酬,每小时四十美元,男女关系轻松,不一定要结婚。” ?千岁微笑,“有这麼多好处” “你先去做开路先锋,我们可能随後跟来。” “为什麼”千岁讶异。 蟠桃笑,“两个孩子要读书,美加功课活络一些。” 都想到了,是个好母亲。 “你呢,你与金源会习惯吗” “只好委屈一点了。” 千岁送她到门口。 “我给你做了一些菜,放冰箱裏,你自己泡个面,伴著吃,母亲不在,更要当心身体,不能叫她不安。” “明白。” 蟠桃像是还是有话要讲,稍後才说“车行需要帮手。” 长嫂为母,她担任了小母亲的角色。 千岁淋浴剃髭,换上乾净衣裳,又似一条好汉。 应门,看到王叔的司机。 千岁说“你来得正好,同王叔说,我想告假,家裏有许多事需要收拾。” 司机身後走出王叔,“我明白。” 千岁看著他,不出声。 “你办完家事,我把整条线的生意交给你管。” 千岁让他进屋坐下。 他有话必须尽快说清楚。 “我不想再做犯法生意。” 王叔看著他,“你这固执脾气完像全母亲。” 大伯和三叔也无同流合污。” “千岁,你已经开了头。” “我决定临崖勒马。” “为什麼” “母亲已经辞世,我已无牵挂,我一个人吃粥吃饭,无关重要。” “我需要一个亲信。” “外头有的是人才。” 王叔沉默。 “我打算到美加闯一闯。” 王叔泼他泠水“在唐人街活动看场、打荷,都是好工作。” 千岁却不生气,“是,接著物色一个唐人街妹妹做妻子,好染金发,舌头打洞,同我一样,中学也没读完。” “我知道你生气。” “不,我不认识你,我对你没怨恨,你不骚扰我,我已经很高兴。” 半晌,王叔才说“西图雅那户口裏有存款。” “我现在已不需要钱。” 千岁说得心平气和。 王叔本来想说我知吃了不少苦……可是这像是老式苦情戏说白,两个成年男子,即使是失散多年的父子,也无法讲得出口。 王叔说“有事打电话找我。” 他放下一张名片,转身离去。 千岁看著他背影,只觉熟悉,原来那肩膀高低形状,同他自己长得一模一样,他是他生父。 大门轻轻带上。 接著几天,有地产经纪上来看房子。 先是经纪,接著是经理,最後,建筑师也来了。 千岁发现他们职位越高,打扮愈是整齐朴素。 建筑师姓曾曹,廿馀岁漂亮女性,高佻身段,进屋之前先在门口左右巡视观察,像人家看风水般,就差没取出罗盘。 她带著一个助手,轻轻吩咐他“到局裏查一查原先图则,地质结构,以後未来五年这一区道路发展。” 她穿灰色西服,脖子上细细一串珍珠项鍊,秀丽高尚。 三十分钟後好才进屋内打量。 她与千岁谈了几句,忽然看到案头一本书,她轻轻读出“汤默斯亚与乌托邦。” 她认不住说“我在大学裏副修这个题目。” 千岁肃然起敬。 “你也读哲学” 千岁没有回答。 曹则师连忙把话题归位。 她走了之後,当天下午,地产经纪又来,给一个价钱。 她站在露台上,眺望海港,良久没有进展。 然後,她轻轻对千岁说“我小时候,同父母也住在这样一层老房子裏,然後父亲在牌局上把整幢房子输给人家。” 每个人都有苦处,而不知怎地,王千岁的沉默使他们比较容易讲出心头话。 千岁问“这是一个好价钱吗” “比市价高出百份之三十。” “为什麼出高价” “因为有人看中这个地盘,打算重建。” “改建大厦” “路窄不打算开发,仍盖三层楼宇,不过改建独立屋一家人住。” “这人一定财宏势厚。” 经纪微笑,“你不知这都会中有多少有钱人,”好又补充一句,“你也不知道都会有多少穷人。” 千岁对後者略知一些,不过他不发表意见。 “其馀各户人家都已同意出售” 经纪点点头。 千岁问“我可以抬价” “王先生,我帮你抬百份之十,你看如何,做买卖也讲公道,需要方舒服开心,你说是不是。” “你很会说话。” “每行都有规矩,也就是今日所说的职业操守,凡事不可离谱。” “照你所说做好了。” “那我再回去汇报。” 女经纪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轻轻地说“我已结婚,有一个孩子。” 千岁一怔,没想到陌生人会蓦然说起家事来。 “孩子顽皮,不愿专心读书,家务繁重,很後悔过早结婚生子。” 她们又开始身不由己地向千岁倾诉心事,千岁不便插咀,只得点头。 经纪轻轻地吁出一口气,“我尽快给你答覆。” 她走了。 千岁想起他已出嫁的女性朋友,她们也有同样烦恼吗。 金源知道消息,十分羡慕,“连一层旧楼也有际遇,何况是人,走起运来,身价百倍。” 车房裏有一辆七零八落的破车,用帆布遮住。 千岁问“这是什麼” 金源把帆布掀开,千岁眼前一亮,车子残缺不齐,可是他认得它是五四年平治鸥翼跑车。 “这车从何而来” “一个美女送来交我们修复。” 千岁轻轻说“在你眼中叫化子吃死蟹只只好,大美人小美人绝世美人罕见美人……” 金源看著他兄弟,知道他丧母之痛渐渐平复,倒也高兴。 “这辆车,起码修一年。” 千岁看一看,“梁家有零件,陈家有机器,我都见过,又可以到互联网查一查外国有些什麼配件。” “你懂什麼。” 金源嚷嚷“我儿子都快一岁,我不懂你连女友都没有。” 千岁只得陪笑。 “我与蟠桃回乡省亲,你替我看好这家小厂。 千岁答应下来,“替我问候大伯。” 第二天一早,经纪带来临时合约,给千岁看过。 千岁很爽快,立刻签名。 “王先生出售旧居,打算搬到什麼地方我倒有些主意。” “我想到美加看看。” “呵,原本如此,约好律师签正式契约时我再通知你。 千岁忽然对她说“小孩只需活泼健康就好,功课毋需紧逼,各人有各人的福份际遇。” 这等於回答她昨日牢骚。 她忽然感动,“多谢关心,”又说“王先生,你这样体贴,将来谁做你女伴都会幸福。” 千岁几乎没有失声笑出来。 他在门口碰到三叔。 “千岁,房子出售也不与我说一声。” “我已告知三婶。” 三叔进门来,无限依依,四处看了一会。 “唉,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他坐下长嗟短叹,“千岁,我以你为荣,你够胆拒绝不义之财。” 千岁心裏却十分明白,这老房子一定由父亲置下 ,母亲尽管贤淑,她一生未曾工作一日,从无收入。 “你妈在天之灵,一定深觉安慰。” 千岁仍然没有回答。 “千岁你越发沉默寡言。” “三叔,好吗” 他点头,“有人照顾生活起居,到底不同,迎好与我至诚相待。” “那多好。” “最不放心你,最想看著你成家。” 母亲也那麼说,他们老一脱人都以为结婚是结局,这一代却知结婚才开始。 “他还有没有缠住你” 千岁摇头。 “我不信他那麼容易放弃,你是他唯一骨血。” 这又是他们老派想法,王千岁觉得他完全是一个触立的人,不是父母一部份。 “我憎恨鄙视他,我俩从无兄弟之情。” 稍後,他情绪平稳下来,“你要到北美” “不一定,也许澳洲,都是英语国家。” “你一早学习英语,就是为移民 ” “我觉得学好英语一定有用。” 三叔点头,“对,旅游车司机就需讲英语。” 千岁笑了,老好人三叔的世界不比他个人大很多,在那个世界裏,唯一职业是司机,这当然也是世上最好工作。 “邓家都没有人了,主人统统不在,工作清闲,车子用来载女佣买菜,她们煮了自己吃,你听我说邓太太在旧金山,邓先生在上海,两位小姐在伦敦,每个地方都有住宅工人。” 千岁不出声。 “两位小姐可是一点架子也无。” 千岁忽然想到皇恩浩荡四字,他又笑起来。 “真怀念以前她们上学的时候,吱吱喳喳,像两只小鸟。” 三叔有点老态。 “管家答允开放泳池给我们耍乐,我约了金源四口,你可要来” 千岁摇头。 “千岁,你凡事只会摇头。” 你不是他的地头,他不作非份之想。 金源回乡,千岁一个人在车行把那辆拆开研究,零件还未到,他已忍不住手做烧焊。 他带著护境手套,干得起劲,浑然忘我,把生活中不如意事推到脑後。 出了一身臭汗,回家沐浴睡觉,累得梦也来不及做,天色已亮。 他根本不知道有人在车房门口看他操作。 那是苏智吗,不,不是精灵的苏智,她懂得什麼时候知难而退,她把宝贵时间用在筹备她的小小玩具店。 那是另外一个女子。 她看到车房技工那圆润胸口与肩膀,腹肌像洗衣板般精瘦,只穿一条破裤,埋头工作。 汗水自他背脊流下,混身发出棕色亮光,女子呆视。 世上竟有这样漂亮形体。 她的伴侣一身羊脂白肉,通体脂肪在全身打圈,她曾笑谑他应穿上胸罩腰封。 只是,这人很会做生意,长袖善舞,兼对女人慷慨,弥补其短处。 她已在车房门口看了好几次,然後一言不发离去,始终没有开口说话。 她正是那辆鸥翼跑车的主人。 那一天她刚想走,技工叫住她“你找谁” 她转过身子,看到技工除下眼罩,粗眉大眼,像东洋漫画裏主角。 她轻轻说“我来看看进度。” 千岁诧异,“你是车主” 金源说车主是美人,这个女子长得不难看,可是年轻人心目中美女应当在十六岁与二十六岁之间,这位女士年纪不轻了。 “是,我是车主。” 千岁笑,“过三个月再来吧,这可是长寿工夫。” “车房主人不在” “他回乡探亲。” “有无困难” 千岁答“比新车贵多了。” 她忽然说“我少年时见过这辆跑车,”声音越来越低,“它有红色真皮座位,银色车身,他的主人,是家父朋友,他时时载著美女兜风。” 千岁已经见怪不怪,世人多寂寞,也很喜欢倾欣。 “十多岁的我一直希望长大後可以坐上这辆车子,却失去机会。” 後来呢 “後来,他移民北国,再无音讯,可是,我永远记得这辆跑车,希望你可以将它修复回昔日光辉。” 千岁觉得故事荡气回肠。 终於那女士说“我改天再来。” 千岁说“不送。” 女士离去。 许多人长大後精魂会幻变成粉蝶扑向草原,寻找昔日梦想,醒来後尽一切力量圆梦。 这辆银身红椅的跑车代表女士少年时美好的一切吧,她念念不忘,恋恋不已。 王千岁的愿望又是什麼 他著手办理移居手续。 千岁找来历史书籍细读,吓得一身冷汗,原来这些国家都有挂华不良记录,有的近在四六年才撤消挂华法,有的至今尚弓有政害公然坚持白皮政策。 他踌躇。 正在这个时候,蟠桃找他“千岁,我做了几个菜,请你吃饭。” “什麼事”千岁顺口问。 “千岁,是你生日。” 千岁这才恍然大悟,连接发生那麼多事,连生日也忘了,又想到生他的母亲已经不在人世,千岁哽咽。 “七时正恭候。” 千岁带了玩具糕点上门做贵宾。 金源热情欢迎,酒醉饭饱,话题忽然趋向正经。 “原来共有一万多名司机跑领岗这条路。” 蟠桃说“我的舅父上个月才入行。” 千岁诧异,“有什麼事吗” “实不相瞒,”蟠桃坐到他身边,“千岁,我有事相求。” 千岁连忙说“有事大家商量。” 金源在一边不出声。 蟠桃轻轻说“千岁,我舅父上周末在领岗遭人绑架,绑匪索价二十万。” 千岁愣住,“报了警没有” “警力不足,舅母不敢轻举妄动。” 千岁也著急,“救人要紧。” “赎款经讨价还价,已低至七万,舅母打算即时付款,可是又没有把握,付款後一定放人。” 金源问“千岁,给你会怎麼做” 千岁没想到饭後有这一道甜品,食物穴顿时塞在胃裏难以消化。 “千岁,见舅如见娘,无论如何,请你帮我救回舅父。” 千岁莫名其妙,“我应该怎样做” 金源两夫妻沉默。 过一会,金源说“千岁,我们都知道了。” 千岁似丈二金刚摸不著头脑,“知道什麼” 金源沉不住气“千谚,你生父回来了,他是有势力人士,你托他说句话,把蟠桃舅父放出来。” 千岁呆住。 他们什麼都知道,可是在他面前,一点风声也不露,都比他厉害。 “由三叔把这事告诉我父亲,父亲转告诉我。” 蟠桃接著说“千岁,自己人,你无论如何帮我这个忙,请他老人家出面,放我舅父回来,七万元我们一定照付,请他保证人身安全。” 她大声叫两个孩子名字。 孩子们自房中走出来。 蟠桃说“妈妈如何教你们” 两个胖小孩忽然一声跪倒在地,向千岁叩头。 千岁跳起来抱住两个孩子,“有话慢慢说,别紧张。” 金源说“千岁,最近三个月发生好几件绑架案。” 蟠桃放声大哭。 “都由苦主家属付了赎金才放人,事主饱受恐吓毒打,千岁,你别劥迟疑,救人要紧,举手之劳,你打个电话,他一定答应。” 千岁忽然清醒过来。 他沉默无言。 金源掏出千岁的手提电话,交到千岁手中。 千岁叹口气。 蟠桃递上一张纸,上边写著她舅父的资料,还有一张照片。 “你们是父子,他一定答允你。” 千岁额头全是汗,“我回家想想。” 蟠桃说“千岁,你需当著我面把话说清楚。” 金源把电话放他手中。 千岁想了想,按一个钮,电话接通,他低声说了几句,把事主姓名年岁地址报上“愿付赎金,请安全放人。” 然後,他按熄电话。 金源夫妇如释重负,他俩也是为势所逼。 “我让舅母同外甥们亲自向你道谢。 千岁摇手,取过外套离去。 回到车上,他静静取出手提电话,按刚才那个钮,只听到两声响,有人来接,却是一段电话录音“这裏是英语补习社,办公时间星期一至星期六上午十时至晚上十时,星期天休息,如欲留言,请按一字,如欲询问……” 千岁并没有拨电话给王叔。 对不起金源,对不起蟠桃。 虽然人命关天,但是他王千岁有生之年都不想再同这路人搭上任何关系。 即使他自己的性命在这路人手上,他也不会开声求救。 他不能打这个电话,他若出声求他,以後一辈子再也还不清债项,他又得与他纠缠不清。 已是离开这城市的时候了。 这个消息很快就会一传十,十传百,不消一会,领岗大道上什麼差错,都会有人来找王千岁。 第二天一早,电话铃响。 是金源的声音“千讶,谢谢你,舅父安然抵家。” 千岁放下心头大石。 “多谢你及王叔帮忙。” 果然不出他所料,对方不过是为著求财。 “舅父决定转行——” “我还有点事。” 金源识趣,“是是,我们改天再谈。”他挂上电话。 千岁捧著头长叹一声,幸亏放了人,否则,他一辈子内疚。 中午他到旅行社报名参加北美旅行团。 “越快越好。” “真的要快,今日下午就有一团出发,尚有两个空位,不过,来不及申请美国入境证。” “我单走加国好了。” “那麼,我们帮你扣除一程飞机票。” 旅行社办事极有效率,千岁顺利取得机票。 他没有知会任何人,踏上旅程。 带队是一个妙龄女子,坐在他身边。 “王先生,我叫刘安妮。” 千岁整程时间都没说话。 其馀团友却兴高采烈,情绪与他形成对比,他们有说不完的共同话题,而且十多人一下子熟络得似老朋友,有些探亲,有些探路,互相交换情报。 “最近他们楼价上涨。” “咄,前後花园二十万足够应付。” “你替我找十间,我马上同你买下来,哈哈哈。” “学校怎样听说公校人杂,非读私校不可。” “平治车极便宜,与新加玻的车价是一比五,即人家一辆在多伦多可买五部。” “没差那麼多吧。” “你去打听一下便知。” 这还是千岁头一趟乘长途飞机,他听人家说多喝水,到处走走。 他带著一本书,取出细读。 太阳下山,众旅客在飞机隆隆引擎声中打盹。 安妮小心帮旅客填写表格。 她留意到王千岁看的书叫“英美之间千丝万缕历史关系”。 这人好学,其馀旅客不是玩扑克就是电子游戏。 安妮打一个呵欠。 舱窗外是一片灰紫色天空,人类飞行的愿望终於达到。 就在这个时候,乘客忽然听到叮一声钟声。 飞机师长这样说“各位乘客,前方有一股气流,请绑好安全带。” 乘客醒转,还来不及有任何行动,飞机舱忽然强力震汤一下。 众人惊呼。 最奇突的事情发生了,飞机忽然沉降,所有餐具杂物飞上舱顶,有人来不及系安全带,他们四围乱撞,接著扑向别的乘客。 餐卡自走廊飞出,重重击向座位,汽水罐成为炮弹般磁武器,击向人体。 跟著,氧气罩落下,千岁听见哭叫声。 广播这样说“镇定,镇定,气流很快就过去。” 千岁很镇静。 他是职业司机,旅途意外,司空见惯,只不过这次两百多乘客浮在高空,情况更加危急。 飞机又再强烈震动两下,忽然静止。 整个过程像强烈地震一般,历时不过一两分钟,可是对於当事人来说,却像一辈子那麼长。 只见舱内似刮过龙卷风,体无完肤,手提行李滚得四处都是,乘客大声号哭,有人呕吐,有人流血,有人倒在座位呻吟。 服务员惊魂甫定,立即出来帮助善後。 千岁伸动四肢,呵,他无恙,转头只见安妮咀角瘀肿,像是给硬物击中。 “你还可以吗” “我没事。”她迅速松开安全带,马上去照顾团友。 千岁暗暗佩服。 乘客中有医务人员,纷纷自告奋勇,照料伤者。 千岁观察过後,松一口气,受惊妇孺也渐渐安静。 安妮蹲在走廊,不住安抚她的旅客。 这时,淘气的飞机若无其事般恢复安稳飞行。 服务员呼吁各人坐好,“飞机将要降落温哥华,一切屴安全,请各位坐好。” 一个头上撞起肿瘤的小女孩忽然大声说“我要回家!” 大家都觉得千真万确,当场家裏最好。 只有千岁,不声不响。 他无家可归,他只得一直走下去。 真没想到陆路不好走,空中更艰难。 刘安妮松口气,到这时候才有时间查看自己咀角伤口。 千岁轻声说“我帮你眼看看。” 安妮张大嘴。 她只是牙眣肉碰伤,无大碍,一口雪白牙齿,口气芬芳。 “著陆回到酒店得用药水漱口。” “谢谢你。” “我听到很多人客发誓不再乘飞机。” 安妮说“一天後他们会把这件事津津有味告知亲友。” 她对人性很有充份了解。 飞机一小时後安全著陆。 海关安排了救护车,有几个乘坐怀疑骨折,又有人受惊过皮度,都需要观察。 护理人员抢上飞机舱。 没有受伤的乘客获得安排在另一条通道离去。 安妮数了数团友,十多人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可幸身体无恙,好松口气,忽觉得脚软,蹲下来。 千岁用双臂架起她。 他在她耳畔说“到了。” 不知道谁的橘子汁全倒在千岁身上,斑斑驳驳,似打倘架,他取过手提行李,跟著其他旅客陆续下飞机。 海关安排他们在另一处集合。 “受惊了。” “没事吗。” “这边有茶水,请用。” “有无投诉” 照呼周到。 刘安妮向海关人员说“我是带队,这十七人全是团友。”她捂著明显红肿的咀角,楚楚可怜。 十多人蹒跚顺利过关,行李全没有打开。 旅行车缓缓驶近。 有人喜极而泣,“哎,双足著地真好。” 安妮等每个人上了车,她才坐好,叫司机开车驶往酒店。 好轻轻说“这一程好长。” 千岁点点头。 安妮忽然嫣然一笑,像是终於顺利完成任务,十分高兴。 千岁窗外看去,只见街道宽阔,林荫处处,十分清静整洁。 这会是读书安居的好地方。 团友们又活跃起来,叙述刚才惊人情况,吱吱喳喳,忙著致电亲友。 安妮轻轻问“你在此地可有熟人” 千岁摇摇头。 “一个朋友都没有” 千岁不语。 “我也是你朋友呀。” 千岁意外,“你住温市” “是,我家在此,两边带队走,我持双重护照。” “你很能干。”这是由衷之言。 “多谢夸奖。”安妮又笑。 经过刚才九霄惊魂,他俩也熟了,千岁说“向你请教,我想找一间小公寓住下来。” “游客可居留九十天。” “之後呢” 安妮很直爽,“三个月内慢慢计议,不用心急。” “那麼劳驾你帮忙。” “没有问题,我有熟人,你想要一房还是两房,运家具可好” 千岁放心了。 旅游车抵达一间三星酒店,安妮又忙起来,她急著分配旅客房间。 千岁走到餐厅等她。 这时,安妮的手提电话响起了。连忙接听。 一听到对於声音,她立刻笑容满脸,压低声音“一切无恙,是,千岁肯定是名福将,不,他茫然不觉,货就在他手提包裏,我已取回,叫彼得来拿好极,我明白,我懂得怎麼做,我已取得他信任。” 她关上电话。 有一个穿司机制服的年轻人接近她,她把一叠代用卷交给他。 刘安妮已完成任务。 不过,她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她走近餐厅,笑著同千岁说“非人生活。” 千岁丝毫没有疑心,“你做得成绩超卓。” “我叫人陪你看公寓。” 他对好看的女子那样警惕,始终防不胜防。 第二天,千岁跟大家在市内观光。 他见有华文报纸,买来翻阅,只见第一版头条是卡加利队饮恨史丹利杯,加国冰棍十年梦醒,千岁讶异到极点,这算是什麼头条死人塌楼战争疾病帮派械斗才是头条新闻呀。 他接著有共顿悟那当然是因为那种大事在这裏罕见缘故,呵,土地浩瀚,却小镇风味,有人会十分欣喜,有人会觉得沉闷难熬。 接著,他们在街头自到电视摄制队记者采访新闻,截住途人,问他“下月联邦大选,你心目中谁是总理大事” 那白皮肤年轻男子笑嘻嘻回答“谁是候选人现任总理是马田,还有一个年轻人与一个胡须客,对不对” 千岁听得睁大双眼。 安妮把他拉到一边,“当心把你也拍进去。” 千岁大惑不解“如此不关心本国政治,意料之外。” 安妮笑嘻嘻,“不关心政治也是自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 千岁是个聪明人,他顿时明白了,“是,是!说得好,这便是我想居留的地方。” “你住上三个月再说,有人闷得喊救命。” 当天下午,安妮的经纪朋友陪千岁在市区找到公寓房子,步行就可以到达所有设施超市、邮局、补习班、公众泳池…….连简单家具,租金才数百元。 安妮笑说“有几位男士想观光当地夜生活,你可有兴趣” “此地有夜生活” “嘿,丰富我很呢,五光十色,美不胜收。” “对不起,我习惯早睡早起。” 第二天,团友到滑雪胜地观光,千岁离队去报读英语。 安妮在吊车上又接到一通电话。 “他没来,他是有为青年,抓紧宝贵时光学习及了解民生,看样子暂时不时不打算回家。” 对方说“你做得很好,尽量使他安顿,介绍工作给他。” “明白。” “你这次带货的酬劳已送到府上。” 安妮轻轻说“多谢王叔。” 她把手提电话收起。 是,对方正是王叔,千岁的生父。 不,千岁没有摆脱他,他如影随形,追随亲儿。 那天下午,安妮趁女团员往商埸疯狂购物,抽空与千岁喝茶。 千岁伸个懒腰,“多年来过著刀头舔血的生活,今日独地抬头,忽然看到蓝天白云,我不走了。” 安妮忍不住笑,“听你口角活脱像个厌世老江湖。” 千岁说“假如找得到工作,就十全十美。” “你是游客,没有工作证,很难做正规工作,我托人看看有无临时工。” “我会修车。” “车房技工唷,求之不得,这边的技工像水喉匠都是小富。” 千岁笑起来。 他心头阴霾彷佛一扫而空。 安妮说“晚上,我请你吃阿拉斯加京王大蟹。” 千岁十分欢喜,“真庆幸认识你。” 安妮缓缓回答“有时,性格也控制命运。” 千岁忽然感慨,“我说不,命运似一只大手,挣扎无效,他迟早把我们推上他选择的路。” 安妮看看千岁稚气英俊的脸,像她同辈女子一般,她乐意亲近他,她喜欢他,可是任务在身,她需与他维持适当距离。 她只是王叔手下一枚棋子。 “—你说是不是” 安妮停止沉思,笑答“你说得对。” 千岁看到女团友们拎著大包小包朝这边操过来,笑说“找你呢。” “明天我们往省府维多尼亚观光。” “我得添置些日用品。” “那麼,晚上给你打电话。” 千岁点点头,站起来离开商场。 安妮的电话又响。 “是,王叔,他很好,我懂得含蓄,你放心,这样吧,我每天一早一夜向你汇报……” 千岁已经走远。 一个人走的路,其实并不由他控制。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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