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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柔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在外婆家,发生的一件事。 外婆正做缝纫,电话铃响了,他去讲了几句,回来的时候,发觉放下的针不见了,找了一轮,不见,她嘀咕:“不要刺到人才好。”忽然想起来,她取过剪刀,在桌子上轻轻敲。 外婆嘴里这样说:“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小小的坤柔大奇,七八岁本在玩耍的她挤到外婆身边去看个究竟。 果然,外婆才把剪刀在桌上晃动数次,忽然之间,剪刀尖上便粘着刚才丢失的针。 坤柔觉得神奇,“外婆,针出来了。” 外婆笑咪咪,“土方,百发百中,针一听到剪刀替它做媒,立刻跑出来答应。” “呵,做媒有那么好吗?” “有人做媒可以结婚呀。” “结婚又有什么好?” “小坤柔,婚后有人照顾爱惜你。” 坤柔把头轻轻搁在外婆膝上。 这个剪刀愿替针做媒人,针那么高兴的故事,深深印在她脑海中。 十多年过去,外婆已经辞世。 读初中时,坤柔已经知道,那支针迅速出现,是因为剪刀尖上多数附着一点磁石。外婆知道它的用途,只不过添上一则可爱的故事。 华人各省各县各城都有美丽的神秘传说,加在一起集了大成,最著名的当然是嫦娥奔月,精卫填海,可是坤柔喜欢剪刀替针做媒人这一则。 办公室里也有剪刀,她偶然也会取起剪刀,在桌子上扫一扫,一边低声说:“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结婚真的那么好? 这当然也不是真的。 王坤柔此刻是一个心理医生,在政府医院执业。 她未婚,独身,可是听各式各样的烦恼人抱怨日久,也知道世上有几件事大抵是不存在的:幸福的婚姻,听话的孩子,与合理的老板。 因为我们要求太高? 不一定,父母分手已有十年,坤柔依然,但无奈。 外婆过世后把外公留下一点点节蓄赠予坤柔,母亲问:“你可以把这笔钱用来读书,也可以买一幢小公寓安生,哪一样?” 坤柔简单地回答:“读书。” 在外国寄宿,半夜睡不着,老觉得外婆的手像在抚摸她额角,叫她落下泪来。 毕业回家,坤柔发觉母亲已成为一间小小玉石店老板娘,生意不错,老妈总算站起来了。 坤柔很幸运,很快找到工作。 师傅姚医生一看到她就喜欢,同别人说:“王坤柔有今日年轻女子罕见的端庄,她坐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一动不动,对答如流,语气温柔,她将会是个不可多得的心理医生。” 坤柔很快独立生活。 母亲时时问:“坤柔,有无对象?可相中什么人?切莫蹉跎。” “结婚有什么好,外公早逝,你与爸又分手,你那伤心欲绝的样子我历历在目。” 老妈忽然尴尬,她否认:“我没有你形容那样过份。” “天天哭足一年。” 母亲一怔,“也活下来了。” 坤柔握住妈妈的手,“我们生活过得去,已经够高兴,活着,不过是求三餐一宿,身体健康,门外无债主,门内无病人,你说是不是。” “坤柔,你的语气像太婆。” “要求降一点,大家高兴。” 那天,王坤柔医生第一个病人,是叫韦如的年轻警务督察,开枪自卫,击毙疑犯,之后内心不安,前来求诊。 她坐在沙发上,缓缓说她的故事。 ——她求学经过,喜打篮球,恋爱过一次,男方家长反对,他移民住纽约皇后区,每年寄圣诞卡给她…… 讲来讲去,都绕过那宗案件。 “王医生,世上有无爱情这回事?” 坤柔微笑。 “弗洛依德怎么说?” 坤柔这样回答:“人类始祖并不知道有爱情,男女在一起,同其他动物一样,不过是为着繁殖后代。” 韦督察大为震惊,“啊。” “男方挑选伴侣,至今均把年轻貌美放首位,你猜是为什么?” “肤浅。” “年轻有生育能力,胸大可以哺乳,盛臀代表盆骨健康,方便生育。” “什么?气质,文化,学识,内涵呢?” “那是近代的事,人类文明之后,要求渐为繁复,不但希望有后裔,且要质素优秀的子女,需要配偶带来良好因子,像努力勤学,大方平和这些,这才开始注意女性内涵。” “仍然是因为传宗接代?” 王坤柔又笑。 “说穿真没意思。” 坤柔问:“你在找什么样的人?” “精神伴侣。” “那是你父母。” “他们思想留在上世纪,谈不来。” “那么,好同学与同事。” “王医生,我与你算是最无话不说了。” 坤柔再问:“有无要好男友?” 韦督察忽然说:“除非你替我介绍。” “我?”坤柔愕然。 “是,经你品评,我就放心,你知道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坤柔觉得好笑,“我自己也没有对象。” “你来做媒人吧。” 坤柔笑得笔记本子都掉地下。 韦督察叹口气,忽然说:“每夜我都看见那人血染满身,倒在我面前。” 个多月来她只字不提,今日,发觉王医生值得信任,口吐真言。 坤柔轻轻说:“韦如,你是执法人员,他是疑犯,你与助手到达现场排解家庭纠纷:有女子报警说她男友挟持一对子女威胁同归于尽,门一开,他即开枪击中你助手胸膛,你拔枪还击,是很正确做法。” 韦如浑身颤抖,额角冒出汗珠,脸色苍白痛苦。 “我不能够,我杀了人。” “韦如,你比我更明白警察职责,那女子与两个孩子无恙,你助手已康复出院,你必需那么做。” 她用手掩脸:“忠叔做到退休,也没开过枪。” “这像是说:小玲嫁了好人家,丰衣足食,亩次自销,白头偕老。” 韦督察忽然狂哭起来。 幸亏房间有隔音设备。 坤柔任由她发泄情绪。 “个人遭遇不同,人是人,你是你。” 韦如一直流泪。 坤柔看看时间,“星期三再见。” 韦如点点头,喝了杯水,缓缓站起身告辞。 “走好。” 她吁出一口气,挺起胸膛,打开门,走出去。 韦如走进待客室,看见一个小小孩子仰起头,摇晃地向她走近,高高兴兴地叫:“妈妈。” 韦如呆住,任由那可爱的一岁大孩子抱住她大腿,她动也不敢动。 这时,另外一个比他略大的男孩过来拉开他,“这不是妈妈,快跟我来。” 两个小男孩都一式圆脸大眼,十分可爱,拉扯间小的哭起来。 韦如大奇,“这是你弟弟?” 他不回答,抱起小弟。 “这不是三斤抱两斤吗,我帮你找妈妈。” 正在这个时候,王医生匆匆开门出来,“呵,你俩在这里。” 大男孩叫王医生:“姑姑。” 韦如好奇问:“你们的妈妈,走到哪里去了?”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向她们走近,“对不起。” 韦如猜想那是两兄弟的父亲,她甩了难,吁出一口气朝王医生摆摆手,往走廊方向走。 坤柔抱起孩子,“你来之前通知我一声。” 年轻人笑,“我们路过。” “快进来。” 他们三人走进王医生办公室。 “孙仲本你这舅舅不好做,他们的妈妈呢?” 仲本答:“今日轮到我做保姆。” 坤柔笑着问:“我可以为你们做什么?” 他轻轻说:“老姐应邀面试,刚巧佣人请假,找我看管。” 坤柔唏嘘,“务本也够艰难的。” 孙仲本不出声。 坤柔自大玻璃瓶里摸出牛奶糖给他们兄弟,小孩立刻活泼起来,取过坤柔的听筒,一个扮医生,一个扮病人,玩得很神气。 老大忽然老气横秋说:“刚才那阿姨长得像妈妈。” 坤柔一怔,“谁,呵,你说韦督察?” 孙仲本呵一声,“警务人员?看不出来。” “像你姐姐吗?” “脸盘子相似。” 玩够了,小兄弟俩拥抱在一起,在长沙发上盹着。 坤柔看着他俩,无故落下泪来。 孙仲本鼻子红红,看向别处。 “你别担心,”他说:“他们还有我呢。” 坤柔抬起头,“也有我这个表姑,无论如何,叫这两兄弟不致缺乏。” 这时,仲本的电话铃响起,他说了两句,回坤柔:“务本这就来了。” “面试可成功?” “知会她下星期录音。” “胜利。”坤柔放下心来。 “坤柔,你对我们真好。” 坤柔轻声答:“什么你们我们,根本一家人。” 有人敲门进来,那一脸笑容的是孙务本。她若有烦恼,却一丝也不带到公众场所,这才叫心理医生担心。 “坤柔,怎么打扰你。” “你坐,让他们再憩十分钟。” 务本探过头去看表妹,“到底是医生,越发英姿飒飒。” 坤柔笑,“星期天到我家来,我做烤龙虾给你们吃。” “周末我要录一首广告歌曲:大同乐,价廉物美,货色众多,一切电器,七折发售,大同乐,大同乐……” 大家都笑了。 他们姐弟一人抱一个孩子离去。 孙仲本忽然转过头来轻轻问:“是名督察?” 电光火石间王坤柔灵光一线,“仲本,星期日我介绍她给你认识。” 针针,剪刀替你做媒人。 下班,坤柔到小店去探母亲。 天气冷,坤柔绒线帽子加围巾,隔着橱窗看老妈小心翼翼取出一款宝石胸针给客人看。 客人握在手中不愿放下,嘴里还价。 坤柔轻轻推开店门,走进去,四处浏览。 她走到那女客身后张望那枚胸针。 女客紧张起来,对老板娘说:“林小姐,你给我打个八折,我马上拎走。” “八五折。” 她取出信用卡,“唉,下次可要便宜点呵。” 客人走了,母女俩笑起来。 “打烊没有?” “今日延迟收工,大节当前,一年就靠这几天,星期日你到我处吃素饺。” “我约了孙家姐弟。” 林女士静默一会,轻轻说:“孙氏姐弟是你父亲妹夫的子女,同你真是一表三千里,你不必太热中。” 坤柔不出声。 “那姐姐是个没有名气的歌女,又是寡妇,顶尴尬。” 坤柔笑说:“妈,说得难听点,你是离婚妇人,我是大龄小姐,都不是好货色。” 林女士啼笑皆非。 “你要留心人家有否企图。” “对,他们都想上免费心理课程。” 林女士叹口气,“记住,坤柔,世上每个人都比我们母女聪明能干,我俩越发要战战兢兢做人。” “明白。” “你先回家吧。” 坤柔见陆续还有客人进小店来,便告别回家。 她回家写报告。 坤柔在写一个比较特别的题目:中国旧文学中女子渴望求偶的情意结。 这一章是演绎红楼梦中史湘云仰慕表兄贾宝玉的心理状况。 坤柔厌恶书中每一个角色,湘云比较磊落,尚可容忍,故此挑出她来分析。 接着一章,她会写西厢记里的崔莺莺,跟住是那爱做梦的杜丽娘。 报告用英语些,坤柔刻意划出这些女子都属妙龄:十五六七岁,正是青春期,在繁殖能力顶峰状态,体内荷尔蒙分泌诱发对异性追求,一方面受礼教压抑,形成畸型发展…… 写得累了,她揉揉双眼,休息。 独身的她穿着温暖舒适的棉布睡衣裤,跳上床去。 第二天一早,她到熟悉的小咖啡店吃早餐。 老板看见她,连忙招呼,“王医生早。” “小何你早,照例烟肉蛋加炸薯茸,黑咖啡。” “这种早餐不是健康食品。” “不用向我推销红萝卜黄姜汁,生不如死,这种长寿难捱。” 小何笑笑领旨。 坤柔问他:“小何,什么叫大龄小姐。” 小何与王医生已有数年交情,她可以说是心理医生的心理医生,时时与王坤柔讨论各种问题,天文地理,无所不谈。 “大龄,指过了结婚年龄。” “什么谓之结婚年龄?” “对女性来说,二十五至三十吧。” “为什么女性特别着急?” “我们也担心呀,不然,何用鞠躬尽瘁讨好你们。” “小何,我从未见你取悦女性。” 小何给坤柔添咖啡,“女子有生理时钟,过了期限,不能生育,故此着急。” 坤柔微笑,这人知道的不少。 年届三十,已是高龄产妇,这种恐惧一直长存心中。到了今日医学昌明,女性仍然焦虑,照样维持与时间赛跑心理。 坤柔看看手表,她赶上班。 同小何已经熟得按月算账。 这人有趣,什么事都不坐,只开一间咖啡店,每早六时到下午二时营业,专门招呼白领,周末休息,年尾大假,在店门挂一个牌子:钓鱼去也。 简直是游戏人间嘛。 相比之下,其他的年轻人全变成庸碌的工蚁。 星期三,坤柔又见到韦督察。 “精神好些没有?” 她叹口气,“仍然不安,想转文职。” 坤柔点点头。 “那张血脸,怎样都忘不了。” “往前走,慢慢淡忘。” “我也终于明白,该刹那,我非开枪不可。” “听你同事说,你不愿休息,每日留在派出所直到深宵,研究可由第二个解决办法。” 韦如苦笑。 王医生忽然说:“星期日请拨冗倒舍下吃烧烤。” “我哪里有胃口。” “哟,我可不是做香肠汉堡,我烤龙虾最拿手,一个人要是连香槟龙虾都不想吃了,也不用活着啦。” 韦督察微笑,“王医生真会说话。” “一言为定,早些来,十一点吧,你可喜欢小孩?” 韦如想起,“上次那两个找妈妈的小男孩,是你亲人?” 坤柔点头。 “今日很少见到愿意带孩子的年轻爸爸,通常交给保姆全权代理。” 坤柔遗憾地说:“他们父亲去年患肺癌辞世,你见到那个,是小孩舅舅。” “呵,对不起。” “他们的父亲才三十出头,不沾烟酒,发现肿瘤,及时进行化疗,兼做手术切除坏组织,医生都认为充满希望,可是四个星期后,他再度入院,就没有出来。” 韦如震惊,“孩子们是孤儿!” “法律上来说,生父不在人间,子女便叫孤儿。” 韦如本来激动的情绪令她更易落泪。 “真叫人觉得生命没意思。” “勇者生存,一定要提起用起来,涎着脸,沉着气,咬紧牙关,好好走完这程路。” “坤柔,你做得到吗?” 王医生异常坦白:“我不知道,我没受过什么大打击,父母离婚,我不过哭了一年。” “可怜的王医生。” “之后就认定读心理学,至少可以替自己解开心结。” 送走韦督察,她吁出一口气。 “下一位。” 下一位是部门首长,压力大得叫她掉头发。 “白天掉头发,晚上做噩梦,也看见头发一束束那样脱出来,露出雪白头皮,呵,可怕,令我整日忐忑不安,影响工作情绪。” 坤柔注视她,其实她的头发并不比其他同龄女性更加稀疏,可见纯属心理问题。 “你头发状况不差。” 她紧张不安,“已经掉甩一半,快秃头了。” “从前一定异常浓密。” 她常常叹口气,“自从转到这个职位之后……” 这一倾诉就是大半小时。 王医生只需每隔数分钟嗯地一声。 听任诉苦并不是好差事,好比站路边,吸收车辆喷出来的二氧化碳,那些有毒的煤烟,积储在肺部,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是以大家都疏远爱吐苦水的朋友。 对方诉出乌气,心里好过得多。 她满意地挽起大衣离去。 “王医生,你这办公室真清静,像间寺院。” 是吗,那么,王坤柔像入定的老僧。 星期天。 坤柔一早向海鲜档定了十只澳洲大龙虾,档主已经切开包好。 “王小姐,今日之内吃掉最鲜味。” 她又买了芦笋及意大利面。 回到家,坤柔在厨房为食物调味。 韦如准时按铃,她带来大篮水果。 “快来帮忙,香槟放进冰桶里,把烧烤炉点起来。” 韦如本来一脸憔悴,这是被坤柔呼来喝去,手忙脚乱,沉重心事只好放到一旁。 于是水果洗净,玻璃杯起一列排开,意大利面落锅,龙虾烤香。 孙仲本跟着来到,一见韦如,心中喜欢,不由得烧红耳朵,坤柔为他们介绍,仲本藉口教她做配芦笋吃的蛋黄酱,谈了起来,韦如放下雄纠英姿,虚心讨教。 坤柔看到他俩投机,大有满足感,自心里高兴出来。 是有这种人的吧,她自嘲,喜欢撮合人家。 稍后务本与两个孩子也出现。 男孩一闻到食物香味就嚷着要吃。 仲本看到大姐,更觉韦如脸型与姐姐像,不知多亲切。 他们先服侍孩子。 韦如殷殷垂询:“叫什么名字?” 坤柔笑答:“孩一,孩二。” 韦如笑得弯腰。 务本答:“是小强与小明。” 坤柔说:“大姨妈四个孩子,索性叫甲乙丙丁。” 小孩吃龙虾肉如嚼番薯,煞是有趣。 坤柔喝着香槟,坐露台藤椅上看风景。 忽然听得有人自楼上叫下来:“喂,耶稣说要爱你的邻居,可有多余龙虾及欢笑?” 坤柔大奇,探头问:“你是谁?” “老张,住你楼上,可以借一个午餐否?” “请下来。” 坤柔跑去开门。 她的邻居是中年男子,身型略胖,衣着整齐,笑容可掬。 “就你一个人?” 那老张无奈,“寂寞的星期天。” 坤柔帮老张介绍。 务本躲在烤炉后边,老张却看到了她。 “喂,玉米烤焦了。” 他俩也攀谈起来。 如此成功,连坤柔都诧异起来。 噫,天生我才,必有所用,没想到有这方面的天份。 两个孩子狂奔一轮,倒在坤柔的床上睡着。 坤柔轻轻说:“小孩不知愁滋味。” 务本静静回答:“睡到半夜,会起身找爸爸,大的哭,小的一见哪间房间灯还亮着,便要去看是否爸爸回来了。” 坤柔一听,好比万箭钻心,眼泪噗噗掉下。 务本反而安慰她:“这是怎么了。” 坤柔连忙抹干眼泪,“对不起,对不起。” 三点多,大小客人才告辞。 老张派来一名男工人帮坤柔收拾地方。 坤柔很欣赏这一点体贴。 “张先生你做什么职业?”坤柔与他攀谈。 “我叫张彭年,应聘回流在医务署传染疾病科做实验工作。” “呵,我们是半个同事。” “我见过你,坤柔,不过你没留意我。” “抱歉,是我疏忽。” “不,你工作时够专注。” “你怎么聘用男工人?” “我单身,女佣不方便。” 这个微秃的中年男子设想周到。 坤柔直接地问:“没结过婚吗?” 老张说不出的惆怅,“时间过得比想像中快,真难控制,满以为男子应先做好功课事业,来日方长,等我出山一看,只见整街小背心,低腰裤,人家不接受我,我也受不了人家。” 坤柔忍不住笑出来。 过一刻他问:“务本是你表姐?” 坤柔点点头。 勤快的男佣人做两杯咖啡出来。 “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很吃苦吧。” 坤柔鼻子发酸,没有言语。 张彭年十分大方磊落,“坤柔,你猜,她会否有时间约会?我没有企图,只是喝杯茶,聊聊天,抱怨上天为什么作弄人类等话题。” 坤柔先是欢喜,随后小心谨慎地问:“为什么挑选她,你看到什么优点?” 张彭年爽快地回答:“投机,刚才我们谈到都会幼儿入学问题:怎么会搞成今日这种混乱局面,真正难为了家长,一讲便是三十分钟。” 坤柔微微笑,“之后呢?” 张彭年一怔,小心翼翼的答:“之后就要看发展了。” “她的情况,你可以看得很清楚:她有负担,有过去,有伤痕,若无诚意,大家辛苦。” 老张哗一声,“没想到未约会就要过你这小家长一关,照你说,是否因噎废食?” 坤柔抬起头,“你讲得也有道理。” “请把孙务本的电话号码给我,我碰钉子抑或得偿所愿,与人无尤。” “老张,你是个勇敢有趣的人。” “谢谢你。” 坤柔十分讶异,没想到买一送一,今日成全了务本及仲本两姐弟。 一出手便有这样理想成果,是赌场中所谓生手运气,王坤柔有点踌躇志满,向老妈炫耀成绩。 母亲抱怨:“你自己并无对象,倒去帮别人瞎忙。” “我自从实习时在儿童医院工作过一个月之后对生儿育儿一点兴趣也无。” “那,谁叫我外婆呢。” 坤柔嘻皮笑脸,“你那么漂亮,一声外婆,大煞风景。” 林女士沮丧:“有时我特地去逛商场,就是为着看手推车上的婴儿,真是各有各可爱,若能遇到孪生儿尤其幸运。我要是还能生,我自己来。” 坤柔骇笑。 这样看来,人类不虞绝种。 坤柔问母亲:“那样辛苦,为什么还要生育?” “女性本能,一代传一代,同少年的叛逆一模一样,永不磨灭,是人类天性。” “妈妈你可担任心理分析。” “没有子女怎么过一生?毫无寄托盼望,下午等谁放学回来说说笑笑共写功课,有事找谁商量合作共渡难关。” 坤柔诧异,“妈妈,我有帮你吗,我除出淘气,什么也没做。” “嘿,我一看到你那张扁面孔,想到你豆那样尺寸的小脑袋就会欢笑。” 坤柔啼笑皆非,“谢谢你老妈!” “从没见过你那样笨的孩子,故此越发疼爱,妈妈生得你那么钝,多可怜。” 坤柔摸不着头脑,“妈妈,我自幼聪明伶俐,年年做班长,成绩斐然,如何说笨。” “猪蠢。”林女士十分坚决。 坤柔与母亲紧紧拥抱。 你若钟爱一个人,便觉得他又小又可怜,不懂得保护自己。 林女士自身十七岁便出社会工作挣钱,谁也没同情她年幼无知,有事没事把她踩在脚底,那也好,一早认清这社会嘴脸,没有寄望,也不会失望。 从那个成功的周末起,坤柔每见一个人,都会想:他同谁配对好呢。 她到何家咖啡店去,边吃早餐边说:“有很多优秀的男生碰不到理想女生,有若干适龄女生也没遇上那个意中人,我们时时会无意中对人说:‘呀,我有一个朋友/同事/表哥与你一定谈得来’,可是很少有人动手介绍。” 小何说:“因为弄得不好,会怪介绍人。” “怪就怪好了。” 小何说:“一次我经不起百般央求终于做了中间人,他俩吵架,把我怨个贼死。” 坤柔说:“他俩本性柔弱。” “坤柔,在你眼中,有无坏人?” 坤柔答:“投机便多说两句,合不来少说几句,何必生气。” “说得好。” “再给我一杯咖啡。” “你每杯落三颗糖,王医生,发起福来非同小可。” “咖啡!”坤柔吆喝。 与小何这样熟,可是她不知他叫什么名字,只叫他何家,或是小何。 她赶着上班。 一进候诊室,便觉得轰动。 小房间竟聚着五六名男同事。 这是干什么? 王医生随即明白了,原来他们围着一个美女。 只见她大眼睛雪亮,鲜红色小肿嘴像煞一颗樱桃,身段凹凸分明,只穿白衬衫黑裙子也难掩艳光。 那女子一见坤柔如释重负,“王医生,我可以进来吗?” 王医生连忙让她进办公室,关上门。 她笑问:“有何贵干?” “我是律政署吴小华,王医生,你都看见了。” 王医生讶异,“你是名律师?” 她叹口气,“胸大应当无脑,可是这样?” 坤柔有点尴尬。 吴小姐在饮水器上斟了一杯清水,一口气喝下,气略平。 坤柔搭讪说:“也许,化妆清谈些,免惹人注意。” 吴小姐哭丧着脸,“王医生,我哪有化妆,我眼睛鼻子嘴唇天生如此。” 她趋近面孔给王医生看个究竟。 果然,天生浓眉长睫,根本不用加工,唇色嫣红,上唇形状像一把丘比得的弓,什么都是天生。 王医生赞叹,“确是一个美女。” “自小到大,我听到最多是这句话:‘呵,这小女孩真好看’,然后是‘她是个美少女’,渐渐‘美女,为什么不去做演员歌星模特儿挣大钱,在课堂与可怜巴巴的我们争什么分数’,气炸人肺。” 王医生看着她,“你没有束腰?” 吴小姐把医生的手搭在她腰肢上,果然柔软自然。 呵,一切都是吴妈妈的功劳。 她说下去:“成年以后,男女都带有色眼镜看我:吴小华是只花瓶。” 王医生看着她。 “医生,你看你,多么斯文端庄,清秀娴静,完全像个知识分子,学问修养写在脸上。我……” “我明白。” “我真的累了。” “是什么促使你找心理医生?” “昨日在法庭上,法官认为有两名陪审员为着盯牢我看,心不在焉,受到警告。” 呵,藐视法庭。 “真荒谬,今日西报法庭新闻版立刻已头条刊出这段花絮。” 王医生心里羡慕。 这就叫做艳名四播,在今日,绝对不是坏事。 可是吴小华苦得不得了:“我还能到什么地方去,还用找对象不,我一辈子困在这具肉体内,一筹莫展。” 王坤柔想表示同情。 历年大家都听过不少庸脂俗粉抱怨有人妒忌她们是因为她们美貌,但吴小华不一样,她是认真的。 可是,你怎样同情一个人的美貌呢? 坤柔轻轻说:“古时兰陵王长得美,上仗杀敌,自觉缺乏威严,所以每次都戴一个可怕的面具。” 吴小姐不出声。 “你戴副眼镜吧。” 吴小姐自手袋取出一副老太太型玳瑁边眼镜戴上,可是,反而令人觉得淘气有趣。 这时,王医生注意到她衣着朴素,头发简单束在脑后,可是她毋需搔首弄姿,天生婀娜动人。 “我苦恼极点。” “你把这烦恼换给我吧。” “王医生,连你都开我玩笑,你不知一个律师被人当作性目标的痛苦。” “男性都希望十全十美的你帮他们延续下代呀。” “嗤。” “医生做过研究:人类自婴儿时代起就懂得欣赏美貌,看到穿红色漂亮姐姐来抱,立刻欢笑。” “医生,请解救我。” “你只有忍耐接受事实,放松心情。” 吴小华垂下头。 “别怕,过些岁数,人人都会年老色衰。” 吴小华忍不住笑出来,露出一口贝齿,上帝在造这个人的时候,无异特别用心。 “你男友可有意见?” “我没有男友。” “怎么可能。” “邮箱里塞满要求约会的信件,可是,我没有男友。” “也许,什么地方,有个对美貌视若无睹的男子。” “有这样的好人?” “可能,你又会失望:什么,世人皆醉你独醒?” “王医生,如果有那样的人,请介绍给我认识。” 坤柔心里仿佛想起一个人,却又不肯定,这人是谁呢。 她说:“一定。” “王医生,与你倾诉过,心里略微舒畅。” 吴小华站起来,自然款摆腰肢。 坤柔行注目礼。 谁知吴小华忽然转过头来:“王医生,不准看。” 坤柔大笑,“看也不行?” “讨厌。” 坤柔说:“真叫身段如铅笔的我羡慕。” 吴小华说:“在北美洲又还好些,女子以炫耀性感为荣……” 时间到了,吴小华告辞。 门外有白等她的男生,一下子围上去。 一定自小学开始就这样,日久生厌。 一个人没什么才会想什么,吴小华希望人们放过她的美貌。 下午,王医生接待一名寡妇。 傍晚,接母亲下班。 林女士说:“每天束缠着我干什么,你不会找男伴消磨时间,去看戏吃饭跳舞呀。” 一边说一边拾起一块翠玉,系在女儿颈项,又取镜子给她照。 坤柔看到圆形水晶玻璃镜子里去:“平凡。” “不知多少女客问我转让这面镜子。” “镜花水月,海市蜃楼。” “乌鸦嘴尽管说些不吉利话,看这块绿玉上雕的是什么。” 坤柔一看,“咦!一只猴子骑在一匹马上。” “马上封侯。” “我不要升官。” “你想要什么?” 坤柔嘻嘻笑,“花好月圆,都想疯了。” 林女士伸手拧女儿面颊。 “妈,我今日见到一个美女。” 林女士笑笑,“是大美人还是小美人,自称美人,还是公认美人?” “她是不折不扣的真美女。” “全身都是真的?不大可能吧。” “好看得不像真人,可是心理上她觉得美貌害惨了她。” 林女士笑,“怎么不来害我,我是巴不得呢。” 有客人进来,母亲上前招呼,坤柔先回家。 说是说六时打烊,有客人进来,难道撵出去不成。 第二天一早,她到何家店喝咖啡。 刚好看见小何在撵人。 有两个残妆少女还穿着昨夜的舞衣被他扭着手臂推出店门外。 “别再进来,否则报警!” 不良少女悻悻然离去。 坤柔看着他,“小何你怎么了?” “王医生早。” “怎么把客人赶出门去?” 小何脱下塑胶手套扔进垃圾桶。 “小店恕不招待醉酒服毒客人。” 坤柔看着他,原来他还挑客,“不是说过门都是客吗?” “王医生有所不知,这种渣滓不一会就勾搭其他客人,小店很快变成他们站头。” 这么黑白分明,八股正经,坤柔微微笑。 “早餐?” “小何,你大名是什么?” 小何一怔,“我叫何湖东。” “小何先生。你婚姻状况如何?” 他微笑,“王医生为何殷殷垂询?” “想给你介绍一个美女。” “我未婚,亦无女友,不过美女就不敢当啦,她们是一种负累。” 坤柔笑,“岂有此理。” 小何把新鲜热辣早餐递上,“明智已开,王医生,皮相次要,”他指一指脑袋,“精神首要。” 坤柔立刻知道她找对了人,他的想法,同吴小华一模一样。 “那么,就介绍一个律师给你。” “王医生真热心。” 这时,忽然涌进几个穿西装的白领,小何忙着过去招呼。 坤柔想,真是个奇人。 晨曦中的他穿白色棉线衫及一条粗布裤,黑色球鞋,精神奕奕的平顶头,宽肩膀,看上去真舒服,与都会中许多有野心无才能的年轻人相反,他胸无大志,专心招呼人客喝茶抑或咖啡。 吴小华应该认识他。 回到办公室,有电邮等她。 “我是韦如,我与孙仲本开始约会,昨日,他约我看电影,结果我们一直在咖啡店里谈个不休,错过七点及九点两场,索性忘记电影。” 是什么戏码? “不知道那出戏叫什么。” 谈什么? “人生,他读哲学,喜欢天文,孩子,以及旅游,与他聊天真是开心,使我浑忘烦恼,我向他学习良多,他有时会带两个外甥出来。” 呵,孩一与孩二,两个淘气儿。 “顽皮的他们把口香糖渣揉在我头发上……” 坤柔也遭过这种待遇。 她忍不住笑着拨电话给韦督察,“用大量婴儿油可以洗脱。” “孙仲本已帮我清理。” “你们俩真投契。” “不是你介绍,人海茫茫,什么地方去找他,他住城西,我住城东,一辈子碰不了头。” 坤柔虽不居功,可是心里喜孜孜。 韦如还想说下去,上司有电话找她。 王医生该天第一个病人也进来了。 坤柔抬头看到他的容颜,心里呀一声,神色却一贯自若。 那是一个炙伤病人,只剩一条手臂,伤势是控制住了,生命也捡回来,他却已成残疾人。 那年轻人默坐三十分钟,一句话也没有。 王医生开启音乐,轻柔的吉他声渐渐令他松弛,医生却仍像听见“为什么是我”的沉默控诉。 他不说话,医生亦无言。 时间到了,他站起来微微向医生鞠躬,启门离去。 王医生吁出一口气。 这时秘书进来说:“王医生,有人找你。” 一看,却是孙务本,她带着两个儿子来看表妹。 两个孩子扑上来叫坤柔抱。 坤柔连忙给他们一套积木。 务本说:“带他们检查牙齿,之后去买新衣。” “找我帮忙?” 务本迟疑:“不,有事同你商量。” “咦,你从来不与人谈心事。” “坤柔,你楼上邻居张彭年约我喝茶。” “呵,”坤柔不觉意外,“出去散散心也好。” 孙务本不出声,隔一会才说:“我回绝了他,我哪来的时间,也不想约会,我是名寡妇,我还得看两个孩子读到大学。” “我明白,老张条件比较差:矮胖又秃头。” “没这种事,我怎会以貌取人,他很热心,又有幽默感,是我心情欠佳,没结局的事不想开头。” 坤柔奇问:“约会一定要有结局?这想法同吃蛋糕求长生一样。” “你们年轻人想法不同。” “什么不同,有约会的母亲即坏母亲?那时没有人约的寡母妒忌你,描黑你。” “坤柔,你真一句是一句,不,我不是怕人言,我自己没准备好。” “开心还需准备?” 孙务本走近窗前,叹口气“坤柔,实不相瞒,我这辈子,也就是这样了。” “你倒想,譬如朝露,去日苦多,趁早找消遣,有一日,孩一与孩二长大成人,离巢而去,你一点节目也无,那才叫苦。” 务本笑,“你这心理科医生真邪门。” “老张喜欢孩子吗?” “我不希罕任何人同情可怜我的孩子。” “你少偏激,韦督察不就宠爱他们吗?” 孙务本笑起来,“韦如最可爱,为了叫小强小明开心,穿起制服,为他们解释警务人员职责。”可见还是稀罕。 坤柔问了一个关键问题:“她可有配枪?” “没有,她仍在文职。” 嗯,王医生想:仍有芥蒂。 “我真高兴仲本找到这么一个好朋友,谢谢你做中间人,坤柔。” 坤柔却说:“一中,一不中,只得五十分。” 这时,孩一与孩二倒翻了插着玉簪的水晶瓶子。 孙务本伸出手臂把他们一边夹实一个走出门去。 她说:“除出母亲,谁还会爱他们。” 孙务本走了,她漏下孩子们的外套。 那天下班回家,张彭年来敲门。 坤柔一见他便说:“有诚意,慢慢来,别心急。” “明白。” 坤柔招呼他喝咖啡。 “我俩其实谈得很投契,但她再也不予机会。” “请问两位谈什么?”坤柔好奇。 “人生。”又是人生。 “这是一个大范围。” “我们说到老子与空子,马利亚与马达,消极与积极,哪一方为胜。” “性格天生成,我相信你们两个都是积极乐观的好市民。” “你呢,王医生。” “我相信勤有功,戏无益,谦受益,满招损。” “你也很积极。” 坤柔帮他添咖啡。 正在这个时候,有人按铃,门外是气喘喘的孙务本,“孩子们的大衣交给我,我不进来了。” “淘气蛋呢?” “在车子里。” 坤柔说:“你怎么把儿童留车里?车匙给我,我替你带上来。”她扬声,“老张,你帮我招呼客人。” 老张喜出望外。 坤柔到楼下,把小明与小强载到洗车中心,车子舒服地洗了个澡,她们坐着吃冰淇淋。 算好时间,坤柔把车驶回去。 呵,孙务本焦急地在停车场来回走动,一见坤柔,立刻走近,一声不响,上车驶走。 老张泄气地站一角,“她说她没有空约会,老大正上幼儿班,已经要教功课。” 坤柔喃喃说:“我们已经做足功夫,听其自然吧。” 她用手搭着老张肩膀,忽然成为他的好兄弟. 回到楼上,电话正等着她呢。 “坤柔,听着,下周末我要到一个婚礼去唱歌,仲本到东京度假不能做保母,你可否帮我看牢孩子?” “没问题。” 务本忽然哽咽,“坤柔——” “我随得他们在地上打滚,届时你替他们收拾。” “那样就很好。” “在婚礼上,大可唱《负心的人》或是《爱你变成害你》,《良夜不久留》,哈哈哈。” 孙务本叹口气,笑出来。 “一言为定。” 她俩没谈到刚才一幕。 第二天,王医生一早回办公室,他取出病人资料,着手调查。 然后,她做一会联络工夫。 对方极之合作,坤柔与那人约好时间,在办公室见面。 王医生在找吴小华。 “我带你去一间小店喝咖啡,情调特别,价廉物美。” “王医生,你要是男生,我与你约会。” 她不过想要一个看不到她五官三围,把她当平常人的男朋友。 吴小华说:“我到你办公室来汇合,什么时候?” “下午两时,开一会小差。” “我准时到。” 这么爽快就答应,那些男生会怎么想? 坤柔带着吴小华到何家咖啡店。 “啊,是这一家,我听人说过,咖啡与面包都做得很香,可惜只得四张桌子。” 小何见他们进来,“咦,王医生,小店已经打烊。” 嘴里这样说,还是斟上咖啡。 “坐下,小何,我同你介绍,这位吴小华,这是何湖东。” 吴小华低头看到咖啡上奶油泡沫有张树叶图案,“漂亮得不敢喝。”她说。 “王医生,找我有事?” 这人忽然蠢钝起来,王医生用劲向他使眼色,小何忽然明白了。 “啊,是,原来如此。” 他盛出一小碟饼干,“这是我做的,吃一两块不怕胖,请试试。” 吴小华坐在近玻璃窗一张小桌上,“真是清静好地方,下午为什么不开?” “生意够了,乐得清闲。” 吴小华走到报纸架前,意外地问:“还有书本出售?” “客人留下,互相传阅,渐渐积储百余本。” “好习惯。” 坤柔微微笑,她做对了。 牛油饼干真香口,小何又盛一碟出来。 吴小华看着拥挤路人匆忙赶路,忽然说:“这么些人,都急急到什么地方去呢?” 何湖东回答:“毫无目的,蝼蚁兢血。” 吴小华一怔,转头看牢小何。 坤柔笑,“他要打烊了,我们改天再来。” 小河把饼干装进一只油纸袋交给她们。 在门口,坤柔问:“怎么样?” “此人深不可测。” “而且绝对没有对你的领口行注目礼。” “我喜欢这个人。”吴律师已经肯定。 “你可以在这家店里找到他。” “什么时候来好?”她向王医生请教。 坤柔给她专业忠告:“客人最少的时候。” 第二天还是老地方吃烟肉蛋。 坤柔问小何:“吴律师怎样?” 小何耳朵夹着一支铅笔正忙,愕然反问:“谁是吴律师?” “昨日那个美女。” 小何笑了,“她是美女?” “当然,大眼高鼻小嘴,三围分明。” “那么,洋女自十五到二十二岁全好算美女。” “喂,介绍女友给你,总得有声谢吧。” “皇恩浩荡。” 他挥着汗忙做蛋饺。 人生最大四件是衣食住行,其余都是花絮,招呼每个客人吃饱饱去作业,是他当务之急。 近九时,客人散去,他来抹桌子。 “王医生,真没想到你会花时间替我介绍女朋友。” “举手之劳。” “要是日后我俩在一起不开心呢。” “那是你们的事了。” “那时我们怪你呢。” 坤柔犹疑,“不会吧,大家都是明理的成年人。” “假使我们一定要与你过不去呢。” “那样横蛮,绝交可也。” “那么,你将失去所有朋友。” “呜。” “所以,王医生,你还是少做中间人为佳。” 阳光下他的双眼明亮,牙齿雪白,笑脸诚恳,他怪她多事。 坤柔觉得无趣,站起离去。 她决定起码三天不去光顾小何,这条街上起码十家八家咖啡店。 十时许,她的烧伤病人又来了。 他坐在她对面,仍然沉默,有两次,他张开了嘴,想说话,可是又闭上。 王医生摊摊手,“我愿意聆听。” 他低下头。 “邓先生,你是一名消防组长,你的职责是进入火场救人,因你勇敢的牺牲精神,最近又有两人获救。” 那人重新抬起头来,眼神露出诧异神情。 坤柔轻轻说:“我做过一些调查,三年内你获得两次英勇嘉奖,这次工厂深夜大火,没人想到有工人留宿,你抢进火场,救出一对母女。” 他不出声。 “不幸,你付出巨大代价,你有后悔吗?” 他张开嘴,又合拢。 “我相信你不会后悔,但是,你一时不能适应事实。” 病人听到这里,默不作声,医生以为他情绪开始松懈,可是他忽然站起来,打开门走了。 坤柔十分失望。 她帮不到这个病人。 本来,她约好这位邓先生冒险在火场救出来的一对母女前来相见,现在,约会只好取消。 王坤柔的情绪低落。 一位同学与她说过,替病童做大手术失败最为难受:十二小时筋疲力尽为小小癌症患者切除肿瘤,做五十多次细胞化验,缝合后三天病童辞世。 医生不怕辛苦,只怕沮丧。 坤柔吁出一口气。 下班后她到母亲的店里去。 在橱窗外看见林女士正招呼一个金发外国人看一副翡翠袖口钮。 坤柔不想打扰,独自回家。 她做一个泡面吃完看书,忽然盹着。 坤柔做了一个梦,她看到自己开着一辆性能超卓的四驱车,在不知名的公路上奔驰,忽然下雨,她启动水拨,这是,她看到路边有一个人示意想搭顺风车。 那人戴帽子,穿斗篷,在雨中展示一张小小横额,通常,纸上写着他想去的地方。 车子驶近,坤柔看不清楚那人容貌,可是纸板上写的却不是地名,而是“没有人知道我是何等寂寞”这行字。 坤柔怔住,她没有停车。 她从来不让人乘顺风车,危险。 雨越下越大,坤柔忽然看到同一人又站在前边,她吓了一跳,加速驶过,仍然看不清他长相,可是纸板上字样已变,这次写着“连一个倾诉的人都没有”。 坤柔浑身寒毛竖起,可是车子还是往前驶。 不多久,那人又出现在路边截车。 坤柔忍无可忍,鼓起勇气,把车停下。 接近了,她看到纸牌上写着“到什么地方去找这个知己”。 雨哗哗地下。 坤柔问:“你想到什么地方去?我载你一程。” 那人带着宽边帽子,默不作声。 “你想去哪里?” 他不回答。 坤柔忍不住,伸手揭去那人帽子。 那人缓缓抬起头来,惨澹的路灯下,坤柔看到了她淋湿的面孔。 坤柔后退几步,大惊,不停尖叫起来。 是她,是她自己,那不住在路边截顺风车的无助孤魂竟是王坤柔本人。 她看到她自己的面孔。 这一惊非同小可,王坤柔自床上跳起,猪般嚎叫着奔进浴室用冷水浸面孔。 她看到天色已亮,喘着气更衣,逃离凄清的公寓。 坤柔意识也不知该跑到什么地方去躲避着可怕的噩梦。 下意识她的车子驶抵何家店门口。 小何正在店里忙碌,看到王医生敲打店门,立刻打开大门。 只见她面青唇白,坐下便用双手掩住脸,发出呻吟声音。 小何给她一大杯新鲜热辣黑咖啡。 坤柔连忙喃喃说:“谢谢。” “王医生,你没事吧。” 她用手帕抹去冷汗,她已忘记说过三天不到何家店这回事。 她又来了。 只听得小何说:“心理医生,应当可以解决自身的情绪问题。” 王坤柔这时才缓缓回过气。 清晨,素脸的她少了平时趾高气扬的专业神情,平添一分楚楚可怜。 小何凝视她,“愿意谈谈吗。” 这时,坤柔的手提电话响起,她说了几句,一脸讶异,“我马上来。”她说。 临走之前,又丢下一句:“谢谢你小何。” 小何有点惆怅,就差那么一点点,她会说出心事,又被电话打断。 都会人忙事忙,即使碰了头,见了面,又怎样呢,“你好”,“托赖过得去”,“到何处度假”“夏威夷或大溪地”,“你可觉得寂寞”,“是赌城在沙漠”,“不,我说得是——”,“对不起,我得赶去开会”…… 就此打住。 况且,谁也不甘示弱,死撑。 谁敢贸贸然说出:“我一回到家立刻收敛职业笑容一张脸直挂下来毫无生气只会得叹气。” 坤柔赶到医院急症室,有警员在等她。 “王医生,就是这个醉汉,她不省人事,倒在路上,途人报警,口袋有你的名片。” 坤柔一看,病床上正是英勇消防员邓大君。 “是,我认识他。” “王医生,那就交给你了。” 坤柔过去,轻轻握住醉汉剩下的一只手。 她在他耳边说:“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叫人难过,请振作起来。” 醉酒的他动也不动。 坤柔把他的头发往后拨,抚摸他丑陋凹凸火伤疤痕。 当值医生走近,“已替他注射过了,休息一会没事,其实,伤痕可以做矫形手术消除,手臂可用义肢代替,只是心理缺憾,最难医治。” 他说得好。 坤柔吁出一口气,“男子汉大丈夫,少了一条手臂,仍然是男子汉大丈夫。” 医生竖起一只大拇指。 病人听见了,静静流下眼泪。 坤柔到走廊去打一通电话,对方说:“我马上来。” 世人并不会遗弃英雄。 他睁开双眼,坤柔过去说:“醒了。” 邓大君有点羞愧,没有说话。 “邓先生,有人来看你。” 邓大君讶异,还有谁? 他转过头去,看到一个脸容清秀的年轻女子,这是什么人? 那女子走近床边,“邓先生,我是当夜你自工厂救出来的人,我叫周明月。” 他呆住。 他记得抓起两个人就往出口处扔出去,横梁到下,压住他手臂,他挣扎着爬到门口透气,也不觉得痛,只听得伙伴大声叫他名字。 原来救出的人就是这个漂亮少女。 事后他不愿与她相见。 他一直只想着以后日子怎么过。 “邓先生,我想亲口向你道谢。” 真没想到还有令他意外的事。 他怔在那里看牢少女清丽的面孔。 “家母回乡去了,她与我只受到擦伤惊吓,很快出院,这次见到你,真的很高兴。” 她走近一点,亲切地笑,对他烤焦结痂的皮肤视若无睹。 这时主诊医生进来,“邓队长,义肢替你准备妥当,你却去见心理医生。” 王坤柔跳起来,“这是什么意思,心理医生只会无病呻吟,你们动手术刀的才算悬壶济世?” “我没有这个意思,邓队长,我们今天就开始处理你脸上伤疤可好?” 坤柔有点紧张,怕邓大君即时拒绝,但是,她也意外了,她看见他向医生点头。 医生鼓掌,“还是王医生了解病人心理。” 周明月说:“那么,我明日再来。” 医生连忙说:“明天你到三楼找他好了,邓队长,女朋友这么关心你,你得振作。” 周明月并不分辩,笑笑转身出去。 邓队长仍然不出声,但是眼神逐渐柔和。 坤柔走近,拍拍他手臂,“听医生的话。” 他低下头。 坤柔离开医院,心里充满成就感,她故意狰狞地笑出声来,她有点铁成金的本事,就那样,把邓队长与周明月带到一起。 正在得意,电话响起,原来是母亲找她。 “好几天不见,来吃炒年糕吧。” “可否带朋友?” “男朋友欢迎,其余闲杂人等不必。” 坤柔回办公室写报告,又与上司谈及近日多数市民不安情绪,颇觉无奈。 下班时间到了。 同事们纷纷抱怨:“今年特别冷,无论穿几层衣服,仍觉寒意彻骨。” “若增肥十磅,可解决问题。” “那怎么行,我情愿冷坏。” 终于嘻嘻哈哈结队离开办公室。 坤柔到母亲家。 林女士家居布置雅致,摆件甚多,与坤柔简洁的公寓大不相同。 捧出大盆肉丝绍菜炒年糕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坤柔怔住。 林女士介绍:“坤柔,这是我朋友维叔。” 她的男朋友。 维叔笑,“坤柔你好,久闻大名,如雷贯耳,请试试我手艺。” 肉丝切得又细又匀,年糕略微焦黄,香气扑鼻,的确好厨艺,他开出一瓶白葡萄酒,斟一杯给坤柔。 坤柔心中不是滋味,嘴巴却实惠地吃了很多。 她不介意这名维叔一周三次来她家做厨子,可是除此之外,她不愿意与他发展别的关系。 她不多话,吃完就告辞。 维叔说:“喝完咖啡才走。” 爱尔兰咖啡的酒香像是向坤柔招手,她硬起心肠,“我不能再喝,我还要开车。” 林女士送她到门口,坤柔握住母亲的手许久,才转身离去。 林女士喃喃说:“这孩子。” 那维叔在她身后说:“她是心理医生,比我女儿做法医好得多。” 林女士骇笑,“法医官……” “是呀,至今未婚,她那组同事都怪,见了死尸全当他们仍有生命似问候:‘好吗,告诉我你是怎么会搞成这种局面,可怜’……很吓人。” 林女士惊说:“哎哟。” “孩子大了,管不着了,来,喝咖啡。” 坤柔没听见这话,她开车回家,想起昨夜噩梦,忽然觉得吃得太饱。 那年糕的确比较油腻。 周末到了,务本下午就送两个孩子过来。 她愉快地告诉坤柔:“仲本与韦督察谈到婚事,孙家可要振兴了。” 坤柔不住点头。 务本长长吁出一口气,“我晚上十二时才能来接他们回去,这是我唱歌现场地址。” “别穿得太暴露,小心吊膀子男人。” 两个小男孩依依不舍拉住母亲的手。 务本轻轻对他们说:“有一日,你俩会不耐烦地甩开妈妈的手,嫌妈妈又老又啰嗦。” “一定,届时只有女友才既娇俏又可爱。” 务本叹口气走了。 坤柔斗胆把两个孩子带到小食店先吃点心。 她对他们说:“给我面子,别太胡闹,把表姑吓坏,以后你俩无处可去,知道吗?” 三岁那个仿佛明白。一岁那个却不在乎,把糊了一嘴的冰激淋朝坤柔的白色大衣上揩。 回到家,替他们洗净头脸,安排午睡,已经腰酸背痛,走到露台,听见楼上有悠扬小提琴声。 “老张,你在家?” 老张探头下来,“王医生,你也没有约会?” “我今日做义务保母呢。” “可需要帮手?” “刚睡下,这样小的孩子最难带,没有娱乐,待大一些,懂得看动画电影,又还好些。” “有假期,可往迪士尼。” “务本一个人怎样制服他们呢?需带保母一齐。” 没想到楼上楼下也可以聊天。 这时坤柔忽然看到两个孩子自她房里走出来,摇摇晃晃,脚步不稳。 坤柔直觉不安,“醒了?” 一看,小明手中还握着一瓶漱口水。 电光石火间,坤柔明白发生意外。 她扑过去,把瓶子打到地上,连忙闻孩子口腔,果然,强烈酒精味,一定是他俩睡醒,游荡进浴室,误认为漱口水是汽水,大口喝下。 坤柔跑到露台喊老张。 “老张,不好,快下来,孩子们出事。” 老张连忙应她:“立刻到。” 坤柔是医生,懂得急救,连忙灌两个孩子喝牛奶。 老张一手抱一个,孩子们痛哭喊妈妈。 “通知孙务本可好?” 坤柔冷静下来,她想一想,“务本在工作,我负全责,我们即刻到急诊室去。” 她用毯子裹着孩子,与老张直奔医院。 孩子们在车子里又呕又吐。 坤柔一颗心像要自喉咙跳出来。 当值医生接过一看,问了几个问题,“不碍事,请放心,已经呕吐。” 检查过后,留院观察。 孩一与孩二不住呜咽,忽然喊爸爸。 坤柔落泪。 这时老张过来一边报一个,紧紧搂住,“别哭,妈妈快来了。” 孩子们昏昏睡去。 坤柔在务本手提电话中留言。 午夜,可怜的母亲匆匆赶到,她穿着晚礼服,外加一件大毛衣,化妆七零八落,显然已经哭过,她一把抓住坤柔,想说话,可是讲不出来,双手簌簌发抖。 坤柔抱住务本的头,“已经没事,我承担错误,我没盯紧他们。” 看护诧异地说:“别哭,喝的是漱口水,不是杀虫水,他们随时可以出院。” 可是务本双腿已软,噗一声坐在地上。 坤柔扶起她进病房去看孩子。 务本在幽暗灯光下只见矮胖秃头的张彭年一手抱一个小孩,三个人已都睡着,互相依偎,揽成一堆。 务本这时更加说不出话来。 没想到他是个爱孩子的好邻居,她小觑了他。 务本走近一点,闻到一股熟悉的酸臭味,妈妈们都知道,孩子呕吐过了一定有这股味道。 多不好意思,务本手足更呆。 坤柔轻轻说:“妈妈来了,可以回家啦。” 孩子们没醒,张彭年仿佛听见什么,跳起来,把孩子们拥得更紧,“不怕不怕,妈妈就来。” 睁开眼,看见务本已站在面前,才“哎呀”一声。 务本自他手上接过孩子。 她才想开口,好一个张彭年,“嘘”地阻止:“别吵醒孩子。”他们签字出院。 两女坐后座看孩子,他开车送她们。 坤柔说:“今晚我在务本处睡,有个照应。” 别以为坤柔睡不着,她一倒在沙发上即不省人事。 她在梦中觉得有人亲吻她,情深款款,在她脸颊,嘴角,不住轻吻。 谁?感觉如此真实,简直是绮梦。 她睁开眼睛,看到小小孩似只小狗般正用舌头粘她面孔。 坤柔笑,“你起来了,你肚子饿?” 她抱起孩二,去找孩一。 原来她们母子也刚醒。 坤柔嚅嚅说:“务本,我这姑姑没做好。” 务本还穿着晚礼物,“嘘,”她学着张彭年,“是我这个母亲失职。” 坤柔说:“这样吧,谁也没错,生活一定会有意外,再不,怪社会好了。” 务本笑,“来,先洗净晦气。” 她手脚真快,保母周日放假,她把孩子们放在莲蓬头,帮他们洗刷。 坤柔到厨房做了咖啡,自己先喝尽一杯,再拿一杯进房给务本。 这时务本已在帮儿子擦身换衣服,一边说:“如果有烧饼油条就好了。” 坤柔说:“我去买。” “咦,门铃响,你去看看这么早是谁。” 坤柔一看,“哎呀”叫出来,连忙打开门。 门外站着老好张彭年,手里大包小包挽着香气扑鼻的食物。 “我买了烧饼油条豆浆,猜想你们不会外出,还有报纸杂志,一盒字母积木。” “进来坐。” “不打扰了。” 这时务本闻声出来,深深感动,“张先生不嫌地方浅窄快进来憩一会。” 坤柔一手把老张拉进门来。 “我耽会就走。” 坤柔看看钟,才七点,老张真有诚意。 他把事物盛出来,孩一与孩二老实不客气坐下就吃。 坤柔笑说:“我们表姐妹今晨为蓬头垢面现身说法。” 老张只是笑。 孩子们吃完又得洗,务本忙个不已。 她已经没有自我,混身化作一股力量,照顾家庭孩子,在张彭年眼中,她是最值得尊重的女性,他看她的眼神充满怜惜,他懂得欣赏她。 坤柔心里想,这不是一个平凡的男子,务本也不是普通女子,她的鼻子又酸起来。 务本到这个时候才有时候换上运动衣,她大口大口吃早餐,“唔,好味道,雪中送炭,谢谢你。” 老张打开积木,教孩子读字母。 务本轻轻说:“都说最怕人家对你好。” 坤柔揉揉眼睛,“我不管了!我要回家补一觉,明天还得上班。” 她扬声,“老张,你该走了没有?” “啊!好,我也告辞。” 在车上坤柔说:“试想想,一辈子需同那两个淘气儿厮混。” 老张却说:“不怕,时间很快过去,他们会去折磨女朋友,届时,母亲可以松口气。” 坤柔笑,“你真乐观。” “不懂苦中作乐,行吗。” “祝你幸运。” “谢谢你,坤柔。” 坤柔一进家门,累极入睡。 两日两夜没换过衣服,像难民一般。 下午起来收拾地方,把所有漱口水扔掉,改用盐水,又去买了塑胶锁把危险用品锁上。 正在忙,上司有电话找她。 “星期天,必是要事。” “东区警署谋杀组要借人。” “他们有心理医生。” “荣督察像要第二个意见,请你走一趟。” “给我十五分钟。” 坤柔立刻更衣出门。 东区警署是百年老厦,有股阴森味道。 星期日傍晚,仍然灯光通明,人来人往,荣督察在等她。 “王医生,多谢你帮忙,我们需要一个女性心理医生衡量该名被告是否适合在法庭上做供。” 他给她一份报告。 坤柔很快阅毕,抬起头,“控方律师允许我访谈?” “没有问题。” “被告呢?” “请跟我来。” 他带她进一间舒适的小小起坐间,一个年轻女子已经坐在那里等她。 荣督察退出。 坤柔轻轻坐下。 她缓缓说:“是朱小姐吧,在文明社会的法律制度下,假定被告无罪,直至证实有罪,故此,有关人等,均受尊称为先生或女士,与常人无异,你可曾到过法庭听审?如果有,一定知道规矩,朱小姐,我们可以谈谈吗?” 那朱小姐抬起憔悴面孔,她精神受到巨大折磨,五官扭曲,可是,却仍然眉清目秀。 她轻轻说:“他欺骗我,又丢弃我,我杀死他,我认罪。” 被告已经豁出去,她不在乎生死,她精神处于异常状态。 “可是,你的律师说——” “我是凶手。” 王医生恻然,静静看着她。 朱小姐低声说:“女子在年轻时总有憧憬,以为尽心爱一个人,总会得到回报,渴望被爱,至今明白了。”她哑然失笑,“假使可以从头再来,谁还会结婚生子。” 坤柔一怔,这番话讲得有纹有路,又不似精神有问题。 难怪荣督察要第二个心理医生的意见。 坤柔轻轻说:“据法医报告,依照伤痕推理,凶手身高约五尺十寸,用左手,那是你吗,不像呀。” 朱女士不出声。 “你在保护一个人可是?” 她惨笑,“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我在世上孑然一人。” “许多人关心你,拘留期间,你主持的制衣厂同事,纷纷探访,多么难得。” 朱小姐长长吁出一口气,“他们是好人。” 王小姐斟杯咖啡给她,她用的是右手,况且,她身段娇小,最多只得五尺一二。 朱小姐捧着杯子的双手簌簌发抖,她是一名时装设计师,事业成功,这次意外,把她自楼梯高处打下,即使洗脱罪名,也很难恢复名誉。 “一个女子要在社会创出名堂,真不简单。” 朱小姐似累到极点,不再说话。 “他是你旗下模特儿?听说有一次时装比赛完毕,你带着他们向观众鞠躬,他忽然把纤细的你整个人抱起来亲吻,从此你们在一起……” 朱小姐仍然不出声。 坤柔希望她多讲一点。 一般男女闹翻,彼此不停控诉,骂街一般,听众很快恐惧厌倦,几乎想掩住双耳央求:“别再讲了,一人少说一句吧,想想过去的好日子。” 朱小姐却一言不发。 王医生说:“你叫朱彤,彤与朱同是红的意思,中文真多变化,多姿多采。” 她的眼神已经不再集中,像是想到老远的世界里去,一直去到小学操场,一直去到儿时的电影院。 她吁出口气,“十一二岁时,家母对我说,‘彤彤,别再画衣服样子了,好好做算术’,可是,没听她的,我喜欢设计。” “朱小姐你很成功,众所周知是欧洲市场的明星。” “王医生仿佛有许多关于我的资料……我累了,我想休息。” 她站起来,律师立刻进房,她把头搁在他肩膀上,他扶着她离去。 荣督察进来,“谢谢你,王医生。” 王坤柔说:“她不是凶手。” “我们专家意见与你相同。” “她在保护一个人。” 荣督察敲着铅笔,“是谁呢,朱彤父母已经辞世,又无兄弟姐妹,她独身,无子女。” “另外一个男人?” “她对男友十分忠诚。” “你派伙计从头地毯式搜查:电话记录,银行收支,总有蛛丝马迹。” “多谢你的意见。” 王坤柔告辞。 荣督察看着她的背影喃喃说:“越来越聪明,越来越漂亮。” 那边,王坤柔走出深灰色古堡般警署,有回到阳间的感觉。 坤柔想:要是何家店在晚上也营业就好了,二十四小时无论几时都可以上去喝一杯咖啡。 坤柔回家。 她倒在床上很快睡着,梦中像是觉得有人在不停轻轻亲吻她。 她奋起反抗,刚把那人压住,轰隆一声,她自床上滚到地下,惊醒。 真惆怅,好梦难圆。 她淋浴更衣上班。 秘书立刻说:“王医生,东区警署荣督察找你。”又补一句:“东区警署真是一座古老可怕阴森的建筑物。” 她说得对,即使灯光通明,只有更加诡异。 电话接通,荣督察说:“王医生,我们查到朱彤有一个十六岁儿子,寄养在美国加州,移民局有他出入境纪录,现在与当地警方联络。” “他已返回加州?” “是,事发后一日潜返。” “只得十六岁。” “律政署相信懂得处理。” 坤柔吁出一口气。 ……一个女子在年轻的时候,总有憧憬,以为尽心爱一个人,会得有回报…… “王医生,”荣督察打断她思维:“我可以约你吃顿饭吗?” 坤柔一怔,“呃,最近比较忙。” 他契而不舍,“你总得吃饭呀,有个地方,泰国菜做得没话讲,你一定喜欢。” 坤柔微笑:“有香槟吗?” “当然,粉红色,白色,任你挑,晚上七点,我来接你。” 他怕她反悔,立刻挂上电话。 荣督察高大英俊,年轻有为,不过,不是坤柔喜欢的类型,他太精神起劲了。 周末,坤柔希望与男伴在一张旧丝绒沙发上纠缠,两人都懒洋洋穿着破凯丝米毛衣与牛仔裤,一地爆米,已喝掉半打啤酒,争坳爱情与文学同样都是骗人的玩意…… 坤柔不想结婚。 生孩子又是另外一回事,怀孕生育,哺乳抚养,全部至有意义,然后,教幼儿字母,唱歌,读诗,继而灌输数学历史科学,把他小小番薯般脑袋雕空成一个七层转动的象牙球…… 坤柔拨电话找孙务本。 “孩一与孩二好吗,表姑很想念,可否一见?” 务本笑,“正想找你,仲本与韦如要结婚了,请你做证婚人。”呵,开花结果。 坤柔大喜,“在何处请吃喜酒?” “他们不打算铺张,注册结婚,找时间度一个悠长蜜月。” 他俩是怎样认识的?坤柔不大记得了。 “小明与小强现在在舅舅舅母家。” “你呢,你好吗?” “下午录音,接着与老张吃饭。” “呵,不打扰了。” 坤柔咧开嘴笑。 中午,她挤到何家店去。 “王医生,”小何连忙过来,“好几天不见。” “给我一个鸡肉三文治。” “天气冷,喝一个鸡汤加蒜茸面包吧。” 他怔怔地看着王医生笑。 坤柔问:“那美人可有找你?” 他回答:“我认识的全是美人,哪个美人?” 坤柔正要开口揶揄他,忽然之间,店门推开,全店男食客动作整齐一致安静下来,接着他们抬起头,眼睛看向同一个方向。 坤柔大奇,这是怎么一回事? 她也向门口看去,呵,是美人来了。 只见吴小华穿着黑色贴身套装,挽着公事包,婀娜地走进来,男士们真识宝,目定口呆。 坤柔忍不住向小何挤挤眼,“这个美人。” 她识趣把鸡汤拿到角落去喝。 小何尴尬地与美人招呼,美人脱下外套,男士们的眼珠子几乎滚落地板。 坤柔摇摇头,唉,女性之如此肤浅的注重妆扮,皆因她们知道,男人用眼多过用脑。 只见吴小华边吃边与小何聊天。 小何只是唯唯诺诺,坤柔见他忙,不去打扰,离开小店。 何湖东一抬头,发觉王医生已经走了,他忙着过去收拾桌子让轮候人客坐下。 汤只喝掉一半,面包咬过一口,留下新月形牙印。 小何忽然做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他把那小块吃剩的蒜茸面包收进口袋里。 两点钟,客人吃饱回去上班,小店静下来。 清洁阿婶搭讪问:“那漂亮的上班女郎是谁?” 何湖东不假思索地答:“王坤柔医生。” 坤柔回到办公室,继续工作。 六时许,秘书进来说:“荣先生电话,提醒你七时有约,他到你家去接。” 呵,坤柔只得下班。 每次都是这样:有人约会,不自觉勉强答应下来,但随即后悔,情愿换上绒布睡衣早些睡觉。 王坤柔内分泌有问题?不,她不是不希望伏到男性胸膛上,但不是任何一个人。 那需是一个思维与肉身同样吸引她的人。 她随手取起案上剪刀,轻轻敲两下:“小坤小坤,谁来替汝做媒人。” 回家梳洗完毕,她真懒得外出,刚想拨电话推说头痛取消约会,门铃一响,楼上老张来访,身后跟着孙务本与两个孩子。 坤柔喜出望外,精神为之一振,声音娇美起来,“我亲爱的孩一孩二。”紧紧拥抱。 那两个孩子似旋风般转进来,他们自己会找糖找玩具。 “你打算外出?本想与你吃饭。” “一个勉强答允的约会。” “出去活动活动是好事。” 这时门铃又响,荣督察来了,他看到一屋是人,先是一怔,随即说:“不如一起吃饭。” 务本还想推辞,坤柔立刻接上:“孩子们不吃辣。” 荣督察笑,“我们换个地方。” 坤柔见他如此豁达,倒也高兴。 务本笑问:“荣先生不介意吧。” 他这样回答:“先见家长,倒也特别。” 务本看坤柔一眼,坤柔不出声。 他们改吃日本菜。 小小房间,坐得舒服,孩子们吃面,大人吃火锅。 荣督察十分健谈,气氛热闹。 半晌,领班过来在坤柔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坤柔扬起眉毛,“啊。” 务本问:“什么事?” “真巧,我妈妈在邻室,我过去一下。” 荣督察忙站起,“我陪你。” “不用,你帮我招呼表姐。” 坤柔走过两间房,看到母亲与维叔对坐喝清酒,如此雅兴,值得高兴。 维叔说:“坤柔,坐一下,我介绍女儿维安给你认识。” 坤柔先闻到一股消毒药水味,转头一看,只见一个与她差不多高大的年轻女子站她身后。 两人交换名片,客套几句。 坤柔说:“你们慢慢谈,我去应付朋友。” 坤柔看到一列纸屏风房间,觉得有趣,一间间偷窥:有两间是年轻情侣,慢着,这个男子为什么这样眼熟,凝神看仔细,原来是小何,他当晚伴侣却不是吴小华,而是一对中年夫妇。 只听得他说:“师傅师母,再吃点鳝鱼。”叫人感动。 啊,群英会。 这么多熟人全聚在这一间饭店。 坤柔耳畔有人说:“毕竟是个心理医生,对众生相最有兴趣。” 原来是荣督察出来找她。 坤柔只得跟他回座。 务本问:“伯母好吗,我方便去见她吗?” “她同男友在一起,下次吧。” 张彭年抢着与荣督察结账,领班却说:“一位维先生付过了。”两个孩子已经睡着,务本与老张一人一个抱起,手势熟练,打道回府。 坤柔觉得亏欠荣君,“我请你喝咖啡。” 他说:“唷,我今晚可热闹了。” 他们在小店找到一张小台子坐下。 “你很少到这些地方来吧,从没见过你。” “我精神欠佳,很少夜游。” “坤柔,我很欣赏你这样清丽的女子。” 坤柔笑,“你很会说话。” 他不响,喝完咖啡,送她回家。 坤柔在门口有一丝冲动,想像小说中大胆女主角般把他一把拉进公寓再说。 但是保守理智的王坤柔又怎会被这一点点小小引诱打扰平静生活。 “晚安。”她说。 荣督察也守礼地离去。 已经不再年轻了,这样漫无目的约会下去,虽然情调十足,未免吃力。 第二天早上,明显精神不足,到何家店时还打着哈欠。 小何看着她,“王医生,昨晚忙得很呀。” 呵,他也看到了她,不可小觑此人。 “接着还有节目吧。” “小何,这不像你,你从不多事。” “我发觉那人用手搭着你腰肢。” 坤柔诧异,“你看到的事还不少,我都没见你抬头,佩服。” 小何递咖啡给她,“当心。” 坤柔大奇,“小何,我不止十五岁了。” “擅泳者溺,心理医生自以为洞悉世情,知晓一切,结果一脚踩在坑里。” “多谢指教。” 回到办公室,务本的电话也在等她。 “坤柔,那个荣督察,我向韦如打听过,她说他虽然是东区的人,她也知道他私生活不大好。” “呵,是坏男人,多刺激。” 务本气结,“韦如说,曾经有人为他离婚,又有人为他自杀,坤柔,你是冰清玉洁的一个人……” 坤柔忽然大笑起来,“务本,我爱你,在你眼中,我十全十美。” 务本说:“韦如会与你说清楚。” 他们竟这样爱惜她。 果然,韦如的忠告来了:“荣光这个人,工作能力一流,可是,他喜欢女色。” 坤柔忽然护短,“不是女色,难道是男风。” “务本与我都不是多话的人,这荣氏,真是一只大坏狼。” 唷,坤柔笑出来。 “不知怎地,搭上他的女人像嗒糖般,不惜牺牲家庭,死不愿离开。” 坤柔答:“一定有过人之处。” “我话说到这里,他是我同事,我已经过分。” 真得有那么坏?坤柔微笑,看不出来,倒值得好好研究。 这时,王医生的病人进来,她是一个畏羞的年轻女子,嚅嚅说出,她相信男同事都有非礼她的意思,她防不胜防精神痛苦。 开头,王医生吓一跳,打算立刻帮她采取行动,听仔细了,发觉妄想成份甚高。 但是她的恐惧是真实的,紧张时一脸风疹红块,不敢上班,所以来看医生。 坤柔缓缓帮她抽丝剥茧。 病人忽然哭泣,说到少年时住在挤逼亲戚家,那里有许多表兄弟,浴室在一个天井,只得一道浴帘遮隔,使内向的她非常害怕,她只敢穿着衣服淋浴,总觉得有无数亮晶晶眼睛盯着她。 “可有人触摸到你身体。” 她却相当肯定地说:“没有。” 但是那不定向的自卑与羞耻却深深种在她心中,直至今日,延伸到办公室,挤逼的写字楼变成那间可怕的浴室。 坤柔轻轻吁出一口气。 敏感不是好事,换上一个乐观的人,事情过去也就过去了。 她叮嘱病人下星期再来。 天气更冷更阴寒,坤柔中午都懒得出去。 秘书探头进来,“王医生,荣督察找你。” 坤柔对这人忽然产生极大兴趣,“请进来。” 荣光捧着食物盒子。 “是一盅鸡翅汤,趁热吃。” 名不虚传,果然会得讨女人欢喜。 他亲手打开瓷盅,放好调羹,让坤柔享用。 “你呢。”坤柔笑嘻嘻。 荣光看着她,“坤柔今日好笑容。” “看到你高兴呀。” 坤柔绕到他身后,只见他肩膀宽厚,的确靠得住,但是,他一定还懂得其他特别技巧吧。 荣光转过头来,“就是在这小小办公室,你把人的心理逐丝分析?” 坤柔点着头,“是,”她探脸过去,“他们在我面前是赤裸的,什么都不瞒。” 荣督察忽然脸红,没想到文静的王医生还有另一面。 坤柔低头吃鸡翅汤,“好味道。” “坤柔,你可喜欢跳舞?” 坤柔抬起头,“你愿意教我?” 荣光喜出望外,“我们俱乐部有跳舞班。” “好极了,事先警告,我可是一窍不通,笨手钝脚,踩痛舞伴。” “不怕,我教你。” “不准藏私,你得把全褂子武艺传授给我。” 王医生今日说话比平日活泼十倍,这是什么意思? “下了班就去。” “一言为定。” 这是荣光忽然趋向前,坤柔有点警惕,但是他只是替她整理衣领。 他愉快地站起来,坤柔看到他腰下配枪一角,真觉刺激。 那天下班,他依约接她到派出所俱乐部跳舞。 班长借出一条宽纱裙替坤柔系上,增加气氛。 坤柔重新温习三步四步,已经兴奋得像个孩子,荣光的手强大有力,轻轻握住她腰,使她深觉安全,她与其他学生一起练习,丝毫不觉猥琐。 也许,他不如人家说得那么坏,她恐怕要失望。 坤柔跳出一身汗,脸颊额角都泛起晶莹油光,容颜比闲日亮丽,荣光本在凝视,忽然别转头去。 中场休息,有人推出自制冰淇淋,虽然咬到冰屑,但是比街上买的香甜。 坤柔说:“我不知有这样好地方。” “累不累?” “回去吧,少吃好滋味,下星期再来。” 荣光送她回家,他开得一手快车,疾如风,一下子转上山顶,这条路,不知走过多少回,这架车,不知载过多少人,坤柔反而觉得安全,她最怕弱小心灵,易受损伤那种,身经百战的荣氏才不虞受伤。 车子停下来,他们看夜景。 “像撒了一天一地宝石。” 坤柔揶揄:“口气似诗人。” 他忽然伸出大手,坤柔以为他会扼她脖子,但是他只是把她垂下的一边头发撂上去,像大人替小孩整理仪容。 “回去吧。”他说。 坤柔不出声。 那晚坤柔有点惆怅,她还以为大坏狼会取出手铐把她锁在车厢里…… 可见务本及韦如都过虑了。 第二天,她到何家店时略迟,并且有点心事。 小何见到她,轻轻问:“一向碧清双目为何添加红筋。” 坤柔发牢骚:“真吃腻了,有无白粥?” “你难不倒我。” 小何盛一碗私家白粥出来给她。 坤柔一饮而尽,全身细胞立刻归位,舒服起来。 “王医生,小店下月结业。” 坤柔一时没听懂,“什么?” 小何无奈,“业主加租,不胜负荷,不得不下此策。” “这怎么行?” “逼不得已。” 别的客人也正鼓噪:“是呀,小何,我们怎么办。” 坤柔受到极大惊吓,人是习惯奴隶,一年多来,她每早在何家店寻找慰籍,他一关店门,他到什么地方去解决早点? 坤柔脸色苍白,她本能地分析自己心理状况:是怕没处吃早餐还是怕从此见不到何湖东? 她一时发愣。 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她一言不发站起来,离开咖啡店,一阵寒风吹来,她拉紧衣襟。 回到办公室,她致电美人:“吴律师,请你查一查何家店铺位业主属于什么人,有无弯可转。” “坤柔,四处都是咖啡店。” 坤柔生气,“都说漂亮女人无心肠,果然。” “喂喂喂。” “你不是对何湖东这个人满有兴趣?” “他对我可是稀疏平常。” “吴律师,我以为你厌倦男人把你当性感偶像。” 她答:“王医生,直至有男人看不到的特征,我才知道什么叫身在福中不知福。” 坤柔错愕,呵,何湖东无意之中医好了她的心理病。 “不过,小何仍是我朋友,他若不是感情取向有问题,就是个罕见的君子人。”她咕咕笑。 坤柔没好气,“快去办事。” 不一会,消息回来。 吴律师说:“何家店铺位是老房子,即将拆卸,业主将预留新厦铺位给何家店,租金特优,同时,在新厦十八个月建筑期间,提供对街同样大小地方给小何做临时店。 坤柔大奇,“这业主是慈善家?” “坤柔,你我都走了眼,业主是何英杰。” “英杰建造。” “小何是他第二子。” “我明白了,所以他可以买咖啡而不改其乐。” “大隐隐于市,我很佩服这个人,我看他,真正名士自风流,斟茶水,抹桌子,不改其乐,既不孤傲,又不自夸,多么难得。” “是个怪人。” “异于常人也就是一般人口中怪人,他在学堂学哲学,性格平和,不惜争权斗利,甚得父母兄妹钟爱。” “你一时竟打探到这许多花絮。” “何家其中一个律师等我的电话已有一年多。” “你看,长得好多占便宜。” “坤柔,彼此彼此。” “你怎么扯上我?”坤柔愕然。 “坤柔,你的行家说:王坤柔那双洞悉世情凝神大眼的医疗功能,胜过我们动刀动枪。” 坤柔吃惊,“谁,谁那样说,我寒窗十载,同大眼小眼有什么关系?” 吴小华笑着挂上电话。 “喂,喂。” 背后打听小何私事实属不该,坤柔原先想看看有无插手相帮余地,没想到何家人强马壮。 她放心了。 又有点惆怅,小何扮普通人演技出色,竟瞒过聪明的心理医生 那天晚上,坤柔约荣光到郊外看星。 星光微弱,都会人工灯光太强,不是看星好地方,可是他们指着大熊星座看得津津有味。 “一共七颗大星。” “由意大利天文学家哥白尼首次发现并且深入研究。” “大熊星座与北斗星可用直线连贯。” 这是坤柔忽然发觉荣光的视线落在不远之处一架旅行车上。 坤柔轻声问:“看什么?” “车上有一对情侣。” “哪有什么稀奇?” “奇是奇在不停有车子在他们附近停一会又离开。” “我没留意。” “你不是警务人员。” 他取出无线电话讲了几句:“……请派支援人员。” 坤柔愕然,他在干什么? “坤柔,对不起,伏下。” “嘎?” 他按下她的头,用外套遮住她,低声说:“我怀疑那辆旅行车正进行非法活动。” 他的同事复电。 “证实是失车?好,你们瞧瞧掩至,切勿打草惊蛇还有,沿途注意可有把风嫌疑人物。” 他低声对坤柔说:“警方即将进行拘捕行动,你无论如何不要抬头。” 坤柔真未想到看星会遇贼。 她只得尽量蜷缩得舒服一点。 “我怀疑有人在此作小量毒品交易。” 有车子缓缓驶上,在疑犯四周围停下。 荣光打开车门,轻轻走近。 旅行车发觉不妥,想掉头走路,来不及了,警车灯光一齐亮起。 “举起双手,离开车子,伏在地上,即刻!” 行动在三分钟内结束。 坤柔这时对荣光起了敬仰之心。 她听到脚步声走近,“坤柔,委屈你了。” 她抬起头。 “我们无意破获一个小圈子,原来每晚有人在大学附近兜售毒品,大半是熟客。” 坤柔觉得他身型高大英伟,少女时期崇拜英雄心理又开始萌芽。 “先送你回去,我还得回派出所。” 他把车子迅速驶离现场。 坤柔看到荣光的伙计咧开嘴对她会心地笑。 她丝毫不介意,大方地笑回去。 她请荣光把她送到母亲家,到了门口,她拥抱他一下,荣光受宠若惊。 母亲在家,一见女儿便叫她喝鸡汤。 坤柔睡在母亲的沙发上,悠然入梦。 这次,不是有人亲吻她,而是她不停轻轻吻一个人的脸,隐约间只觉得他浓眉大眼,身段英伟,他没有拒绝她,也不主动,他任她摆布,呵,百分百是个绮梦,坤柔高兴得很,把脸贴在他穿白衬衫的胸膛上。 “醒醒,小坤,上班时间到了。” 原来在老妈家留宿了一夜。 “唉,好像根本没下过班,又得回去。” 林女士蹲在女儿身边,“可要放长假?” “我无事可做。” “到敝店来帮忙。” 坤柔笑,“赶走你客人。” “喝杯咖啡?” 坤柔说:“我有固定看报喝咖啡的地方。” 坤柔借母亲的凯丝咪毛衣换上出门。 她赶到何家店。 一路上仍然可以觉得白衬衫的气息,她吁出一口气。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王坤柔了解她的需要,但是她不让自己任性。 一进何家店,她怔住,小何正穿着件长袖白衬衫,烫得笔挺,衣料极薄,隐约看到他英伟身段。 坤柔发呆,是他?不不不。 小何看到她,“王医生,早安。” 坤柔走近窗口,“对面是新店铺?” 小何答:“我没打算搬过去。” “为什么?” “我想休息一段日子,况且,对面装修规格不适合何家店。” “是吗,什么样装修?” “金碧辉煌,像间沙龙,瓷器家具全部来自意大利。” “谁的馊主意?” “前任老板讲究排场。” “你说得对,不适合你,也不像你。” “我喜欢粗枝大叶,顺手拈来,价廉物美,整个小店气氛像饭堂,可是食物美味可口。” “对,对。” “我带你过去看看,五分钟。” 他丢下客人,在抽屉取出一串锁匙,拉起坤柔的手,跑过对面马路。 他打开新铺位店门。 坤柔一眼看到古董水晶玻璃灯及乳白色地毯。 “明白。” 他俩笑得弯腰,这个地方是小姐太太们逛完珠宝店跳完小步舞曲来歇脚的,适宜下午二时至六时营业,同肚子饿的白领一点点瓜葛也没有。 他们回到何家店。 “那你得另外找地方搬。” “看过十多处,都不喜欢,重新装修,也太麻烦,索性休业。” 一个客人不知怎地哐啷打烂杯碟,小何连忙过去收拾。 真是个怪人,放着家里大少爷不做,却来伺候客人吃早餐。 坤柔的电话响起来,她看到一行字:“今天亦想见你。” 啊,是大灰狼找她,至今披着羊皮,不露真形,等待适当时机,一击即中。 坤柔用双手掩住喉咙。 野生动物残忍无比,先扑倒敌人,然后再咬咽喉,置之死地。 不像人类,专喜掌掴侮辱,不不,狼才不搞这一套,遇上狼只有死路一条。 因此上午不知下午的事,不知多么刺激。 在沉闷枯燥上下班日子,冬季永远深色大衣日夜套装,有人为她提供一点点颜色,她心存感激。 王坤柔医生会为他自杀吗,大抵不,她会为他牺牲家庭?她孓然一人自由身。 但是灰狼带来遐想。 她好好的发了一阵愣,这也是一种罕有享受。 小何走近,坤柔说:“我想要你电邮号码,方便联络。” 他答:“我不用电邮,也从未拥有手提电话。” 坤柔睁大双眼。 “完全没有需要。” 怎么可能,他怎样订货,存款,通讯,约会。 怪得不能再怪。 “你如何与世界接触?” 何湖东忽然用很低的声音说:“用一颗心。” 坤柔一听这几字先是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半晌,她放下自己名片,“那么,请记得与我联络。” 算一算,欠何家店好几百元,她数出钞票,也放柜台上。 坤柔回办公室。 今日的病人已经在等她。 一共两个人,看样子是一对母女,一起出现。 王医生看着她们。 “请问你们俩人是什么关系?” 那年约三十的少妇说:“我是马雪清,这是我女儿小雪。” “啊,请说一说你们来找心理医生的理由。” 母女像是不知如何开口。 王医生耐心等候。 小雪十五六岁,正是世上最尴尬年龄,一点点事都可能引致大规模情绪爆发。 但看样子她并不是问题少年,她仪容整洁,衣着朴素,态度沉静。 母亲长得异常秀丽,骤眼看像一个电影明星,她在一间中学任教。 这对母女有什么问题? 王医生轻轻问:“小雪,你的父亲呢?” 小雪回答:“他与母亲离婚后移民美国,三年前再婚,已经添了两个孩子。” “你不开心是因为他的缘故吗?” 小雪马上说:“不,不是因为他。” “那么,是为着谁,看样子,你不似有男朋友。” 小雪微微笑,“黄景立是我男友,他对我很好。” 马女士连忙补充:“那是一关心她的小同学。” “妈妈可有阻止你们往来?” 马女士又答:“我不鼓励,也不反对。” “顺其自然,信任孩子,正是正确的做法。” 母女相处算是融洽,她俩到底有什么问题? 终于,小雪自背囊取出一张照片,递给王医生。 医生一看,是张彩色生活照,相片里两个人,一个正是小雪,另一个是个微胖的中年妇女,与小雪长得极其相像:两人都有华南妇女特有可爱的扁平脸。 王医生意外,“这才是小雪生母。” 小雪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哀,“连你都这么说。” 王医生有点疑惑,“那么,马女士,你是谁,可是小雪的养母?” 马女士张大了嘴,凄厉地说:“王医生,我就是小雪生母,照片里的人正是我。” “你?” 电光石火间,王医生明白了。 这时,少女脸上露出寂寥神情,她的头垂得极低。 王坤柔忍不住追问:“马女士,发生什么事,你在面孔做了什么手脚?” 小雪霍地站起来,“妈妈,听到没有,连医生都这样问你。” 少女哭泣。 她母亲也流下眼泪。 小雪对医生说:“母亲往美国加州度假,六个星期后重新在家里出现,已是这个样子:她完全变了另外一个人,她的额角眼睛鼻子双颊下巴颈项全部变形,腹部腰肢改了尺码,我完全不认得她,她不再是妈妈,她是一个陌生人。” 马女士默不作声。 王坤柔医生还是第一次碰到这样个案。 通常一个人跑去整形,事前事后有问题看心理医生的该是他本人,但这一次,受打击的却是至亲女儿。 小雪再次告诉医生:“她不再是我母亲,我无法形容心中失落。” 马女士颓然,“从那日起,她与我生份,她对我沉默抗议,孤立我,使我难堪,医生,我做错什么,我不满旧日平凡五官,我追究美观,女儿为什么惩罚我?” 这时小雪忽然尖叫起来:“因为你把面孔整得同父亲新妻子一模一样,为什么,为什么?” 王医生与她母亲都愣住。 秘书在外边听见尖叫声,不放心立刻推门进来看个究竟。 王医生吩咐:“请斟两杯冰水。” 她走到小雪前边握住她的手。 小雪痛哭失声。 马女士想劝止。 王医生扬手,“让她哭一回。” 终于,眼泪慢慢静止。 王医生看着她喝下冰水。 马女士低声说:“这孩子,什么都不讲,今日到了医生处,才说出原委。” 王医生略觉宽慰,这就是心理医生的功能。 马女士鼓起勇气问女儿:“你想我怎样补救?” 少女答:“妈妈,爸离开我们,我们没有输,你甘心变成那女人模样,就输得一败涂地。” 听了这话,王坤柔忍不住震惊地站起来,又缓缓坐下。 没想到少女有这样大智慧。 少女握住母亲的手,“妈妈,做回你自己,重新建立信心。” 马女士忙不迭答:“是,是,小雪,我明白了。” 王医生这时轻轻说:“做回你自己,说得真好,不卑不亢,既不跟风,也不走极端去做恰恰相反的事,处之泰然,做回你自己。” 少女与母亲抱头痛哭。 “王医生,你救了我们,本来我想把小雪送往寄宿。” 许多家长不知,这是对子女最大惩罚。 时间到了,母女相拥而出。 秘书进来说:“很多人一进王医生房间便哭个不停。” 王医生答:“因为是非到此为止,医务所墙壁不会说话。” “到别处去讲,三天后全世界都知道了。” 心理医生,在都会中越来越受欢迎,就是这个道理。 “王医生,我有一个问题。” “你订个时间,我正式与你分析。” “王医生,我在互联网里找约会。” “哟。”坤柔不知说什么才好。 “寂寞,部门三百多人,男女各半,却从来无人约会。”她叹口气。 “你讯号不足,也许,化妆与衣饰都得采取明艳点颜色,引起异性注意。” “一管口红可以有这样功能?” “所以胭脂从来不会滞销,”坤柔解释:“人类在激动之时,面颊与嘴唇都会充血而呈现绯红,化妆品可以给予异性这种虚像:呵,她双眼看牢我时面颊涨红嘴唇润湿,她对我有意……” “原来如此!” 王坤柔叹口气,“人类不过是灵长类动物一支,自以为进化文明,实则不失原始本色,你看报章杂志副刊,占最大篇幅是什么?” “吃,食遍中外,吃掉五湖四海。” 王医生说:“这是动物最原始的欲望。” “还有打扮,美容,健身,纤体。” “这是为着什么?吸引异性,传宗接代,食与性,仍然是文明的人类两大所欲,同猿猴有什么分别?你想想。” “哗。”秘书颓然。 “明白个中因由,你也不会太过责怪自身,但是,网上约会十分危险,更加没人说真话:自称身高六尺体重一百六十磅的三十岁独身英俊建筑师,可能是个五十五岁矮小秃发猥琐男子已有四个孩子不怀好意。” 秘书叹口气。 “你又以什么身份出现?” “我自称上一届某落选香江小姐。” “看。” “你虞我诈。” “这不是办法。” “那么,王医生,请介绍一个朋友给我。” 坤柔诧异,“怎么托到我身上?” “他们都说你已经撮合了好些人。” “谁是他们?” “众同事呀!说你点铁成金。” 坤柔不由得讪笑自己。 这时,韦如有电话找她。 又是想阻吓她,叫她远离大坏狼,且不去理她。 跟着,灰狼的声音来了。 “在干什么?” “读苏斯博士的儿童故事。” “都是劝人为善的吧。” “当然,儿童故事若无教诲在其中,不获出版。” “多么虚伪。” 坤柔笑咪咪,狼的本色露出来了。 “我在看的故事比较冷门,说一只大象,被奸诈躲懒的鸟,骗到树上去替它孵蛋,呵,每个人都讥笑那只笨象,可是它可不理,夙夜非懈地坐蛋上,结果,鸟蛋孵化出来,是一只有翅膀的小飞象。” “咦,精诚所至,金石为开。” “可不是,象不象心理医生,坚信三言数语,可以拯救病人。” “结果得偿所愿,病人一个个痊愈,象长了翅膀的小象飞走。” 他真会说话,名不虚传。 “晚上出来散步吧。”他轻轻央求。 “都会中何处可以漫步。” “我教你,下班在你办公室外停车场等你。” 今晚,他可能要露出本色来。 这时秘书送信件给坤柔。 她看到一封大红喜帖,“是哪个同事?” “不是我们,是你的私人朋友。” 坤柔意外,拆开一看,呵呀一声,原来是消防局邓队长与周明月结婚之喜。 坤柔笑得大喊:“YES!”,这就是长了翅膀的小飞象了。 请帖上还有两人亲笔写下:“请王医生参加教堂婚礼,并且继续祝福我们。” 坤柔感动至深。 她自己可是一点着落也没有,坤柔轻叹一声。 稍后,务本也有电话找她:“急事,速覆。” 坤柔立刻想到孩一与孩二,不由她不关心。 坤柔听到她声音,松口气,“啊,坤柔,我们对不起你,请你原谅。” 坤柔不由得笑,“你做过什么坏事?” “我与韦如坏事。”务本磕头如捣蒜,“我们说你朋友荣光是坏人。” “对,你俩的确搬过是非。” “坤柔,我们误会了,那离婚两次,叫女人自杀,又骗取金钱的督察,叫做荣刚,不是荣光,我们该死,我俩点错相,急不可待,谣言中伤,我们烂嘴。” 坤柔一下子像踩空一级楼梯,险些摔倒。 这一惊非同小可。 不是坏狼? “这个荣光是个正常正当小伙子,体育健将,刚同前任女友和平分手,坤柔,你挑对了人。” 坤柔却像头上被人浇了盘冰水似。 这个玩笑开大了,她以为他是坏人,所以才把头靠到他的肩膀,因此随意调笑,放胆说话。肆意而为,开心得不得了。” 因为坏人承担得起,坏人明白游戏规则,坏人从来不会误会,坏人不会受伤。 他不是坏人?糟糕! “坤柔,你不会不原谅我们吧。” 坤柔忍无可忍厉声说:“我恨死你俩,多管闲事,狗拿耗子。” 务本羞愧,一颗心几乎自胸膛跳出来,“坤柔我们也不过是关心你。” “我要惩罚你们,以后我不再替你看管孩子,不再听你诉苦,不再爱惜你。” 坤柔把电话摔下。 秘书听见声音关怀地推门进来看个究竟,她是一个细心的女子,怕心理病人有异常动作伤害医生。 只见王医生铁青着脸坐着发呆。 她替医生斟一杯热可可。 王医生抬头,吁出一口气,脸上恢复一点血色。 坤柔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先是有点踌躇,于是再三思量,终于有了决定。 “司徒,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秘书意外,她不禁笑出来,“谁?” “看你们有无眼缘了,不过,事先,我们得开三十分钟小差去做些准备。” 坤柔拉着她到著名女装店挑了件平时谁都不会穿的桃红丝衬衫,接着,用一枚水钻别针把她的头发轻轻夹起。 一照镜子,已经换了一个人,不要说是女主角,连策划人都吃惊。 再到化妆品部,专家迎出来,立刻说:“两位都有好皮肤。” 只需敷一层薄粉,司徒的脸色便似一朵莲花。 专家洋洋得意,“明白了吧,活着要有活着的样子。” 坤柔几乎膜拜那化妆师。 接着轻轻抹上唇彩,大功告成。 司徒一看镜子,忽然觉得应当自尊自重,不再悲观。 化妆师忠告:“快去二楼挑双细跟鞋,未婚女子切忌,千万,摔死也不可穿平跟鞋。” 坤柔与秘书面面相觑。 一踏进高跟鞋,坤柔发觉司徒像鬼上身一般,她原来的灵魂似脱身而去,另一个艳女的精魂即时代入:胸脯自然挺起,腹部腰身收细,臀部为着平衡呈爱司型的脊椎而往后耸,司徒霎时间成为一个招贴女郎。 怪不得医生说什么,听者藐藐,众美女仍然踩着尖头细跟鞋危害双足及健康。 司徒轻声问:“那人是谁?” 坤柔这样说:“一个好人。” “好人我就放心。” 各人的要求不同。 她们回到办公室,同事们几乎不认得时髦漂亮的女郎就是司徒,啧啧称奇。 随后荣光出现。 坤柔十分歉意,“荣光,我替你介绍,我助手司徒,你们俩会谈得来,你们有一个共同点,你们都是标准好人。” 他们两人愕然。 坤柔又说:“我头痛,想早点休息,不能陪你们!荣光,你与司徒玩得开心点。” 荣光把坤柔拉到一旁,低声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坤柔轻轻捧起他的脸,细细看一会,只见他一脸憨厚,怎么看都不象批着羊皮的狼。 “与司徒去散步,去,你不会后悔。” “我不明白——” “你毋需分析此事,请相信心理医生的第六灵感。” 她把他俩推出门去。 灰色的王医生与桃红色的司徒不能相比,记住,雄性动物追求雌性,根本没有感情成分,适者生存,纯为繁殖后代。 办公室静下来。 坤柔走到电脑前边,按键,要求查询政府人事部机密档案。 主管要求坤柔密码。 “请问找谁的记录?” “荣刚督察的资料。” “荣刚上月已晋升为东区副指挥官,你需另外申请。” “可有荣刚近照?” “王医生稍候。” 不久,荣刚的照片在荧幕上出现。 坤柔吃惊,虽然穿着制服,拍摄粗糙,可是也看得出照片中的他英姿飒飒,英俊刚健。 他粗眉鹰鼻薄唇,眼神凌厉,像一只猎隼。 “王医生,可是此人?” “正是。” “王医生,为什么寻找荣刚资料?” “私人理由。” “王医生,请按照正式程序申请。” “明白。” 坤柔关上电脑。 坤柔有点紧张,她双手出汗。 她定定神,到母亲家吃饭。 林女士家很热闹,维叔与他的女儿维安也在。 坤柔笑笑问:“可是在商量婚姻大事?” 林女士先发言:“谁还想结婚,我与维叔不过是谈得来的好友,互慰寂寥,互相支持,于愿已足。” 维安说:“这正是最高境界。” 坤柔点点头。 林女士看着她俩,“如果是男生,医科毕业,考上第一,大功告成,可是女士呢,还得十月怀胎,生儿育女,生活尚未开始。” 维安不出声,坤柔则唉一声。 “做女子辛苦。”林女士说。 维叔笑:“本来没打算叫她们撑半边天,可是你看看目前情况:班上十名优异生,只得三个是男生,七名倒是女生,她们不但文科美术优秀,数理化体育一般取高分,十年后情势如何,已可预见。” 坤柔用手撑着头。 林女士笑,“这可怎么办?” 维叔说,“开头,女子都守家中相夫教子。” 坤柔叹口气,“那是好听的说法,其实,不过是一副生育机器,自十二三岁身体机能已经准备妥当,十五起四十五岁止,起码生十胎八胎,生活地位也有着落。” 维安问:“是几时开始女性开始往外工作?” 坤柔说:“我写过这个题目:自一次二次大战起,男性前往战场,死伤甚多,女性不得不到工厂与农田当生力军,起初干文职或是粗活,渐渐女子也接受教育,于是进一步晋升,到今日独当一面,每种职位都有女生担任,我们聪明细心有毅力兼能吃苦。” “男生渐渐比下去。” 大家都笑了。 林女士说:“我们不介意受一点委屈,肯吃亏,不会意气用事,比较圆滑。” 维叔说:“漂亮女生尤其无往不利。” 林女士诉苦:“可是你看坤柔,故意掩饰女性本色,天天穿黑白灰。” 坤柔坐到一角不出声。 维安走近她。 坤柔忽然想说话,她这样讲:“我记得父亲的新欢专门爱穿花衣裳,我恨那女人,故此长大后一直蓄意与她划清界限。” 维安闲闲说:“她穿花衫,你穿黑白,她吃饭,你吃什么,她呼吸空气,你又怎样?” 坤柔颓然。 真笨,浪费了这些年。 “幸亏你穿黑白特别好看。” “维安你真会说话。” 这时,坤柔又闻到维安身上那丝消毒药水味。 维安说下去:“也有人下意识不自觉模仿最憎恨的人。” 坤柔想起小雪母亲马雪清。 “你是心理医生,我班门弄斧。” “你说的对,一个人在妒忌的时候,会得蓄意走相反路线,表示不屑,或是模仿那人,希望籍此得到他拥有的东西。” 坤柔轻轻叹口气。 “心理医生的工作很有趣吧。” “我想无论如何不及鉴证科的法医。” 维安扬起头笑,“我没有抱怨。” “我很佩服。” “你看,女性相互钦佩,不再用小鹿般大眼看向强壮男性。” 坤柔笑得弯腰。 林女士问男友:“你猜她们两人谈些什么?” “多一个朋友,少一分寂寞,必定是好事。” 维安这时问坤柔:“听说你还没有亲密男友?” 坤柔小心回答:“我偶尔约会,仍在寻找那副坚实宽厚肩膀。” “少女心态。” 坤柔自嘲:“象不象路易斯笔下的爱丽斯,一跤摔到仙境里去,历劫红尘。” 维安轻轻说:“我每次看到人类躯壳送进来,就忍不住问他:你怎么会搞成这样,发生什么事,使你劫数难逃?” “同事们可有当你是怪人?” “在那种环境下,大家见怪不怪。” “维安,与你聊天真舒服。” “你有我的电话,随时,随地,我的肩膀也很结实。” 坤柔心里有数。 稍后,他们父女还要到亲戚家去,提早告辞。 坤柔说:“我也要走了。” 母亲叫住她:“维安对你有好感。” “感觉得到。” 林女士忽然问:“你察觉没有?” 坤柔点点头,“你介意吗,维叔又怎么想?” “他最开通,既是他女儿,他就爱她一辈子,我是外人,我只觉维安品学兼优。” “难得大人全部有智慧。” “坤柔,那是人家女儿,你可得规矩嫁人生子,为母人生已到除出看见幼婴没有笑容阶段,请速成家立室,我渴望拥抱外孙。” 啊,她真还得守候一段时日。 “自家骨血,说不定五官脸型还有三分像外婆,抱到我家来,我好好宠她,” 坤柔不出声。 林女士说:“你别让维安误会。” “我已说明白。” 林女士诧异,“高手过招,无声无息。” “我走了。”坤柔取过大衣。 这个冬季冷得教人打颤,像是随时会下雪的样子,明知在亚热带不可能,坤柔却希望看到飘雪。 她回到家,刚想用钥匙开门,有一个人忽然自走廊暗角走出来,坤柔立即退后,双眼睁得老大,这是谁,谁想图谋不轨?她想尖叫那人没好气,在灯光下站定,“是荣光,坤柔。” 坤柔放下心来,他是好人,他不用怕他。 只听得他轻轻说:“我与司徒去吃饭散步,极其愉快,你不会相信,司徒是我中学同学,同年在培仁毕业,大家都还记得英文老师叫黄老虎,无故扣分,极之刻薄。” 坤柔不禁牵动嘴角,露出微笑。 “司徒记得我与罗丽琼是一对,我告诉她,丽琼去年嫁人,我失意至今。” 他看着坤柔。 “你存心将我们拉到一起?” 坤柔摊摊手。 “我与你还是好朋友吧。” 坤柔伸出手去拍拍他肩膀。 荣光说得十分婉转:“坤柔,司徒给我一个温馨的感觉,既然你认为她与我有发展的机会,我想好好把握。” 真是好人,司徒从此不用在网络征友栏上胡搞。 “谢谢你,王医生,时间不早,你也该休息。” 荣光欠一欠身子离开。 坤柔在门前呆一会才用锁匙开门进屋。 从头到尾她这个心里医生都没说半句话。 她真幸运,随意出手又一次成功。 坤柔躺在沙发上,扭开收音机,刚巧听到莫扎特的安魂曲,她的心绪渐渐平静。 她始终没有开灯。 累极在沙发上睡着,梦中,她坐在一架小小伟氏牌机车后边,在意大利塔斯肯尼的公路上奔驰,一路橙花与柠檬香……唉。 第二天醒来,忙不迭梳洗,赶着出门,却听见一夜未熄的收音机中节目主持人说:“今天星期日,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坤柔气馁。 不知不觉怎么又是周末,单身人最怕假期,从今日怕到五十岁,不知还要畏惧多久。 忽然听见有人在楼上露台叫:“咕咕,咕咕。” 嗓音稚嫩陌生,这时谁? 忽然醒觉,这一定是务本的老二开口说话。 坤柔笑出眼泪。 她连忙奔出去开门,孩一与孩二进来抱住。 “老二,你学会说话啦,”坤柔惊喜,“来,叫我一声。” “咕咕。”胖胖脸颊贴过来。 坤柔把他抱得更紧。 “当心窒息。”务本的声音。 坤柔不去理她。 “还生我们的气,我们出发点是关怀,真心相待,一些女眷,见死不救,还嘻嘻哈哈讽刺:‘她那么聪明精刮,不怕不怕,才不用我们这干笨人帮忙。’” 坤柔点点头,她当然明白。 务本坐下来叹口气,“心理医生,我不明白你的心理,医者为何不自医。” 坤柔笑问:“老好张某呢?” “为我们准备早餐,几时你的男友也服侍我们。” 坤柔嗤一声笑,“我的男友才没有时间做早餐。” 务本忽然不客气起来,“他一定要进厨房,你也不例外,我们生活在真实世界里,不但要吃,而且一天五餐,谁能免俗。” 坤柔张大嘴又合拢。 “蜜月总要结束,难道一辈子在大溪地晒得漆黑?开门七件事,孩子要上学,佣人要闹辞工,你得出马摆平。” 务本真是勇敢。 “仲本为着找房子头发都快白,幸亏韦如能干,快刀应付乱麻,把私蓄取出付了首期,即时装修。” 又一个伟大女性。 “不然的话,我等你表示诚意,你又等我交心,两个人一辈子吊儿郎当。” 坤柔问:“你同老张呢?” “我们又是另外一个故事,好不容易找到一个伴,彼此珍惜,才不敢轻举妄动,况且还有两个幼儿,还没上小学呢,前路茫茫,谁敢说那么多。” “你只比我大一岁,口气似老太婆。” “劣境使人成长。” “务本,我亦不是在蜜糖罐里长大的人。” “轮到我问你,你那男友荣光怎么了?” 坤柔笑笑,“他找到旧同学,看样子会得到幸福。” 务本失望地张大嘴,“都是我与韦如的错。” 坤柔说,“不关你们的事。” “你老是撮合别人,为什么不替自己做些功夫?” “你说得对,我这就上街去找。” 她披上大衣。 务本索性说:“我陪你一起去。” 她把两个孩子放进双座位推车,叫了老张,浩浩荡荡,五个人一起出发。 “去什么地方?” “游乐场,一人盯一个,老张作跑腿,切莫走失。” 这倒是好节目。 游乐场装修成四十年代诡异模样:一个个帐篷,节目包括有须美女、爱之隧道、摩天轮、掷玩具、吞利剑……既有趣又可怕。 孩子们争着要气球、棉花糖、冰淇淋,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 他们四口子坐旋转木马,坤柔靠在一张长凳上休息,忽然有个穿彩衫的浓妆吉普赛女子向她招手,“过来算个命。” 坤柔摇摇头。 女子笑,“你自以为掌握了命运?你好自负。” 坤柔不打算与她纠缠,站起来准备离去。 “你至今孑然一人,不想知道未来命运?” 坤柔不由得问:“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 “你脸上有一股落寞神情,无从掩饰。” 坤柔想一想,在她档口坐下,“你说。” 她捧出一只水晶玻璃球,凝神看一会,“小姐,你前生是一个小仙子。” 坤柔笑起来,有这种事。 “你专司婚姻,可是生性淘气,坏事多过成事,造成许多眼泪,伤过人心。” 坤柔收敛笑容,静静聆听。 “小姐,相金一百。” 原来如此,坤柔不禁又露出笑容,掏出钞票给她。 吉普赛咳嗽一声,“小姐,仙长十分生气,所以今世把你贬为凡人,但天分犹存,专替别人拉拢,却顾不了自身。” 坤柔愣住。 吉普赛煞有介事点头,“我说得全对。” “将来呢?” “呵,那又是另外一百。” 坤柔不介意再一次打开荷包,一只手伸过来按住她。 “坤柔,我们到那边去乘小火车。” 原来是务本阻止她。 吉普赛看到务本,立刻说:“这位小姐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丈夫爱她一辈子,也爱她的孩子。” 务本却无动于衷,拉起坤柔就走。 坤柔忍不住问吉普赛:“将来呢?” 务本已经拉着她走远,一边笑一边说:“你看不出那是个江湖郎中?” 坤柔轻轻答:“跑江湖的人阅历多,眼光准,说不定有一两句真话。” “你是心理医生,应具科学头脑。” “务本,最科学的思想便是对任何事务客观兼存疑。” “孩子们在那边。” 只见老张背一个抱一个,朝他们走来。 坤柔笑问:“你不感动吗?” 务本感谓:“如无感觉,也不好算人了。” “你不能一世叫人做义工呀。” 务本忽然伸出手去拧坤柔手臂,坤柔自从小学以后还未曾吃过如此苦头,唷一声喊痛。 晚上,坤柔继续她的好梦。 她仍然在塔斯肯尼的小路上,小小机车噗噗噗驶过柠檬树杈,叶子拂打她的头发,她伸手紧紧搂住司机腰身,把脸靠在他坚厚肩膀上,惬意到极点。 迎面而来的是何其真实的花香,坤柔可以感觉到司机的体温。 像任何好梦一般,她这个好梦也醒得很快。 一早,坤柔到何家店去。 玻璃门上贴出结业启事,人去楼空。 门一开,搬运伙计抬出剩余家具。 来凭吊的客人不止她一个。 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走近,抱怨说:“连这小小绿洲都要拆除,我们这票人简直无容身之地。” “听,听。” “以后到什么地方去呢?除去何家店,其余咖啡像洗碗水。” 坤柔问他们:“小何最终打算搬到什么地方?” “你得问他,他住在细沙湾三千号码头的游艇上。” 坤柔意外,“一只船?” “小何是不可多得的名士,他才知道什么是生活。” 说完穿西装的年轻人忽忽赶着去别处。 坤柔却毫不犹疑,开车赶去细沙湾. 到了游艇会码头,却又踌躇。 意外探访单身男子非常不智,说不定人家女友正在房内缠绵,或是穿着他的大衬衫在做早餐。 都会中有这么一个传说:一个体贴的男生提早自外地赶返给女友惊喜,门一开,他看到女友与一个裸男躺床上,这还不止,浴室里又走出另外一个。 那男生昏倒在地,且还成为社交圈的笑话。 坤柔终于下车轻轻走近三千号码头,那里停着一艘三十尺长游艇,船名轻舟: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 她张望一下,不知是否有人。 但她随即闻到喷香的咖啡,坤柔扬声:“小何,方便见客吗?” 有人探出头来,他赤裸上身,头发蓬松,“是王医生?多么惊喜,快请进。” 他一边跑上甲板,一边套上卫生衣,他伸过手去接坤柔上船。 这时坤柔确实船上只有他一个人,不禁放下一颗心。 “你双手冰冷,一定肚饿,我做早餐给你吃。” 船里设备齐全,整整有条,小小单人床上有一本书:罗马帝国兴亡史,他在研究历史。 真的,除去小何的咖啡,其余都像洗碗水。 坤柔贪婪地喝完一大杯又添。 小何捧出一大盘热辣辣羊角面包。 “有无巧克力酱?” 他笑答:“马上来。” 坤柔抱怨,“你倒是快活。” 小何但笑不语,再替客人添上咖啡。 “有什么计划?” “这只船可驶往南中国海。” 客人向往:“载客吗?” 何湖东收敛笑容:“谁愿意放弃岸上名利乘船出发?有人说快要升级不可告假,更多人要照顾家庭子女,还有人怕晕浪。” 坤柔看着他。 她呢?她可以带上护照跳上船然后三天后在吕宋登陆吗?当然不。 她今天还要去参加一个婚礼,明日,要上班。 坤柔低头,“你讲得对。” 小何恢复笑容,“欢迎来访,有空常来。” 坤柔点点头。 小何送客,“很高兴见到你。” “我也是。” 坤柔把车子驶离码头,在倒后镜里,还看到一排排船只。 王坤柔是个俗人,小小咖啡店,小小轻舟,都关不住她,她不能悠然自得,她不懂独处艺术。 她回家化妆更衣,去参加邓队长婚礼。 邓大君一见她便迎上来,“王医生。” 坤柔几乎不认识他,脸上疤痕平复近半,他已装上义肢,与常人无异。 周明月也走近,手臂十分自然挽住他的人造手臂。 坤柔满面笑容,紧紧握住他们的手。 仪式简单庄重,他俩正式宣誓成为夫妻,同事亲友一齐欢呼。 回到街上,可坤柔还是觉得冷。 她到时装店里买了绒线帽子及围巾戴上,犹疑一刻,回到游乐场去。 她四处寻找,不见那个吉普赛女子。 坤柔找到管理员,这样说,“水晶球算命,哪一个帐篷?” “小姐,本游乐场并没有那种导人迷信的玩意儿。” 坤柔失望地坐在昨夜那张长凳上吃一球蓝色棉花糖,不到一会,嘴唇与舌头也染成蓝色。 这时,坤柔忽然听见有人叫她:“小姐,算个命。” 她抬头,看到昨夜那个吉普赛女子。 坤柔惊喜,她又神秘出现了。 “水晶球推算未来,五十元,一定准确。” 咦,比昨晚便宜了一半。 坤柔付了相金,坐在她面前,只见她装模作样,捧出水晶玻璃球,凝视一番,说道:“今年三月,你会遇上意中人,开头你看不到他,原来,他一直就在你身边。” 坤柔发觉假吉普赛完全不认得昨晚的她,难怪,那么多游客,如何一一认清。 “三月,那么快?” “你会有一个聪敏的女儿,丈夫爱你,也爱孩子。” 务本说得对,的确是江湖郎中。 坤柔也不见得失望,她轻轻站起来,“谢谢你。”,低着头离开游乐场。 在车子的倒后镜里,坤柔伸出蓝色的舌头做个无奈鬼脸。 近月那么多亲友结婚,组织一个个小宇宙,子女是恒星,他们是行星,绕着转,很快一生一世。 经她手居然撮合好几对佳偶。 坤柔回家,老好张彭年找她。 “坤柔,有要事商量。” “请提出讨论。” “我打算向孙务本求婚。” 坤柔惊喜,不由得泪盈于睫。 务本吃了那么多苦,老张会给她一个温暖的。 老张却有点紧张,“我怕被拒绝,坤柔,你看我,啤酒肚,秃头,唯一好处,不过是殷实。” 那其实已经足够。 他自怀中小心翼翼取出一只蓝色盒子,打开,不出所料,是一只蓝宝石镶钻戒指,精致文静,极配务本性格。 这其貌不扬的中年人的确用足心思。 “坤柔,你替我探探口气。” 坤柔想一想,“老张,这件事,最好你自己来。” “你是心理医生,你不帮我,还有谁,这样好了,我按时付你酬劳。” “嘿!” “坤柔,我束手无策,才来求你,你怎可拒绝。” “你的口才十分灵活呀。” 他大喝一声,“坤柔!” 坤柔明白什么叫做人在江湖,“我勉强一试,七日内给你回音。” “三天。” “老张,适可而止。” “是是是。”他抹抹汗。 “趁这段时间,恭请运动与节食,不是为着异性,而是为了自身。” 张彭年一直点头。 送走人客,坤柔松口气。 她整理出功课,提起真气,沉肘落膊,专心一致,开始写第五章:美丽的红拂女英勇地为自己挑选对象。 坤柔吁出一口气,怎样向英语世界解释这杰出的女子其实卑微得无名无姓,她是一名婢女,手里拿着一枚红色拂尘,那是一种有柄的扫帚,大抵用来赶走主人身边的小昆虫,因此,人们随口叫她红拂。 在那样艰难时刻,如此尴尬身份,她还是设法控制了自己的命运,主动随意中人私奔。 王医生对她评价甚高。 专注功课,时间过得特别快,一下子天黑。 然后,母亲大人带着家务助理来看她。 两人拎着许多蔬果及其它生熟食物,踩进坤柔的小厨房,把冰箱里陈年杂物清除,把新的填充进去。 佣人接着替她换床单吸尘熨衣服。 拉开衣柜,只见一列十件八件白衬衫,整排蓝、灰、黑套装大衣,佣人骇笑。 坤柔在笔记上写:“红拂为什么那样着急私奔?因为遗传因子告诉她,生理时钟滴答运作,她需把握时机。” 林女士探头过来看到,十分纳罕,“这倒是个新鲜说法。” 坤柔点头,“在旧社会吃人礼教制度下,女子主动求偶,被视为性格上极大缺点,为人不齿,有些很难听的说法形容她们。” 林女士笑笑坐下来,“你想替她们翻案。” “我尝试用新的角度分析她们心理状况。” “那你可忙了:白素贞、花木兰、祝英台、王宝钏……写十年也写不完,她们都渴望爱情与婚姻。” 坤柔问:“假设生在那个年代,我们会怎么样?” 林女士忽然伸手抚摸女儿面孔,“傻孩子,你以为我们情况有所改进?” 坤柔吃惊,“妈,我们已飞跃十万八千光年。” “你错了,我们仍然是女子。” “我不明白。” 林女士却说:“不懂最好。” 这时佣人走出来说:“一切做妥,鸡汤炖热,随时可吃。” 坤柔忙不迭道谢。 林太太说:“我们走了。” 坤柔送到门口。 母亲回过头来说:“听说孙家姐弟都有了对象,且由你介绍,你别老忙人家的事,也关心一下自己可好?” 坤柔陪笑,“妈妈消息灵通。” 坤柔喝完鸡汤,体内能量增加,继续探讨古代小说女主角心理。 半夜,孙务本电话来了。 “坤柔,我拒绝了他。” 坤柔不由得生气,这老张,匆匆忙忙沉不住气,坏了大事,说好给她一星期时间,毛躁的他等不及了。 坤柔问:“你考虑清楚?” “当然,那种猥琐的壮阳药歌曲给十倍酬劳也不能唱,我家有孩子,别人家里也有孩子。” “是,是。” 误会了。 务本起疑,“你以为我拒绝了谁?” “不堪入耳的广告歌。” “坤柔,你想说什么,你以为我拒绝了谁?” 坤柔索性把握机会:“张彭年的求婚。” “坤柔,我不打算再婚,起码待孩子们上大学我才会想这件事。” 坤柔忽然想起母亲说的“你错了,女儿,我们仍是女子。”,不禁悲从中来,她哽咽。 “务本,你个人幸福以及孩子们成长,两者可以同时进行。” “你太天真了,我不能冒险。” 母亲说的不错,女性的心理状况仍然滞后在过去一百年,她们第一个不会原谅自己有任何追求幸福的意图。 “老张是好人。” “不用再说了。” “那你去回实他。” 务本答:“也好,我不便长期利用他人力物力。” 她挂上电话。 看,王医生也有失败的时候。 那天晚上,坤柔没睡好,她仿佛在大学里等一个人的约会,那人却约了比她年轻幼稚的同房女生。 醒来后坤柔仍然惆怅不已。 她赶去上班。 秘书司徒一脸笑容递上告假申请表。 “一个月三十天,你去何处?” 司徒抿着嘴,仍然关不住笑意。 忽然之间,坤柔明白了,她拍手说:“呵,司徒,恭喜恭喜,替我问候荣督察。” 司徒感激地说:“我们要谢谢你。” 真没想到这么快。 不过,他俩原是中学同学,其实已经认识十多年。 “我俩往英国注册旅行结婚,一切从简。” 坤柔最赞成简约,婚礼不是婚姻,无谓铺张。 她紧紧握住司徒的手。 “王医生,你也要加油努力呀。” 坤柔只得微笑。 司徒拿着王医生批准的假期申请表喜滋滋离去。 坤柔唏嘘,一个个都嫁掉了。 该日第一个病人敲门进来。 是名二十岁左右少女,她自我介绍,“我是中文大学心理系第一年学生,最近有件事令我困惑万分,故向王医生请教。” 少女清丽的脸上的确充满问号。 坤柔轻轻说:“我读第二年的时候,专注解梦。” 少女露出笑容,“我有一个同学也研究这个项目,对他来说,梦见一盒巧克力与一盒鸟结糖的涵义完全不一样,人类最常做的梦是考试不懂卷子,还有跌落悬崖,被猛兽追逐等,非常写实,还有,动物也做梦:孤儿小象做恶梦见到父母遇害,会得大哭惊醒。” 未来心理学名家竟这样健谈,坤柔很是喜欢。 “小学妹,你有什么疑问?” 她自手袋里取出一只小小盒子,放在桌子上。 坤柔凝神一看,发觉透明塑胶盒子里放着一副假睫毛。 “呵,这是女性许多千奇百怪的化妆用品之一,用强力胶贴在眼睑上,据说可以增加双眼神采魅力。” “王医生你可用过?” 坤柔摇头,“从未试过,你呢?” “荒谬,戴上有什么用?” “同那种承托力特强的胸罩以及十公分细跟鞋一样,据说可以吸引异性。” 学妹不服气,嗤一声笑,“如此这般吸引到的异性,你稀罕吗?” 坤柔好似看到少年时的自己,她对这小学妹极之好感,看样子少女也在研究同样心理项目。 当下她笑笑说:“有大堆异性在身边兜转,热闹喧哗,争风喝醋,或竞相赞美,为许多所喜。” “最终呢?” “在那堆人当中,也许有一个比较好的会有真心。” “若果都是一副假睫毛引来的垃圾呢?” “那也热闹过呀,好像看歌剧去舞会,一定好玩。” “那可不是一辈子的事。” 坤柔微笑,“欢场无真爱,这副假睫毛,年老色衰之时,总得撕下。” 学妹探身子过来,“会不会除不下?” “名和利均会上瘾。” “王医生,应该怎么办?” 坤柔大笑,“这在社会学中相等孚美的最后一道数学定理,无人可答。” “女性最终梦想是体贴的丈夫,听话的孩子,组成完美的幸福家庭。” 坤柔用手按住学妹肩膀,“一个心理学生对另一个心理学生说实话:你所提及的人与事,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 少女吃惊,脸颊转得苍白,“你肯定?” “十分把握。” 少女失望。 “可是我们终究学会忍让迁就,并且包涵对方及自身的缺点,渐渐爱上生活——” “苟且偷生。” “对,对,既来之则安之,也可以过得很愉快。” “王医生,你愿意那样过一生?” 坤柔坦白地说:“我没有亲密男友,我不知有否资格那样过一生。” 少女颓然。 坤柔用一只铅笔拨一拨假睫毛,“浓眉长睫予人一种青春活力的感觉,年纪大了,毛发脱落,生殖能力也接着衰退,假睫毛与大蓬头都可以造成假象,吸引异性。” “说到底,吸引异性仍然是二十世纪人类最大目标,多么可悲。” “你也不必太过悲天悯人。” “我只是气忿,女性不应利用束腰化妆的时间精力来追求学问吗?” “已经有部分女性开始争这一口气。” 少女把假睫毛扔进废纸箱。 “王医生,谢谢你,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坤柔忙说:“哪里哪里。” 她的学妹淘气地指着脑袋说:“这里这里。” 坤柔把她送走。 然后,她自废纸箩里取出假睫毛盒子,打开,用手指轻轻挟起,看了半晌。 这时,有人敲门,坤柔用一本书盖住两枚小扇子,扬声说:“请进。” 那人推门进来。 坤柔抬头看到他,不禁一呆,这年轻人有猎犬一般精壮身段,穿白色紧身棉布衫,配一条迷彩长裤,宽肩长腿,坤柔原始地被他体态吸引。 他除下墨镜,双目炯炯有神,像一只鹰,坤柔直觉认为他不是来看心理医生的病人。 “王坤柔医生?” “正是我。” “我可以坐下吗?” “请别客气,有什么事?” 他凝视她。 这是谁,他也不会是司徒的替工。 坤柔扬起一条眉毛,有一丝警惕。 他开口了:“是你,你到档案组查我履历身份并且要求传真照片。” 坤柔一怔,尽量镇定,不露声色。 他是荣刚,也难怪他生气。 他咄咄逼人:“你是一名心理医生,我俩并不认识,从未见面,我也查过你档案,我们并无纠葛,你为何调查我?” 坤柔不出声,她有点吃力。 “是因为你病人缘故?有人投诉我,抑或,是上头对我有所怀疑?” 坤柔缓缓说:“你是荣督察?” “我已升级。” “那么,我该怎样称呼你?” 他忽然笑了,露出雪白牙齿,他有两只尖锐犬齿,人类犬齿因毋需啮咬大块坚硬肉食早已退化,可是,他得到特殊遗传。 真像一头狼。 到这一刻,坤柔才发觉,误会荣光为荣刚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单是荣刚的锐利眼神已足够把王坤柔逼到角落。 “叫我荣刚好了。” “不敢当。” “那么,叫我大块头。” 气氛略见缓和。 “为什么查我?”他不服气。 “职责所需,恕我不能透露详情。” “过去,因女同事投诉,有关方面也调查过我。” “我一无所知。” “这次,是同样原因吗?” 王坤柔不出声,她必需沉着应付,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她不该利用职业权力去查荣刚底子。 “王医生,档案上没有什么纪录,下次,如果你想知多一点,可以直接与我联络,我没有秘密,什么都可以告诉你。” 这已接近挑战。 他放下名片,“上头有我私人号码。” 他手指关节上有茧,这是练武所得,恐怕一只手已可掐断王坤柔脖子。 他一手按在办公桌上,上身微微倾向坤柔,具威吓成份,把坤柔当一名疑犯。 坤柔缓缓站起来。 那荣刚没想到纤弱的她身量不矮,意外地睁大眼睛。 坤柔很客气的说:“荣副总,你讲完没有?” 荣刚站直,“你知道我升了什么职位,你对我很了解,好,以彼之道,还诸彼身。” 他灵敏地转身,开门离去。 坤柔呆半晌,才跌坐在椅子上。 好可怕的一个人,一看就知道有强烈控制欲,对他来说,在公在私,任何人与事,他都坚决要占上风,对方非臣服不可,必要时他甚至会考虑运用暴力。 现在,他知道有人调查他底细,他强烈自尊心受到损伤,王坤柔知道他不会放过她。 不过,这人始终是名执法人员,他不是流氓,在适当机会,她愿意向他解释。在他来说,即是对方主动低头,他可以释然。 坤柔吁出一口气,发觉衬衫贴在背脊上,已经湿透。 狼终于出现,她却怕得发抖。 坤柔讪笑自己。 下午,维安来找她。 她有正经话说:“我爸想约你妈用一个月时间乘船看运河,先去巴拿马,再去苏伊士,跟着到荷兰,再去中国大运河。” “哗,羡煞旁人。” 维安看着坤柔,你不反对?” “我为什么要无端搞对抗?” “他们并不打算结婚,这不是度蜜月,可是,他们将共处一室。” “又怎样?” “你是小小道德先生,据说在初中二时,你上台演讲,题目是《中学生应端正服装》,大肆攻击少女穿低腰露脐裤及擦唇膏等,慷慨激昂,取得九十二分。” “是我妈告诉你的吧。” “是,林姨与我相处得很好。” 坤柔有点不是滋味,“她有话对你说,叫你转给我听。” “不,是我爸来征求你同意。” “他俩为什么不结婚?” “人各有志,据说,现在有更大空间,更宜维持感情,他俩是中年人,毋须文件保障。” “维安,你呢,你怎么想?” “我爸开心,我也高兴,坤柔,在这狗般生涯,最应珍惜的是快乐。” 坤柔深受感动,她伸手过去,想抚摩维安头发,又怕她误会,不敢轻举妄动。 维安无奈地笑笑。 她站起来,“我任务成功,立刻向爸报告。” “请他们玩高兴点。” 维安刚想出去,忽然有人敲一下门就进来。 那是美丽的吴小华,她已经架上黑框眼镜,穿宽大毛衣,尽量朴素低调,可是高挑身段,细白肌肤,怎样都遮不住。 坤柔连忙说:“我给你们介绍。” 她俩握手。 吴小华忽然间问:“身上是什么药水味道?” “这是醚。” 吴小华意外,“你是麻醉师?” “不,我是一名法医。” “呵,现在任何行业都有女性担任。” “事实上我们一组五人,有三人是女子。” 她俩一见如故,说个不停,把坤柔挤到一边冷落,坤柔忍不住咳嗽一声。 “小华,找我什么事?” “我送新鲜豆腐脑给你吃,分量足够三人用。” 维安笑,“你在哪家老店找到这等宝物?” 小华说:“我们到咖啡室去享用。” 她提起食物与维安双双离去,丢下坤柔。 “喂。” 坤柔微弱低声抗议,怎么搞的,把她扔在寂寞坑底。 王医生不是不知道因由:不付出,哪有收获。 她太懂得知难而退的艺术。 第二天,林女士喜孜孜透露旅游计划。 “小店暂时交给伙计打理,此人还算可靠,你替我看着些,下班无事去兜个圈。” 坤柔一直点头。 林女士收拾行李,“四季衣裳都要齐备。” 坤柔看到行李中有许多漂亮的内衣及睡衣。 她轻轻别转头。 离开母亲的家,坤柔发觉像是有人跟着她。 她几次回头去看,都见到同样的一辆机车,一对年轻男女戴着头盔看不清脸容。 他们兜一个圈子离去。 坤柔心中有一个疙瘩。 回到家,电话铃响。 “王医生,我是荣刚,你好吗?” 他不难找到她的电话号码。 “荣副总有什么事。” “一连两天,你都没有约会,妙龄女子,生活竟如此枯燥寂寥,”他语气中有真实意外,“怎么按捺得住。” 坤柔沉住气,“荣先生,你派人跟踪我。” “我有那样做吗?” “我将投诉你骚扰我。” “王医生,警方讲证据,哈……” 电话挂断。 坤柔闷声不响,坐下来做功课。 是,她的确没有约会,这是她的选择。 本来还有一班朋友,她一对对撮合他们,现在他们各自配对,坤柔又落了单。 据她所知,此刻,只有小何单身。 刚想到他,他的电邮便到。 “好几天不见,王医生在忙什么?” “=(=O!” “发生什么事?” “每天到某连锁咖啡店喝三十元一杯洗碗水还得在寒风中排队轮候,冬天似永远不会过去,在选择约会时得罪了有势力人士,遭到奚落。” “哟。” “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轻舟上,现驶往碧茜码头,很近你家。” “我马上过来。” “天雨路滑,小心驾驶。” 坤柔的车子驶出公路,即看到一宗交通意外:一辆货车与小房车相撞,现场停满救护车及警车,红灯闪烁。 房车跟得太贴,车头铲入货车尾部,完全压扁毁烂,白色安全汽袋弹出,溅满血液。 最令坤柔惊心的是车型颜色完全与她的小车相同,救护人员忙用电剪切开扭曲车厢,拖出伤者。 司机也是年轻女性,一头长发落下。 坤柔惊出一身冷汗。 警察过来挥手,“小姐,速速驶过,不要再看。” “我是医生,可需要帮忙?” 警察无奈,“司机已无生命迹象。” 坤柔一愣,多么可惜,只得即时把车驶走。 她已无心诉苦,在避车处打电话给小何:“交通意外挤塞,我决定打回头,我们改天再见吧。” “我很失望。” “快为何家店找个新铺位,早日营业,大家又可天天见面。” 坤柔把车往回驶,家中电话录音机上有留言。 那人声音陌生而颤抖:“西北公路上一辆蓝色房车撞毁,司机是廿余岁女性……”说不下去,噗一声挂断。 坤柔愣住,这是谁? 她定定神,蓦然想起,这人是荣刚!他还在派人跟踪她,误会失事小蓝车司机是王坤柔。 坤柔觉得这人已把小事化大,她非得向他认输解释不可,越快越好。 坤柔握紧拳头踱步思量。 忽然听到大力敲门声。 明明有门钟而不用,还会是谁。 “王坤柔,你回来没有?我到西区医院调查,也与西北警局联络,那司机身份不明,王坤柔,你在家的话,应我一声,我马上走。” 坤柔意外,他为什么这样紧张? 因此,她比他更紧张。 人急生计,她跑到露台去叫人:“老张,老张。” 一边用手提电话联络。 张彭年来接电话,坤柔松一口气。 “老张,帮我。” “坤柔,我马上下来。” “你要当心,我门外有一名鲁莽男子,可能配有武器,意图不明,情绪激动。” 老张大惊失色,“我立刻报警。” 坤柔哭丧着脸,“他即是东区副总指挥。” “坤柔,那人叫荣刚?” “你怎么知道?” “荣刚是我表弟,我马上下来,你别动。” 坤柔只得发呆。 荣刚仍在门口叫喊:“王坤柔,你是否在家?” 邻居打开门来追查噪音来源。 这时老张的声音介入:“阿刚?你在这里干什么?” 两人絮絮交换意见,谈了一会。 然后,老张在门外说:“坤柔,你可以开门了,荣刚知道你没事,他看你一眼就走。他是我从小看大的表弟,你可以放心。” 坤柔把门拉开一条缝子。 荣刚看到她,牵牵嘴角,坤柔只觉他双眼充满红丝,十分憔悴,一声不响,转身下楼梯。 老张搓手,“误会,误会。” 坤柔开门让老张进屋。 老张说:“荣刚误会你交通失事,担足一夜心事,他说内疚得吐血,怕是手下追踪你的车引起追逐,导致意外。” 原来如此。 “你与他是什么一回事,为何两车追逐,他是你男朋友?我与他是一家人,有话不妨对我说。” 坤柔定定神。 “老张,你叫他回来。” “他情绪不稳,可能配枪。” “老张你也很会调侃人。” “坤柔,你等于是我表妹,他是我亲表弟,我不能偏帮任何人。” “明白。” 老张打电话找荣刚回来。 荣刚像是有委屈,在另一头讲了很久,只见老张一边唯唯诺诺,一边抬头看着坤柔。 终于他放下电话,轻轻说:“误会,误会。” 坤柔走进厨房,取出几罐啤酒,这时,荣刚又回来了。 公寓管理员跟着他一起,“王医生,有什么事?张先生,你也在这里?我放心了。” 荣刚取过啤酒,深深喝一口。 坤柔站起来,向荣刚一鞠躬:“对不起,荣先生,引起你不必要的困扰,我向你道歉,希望你搁下此事。” 荣刚放下啤酒,“你调查我的事一下子传开,你请告诉我,一个心理医生,要我照片资料何用。” 坤柔无奈,看老张一眼。 老张马上说:“我可以走开。” “不,请坐着别动。” 坤柔也开一罐啤酒喝。 “事情是这样的,我听人说,阁下是女人杀手。” 老张头一个笑出来,“荣老弟你真是有口皆碑。” 荣刚气结,“那是我私人生活,况且,谁没有结过一两次婚。” 老张几乎妒忌,“我没有,坤柔也没有这样福气。” “无端为甚么查我,不找张彭年?” 老好张彭年忽然这样说:“因为我是个钝胎老实户头,女人没有兴趣。” 坤柔说:“请接受我道歉,我俩冰释前嫌。” 老张看着表弟:“给我一点面子。” 荣刚黯然,“没想到我声名狼籍,远近驰名。” 老张艳羡地拍打他的肩膀,“江湖恩怨一笔勾销。” 荣刚点点头。 他长叹一声,“王医生,告辞,驾驶小心。” 坤柔这时才真正松一口气。 老张待表弟离去,忍不住问:“干吗查他底子?” 坤柔微微笑,把因由告诉他。 老张半晌说:“荣刚的确离过两次婚。” 坤柔好奇,“为甚么?” “他不说,我没问,好象一个不适应他枪林弹雨的生活,另一个决心移民。” “他可有子女?” “不幸没有,我与他都喜欢孩子。” “有人为他自杀?” “那只是传说,男人也不好做,感情冲动的女生喝多几口牛奶就说是为男友自杀的例子并不罕见,他并不因此为荣。” 坤柔点点头,“男人一定帮男人。” “都是十年八年的事了,流言可畏。” 坤柔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洋人说过:好事还未穿上鞋子出门,坏事已绕了地球一圈。” “你同情他?” “我只是庆幸摆平此事,这人睚眦必报,气量狭窄,难成大事。” “荣刚有许多优点。” “俗云宰相肚里可以撑船。” “也许,他吃足了女人的苦,对女人生忌。” “呵哈,女人杀手怕女人。” “我约了务本,我要出门。” “老张,加把劲。” 张彭年没好气,“坤柔,你请先管好自己。” 坤柔哗一声跳起来,“若不是我多事,谁介绍你与务本认识,嗄,你健忘?” 张彭年逃出王家门。 坤柔坐在桌前,忽然写下一个题目:女人杀手心中想些什么? 放下笔,她倒在床上熟睡。 第二天上班,回到办公室,只见有两三个女同事在等她,看到她进来,咳嗽一声,交换眼色。 坤柔觉得奇怪,扬起一条眉毛。 其中一个走近,“王医生,我们有个请求。” “什么事,大家天天见面,别客气。” “司徒找到归宿。” 坤柔微笑,“是否为送礼伤脑筋,大家合送一张银行礼券即可。” “不不,谁还管她呢,我们这几个仍然单身,苦不堪言,王医生,帮帮忙。” 坤柔睁大双眼。 “王医生,司徒说你点铁成金,功力神异,由你介绍的男女,一定成功,可否介绍男生给我们?” “你们?” 她们鼓起勇气,“一共七名,我们三个是代表。” 坤柔深呼吸一下。 “也许,你了解男女双方心理,所以成功率高。” 坤柔坐下来,“这个责任太大了。” “试试看,王医生。” “你为我们付出时间精力,我们乐意用礼物回报,再说,君子成人之美。” 坤柔摇手,“千万不用送礼。” “那么,就此说好了,王医生,我们有个主意。” 她们都早已想到办法。 “王医生,由你出面,搞一个茶会,邀请部门内单身男女参与,大家届时把最好一面拿出来,各安天命。” 讲得那样慷慨,倒也显得真心。 “我在人事部工作,这是我们这里单身男女资料。” 坤柔一看,“有一半单身!”十分意外。 “王医生,你也是其中之一呢。” 她们举行了一个简单会议。 “请王医生凭灵感或经验在男方名单中挑出十人,我们届时会带七名女生来。” 坤柔说:“这不公平,有三个男生注定要失望。” “那么,十对十。” “竟有那么多找不到男友的单身女性?” “是,都很渴望,很无奈,很伤心,想到也许永远孤寂,会在半夜哭出来。” 这样坦白,坤柔不由地问:“什么样茶会?” “王医生,你见多识广,我们听你的了。” “喝不喝酒,吃不吃自助餐?” “酒醉饭饱,松弛下来,容易说话。” “选什么日子?” “越快越好,下星期日怎样。” “这样仓促难订地方。” “王医生,就在你家府上好了。” “我家狭小,客人会不舒服。”坤柔婉拒。 “那么,七男七女如何,这是订酒菜的款项,麻烦你了,王医生。” “哟。” 她们三人朝王坤柔深深鞠躬,一起离去。 坤柔觉得压力。 她找小何帮忙,他是厨房将军,专家。 “很好,我即时准备三十人用自助餐。” “不,小何,是十四人。” “我同你也是人,相信我,届时一定超过三十人。” “我家小露台会塌下。” “那么,都站客厅里也是办法。” “现在退缩后悔还来得及吗?” “撮合寂寞的心是件好事,我会在露台搭一个烧烤炉:牛排、龙虾、鲑鱼、鸡腿,应有尽有。” “消防条例——” “坤柔,你这样拘谨狷介,自我束缚,做人怎会快乐。” 坤柔不悦,“哟,何用拿大道理来压逼我。” 现在,该挑选男客了,本来坤柔打算仔细推敲他们年纪、性格、履历,随即叹口气,把名字剪出,放进一个罐子,摇两摇,像抽奖一般,随意把名字执出,数约七名,发电邮请他们赴会。 “美女、佳肴、好酒,高谈阔论,无任欢迎,时间地点如下,衣着随便,请勿在舍下用手提电话。” 一按键,请帖送出。 所有的婚姻都是盲婚:认识年来两年,便得决定是否与该人共渡余生,时间有限,稍微犹疑,过了三十,朋友都有家庭,好景不再。 一定会失望的吧,也都学会忍耐,但是有人运程欠佳,对方硬是百般刁难,为着生存,只得下堂求去。 无论如何看不清楚的一件事,也就不必细究,王坤柔看着那七个乱点的名字,喃喃说:“希望你们得到婚姻。” 下午,一位穿着天蓝色长大衣的太太带着女儿来看王医生。 “余太太与余小姐请坐。” 她坐下时大衣敞开,露出同色套装及珍珠首饰,衣着如此隆重,来看心理医生,嗯,她一定无处可去,把这个约会当作大事。 五十年代的纽约名媛最怕穿过了份,低调、恰到好处,少即是多方算优雅,总得有些许不经意才是。 十六七岁的余小姐有一张极其漂亮的小圆脸,打扮时髦,走在尖端。 坤柔微笑,时间精力都用在打扮上,功课还会好吗。 余太太说:“女医生不好找。” 坤柔点点头,“男医生也很优秀。” 余太太不以为然,“我看过一个著名男医生,光坐在那里,听我说话,唯唯诺诺,不发一言,这是干什么?像一面墙壁似,去一次就足够。” “两位,谁有问题?” 余太太看着王医生,:“我直觉认为可以相信你。” “谢谢。” 她有点迟疑,“是关于我另外一个女儿。” 呵,还有一个女儿。 “我可以叫她进来吗?” 坤柔说:“请。” 余小姐过去拉开门,一名保姆陪着另一个少女缓缓走进来。 一模一样小圆脸,年纪相仿,坤柔不禁说:“孪生儿。” 余太太点点头,“两人一样十六岁。” 可是坤柔几乎立刻察觉两姐妹不同之处。 这一个打扮稍逊,神情像五六岁幼儿,呵她有智障。 余太太叹气,“你看出来了,医生。” 坤柔点点头。 “王医生,请你诊治,看看她可适合离开疗养院。” 坤柔几乎想立刻说:你们家环境不俗,请即可带她回家! 但王医生外表平静地说:“我需要三十分钟。” 余太太说:“那我们稍后回来。” 保姆说:“我在外边等。” 房里只剩王医生与少女。 王医生笑笑说:“疗养院的环境好吗?” 少女露出笑容,“比家里好,院里有朋友,在家,妹妹与妈妈不大理我。” “你成绩可好?” “中文、英文,还有劳作、美术及地理都有优良。” “最喜欢哪一科?” 少女略为兴奋,提高声音:“卫生,李老师说:人类男性每次有五百多万枚精子,那么多!” 坤柔点点头。 “老师还说,如果有人碰我这里,这里,或那里,我就得立刻叫喊,那即是欺侮我。” 她声音越来越大。 坤柔按住她的手,“你说得全对。” 少女开心地微笑。 “你想回家吗?” “妈妈与妹妹时时结伴上街,从不带我出去,不,我不想回家,院里老师带我们去博物馆及美术馆,比较好玩,又教我们到超级市场购物,很是有趣。” “怎样好玩?” “付他们钱,他们就会把任何东西给我带回家。” 坤柔笑,“你说得对,只需付钱即可。” 你不能说少女不明世情,她比许多智力正常的人都明白。 “可是星期六妈妈把我带回家,我觉得闷。” “父母想见你。” “爸爸老是问我:小家伙,你好吗,我希望他不要再叫我小家伙。” “爸爸爱你吗?” “他对我很好,读书给我听。” “读什么故事?” “罗马帝国兴亡史。” 王医生十分意外,“你有兴趣吗?” 少女点头,“公元三一三年,康士坦丁大帝迁都君士坦丁堡,正式承认基督教,西罗马帝国不再逼害基督徒。” “好极了。” 少女微笑。 “你有否学音乐?” “我希望学钢琴。” “我同你母亲说。” “你是说话医生,你说话很好听。” 坤柔笑了,“我也不光是说话就行。” “将来我能做医生吗?” “一个人最快乐是做回他自己。” “爸妈老是说:这个女儿将来怎么办,说话医生,你说我将来怎么办?” 坤柔轻轻朗诵圣经里的话,“今日自忧虑今日当就够了,你看那野地里的百合花,它不种也不收,可是我告诉你,所罗门王最繁华的时候,也不如它呢。” 少女拍手欢笑。 保姆敲门进来,“医生可有吵到你。” 王医生说:“放心,她很好。” 保姆说:“大妹你坐好。” 王医生给了她几项简单测试,她都做得不错。 不一会,余太太回来了。 她很平静地问医生:“你觉得如何?” “我推介一个儿童心理医生给你,你可带大妹去看她。” “你怎么看她?” “她是一个好孩子,智力稍逊但乐观、健康、平和,她对环境事物很吸收,也很适应。” 余太太忽然问:“王医生,有一日,她会否变成一个正常的孩子?” 王医生沉默一会儿,尽量用温和的语气回答:“经过努力学习,大妹会否变成一般智力的少女?不会,但希望她学懂照顾自己日常生活,甚至担任一份简单工作。” 余太太低头,“你的诊断,同其他医生并无不同。” 坤柔说:“这个孩子天生如此,你如接她回家,必需让她融入家庭生活。” 余太太露出为难的样子。 坤柔有点愠意,“在美加公校,智障儿常与一般孩童同班上课,目的不在成绩进步,而是让他接触这个社会,学习应付生活,同学们也可以从他了解,世上有许多种人,幸运的应该扶弱者一把。” 声音渐渐严厉。 余太太站起来,“我们告辞了。” 她显然不高兴。 这时,那少女拉住王医生的手,“说话医生,我喜欢你。”她笑得很灿烂。 余太太转过头来,“王医生,你可愿意做大妹家教?”尚怀一线希望。 坤柔忍不住:“余太太,你才是她最好教师。” “我不会。” “毋需天才,只需耐心。” “王医生,你们都是理论专家:爱心、耐力、付出、耕耘……讲完了下班,当事人可没有收工时刻,这包袱永远背着,你可试过长期照顾病患者?” 坤柔低头想一想,“我介绍专业护理员给你。” 她写下名字电话,交给少女。 少女忽然又提高声音兴奋地说:“五百万那么多!” 余太太用手掩脸,落下泪来。 终于,他们四人一起离开王医生办公室。 在这种紧要关头,家中男性甚少出现,都是女性照顾女性。 坤柔打开窗户透气。 新上任秘书敲门进来,脸红红,深呼吸,提起勇气说:“王医生,听讲你家周末有个聚会,我也想参加。” 坤柔微笑,“欢迎。” 她感动地说:“谢谢王医生。” 坤柔问:“你还没有对象?” 她摇摇头,摊摊手。 “一直没有碰到那个人?” 她低声说:“学生会、俱乐部、办公室、社交场所……我都留心找他,可是一直没看见,我有一个独身姑母,四十多岁,很豁达,坦白同我说:‘我不再寻觅,他不会来,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他遇到车祸,我俩失去见面机会’,我听了痛哭一场,怕步她后尘。” 坤柔恻然,她似看到自己。 “你在找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令我双膝发软的人,见到他我会知道。” 坤柔问:“每日电梯里那么多人……” 她十分肯定,“不,不是他们。” “周末你尽管来看看,不要失望。” 她点点头。 大日子终于来临。 小何带着两名助手每人拎着两大篮食物到王家。 坤柔喃喃说:“地球就是这样叫我们吃穷。” 客人好似十分盼望,提早来到,有几个主人根本没见过,报上名字,坤柔在名单上划除。 男生先到,女生陆续进门,他们并不含蓄怕羞,立刻成立小组,研究可能性,有人很快就有收获,笑声响亮,尽量把最好一面拿出来。 衣衫贴身的女生会轻轻晃一晃头,抖动秀发,眼神闪亮专注,雪白牙齿咬一咬红唇,这就是所谓搔首弄姿,发出亲善讯息:我愿意接受异性追求。 坤柔与小何忙着招呼人客,挥着汗,手不停。 小何把一只虾烤熟夹到坤柔嘴边让她试味。 坤柔唔的一声。 舌头都几乎吞下,“好甘味。” 小何得意地笑,敲打栏杆,“食物准备好了,请排队。” 这时,坤柔约莫估计一下,已经不止二十个客人。 地方有点挤,可是他们不介意,有人索性到书房听音乐,气氛愉快。 他们胃口都很好,吃完再添。 有两对年轻男女走近向坤柔说:“我们四人早退去看爱情电影。” 坤柔一头烟,抹一抹鼻上的油,笑说:“好走不送。” 希望他们每一对都速速告辞。 陆续还有同事走上来。 有人研究社会新闻,有人下棋,有人一起读诗,有人问有人:“我就在你楼上一层工作,三年以来,为甚么从来没见过你?” 坤柔满意:成功。 忽然,老张与务本带着两个小孩按铃。 “我已向管理处投诉嘈吵过度。” 这时人客已酒醉饭饱,纷纷散去。 小何做芝士热狗给小孩吃。 坤柔说:“小明高大老练许多,令人宽慰。” 务本说:“我也那样想。” 老张说:“不进则退,我们也得有个打算,不然他们大了,我们固步自封,活该寂寞。” 坤柔笑,“张彭年你别光说不练。” “我已征求到孩子们同意,与他们母亲订婚。” 那两个孩子正努力把热狗中番茄酱挤出来唧到对方面孔上,一边哗哗大叫。 坤柔说:“还是直接问他们母亲比较恰当。“ “务本说她已准备向前看。” 坤柔转过头去,惊喜地看着孙务本。 务本点点头,“我在演艺学校找到工作,自我感觉良好。” 工作永远鼓舞人心。 务本说:“我考虑与老张进一步发展。” 坤柔发呆,一个一个,都妥协下来,走了。 孩一与孩二很快就长大成人,结婚生子,养育他们的孩甲孩乙孩丙,一屋是人。 而独独王坤柔,太过自爱,不愿爱人,所以孤独到老,花开花落,孑然一人。 不不,是我没遇到那人,可是谁相信。 这时务本推她一下,“坤柔,你怎么了?” “听到好消息,一时无措。” 务本声音轻得像蚊子:“别太挑剔。” 这是求偶四字真言。 不不,王坤柔走了那么远,寒窗十载,辛勤工作,她如果马虎迁就,那是对不起自己。 她抬起头,发觉秘书一个人托着腮发呆。 坤柔走近,笑着扬起一条眉毛。 秘书又摊摊手。 坤柔说:“家母送我一件桃红色毛衣,尺寸太小,不如送你。” “王医生你穿桃红色也很好看。” “我才不穿红色,你进来试试。” 经过走廊,坤柔问她:“怎么就你一人毫无收获?” 她颓然,“他也不在这里。” 难得有人与王坤柔一般挑剔。 她俩走进卧室,坤柔拉开抽屉,取出桃红凯丝咪毛衣,一转头,看到惊讶的秘书伸出一只手,指向长沙发。 坤柔这时也看到沙发上躺着一个年轻人,他熟睡,胸前还紧紧抱着手提电脑。 这是谁? 算是客气,没索性躺到主人家的床上去。 秘书走近看到一头蓬松乱发,不禁掩嘴而笑,她说:“怎么像个小孩。” 坤柔说:“我记得他,他是档案部的人。” 秘书大声咳嗽一声,那小子惊醒,睁大眼,跳起来。 一看环境,蓦然发现自己是何等无礼,涨红面孔。 他试图解释:“我赴约前工作通宵,所以,十分歉意……”他颓然垂头,“我马上走。” “你吃过午餐没有?” 他摇摇头。 坤柔说:“我替你做碗泡面。” 坤柔把桃红毛衣搭在秘书肩上,那小子忽然眼前一亮。 坤柔到厨房做了壶咖啡。 小何与助手正在收拾地方。 他笑说:“王医生,这是一门生意:每人收五百,每次二十人,三十巴仙成本,利钿可观。” 坤柔哈哈大笑。 “门口就贴上王坤柔医生独身男女介绍所。” “你去过那种地方吗?” 小何说:“一次与朋友参观过:大会议室,一百几十人,合眼缘就前去攀谈,也可当场偕伴离去,比酒吧安全。” “今天的客人都是未曾见过面的同事,人品算有保证。” “你看多成功。” 孙务本与张彭年带着孩子们走了。 小何抬着工具离去。 “不喝杯咖啡?” “此刻累了,今天傍晚请到轻舟来。” 他不爱赚大钱的事业,家人有嫌弃他吗,看样子不。 看样子没有,他仍然优哉悠哉。 这人得天独厚,父母爱他就是爱他。 坤柔送走小何,想起还有两个客人未走。 她进房一看,那一对年轻男女正在絮絮细谈。 呵,找到了? 轮到坤柔咳嗽一声。 他们抬起头来,两个人都尴尬陪笑。 坤柔说:“你送女生回家吧。” 坤柔忍不住指一指膝头,她的秘书双耳烧红,轻轻点头,坤柔松一口气,她找到了。 功德完满。 奇怪,医者不自医,她比什么时候都寂寞。 坤柔到美容院去洗头修指甲做按摩,实在太舒服了,竟睡了一觉,按摩师已经离去,可是她仍然觉得有人用手轻轻抚摸双肩。 真是个好梦,直至有人在她耳边说:“王医生,我们打烊了。” 看,天色已暗,她连忙起身披上衣服。 她还有约会呢。 拎起旅行袋出门,发觉晚风已经比较柔和,冬季好似快要过去。 这叫王坤柔惆怅,冬季已经那样难捱,更何况是春天。 她往停车场走去。 看到有人站在她的小车前,正将一张字条夹在水拨上,那人抬起头来,坤柔缩到一条柱后,啊,是荣刚。 只见他犹疑片刻,终于再把字条自水拨下取出,捏成一团,放进口袋里。 他犹疑一会,正要离去,抬起头,忽然看到王坤柔,一时手足无措。 坤柔问:“字条上写些什么?” 他掏出字条,朝坤柔丢过去,坤柔眼明手快,一下子接住,打开来看,他这样写:“如果可以,愿意出来走走吗?” 坤柔讶异,“为什么又收起?” “因为你不会答应。” “你怎么可以代我决定?” “我名誉欠佳,令你止步。” 他们之间距离三十多尺,就这样说话。 坤柔说:“许多女性喜欢挑战感情:我不同,我有魅力,他再坏,我也可以改变驯服他,结果吃足苦头,不死也褪层皮。” 荣刚欠一欠身,“再见。” 坤柔忽然扬声说:“你欠女人钱,你使她们自杀?” 荣刚摊开手,“我说没有,你会相信?” “她们诬告?” 荣刚转身走开,不欲分辩。 可是这时有一对年老夫妇手挽手走过来,那约莫有八十岁的老太太,好不多事,看到王坤柔与荣刚,她站定。 “你俩闹意见?” 那老先生也耄耋,竟对陌生年轻男女说:“有误会立即讲清楚,不要含着怒气离去。” 坤柔不由笑起来,“你俩可试过争吵?” 老太太说:“吵完记得和好就无事。” 坤柔说:“那是因为你爱他。” 老太太笑,“聪敏的小姑娘说得对,如果你不爱这个人,又为什么站着不走?” 坤柔愣住。 老太太居然伸出手,把坤柔拉着走到荣刚面前,“讲话要面对面。” 他们两人都不知怎样反应。 老先生与老太太却咕咕笑,往转角走去,健步如飞,一下子失去踪影。 这时,连荣刚都咧开嘴笑。 坤柔问:“你可有车子?载你一程。” “我有一部机车。” “是哈利戴维臣吧。” “你怎么知道?”他诧异。 坤柔说:“等于你知道我不会赴约一样。” “你错了。”他伸手一指。 坤柔看到一架小小伟士牌旧机车。 她心中有难以形容的震撼。 她听见自己说:“可否载我到山上兜风,然后返回停车场。” 荣刚意外,但是他把头盔递给坤柔。 他开动机车,车子引擎噗噗噗响,往山上驶去。 经过小径,路旁树枝几乎打着坤柔的头发。 荣刚轻轻说:“天气回暖了。” 坤柔不出声,她做过这样的梦:坐在伟士牌后座,她把脸靠在那人坚实的背脊上。 车子在山上兜了半小时,坤柔满意地说:“可以回去了。” 荣刚也不去勉强她。 “以后喜欢兜风的话,随时叫我。” 伟士牌噗噗噗的走了,不知怎地,坤柔的鼻端像是闻到橙花香。 转头她看到管理处放着一只汽水瓶子,插着枝玉簪,俗称夜来香的白色花朵。 傍晚,这花香气会越来越浓,坤柔却累了。 进了家门,她拨电话给小何。 “怎么,又改变心意?” “是,老姑婆心态,终有一日,会像那种标梅已过,心虚得不得不故作大胆,时时把男女间事挂嘴边,神经质地格格笑得花枝乱坠的老女人般。” “到了今日,人类仍然最最怕老。” “如果一事无成,亦无积蓄,中年更加坑人。” 她坐在沙发上。 “少年最好。” 坤柔忽然轻轻唱起来:“春天的花,是多么的香,秋天的月,是多么的亮,少年的我,是多么的快乐,美丽的她不知怎么样。” “这是你最喜欢的歌?” “还有一首:太阳下山明天还是爬上来,花儿谢了明年还是照样的开……” “你该休息了。” “再说几句,人们就是这样结婚的吧:晚上有人陪着说话直至睡着,天一亮,又可与身边人絮絮细语。” 何湖东轻轻的笑,“已找到铺位,这次,与大哥合作,仍叫何家店,不过,扩张成一家餐店,早上六时到晚上十二时,分两更营业,成本惨重,故生意方针也有所改变。” 坤柔遗憾地说:“我知道,同城里所有名牌餐厅一样:有人守门拉门,名人明星云集,杂志报章争相报道,可是,失却往日亲切,领班只记得明星名字,普通人需三个月前订座,并且,那张小桌子放在卫生间通道边。” 小何笑:“你来看过就知道。” “真累了。” “晚安。” 何家店即将重新开幕真是好事。 晚上做梦,看到有人穿着大红色暴露衣裳站宴会厅里,搔首弄姿,引人注意。 只听那女子对人说:“新建大厦矗立,像男性象征,哈哈哈哈。” 那绝望笑声使坤柔毛骨悚然。 这时,那女子转过头来,坤柔吓得张大了嘴,她又看到了自己,穿着吊带鲜红缎裙语出惊人的正是王坤柔,血红嘴唇深黑眼线,天呀,还贴着假睫毛,坤柔寒毛直竖。 呵,她还想吸引谁呢,她还有什么目的? 闹钟喳一声把她叫醒,坤柔跳起来直喘气。 这是全世界最凄凉的噩梦。 她决定去看心理医生。 第二天坤柔一早开车到码头去找轻舟。 巡来巡去,不见轻舟,她以为走错,在海边呆立。 一个中年渔夫经过,“找谁?” “何家的船。” “你来迟了,轻舟今晨六时左右出海去了。” “去何处?” 渔夫答:“船一定会出海,也许去东沙群岛。” “他一个人?” “他有伴,一男一女。” “谢谢你。” 坤柔独自驾车回办公室,她考虑一下,打电话约师傅姚医生诊治。 忽然调转位置做一次病人,倒也新奇。 姚医生的诊所豪华,像一间精致会议室,病人真可以躺卧在长沙发上诉衷情,一边有咖啡松饼奶茶水果招待。 姚医生问:“坤柔,报告写成怎样?” “忽然泄气,失去兴趣。” 姚医生微笑,“真是,写得不比佛洛伊德好,还写来作甚。” “我不是那种志大才疏的人。” “我明白,你心情欠佳。”姚医生调侃。 “最近情绪是有点困惑。” “写了杜丽娘的求偶心态没有?” 坤柔点头,“但是不够透彻,文字功力不足。” “慢慢来,别妄想一步登天。” “下次动笔,可能写代父从军的木兰,她是我偶像。” 姚医生笑,“如果要造成争议,最好写潘金莲。” “一人踏两船最不要得。” “对,你是小小道德先生。”坤柔不出声。 师傅说:“你若不能忘记父母的恩怨,心里对男女关系永远有疙瘩。” 坤柔把双臂枕在头下,无奈地沉默。 “很多离婚家庭,子女都可以愉快生活。” “也许人家掩饰得好。” “坤柔,我也来自破碎家庭。” “师公师婆和平分手,至今还似老朋友一般。” 坤柔记得父母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律师楼争抚养权,坤柔因是主角所以在场。 两人争得面红耳赤,她听见父亲用粗话咒骂母亲,母亲取起会议桌上烟灰盅掷过去,可是丢不中他,她竟飞身爬过长桌扑上去,两人滚倒地上。 律师与小坤柔都惊呆。 律师厉声喝道:“住手,否则召警把你们撵出去!” 坤柔颜面无存,心灵受伤巴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两个曾经相爱过的成年男女竟如此恨恶对方,他巴不得她死,她要他贱命。 坤柔那一刻心死。 她看透了所谓感情世界。 除出师傅,没有人知道她努力把情欲腺剔除,可是囊肿顽固,一直重生。 姚医生劝说:“他们归他们,你是你。” 坤柔答:“我怕我得到不良遗传,现在我很好,静静一个人,努力做功课,与人无争,远离情欲世界。” “你打算终身戴着白手套白袍做人。” 坤柔笑,“多么佛洛伊德。” “在你的病人中,你没有得到启示?” “有一个孩子叫我说话医生。” 姚医生笑,“童言无忌。” “多少人因找不到倾诉对象渐渐形成心理重病,的确是,对人略多讲几句,便成为亲友笑柄,传到一万里路外去,加油添醋,于是吓得不敢再讲,没有说话医生,行吗?” “听说你努力撮合同事。” “没有特别用心,可是成绩斐然。” 姚医生笑,“你有好几个师妹都是独身,你可替她们设想。” “叫她们转科:进手术室爽爽快快用镭射刀或电锯切开病人胸腔头骨。” “咦,这是做一行怨一行?” “我可否在这里睡一觉?” “你看上去疲态毕露,像是打完仗,不要再与本能斗争,有时要聆听你的心。” 坤柔问师傅:“可要到费城大学开会?” “查教授着我去一趟,他与学生研究一个有趣题目:俊男美女是否终身受益。” 坤柔大笑,“那还用说,在医院育婴室起,漂亮的幼儿就得到更多钟爱,看护们会抱他们,同他们谈话,同时,婴儿也懂得欣赏漂亮面孔,喜欢对年轻穿红衣的姐姐笑。” 姚医生也笑,“真不公平可是。” “世界从来就是这样。” “十年前我也做过此类报告,结论十分骇人,简直可将内在美价值一笔勾销。” 这时,姚医生助手进来说:“谭先生有急事找你。” 姚医生转过头对坤柔说:“我走开十分钟,你可以看看我研究片段。” 姚医生开启录映机器。 助手轻轻关上门。 房间只剩下坤柔一个人,她看着荧幕:只见一个面貌身段均可打九十分的可人儿走近马路边,手上文件夹子忽然掉下,纸张散了一地。她蹲下拣拾,露出短裙下苗条大腿,只得十秒钟,男人就从四边聚拢帮她收拾丢散纸张。 坤柔又一次笑出来。 接着,同样场景,换了一个长相普通同龄女子,她的文件纸张也撒落地上,可是,路人当她透明,视若无睹,她得自负后果。 坤柔啧啧连声。 荧光幕有催眠作用,坤柔不觉渴睡,幸亏姚医生回来。 “坤柔,多久没见父亲了?” “半生。” “这个结只得你一个人才解得开。” 坤柔指指荧幕:“令人心寒。” “坤柔,有空常来聊天。” 坤柔告辞。 一个说话医生自另一个说话医生处得到安慰。 多久没见过生父? 他不来找她,她也没去见他。 她的记事簿里有一个电话,坤柔回到办公室,打开抽屉,找到小小本子。 她逐页翻寻,终于看到那号码,一边,只注着个王字。 是这个姓字把他们连在一起。 她拨电话过去,有人来听:“新彩保险公司。” “我找王尚文先生。” “没有王尚文这个人。” 有人在旁边说了几句,那人又说:“王先生离职已有一年多。” 坤柔心情相当平静,生活中反正没有这个人,找不着,不必面对现实,只有更好。 但是,她听见自己问:“有没有他的住宅地址电话呢?” 对方问:“你是王先生什么人?” “女儿。” 隔一会,另外一个人来同她说话:“你是小坤柔?” 坤柔意外,“你是哪一位?我现在不小了。” “你爸带你来过几次,不知你还记得我否,我是肖阿姨。” 坤柔微笑,“肖阿姨戴玳瑁框眼镜,喜在中饭时间打毛衣,还有,请我吃太妃糖。” 她一向有电脑记忆。 对方哈哈大笑,“坤柔记性好,不过我不戴眼镜了,我接受激光治疗,现在我自由啦,唉,世事变化真大。” 坤柔一直说是。 “你找父亲?他一年多前退休,留下一个电话在我这边,我去找一找。”这肖阿姨,知道王家底细。 任何机构里的老职员都是一个宝,来龙去脉,无所不知。 半晌,她回来,“坤柔,你记一记这个号码。” “谢谢你。” “说我也问候他。” “他的情况怎样?我好有个心理准备。” 肖阿姨这样答:“从前规定五十五岁退休,大家回家安度十载晚年,也差不多了,今日人类寿命既长又闷,动辄八九十岁,时间不知如何打发,退休金也不够用,真得改例。” 坤柔听明白了。 “坤柔,有空让我见见你。” “一定,谢谢肖阿姨。” 她立刻吩咐礼品店送一篮水果给这位长辈。 接着,再拨新电话号码。 这次,电话胡胡声无人接听,半晌,录音机启动,“我是王尚文,此刻不在电话边,请留言。” 坤柔轻轻说:“我是坤柔,方便见个面吗,星期三下午四时我到你处,”她说出电话号码,“请与我联络。” 就这样简单联络上了。 摊开手掌,手心全是汗。也需要极大勇气。 有人敲门,是人事部主管,她满面笑容。 “王医生,你好,长话短说:大家都听讲上周末的聚会十分成功,都叫我做代表来问一声,下次几时举行,大家都不想错过。” 坤柔骇笑。 “人事部本来也定期举行家庭聚会,帮同事们增加感情,可是却遗忘单身同事,真没想到外头花花绿绿那许多娱乐场所,他们反而会得寂寞。” “我——” “王医生,当然不好意思叫你掏腰包,费用各人自付,也不好打扰府上,我们索性找个小餐厅怎么样?” 坤柔奇问:“那何必找我出面,索性由人事部主办好了。” “王医生是金漆招牌。” 坤柔啼笑皆非。 “王医生,如今年轻男女真需要加把油,拖拖拉拉,城市里结婚年龄越来越迟,生育率又降至每对夫妇只生一点一名婴儿,这样下去可怎么办。” 坤柔微笑。 “王医生你本人好事将近了吧。” 坤柔连忙说:“我出去打听一下,找到适合地点,立刻通知你。” 主管高高兴兴离去。 坤柔吁出一口气。 本来,可拉大队到何家店去,但是,新店几时营业? 她想问何湖东,不过病人已经到了。 只得暂把闲事放下。 病人是一个姓梅的年轻女子,工作职位要比同龄同事高两级,可见她干劲冲天,可惜她面孔发着红斑,且有水肿,一进门就不停饮泣。 坤柔任由她哭泣,却斟了一大杯蜜水给她。 她有什么苦处? 不用问也知是感情烦恼. 他一直流浪,双目鼻子通红. 王医生忍不住说:“哭得像只蓬头鬼了。” “总会过去的,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感情不如意,也不必贬低自尊。” “是谁没有福气,还言之过早。” 年轻的她渐渐安静。 “有与父母姐妹谈谈吗,不一定要提到这件事,我也不知道发生什么事,聊聊以巴战争也可解闷:你说,他们还要打到几时去,双方都无意言和,叫全世界寝食难安。”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摇摇头。 “与亲人感情不佳?感情需要培养:少说话,多做事,不计较,出钱出力,兼打躬作揖,你自然有关怀你的亲友。” “啊。” 王医生也笑了,“真无奈可是,为什么要这样豁达?因为你得到的比他们多,你要包涵他们,看,梅小姐履历上说,你是伦敦经济学院文学士,又是清华大学管理科硕士,爱读书,又有进修机会,天子门生,羡煞旁人,你还流泪?” 她点点头。 “把文凭放大挂书房墙上,闲时欣赏一番。已可觉宽慰,你说可是。” 她借用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悄悄离去。 助手推门进来,“什么事哭得那样厉害?” “不知道,许是失恋。” 助手想一想,“可能只是走失一只爱猫,去年我养了十年的猫无故失踪,全家痛哭数日,现在想起还鼻酸。” “你们有情有义。” “你呢,王医生,你是什么?” “我是铁汉。” 坤柔收拾桌子。 有人敲门,接着探头进来。 “小何?”坤柔惊喜。 他气色极佳,一边进来一边讲:“秘书说你中午有空档,来,我带你去看看新店址。” 坤柔拎起外套。 “还穿厚重大衣?” 真的不必,天气回暖。街上有些年轻人甚至已换上短袖,露出多月不见的肌肤。 他带她走向银行区,在横街有一幢旧红砖房,他伸手一指。 坤柔说:“我记得这座建筑物,它从前叫某国图书馆,早期留学生时时上楼讨教。” “今日属于我大哥公司,他愿意将二楼部分交给我做咖啡室。” “幸运的你。” “上来看看。” 二楼面积足有六七千平方尺,约有四五十个装修工人在开工,碰嘭声音不绝。 这时,一个穿工人裤梳马尾的少女走近,“你就是王医生?” 小何介绍:“我小妹,她是装修师。” 坤柔没料到何家的亲戚会忽然全跑出来。 何小妹笑:“这间咖啡室装修最大特色是窗上的铁芬尼染色玻璃,前年我在波士顿一间古董店找到,现在已升值十倍。” 小何说:“小妹的办公室在三楼。” 坤柔笑,“那多方便。” “大哥的地产公司在楼下。” “那四楼是什么?” 小妹上上下下打量坤柔,“你是心理医生,不如在四楼开一间诊所,我们家有个神经病,”眼睛瞄着湖东,“会时时光顾你。” 坤柔骇笑,可是小何正与装修工人商讨不知什么,讲得起劲,没听到他小妹的话。 小妹拉坤柔到她写字楼参观。 只见墙壁以一种涩红为主,同色丝绒沙发,四处插着大篷白色鲜花,漂亮到极点,少点胆色都不行。 坤柔不住点头。 桌上地下都铺满设计图样、布样、小块大理石、木方…… “还喜欢吗?” “小妹,你有天份。” 两人坐下,她请坤柔喝咖啡。 她凝视坤柔,“原来你就是王医生。” 坤柔不由得笑起来,“是,我是王医生。” “老二倾心的就是你。” 坤柔一怔,眼睛看到别处去。 “我们一家尤其是父母真得感激你,老二一直吊儿郎当,价值观与一般人大异,卖咖啡圈饼倒还罢了。上月居然表示要驾船出公海,那是多么凶险的事,听说由你劝他,我妈才睡得着觉。” 没有呀。 “你不愿随他出发,他一个人疯不起来。” 坤柔想到一件事,“有一日极早,你们三兄妹可有将船驶往东沙群岛?” “是东沙群岛,陪大哥去看地盘。” 原来如此。 “现在他与大哥合做餐厅,大家都放心,谢谢你王医生。” “不关我事——” “你十分谦和易相处,爸妈一定喜欢你。” 这时何湖东探头进来,“小妹你说些什么?” “我在说世上最名贵咖啡都原来由爪哇一种猿猫的消化系统排泄出来。” “我的天。” 坤柔点点头,“整幢房子似沙漠绿洲。” 小何听到赞美笑起来。 “你若打算开私人诊所,四楼可以租一部分给你。” 何小妹也这么讲。 “多方便,你可顺便在何家店吃早餐。” 他陪她走上四楼。 “我就住这里。” 他推开门。 “轻舟呢。” “举行过家庭会议,在母亲恳求下,已经出售。” 四楼已经装修妥当,一看就知是小妹杰作,大量利用原木,大方简洁,与她大红办公室不一样。 “她是我见过最有创意的装修师。” “小妹在业内颇有名气。” “你妈,一定以你们为荣。” 小何忽然问:“你愿意见她吗?” 坤柔还没有准备见任何伯母,她婉转地答:“这可得从长计议。” “子女长大离巢,她至今不大接受,时觉空虚,也许与你谈谈,可获开解。” 坤柔看看时间,“我要回办公室了。” “我送你下去。” “对,小何,咖啡室可会出租聚会用?” “下午二时至五时有一个空档,如果是熟人,可以商量。” “我不会时时烦你,一个月一次,大约二十人,喝下午茶,请把费用告诉我。” 小何笑,“是宗教聚会?” 坤柔叹口气,“比这个更为严肃。” “新的何家店下月初可以启业,我担心客人不一样,熟客不知会否找上门来。” “一次生两次熟,你本来一个客人也没有。慢慢自然会熟稔。” “说得也是。” 坤柔回到办公室,看到桌上有一顶熟悉的机车头盔。 助手告诉她:“王医生,荣副总等你。” 啊,王坤柔办公室象哪一个转运站,好比纽约大中央车站或是伦敦查宁十字地铁站,人流多得惊人,在大站见面,也在大站话别。 王医生是一枚催化剂,有时她成全了这些过客,有时机缘来到,但是她永远孑然一人。 坤柔轻轻呼出一口气。 “回来了?” 她转过头来,“每次在办公室见你,总想起你第一次来找我晦气的尴尬事。” “我反应过激,再向你致歉,今日找你,是为着——” 这时,门忽然推开,有人匆匆进来,“王医生,我找到他了!” 她正是上午在坤柔这里哭得不亦乐乎的梅小姐,此刻她的脸仍然红肿,但是已有笑容。 她完全不理站在一角的荣刚,激动地握着王医生双手,“找到了。我可以睡得着了。” 坤柔侧着头,她存疑,“这么快?” “王医生,它失踪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一家人寝食难安,十年来它是我家一份子,家父双目不便,这只金色巡回犬等于像他的眼睛。” 呵,原来如此。 “王医生,我焦急忧虑,皮肤都发出红斑,这才来看心理医生,多谢你启导。” 一只老狗。 “怕你嫌我小题大做,我不敢披露事实。” “没关系,帮到你最好。” 梅小姐吁出长长一口气,再次露出笑容,“我要走了。”她用双手按着胸膛,表示安心。 这时,她才发觉王医生房间里站着一个高大英伟的男生,她腼腆地向他点点头,迅速退出。 荣刚脱口问:“那天真可爱的女子是谁?” 坤柔看着他。 啊,留不住荣刚了。 她有点不舍得,可是,做人不能自私。 坤柔轻轻说:“你追上去问她呀,我们这一座的升降机出名的慢,她一定还在大堂里,去问她巡回犬叫什么名字。” 荣刚拾起头盔,“坤柔,谢谢你。” 他急急出去。 “君子成人之美——” 坤柔未说完,荣刚已经在门口消失。 拱手把伟士牌机车后座让了给人,不过,有时,拉也拉不住。 这件事更证实王医生事务所像个总车站,但身为站长的她许会丫角终老。 看到整件事的助手诧异了,“这样经不起考验。” 坤柔答:“算数。” “不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说得好,她也是一个说话医生呢。 坤柔忽然如释重负。 她一直没接到父亲回电。 去还是不去?坤柔看着地址,反正有时间,她决定找他。 坤柔找到一幢旧房子,砖墙上已有植物长出来,日久失修,露台塌掉一边,用铁枝拦住。 她走上二楼,像是经过时间走廊,这是五十年代的老房子,为什么至今没有拆卸,没人知道。 楼梯还算宽敞,一层四户人家,坤柔对准号码,三号门外贴着一枚铜牌,写着王宅。 铜牌已发绿绣,他一定在这里住了一段日子。 环境不算好,比不上前妻林女士。 这年头,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把握机会钻缝子,也乐意为生活低声下气。 坤柔按铃,门铃简陋地喳一声,看样子它的年纪比坤柔大,屋主也没把它换过。 过一会有人来开门,“你终于来了。” 坤柔一呆。 那人一头白发,可是梳理整齐,穿长袖衬衫西装裤,看得出是旧衣服,幸好干净,这叫坤柔略为放心。 她关心他?不,她只怕他失礼于她,坤柔为这一点自私汗颜。 客厅简单,家具似由祖先留下,又可以再用五十年,沙发套着深蓝布套,茶几上有一块玻璃。 坤柔看着他,涩于启齿。 那中年人却说:“厨房在那边,卫生间请洗刷干净,太太稍后返来,会教你买什么菜。” 什么,把她当作家务助理? 他不认得她! 他跟着说:“会做咖啡吗,一大杯,不用牛奶,两颗糖。” 是,坤柔记得父亲喜欢喝黑咖啡。 “我是——” 中年人已经回书房去。 那书房用一排玻璃门隔开,一张小小书桌边堆满文件书记杂志,他坐下,专心用一只打字机不知打什么文件:嗒嗒嗒嗒嗒,每过一阵子还有“叮”一声。 坤柔不知多久没见过打字机这种历史文物,一时睁大眼睛,手足无措。 她定定神,到厨房做咖啡。 她把咖啡递给他。 他呀一声,抬起头来,接过杯子。 坤柔看到与她一模一样的两道浓眉,不禁哽咽。 他摸出一张钞票,“香烟吸光了,可以替我买一包海军牌吗?” 还在吸烟,不可思议。 坤柔接过钞票,踌躇片刻,走到门口,忽然门匙一响,有人推门进来。 那是一个中年女子,挽着食物篮。 她立刻问:“是坤柔吧。” 这是谁?父亲不认得她,陌生人却叫出她名字。 “请坐,我听到你电话留言,知你今日会来。” 坤柔呆呆坐下,手中还拿着那张钞票。 “叫你去买海军牌香烟?他早戒了烟,现在也不再生产海军牌了。” 坤柔看着这打扮朴素的中年女士。 她自我介绍:“我是王太太,我们结婚八年。” 原来那个衣着鲜艳的女子早已离开她父亲。 坤柔缓缓吸口气,低声问:“他有病?” “真好眼力,立即看出来。” 坤柔慢慢说:“是阿兹威玛症吧。” “坤柔你是医生,瞒不过你,这一年病情急转剧下,除我之外,已不认得其他人。” “他在打字机上写什么?” “不写什么。” 那王太太轻轻走近丈夫,用手搭在他肩上,说了几句话,过一会,在打字机旁取起几页纸,又走回客厅。 她把纸张交给坤柔。 坤柔低头一看,只见纸上工整地打出:“药水放在冰箱上,陆医生电话是三七八四九五三,工人叫阿慈,我名王尚文,妻子吴美霞,今日我已吃过早餐及午餐,一天要喝六杯水……” 坤柔这一惊非同小可。 她睁大眼睛,可是只听见啪一声,大滴眼泪打落在纸上。 他此刻的妻子十分无奈,轻轻说:“开头只是忘记车匙放在什么地方,后来,在停车场找不到车子,原来他根本没把车驶出去,渐渐,道路、方向,一概忘却。” 两个女子坐在蓝布沙发上唏嘘。 “这些日子,由你照顾他?” 吴美霞答:“我来自安徽,原先是尚文的看护,经过介绍所替他工作,那时他有一个非常骄傲的女友,不久离去,我们彼此同情,决定结婚, 尚文告诉我,他有一个女儿叫坤柔,功课非常好,医科快要毕业。” 吴女士不是说故事高手,叙述中时间空间都有点混乱,但是闲话家常,正应如此。 坤柔低着头,怕人家看到她泪水。 王尚文忽然喊:“喂,你们,快来替我校对。” 坤柔连忙走过去。 王尚文对她说:“你会不会打字,帮我打这三页纸,我急着要交稿。” 坤柔答是是是,她自公事包里把手提电脑取出应用,迅速打稿。 王尚文好奇:“这机器行吗?”指着小小荧幕。 “极之方便,我来教你。” 王尚文忽然问:“你是谁?” 坤柔抬起头来,微笑问:“你还记得我吗?” 王尚文怪不好意思,想一想,“你是王小姐,新来的秘书。” “你说对了,来,我教你用这部电脑。” 坤柔还带着部字典大小的袖珍打印机,插上电源,把那三张纸印出来。 王尚文啧啧称奇,忽然变得专注。 坤柔说:“我还有一枝笔状素描影印器。” 她也一并取出示范给父亲看。 这时,吴美霞唤她:“坤柔,过来吃碗牛肉面。” 坤柔一边吃一边问:“照顾他可辛苦?” “一点也不难,因为他没有相反意见,不搞对抗,像个孩子般随我安排。” “你很能干,可是,经济上怎么安排?” “我略有积蓄。” “请让我负担一部分。” “我想他不会愿意。” “我们可没有征求他的意见。” “坤柔,你来探访他,我已十分感激。” 坤柔不出声。 “听说当年他亏欠你们母女。” 坤柔侧着头,“是吗,”她微笑,“我都忘了。” 能够忘记的全部浑忘,不能忘记的埋到地里,人总得向前走。 那边,王尚文高兴得不得了,手舞足蹈,把玩那几件先进文化用具。 “明日他就不记得见过这些东西。” 真的变为幼儿一般,一两岁小孩,一早起床哭泣,就是因为每朝都忘记家是什么地方,幸亏对妈妈面孔还有印象,才能存活。 “你有空常来。” 坤柔点点头。 趁吴女士回厨房,她迅速写张现金支票,压在桌子花瓶底。 “我走了。” 吴女士追出来,“那些玩具呢?” 坤柔握住她的手,“我已将储存资料取出,送给他玩好了。” 吴女士送她到门口。 坤柔摸一摸铜牌上“王宅”二字,走下楼梯。 天色已暗,在陌生地域,坤柔唏嘘落泪。 在车上,她哭个痛快。 坤柔一直误会父亲仍然同那个衣着色彩斑斓的女人在一起,没想到他一旦生病,她一早离去。 他现在的妻子是个有情有意的好女子。 坤柔没有回家,她在商场附近停车。 走进时装店,店员笑着迎上来,“春装刚挂出来,欢迎参观。” 坤柔吸进一口气,挑了好几套水果颜色套装。 “这位小姐你眼光好极了,请来看相配的手袋。” 坤柔豪爽付账,经理一看信用卡,“原来是王医生,以后多来光顾。” 坤柔松口气,以后不必坚持穿黑白灰表示与那女人划清界限。 她意犹未尽,独自走到银行区附近一条横街酒馆。 她坐下叫杯苦艾酒。 没想到这个时间酒馆也人头涌涌,十分热闹。 有人像看到恐龙般惊叫起来:“王医生,是你,你怎么会在太阳落山后出来,况且,还到这种地方,不怕黑?” 坤柔不与他计较。 那人搭讪说:“坤柔,你穿淡蓝色真好看,那点篮直映到你眼睛里去。” 失敬失敬,原来是一位诗人。 接着他指着一角,“看到那一对标致人儿没有?多可惜,竟对男性没有兴趣。” 坤柔看清楚,不禁微笑,与朋友坐一起的正是维安与吴小华。 “你怎么看她俩?” 坤柔笑答:“她们二人,由我介绍。” 那年轻人吓一跳,噤声,隔一会藉故走开。 这时维安看到坤柔,连忙过来,拉住手问:“你怎么出山了?通知我们,一起坐。” “我这就走了。” “你有心事,想聊天?” 坤柔笑,“我什么烦恼也没有。” “论文报告都已写妥?” “你说的对,结论篇已写毕。” 小华走过来,“坤柔这件新上衣好看极了。” 几个男生妒嫉她们姿态亲热,吹起口哨。 坤柔说:“这地方不适合我,不走,我会扫兴。” “我们再联络。” 坤柔一人离去。 回到家,她赶紧泡热水浴。 浴室玻璃上水蒸气缓缓流下,父亲离开那年,学校物理科正教水的三个形态:液体固体气体,由固体直接变为气体叫做升华。 今日,她对父亲的感情亦已升华。 他都不认得她了,一切恩怨均一笔勾销。 坤柔一直不知道她该用什么方法才可以原谅他,可是一切都有安排。 在王尚文今日世界里,没有前妻后妻女儿,连他自己的存在都十分模糊,谁还可以憎恨他。 坤柔穿上浴袍在客厅呆坐。 “一天喝六杯水,药水在冰箱上……” 她憎恨的人一旦消失,她内心无比空虚。 糟糕,再找一个有份量的人来恨是不可能的事,那只得挑一个人去爱。 谁呢? 坤柔累得倒在床上。 母亲与维叔乐极忘返,都老中年了,还这样爱玩,地中海这种破烂地方,的确叫学子着迷,这一对还走得动吗,爬上巴特农神殿,一定叫他们气喘。 坤柔掩住面孔,不可!不应将心中闷气转嫁母亲身上,她有权寻找快乐。 周末一早有人大力敲门。 坤柔跳起来,发觉身上还穿着浴袍,她系好袍带走去开门。 门外是一个身段英伟的陌生男子,白衣白裤耀眼,看不清五官,坤柔一惊,赶紧掩牢胸口。太鲁莽了,衣冠不整就跑去开门;她吓得后退一步。 袍带忽然松脱,坤柔吓出一身冷汗,差些滚下床。 原来是个噩梦。 门铃响个不停,坤柔连忙更衣,套上运动衫裤。 只听得林女士在门外叫:“坤柔你有客人?我十分钟后再来。” 坤柔连忙打开门,“老妈,现在所有邻居全体肯定我有副业了。” 坤柔与母亲紧紧拥抱。 “老妈别来无恙乎。” 只见林女士胖许多,面孔晒棕黑,鼻子油腻,像那种嫁了外国人十年以上的女人,可是她神采飞扬,笑得嘴角眼角弯弯,她由衷开心。 老妈高兴,坤柔也高兴,多年来相依为命,母女不分彼此。 坤柔抚摸母亲面颊,“晒得像牛皮。” 一向品味不错的老妈像是玩昏了头,带来许多廉价无用纪念品:菲律宾制造的意大利丝巾,泰国生产的制胶巴萨隆那圣殿教堂等,叫坤柔啼笑皆非。 终于,林女士舒一口气,说:“老了。” 坤柔微笑,作为心理医生,她已肯定这现象是一个事实:但凡老声不绝于口的女士们,必定名花有主,感情生活愉快,伴侣宠爱有加,壮了她们胆子,不介意说出这个世上最可怕的字。 妈,现在有维叔,她对老的恐惧忽然减却。 从前,她连听到这个字都脸色发绿。 她说:“玩得真痛快,明年再去。” 还去?救命。 稍后家务助理挽着食物篮上来,又替坤柔填满冰箱,大肆清洁。 母亲离去,坤柔查资料:梦见自己衣冠不整是什么意思?传说纷纭,不知信哪一个才好。 有说是好运,将拥有横财,倘若在街上裸跑,更要发笔大财。 有些说是作了亏心事,焦虑,恐惧,故此梦境也十分尴尬。 更有说是失去信心的表现,无地自容。 坤柔觉得梦境由焦虑造成,胸口像是有石头压住,透不过气来。 门铃又响起。 坤柔提高警觉,一看,原来是何小妹。 她投诉:“电话一日一夜无人听,叫人担心。” 一看,插头不知几时脱下。 何小妹放下手上花束,安装插头,又打了一通电话出去:“二哥,没事,放心。” 这么多人关心她,坤柔觉得宽慰。 小妹带来大束洋水仙,初春时分,她已穿着短袖白衬衫,宽脚牛仔裤,头上结丝巾,打扮成五十年代少女。 坤柔看着她,“小妹,你芳名叫什么?” “湖心。” 坤柔欣赏到极点,“哎呀,有这么好听的名字。” 她斟咖啡给小妹。 小妹笑,“手艺比不上二哥。” “他是专家。” “坤柔,你我均独身,你可觉得社会压力?人人结婚去了,成双成对,我们是否好歹都得试一次?” 小妹索性躺到长沙发上,双手交叉叠胸前,与心理医生对话。 又说:“都说这三十岁时最渴望结婚,过了关节眼也不大去想这件事,是真的吗?” “你如此活泼可爱,又有学历事业,家境商家,不愁没有异性朋友。” 小妹叹一口气,湖心像是起了波纹,“生意人俗不可耐,每事斤斤计较,书生光说不做,净谈论国家大事,工作却无着落,还有,小白领胸无大志,但求升级。” 坤柔骇笑,“明白,你在等谁?” “一个看到他我双膝会发软的人。” 坤柔一怔,没想到又有适龄说出这句话。 她问小妹:“你有试过吗?” 小妹沮丧不已:“大学时期偶遇,毕生难忘。” “你为什么不追上去,死命缠住他呀,那是个什么人,师兄还是师长?” 小妹不愿透露,她用双臂枕住后脑,“你家好舒服。”闭上双眼,忽然落泪。 坤柔轻轻问:“还没忘记?” 小妹回答:“我怜惜自己对伊倾心的感觉,他是个怎样的人,我却不记得了。” 坤柔点头。 小妹问:“你呢?” 坤柔轻轻答:“前一阵子,在一个女名人的葬礼上,大家看到前来致意的男士们,愁苦中不仅莞尔:真是一群俊男!夫复何求。” 小妹追问:“我在说,你呢?” “我没有如此荣幸。” “也许,那人一直在你身边。” 坤柔暗暗好笑,小妹是剪刀,谁是针?坤柔问:“还有什么事?” 她自手袋取出一张请帖,“何家店下月一号立春那天开始营业,星期三举行试菜,请大驾光临。” 坤柔大喜,“我可以带朋友来吗?” “欢迎之至,我是总策划,把人数告诉我。” “一共二十名。” 小妹一怔,但立刻说:“没问题。” 坤柔松口气,总算找到聚会地点,一定会尽快通知会友。 那天她比较振作,带齐水果鲜花去看务本。 务本在练唱音阶,双手抱在胸前,声音悦耳,像只黄莺。 “孩子们呢?” “保姆带去社区中心暖水池习泳。” “大工程,回来又得洗半日。” “男孩子,两个光头,比女孩又方便得多。” “女性一辈子不能马虎,老中青三代均得梳头穿衣,端庄仪容,真不容易。” 务本看着表妹,“今日你来是为着闲谈?” “唷,你嫌我,岂有此理,你斗胆。” “坤柔,你应有更重要事做,对面邻居陈太太抱怨一日见不到女儿:一早出去上班时家人尚未起来,晚上大家睡了她才施施然回家,这才正确呀。” 坤柔轻轻说:“重质不重量。” “坤柔,我们不谈这个,来,唱首最新广告歌给你听。” 坤柔鼓掌。 务本轻轻清唱:“寒风劲吹,有我伴你,工作乏力,有我鼓励,我是美女派麦片,是你所需……” 坤柔笑道:“这麦片像张彭年。” “你呢,你早餐吃什么?” “一大杯蓝山咖啡。” 坤柔躺在长沙发上,双臂枕在头下,看着天花板一盏仿莱俪的灯罩,发愣。 “孩子们在家,吵得头痛,他们去了活动,家里顿时凄清,坤柔呵,世事就是如此,不能两面光。” “你与老张,口气像一对公公婆婆。” 务本只是笑。 坤柔说:“从前读武侠小说,总有个情节是某美人出场,众男神魂颠倒,於是倾家荡产,家散人亡,引出不知多少事端。到了今日,大家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会为一张漂亮面孔倾心?” “我并非是三四岁的歌迷戏迷,连结交普通朋友,成年人都要求对方诚恳,投契,大方,何况是伴侣。” “外形吸引是优势。” “不久就会厌倦,无论五官多么美观,心胸也得有点墨水,性格也得磊落。” “可是美人终身占便宜。” “我并不稀罕那种小利。” “这样孤傲,始终吃亏。” 这是务本忽然想起来,轻轻问:“坤柔你多久没见父亲?” 坤柔一怔。 正在这个时候,轰一声,大门打开,两个孩子回来了,一见坤柔立刻圈住。 保母手忙脚乱叫他们去淋浴。 务本道歉:“我要做我的正职了,多谢探访。” 坤柔识趣告辞。 地下大堆孩子换下的衣裳,浴室充满笑语声,妈妈似卫星,围绕着他们旋转。 坤柔只得自己开门离去。 幸亏,她还有永不令她失望的工作,按时出粮,迟或早,必升级。 回到家,坤柔又开始写功课。 同事沃琳打电话来:“坤柔,我在你家附近,出来喝杯啤酒,帮帮眼。” 坤柔一听那间酒馆名字,便笑答:“沃琳,起码二十分钟车程,下次吧。” “坤柔,我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坤柔心里明白,“沃琳,你自己喜欢不就行了,毋需他人认同。” “邓某与我分手之后,我还是第一次正式约会,你是心理医生,我是妇科,你看人比我准。” “我扮作偶遇?” “是,然后叫你一起坐。” 坤柔笑,“给我三十分钟。” 她洗一把脸出门去。 红狮酒馆十分热闹,坤柔不喜噪吵,很少来这种地方,一进门,得用双手拂去烟尘,沃琳已经看到她,大声招呼。 坤柔走近,只见沃琳男友长相不错,一双眼睛尤其灵活,不安分地到处乱转。 “坤柔,多巧,一起坐。” “我等人。” “先坐一回,”沃琳介绍:“这是小丁。” 坤柔朝他点点头,这人一咧嘴就予人眉开眼笑的感觉,的确有点讨人欢喜。 可是沃琳太兴奋了,她高兴得坐立不安,令坤柔恻然。 不过是一个约会,何必这样开心。 他男伴细细打量王坤柔,坤柔抗拒类似磁力共振素描般目光。 那边有朋友向沃琳招手,她又犯第二个错误,她说声,“我过去一下”,离开男友的台子。 坤柔有点尴尬,她维持缄默。 小丁笑笑说:“你也是医生?” 坤柔不置可否。 “是什么令女生无惧地走进手术室?” 坤柔答:“当女生发现我们也有一双手。并且了解医生不够用的时候。” “厉害厉害,”他抹一抹鼻子,“我喜欢会说话的女生。” 他肆无忌惮向坤柔搭讪,他根本没当沃琳是女朋友,她不过是他的一个约会,沃琳误会了。 坤柔替她难过。 只听得小丁说:“你有一双敏感纤细好看的艺术家手,除出拿手术刀之外,还会弹琴吧。” 他竟大胆地伸手过来想摸坤柔的手。 坤柔连忙站起来,“我等的人来了。” 她走出红狮,松口气。 多么可怕的地方,何等讨厌的人。 她在车上,手提电话响起。 是沃琳诧异的声音:“你在哪里?” “我遇到事先约好的人,我走了。” “小丁说你很内向。” “是吗。” “你觉得他怎么样?” “沃琳,这人不适合你,他比你年轻,他心神不定。” 沃琳大笑起来,“你妒忌了。” 坤柔一怔,不怒反笑。 一个人要那样高兴也是难得的事,明敏的沃琳只不过想要一些好时光,何必去点醒她。 这时坤柔心平气和地说:“你是有能力应付他。” 沃琳是要向坤柔炫耀她的男友,并非真正想得到坤柔的意见,坤柔终于明白她的心理。 沃琳问:“你有更好的人?” “没有了。” “听说你在做介绍所工作,十分成功。” “那是人事部搞的康乐会,你也可以参加。” “你打算介绍谁给我?” 这是坤柔忽然说:“我的电话缺电,接不上。” 她叹一口气,把车驶远。 下次,无论谁叫她帮眼,她都不会理睬。 这时,坤柔只希望何家店重新营业,二十四小时服务,让她有个地方可去。 此时,她只得另外找一个地方歇脚。 坤柔找到一家小小寿司店。 她点了一客清酒,一叠毛豆子,独自沉思。 店里人客冷清,一个年轻穿和服女士站在门角,一言不发,不久,坤柔发觉她在落泪。 坤柔想警告她:工作时间,公事公办,切莫流露私人感情,还有,立法会主席是一份工作,餐馆侍应也是一份工作。 坤柔看见老板娘走近,轻轻斥责女侍。 她们说普通话,有一两句话传进坤柔耳中:“——有的嫁还要哭,嫁不出的怎么办”,坤柔也意外,通常人们只为得不到的爱流泪。 “感情可以培养,他并非七老八十,且又有产业,多少人想去旧金山,立刻可以申请护照,羡煞旁人。” 坤柔听懂了,她微微笑。 “照片都给你看过可是,花园洋房新装修,两部汽车,听说你不喜欢狗,立刻送人,你又毋需到餐馆帮忙,片刻即可接父母兄弟过去享福。” 坤柔抬起头。 近百年来,由始至终,女性到底走了多少路?她肯定她们不再是原地踏步,但是仍然得往前走,而且不是沙滩漫步,那是上山陡路。 坤柔想警告:光是主持一头家,也已经够辛苦,无论在台山或旧金山,都不能靠人,要凭双手。 真是职业病,总有大把意见想忠告他人。 “下星期就动身了,我是你,欢喜还来不及。” 老板娘转身回柜台替客人结账。 那年轻女子尚未能心安,仍然没有欢容。 坤柔想:光是这不知名女子的故事已可写一篇论文,心理学真是一门有趣的功课。 她取出一张钞票压在清酒瓶子下离去。 老板娘笑说:“请再来。” 幸亏何家店即将开幕。 那晚坤柔睡得不好,仍然做考试梦:试卷发下来打开一看,原来用德文印制,一个字看不懂,不知如何回答,正在无奈,梦也醒了。 坤柔抽空去探父亲。 王尚文看到女儿就笑,“刘小姐,你来得正好,等你下棋呢。” 果然,一副围棋已经摆开,坤柔说:“我不懂一切分胜负游戏,包括各类球赛棋戏赌博。” 生活中已经什么都得争,游戏时就不必了。 吴女士微微笑,“他也不记得他不会。” 坤柔恻然。 “上次你送来水果,他甚喜欢,尤其是香甜桃子。” “那容易办,”坤柔捡起一枚黑子,“这围棋,东洋人也想占为已有,他们叫做GO,孩子们自六七岁起就在社区中心学习。” 吴女士惋惜说:“凡是你不珍惜的,就会失去。” 王尚文又捧出一盒兽棋。 坤柔笑,“这个我会,我们玩这个。” 吴美霞轻轻问:“坤柔,他终究会变成怎样?” 坤柔答:“有些病人连妻子儿女都不认得,回复到婴儿那样浑沌,护理他的人会很吃苦。” 吴女士本来小心聆听,忽然之间她教丈夫:“你这只鼠不可这样走,会叫坤柔的猫吃掉。” 坤柔放心,微微笑,她心甘情愿照顾他。 坤柔一连三局输给父亲,王尚文很高兴。 “郭小姐,请你常来。”他喜欢她。 他去打盹,坤柔告辞。 吴女士把支票还给她,“他没照顾过你,你不必理他。” 坤柔又把支票塞回她手中,“你不必拿晚娘脸出来,那是我们父女间的事。” 吴女士低头,“坤柔你真会说话。” “我很享受此刻这种父女之情。” “我明白,你们是一点芥蒂都没有了。” 坤柔点点头。 事情当然不会那样简单,坤柔的母亲宣召她训话。 一见面就绷紧铁青面孔:“你捧着水果蛋糕去见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吃对门谢隔壁,好没良心。” 坤柔走过去揉母亲的面颊,“别动气,恼怒叫人老得快,放松心情才会漂亮。” 林女士叹口气,闭上眼睛。 坤柔轻轻按她太阳穴。 她迟疑一下问:“他好吗?” 坤柔轻轻答:“他已再世为人,”她把父亲情况说一遍,“每天叫我,他都给我不同姓氏,十分有趣……章小姐、程小姐、伍小姐、周小姐、谢小姐……” 她母亲不出声。 “他现任妻子对他没话讲,那个花裙子女人早已离去。” 母亲忽然说:“替我按按脖子。” 坤柔明白了,其实母亲也早已患上健忘症,坤柔偷偷地咧开嘴笑,随即又觉悲凉,早知彼此都没有记性,当初又何必那样伤神。 坤柔又帮母亲捏肩膀。 母亲握住她的手,“这些日子如果没有你,真不晓得怎么过。” 坤柔不出声。 “坤柔,我还有你,你又有谁呢?” “我有我自己。” “别倔强,快结婚生子,你也该有个好女儿。” 坤柔应酬母亲,“是,说得对。” “你仍然会去看他?” “我是成年人,我知道取舍。” 不一会维叔出现,坤柔连忙叫他:“维叔,快跟我学指压,好替老妈服务,我手指好不酸痛。” 她母亲悻悻,“刚在说你孝顺。”忽然大笑起来,离奇畅快,如释重负。 只有她女儿才知道其中原委。 维叔立刻过来跟坤柔学指法,坤柔觉得宽慰,两老各有所得,她不再为他们担心。 王坤柔自由了。 星期一,她穿了蛋黄色上衣上班。 年轻貌美的病人沮丧地说:“三十岁了,一定要结婚,否则终身遗憾,可是甲与乙,挑谁好呢?” 王医生答:“你其实一个也不喜欢,否则毋需选择。” 女郎倦慵地说:“我也知道。” 王医生忽然冲口而出:“那么,选年轻英俊会玩会笑的那个,好好开心几年。” 女郎笑出来,“说得好,我这就作出决定。” 她跳起来离去。 王医生吃一惊,掩住自己的嘴,庸医害人。 应该叫她选殷实可靠的男生,又或者耐心等真爱出现才是。 如此不负责任,可能会失去行医执照。 王医生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忠告病人,生活中一切都出乎她意料之外,似在沙滩漫步,遇到一个大浪打来,衣履尽湿,手足无措。 坤柔赶紧把下次聚会地点时间通知秘书。 “告诉他们,下次另外找人负责。” “可是王医生,一切都靠你的魅力,有你才会成功。” “没有的事,不可迷信,大家所需,不过是一个中间人。” “届时你会出现吧。” “我朋友的咖啡店开幕,我当然在场。” “春季,大家可以穿轻松点。” 这才是精粹,露肩露背的季节到了。 坤柔一有空就去看父亲。 这次他这样问:“覃小姐,你有对象没有?” 坤柔笑笑,“我浪掷了这些岁月。” “别太努力工作,我帮你介绍男朋友。” 坤柔意外地笑。 他叫妻子,“把曹小姐介绍给灿培可好?” 吴女士轻轻走近,“灿培三年前已经结婚。” “那么,灼洲也不错。” “灼洲去年往大学应聘途中汽车失事,已不在人间。” 王尚文呆了一会,又笑说:“杨小姐,待我慢慢想想还有谁。” 坤柔低声问:“这些都是什么人?” 吴女士答:“算是我的表亲。” 王尚文忽然问:“不是有个鸭都拉吗?” 吴女士连忙说:“那是一种香烟牌子,不是一个人。” 大家都笑起来。 王尚文拍拍手,张大嘴,神情有点呆,坤柔知道他累了,留下一个专科医生名片给吴女士。 吴女士说:“下意识他关心你。” 坤柔点点头。 都怕她寂寞。 这时王尚文忽然说:“戚小姐,你爸妈好吗,许久不见。” 坤柔吃惊,默然不语。 过一会她叮嘱吴女士带他看专科,“我可以借出司机与车。” 她黯然离去。 一向,坤柔遇到伤心事便关起自己,裹在毯子里,苦苦思虑:这件事究竟是谁的错,有无改正机会,日后怎样疗伤…… 今日她没有时间奢侈,她得赶到何家店去庆祝开幕。 主人家已嘱咐不用带任何贺礼,入场券每人一百,扔到入口处玻璃瓶内,款项捐到飞行眼科医院。 衣着随便,创新者更受欢迎。 坤柔去到,已经人头涌涌,玻璃瓶子里塞满钞票,有许多不止一百面额。 坤柔付出门券,推门入内。 只见小妹湖心走近,“欢迎欢迎,主客到了。” 她穿着荧光粉红的小裙子与高统靴子,好不可爱。 湖心拉着坤柔的手进场,坤柔抬头一看,只觉装修眼熟,啊湖心把从前小小何家店餐车搬进这幢红砖屋,风貌如昔:卡座,吧台,不锈钢桌子上放着大大的砂糖罐及纸巾座。 坤柔欢喜得跳起来。 湖心得意洋洋地说:“怎样,我手艺还过得去吧” 坤柔猛点头。 “那里边,才是西菜厅,不在今日开幕范围。” 湖心给她一杯饮料,“没有酒精,放心喝。” 可是客人情绪高涨,笑声不绝。 湖心说:“电视机在柜里,球赛时可以打开一起欣赏起哄,那边是点唱机。” 何处找来这样可爱古董? 坤柔走近看,“可以运作?” “你要听什么歌?” “有一首叫‘心碎旅店’。” 身边立刻有人唱:“自我宝贝离去,我找到新的栖身处,在寂寞街角,一间心碎旅店,我好不孤单宝贝,寂寥得可以死去……” 大家聚拢来,开始跟音乐跳舞,女孩们的裙裾轻轻转动。 坤柔赞叹:“气氛好极了,店主呢?” “在这里。” 坤柔转过头去,看到何湖东打扮成餐车厨师那样:白色制服加一顶小小白帽,好不俏皮,他鼻尖滴汗。 “我与伙计要做五十份热狗咖啡奶昔,失陪。” 他带着亮晶晶的汗水又回转厨房。 这时人客排队领取食物,一边不甘寂寞,跳接龙舞,一边轮候一边扭动身体,乐声、笑声、语声,震天价响。 不知是谁,忽然放出数百只七彩氢气球,大家纷纷跳高去抢,直如高中毕业舞会般热闹。 坤柔本不喜热闹,但是这次却觉得开心,并且佩服湖东湖心搞气氛好本事。 今日,肯定所有的针都会找到配对。 正在又吃又喝又跳,忽然有人进来,用喇叭传声筒叫停。 “孩子们,孩子们,”那人叫喊:“请降低声量,请勿喧哗,大人在楼上开会,希望你们静一点。” 大家转头看向声音来源,刹时静了下来。 只听到许多女生深深吸进一口气。 站在一张椅子上的是个穿白衣白裤的英俊男子,他半皱眉半带笑,背着光,整个身体边沿发出一圈晶光,煞是好看。 “这是谁?” “快介绍给我。” “啊呀,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男子。” 坤柔也看得呆了。 只见湖心这个粉红女郎走过去拉拉男子袖子,“别扫兴,各位,这是我大哥何湖镜。” 一伙女生忙不迭涌过去,把他们兄妹围得密不通风。 坤柔问自己:你的膝头可有放软?你寂寞的心可有跳到喉咙? 她惆怅地坐在卡位里,没有,都没有,她轻轻抓住一只红气球。 有人递一只热狗过来。 她接过低头咬一口,唔,好吃,面包香且糯,肉肠口感恰好,法式芥辣最合她口味。 湖东坐到她身边,“怎么样?” “何家父母真能干,你们三兄妹好出色。” “你指我大哥。” “你与小妹也一般优秀。” “何家店恢复营业,人客纷纷来电查询,我们增添电邮外卖:每天十一点前通知,准时起货。” “一定成功。” 他忽然问:“坤柔,你多久没放假?” 坤柔答:“许久许久,不知年,我可能从未放过假。” 这时,小妹拉着大哥过来介绍给坤柔。 他与湖东完全不同性格类型,湖镜撑着腰,“孩子们,趁年轻玩得开心点。” 老气横秋令坤柔忍不住笑出来。 他看着她,“你就是王坤柔医生?” 坤柔点点头,“是我正是她。” “湖心说要感谢你湖东才不致浮到公海去。” 坤柔看着湖东,“有这种事吗。” 大哥回答:“他们还在楼上等我开会,稍后请送咖啡及饼干上来。” 他转身离去,有一个女生忍不住跟在他身后递上名片,只见他十分珍重有礼地收下。 何家子女好教养。 湖心说:“大哥一向是众女目标,他仍然在挑选对象,最近表示有点累,想安顿下来,该是好消息,湖镜最大优点是人长得好,经济独立,不用靠家。” 几句话,已足够吸引想享福又要威风的适龄女子。 小妹接着加一句:“不过,他这人,去到哪里都是老板、大哥:‘孩子们好好听着……’” 大家都笑起来。 聚会结束,年轻男女打单来,一对对散去。 又一次成功。 坤柔继续话题:“我打算放长假,也许往外国小住。” 小妹问:“往英语还是非英语国家?” “还是较为适应英语国家,住上个多月,了解风土人情,我在想地中海直布罗陀。” “可是何家店刚开幕,二哥走不开,一个人去,又有什么意思。” 正在议论纷纷,坤柔的手提电话忽然响起。 坤柔一听,笑意凝固,双眼露出恐惧神色。 湖东从未见过王坤柔医生害怕过什么,忍不住问:“什么事?” 坤柔答:“我父亲在医务所,我需立刻赶去。” 湖东摘下小白帽,“我陪你走一趟。” 湖心说:“我也去。” 二哥瞪小妹一眼,湖心连忙陪笑。 坤柔连忙答:“都不用,是我家事,我自己可以处理。” 湖心诧异:“你那么乐意帮人,为什么不愿让朋友助你一臂之力?湖东并非高利贷,毋须利叠利偿还。你放心好了。” 坤柔握住湖心的手,点头说是。 他们两人立刻赶往专科诊所。 途中略为塞车,幸亏小何驾驶技术一流,快而不险。 到达目的地,他把车子驶进停车场,拉着坤柔奔上诊所。 吴美霞一见他俩便站起来,“坤柔,打扰你。” 坤柔按住她的手。 王尚文软软靠在候诊室沙发上,看得出已注射过镇静剂,医生看到坤柔,轻轻在她耳边解释: “他奋起袭击看护,我们只得……” 坤柔表示了解,但是眼泪不住渗出。 医生拍拍她肩膀。 坤柔蹲到父亲面前,“爸,我是坤柔,你可认得我,你可认得我?” 王尚文睁开眼睛,只见一个年轻女子满面泪痕看着他,他伸手指着额角撞伤流血之处,“痛。” 坤柔说:“我们回家去。” 她没想到父亲情况已经衰退到这种地步。 看护说:“他以为我们想伤害他,病人常有这种不安的妄想情况出现。” 坤柔轻轻问父亲:“可以走路吗,回家去吧。” 王尚文张开嘴,露出迟钝模样,“贾小姐,你来了就好,美霞,美霞,胡小姐来了。” 吴女士连忙过来搀扶。 坤柔说:“是我不好,我没想到他会强烈抗拒陌生环境。” 小何把一辆轮椅推出来,看护过来帮忙,把病人扶起,王尚文又大力挣扎,舞动双手,他推倒看护,伸手打人,坤柔连忙挡在看护面前。 可是王尚文已不认得她是谁,没头没脑拍打,坤柔摔倒地上,一时爬不起来,候诊室乱成一片。 医生只得再替王尚文注射,这次病人昏睡过去。 看护起来,看到坤柔还在地上,“王医生你——” 坤柔摔倒时足踝扭伤,顿时肿起。 何湖东急急扶起她,可是坤柔双膝无力,再次跪倒。 百忙中她忽然想起一句话:“看到那人,双膝会得放软。” 坤柔怔怔看着湖东,今日,她果真站都站不稳,莫非那个人,就是小何? 坤柔忽然歇斯底里般笑起来。 湖东心痛,拥抱坤柔,把她的头藏在胸口,“不怕,坤柔,不怕。” 医生又替坤柔注射,他发号施令:“先替王医生足踝敷药,然后帮王先生回家休息。” 父女都成为病人。 结果王尚文坐轮椅上推出诊所,何湖东背起坤柔。 幸亏孔武有力的他在场,他先把王尚文送回家。 坤柔忍住足踝疼痛安顿了父亲,他睡得像个婴儿。稍后醒转,已不会记得大闹诊所一事。 她叮嘱几句:“医生明日会上门来替他诊治。” 吴女士点头,“劳驾你了。” “我先回去。” 吴女士忽然问:“那穿厨师制服的是你男朋友?” “嗯——” “这个人再好没有,坤柔,你需知好歹。” 说得这样严重,坤柔甚不甘心,她好歹是王医生,又未过三十大限,继母言过其实。 “他对你那样关心,见你受伤,眼睛都红了。” 坤柔说:“我得回家休息。” 她一拐一拐走出门去。 湖东微微蹲下,以背向着她:“来,别客气。” 坤柔轻轻说:“我得去医院验伤。” “一起去。” 坤柔伏在他背上,吁出一口气。 急诊室主诊医生认得她,“王医生,素描显示,你需要打石膏,软骨破损,可大可小,你告假一天吧,留院观察。” 坤柔一怔,“我不想霸占床位,做了石膏,我回家休息。” “你必需告假养伤。” “多谢忠告。” 就这样,也在医院耽了三个小时。 看护过来悄悄说:“王医生,听说你主办一个活动——” 坤柔答:“已交给人事部,你可以与他们联络。” “据说一定要由你亲自介绍才行。” “别迷信。” “那是你男朋友?对你真好,既体贴又温柔。” 坤柔语塞。 回到家中,已经深夜,坤柔累极入睡。 凌晨醒转,口渴,一时下不了床,打上石膏的黄肿脚难以移动。 有人问:“想喝水?” 一杯蜜水递上来。 “我以为你已经回家。” “你需要人照顾。” 坤柔试着站起,却泼翻了蜜水他连忙替她抹干,毛巾轻轻碰到坤柔大腿,她忽然觉得无比酥麻,关节乏力,又一次摔倒在地上。 湖东大惊,连忙来扶她。 “你确该留在医院里。” 坤柔的脸贴在地毯上,动也不动。 是这样,一点不错,她们形容的,应该就是这样。 “没事吧。” 坤柔缓缓站定。 她心中大放光明。 “我很好。” 还不至于像骆驼穿针眼,不过,比起常人,略为困难一些,不过,也得到好结局。 坤柔把头自然轻轻地靠在小何肩上。 “想喝咖啡。” “我做给你。”(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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