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年青人是不知道1959年到1961年“三年困难时期”的事情了。有时候谈起来,他们也难以相信,如听天方夜谭。我只得反复说,我是亲历的,我告诉你们吧: 那时我在南宁市与爷爷奶奶生活,住在彩调团(广西的戏剧),父母亲在甘肃省酒泉建设“酒钢”。 ……许久,父亲来信了,还夹有相片。爷爷奶奶反复地端详着,我也争着看。父亲消瘦了,眼睛仍炯炯有神。父亲说他那儿很好,什么都不缺,勿挂念。爷爷回信说孩子们都好,吃饱穿暖,叫父亲努力建设大西北, “ 国家需要钢铁 ” 。奶奶含泪水收拾桌子,那时,我们已经在吃 “ 罐罐饭 ” 了,定量的每人一罐,菜没多的,食堂里只有油星星飘荡着的菜汤可以大瓢地舀。罐子都是被刮得干干净净,家里的炒菜锅奶奶也舍不得洗。 回信时,我看见爷爷小心地往信封里塞了几张全国粮票…… 那时大人每月二十一斤粮食,三两油,副食品都要粮票买。街上商店里大多空空如也。 后来才知道,父亲他们当时粮食不够,要去戈壁滩采一种草,叫“骆驼草 ” ,晒干磨碎了掺在面里蒸馒头。那是沙漠骆驼吃的一种草,粗糙枯涩…… 在那“ 自然灾害” 的日子,前两年欢呼的亩产上万斤粮的消息已不见踪影,当时证明能亩产万斤的科学家钱学森再也不提他的那个产粮公式了……全国城市农村人人水肿,浮肿成了常见病,大人们身上一按一个坑,孩子们更喊吃不饱,饿得两眼发呆发直。 在每家的窗口,阳台上还用大大小小玻璃器皿晒着一种能逐渐发绿的“小球藻”,那是用尿液调制,政府号召因地制宜制作的替代“营养液”。那时,人们除了想 方设法找吃的,其它都不想。 农村到处是“ 民有饥色,野有饿莩” 了: 为了解决吃的问题,人们象蚕一样吃光了地里的野菜,草根,菜叶,菜茎。听说榆叶无毒,人们又吃光了榆树叶和榆树皮,玉米杆本是喂牲口的,当时也成了人们的口中之食, 刨树皮树根,树根树皮没了就吃“ 观音土” ,吃了拉不出屎活活胀死。想外逃的不让离开村庄,出村要有“ 正式理由” ,要公社或大队开“ 介绍信” ,否则不但上不了汽车,抓回来还要挨批斗,说是影响本地的形象。许多人走投无路,饿死家中。有的地方甚至“ 大饥,人相食” 了……(近年披露在安徽,河南信阳等地和在劳改农场已发生过这样的事……后来知道: 1962 年夏,毛泽东和刘少奇在中南海游泳池发生了一场争论。毛说:“三面红旗也否了,地也分了,你顶不住?我死了以后怎么办!”刘说:“饿死这么多人,历史要写上你我的,人相食,要上书的!” 毛泽东回答: “ 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 ” ) 是“ 自然灾害” 么? (前几年,国内一批著名的气象水文科学家用气象水文资料为依据,缜密、客观地分析59年 — 61年写出了《风调雨顺的三年》,59年 — 60年的气候是十分正常的,可那时因“ 粮食消费不足”“ 非正常死亡” 率平均达千分之18.08;60年竟高达千分之25.43。从1959年 —— 1961年中国的农民被饿死近三千万!) 城市的人们饿着肚子,面黄肌瘦,而工厂,宿舍墙上的大标语仍写着:十年超过英国,十五年赶上美国!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 人类历史上有大量口号鼓舞人心的例子,奥斯威辛大门上的横额曰: “ 劳动使人自由 ” ,特雷布林卡集中营的门额写着 “ 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 父亲是要强的,他自尊,温良恭俭让,气真质纯,他最忌求人,更不会上门打扰,他基本的道德有不麻烦别人这一条。在那个荒凉困苦的地方,可想而知,他会独自怎样熬过。 那时的人面黄肌瘦,一脸菜色,只穿蓝灰色衣裳。 南宁市外表还算平静,爷爷是 “ 广西国民党革命委员会 ” 委员,自治区政协委员,属于“民主人士”,在文史馆上班。 那时,爷爷下班回家一放下提包就在靠窗户的桌前画画,他话语不多,每天专心致志地画,星期日也照样调墨纸砚,画笔不闲。他画画用的号为 “ 剑芝 ” ,那是刻在一枚曲型印章上的,画完了写完了就小心地把红印盖上。他常在题词后写上 “ 六六老人 ” ,不知是否指自己的年龄。 奶奶没工作,家务里里外外的操持,做饭,生活还是显得拮据。吃饭用罐罐定量。平时也没什么零食,能有几颗糖吃就很高兴了。那年头,爷爷因为是 “ 民主人士 ” ,平时,又是 “ 积极分子 ” ,粮食配给稍微有余,因此为了能给父亲寄点粮票,他吩咐奶奶在家里尽量省着点,平时多买点瓜类、红薯吃,月底能匀出点米去食堂换点粮票给父亲寄去。 彩调团是热闹的地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在窗外的训练场练功,过后又扯喉咙吊嗓子,吵得周围的人别想睡觉。因为是在排练《刘三姐》,是讲穷人反抗财主的,大家都不会有意见。剧团里的演员大多来自区县,有的是刚来不久学员。哥哥姐姐们大小不一,都很刻苦,他们都能很轻松地踢腿,在地上胯一字。有的学员还被两条腿一上一下地绑在竹柱子上,几个小时不放下来。这些小学员,我看见有的脸庞被憋得红红的,很吃力地还努力地让身子向上面的大腿靠,一次一次地这样做。经常功夫练完了,人散了,柱子上的小学员仍被捆在那儿。有个别的会偷偷地流泪,小声地抽泣…… 彩调团那时正白天黑夜地赶排 “ 刘三姐 ” ,我没上学,正好跟班瞧,瞄布景,盯化妆,看排场,钻进钻出,不知不觉地连他们的出场入场,上下台词都几乎记得。 排戏的(现在叫导演吧)是一位女老师,瘦瘦的,花白的头发。她拿着一根细棍,有声有色地坐着指挥,不时地打断排练,按剧情给演员解说,在耳提面命之后还不时地摇几步给演员看。不论 “ 好人 ” 、 “ 坏人 ” ,男人、女人她一转身一翻脸都能 “ 变 ” 出,唯妙唯肖。 女演员看起来都较顺眼,最漂亮的是演刘三姐的大姐姐了,她有着忽闪的眼睛,纯净可人,身段窈窕,一招一式看着都心动,妙不可言。歌声更是委婉,每逢她一出场,台下都鸦雀无声。 那时,我羡慕着 “ 刘三姐 ” ,心想她那么漂亮,谁和她同台演戏真好,那演阿牛的真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 那时,正逢“困难”,人人吃定量,在家里也是分开吃,吃大大小小的罐罐蒸饭,来的客人都会自觉地交出几两粮票。 饥饿的小孩子只会觉得米饭一天天地少,人似乎一天一天地黑瘦,大人才感到日子一天天地艰难。 因为饥饿,那时,已有学员唱着唱着就昏倒了…… 我还见过大婶挑着煮熟的猪食经过剧团学员宿舍后窗,那时,不少男女学员从窗口边喊着“嬢嬢”,边向外伸出抓着空碗说:“嬢嬢,给我们舀一瓢吧,求求你了!……”,那大婶在一路的感谢声中不时停下,舀一小瓢,再舀一小瓢一一递给她们……尽管那猪食不仅粗糙而有馊味,饥饿让人们已是人畜不分了。 一天我看到 “ 刘三姐 ” 在排练场角落伤心啜泪,不停抽泣,几个女伴在旁安慰……我在一边楞楞地站着,不明白,心想:这不象是排戏 —— 一会儿听到编导叫到她,她擦几下眼睛就走了上去…… 我知道排戏虽然反反复复,演戏也有真有假,可眼泪都是真的。 后来才听明白, 原来她的爷爷、奶奶在家乡死了,饿死了。我听别人说,当时,她爷爷奶奶想到城里来,可是生产队不批准;她当时要赶回去,因剧团要演出,也不批准。后来爷爷奶奶就走不动了,饿死了。 后来,她哭泣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要给他们带一块肉回去祭奠,给爷爷、奶奶……”我在一旁发愣,看见那么漂亮的眼睛也流出泪水,倍感伤心。 我想,看台上的“刘三姐”那么美丽,台下的人们怎会知道她有多少疼痛和悲伤呢。 后来她在台上,尽管再千姿百态,再妩媚动人,她唱山歌,对山歌,“秀才”们永远落花流水,而她最后飘逸如云成为众人仰慕的“歌仙”,美丽飘然……我却因那次记忆再高兴不起来,眼前总浮现她爷爷奶奶的影子,总能想到那台下“刘三姐”断断续续的泪水,她带肉回去了吗,他们吃到了吗?……那是1960年的秋天。 许多年过去了,今天回想起来,中国真实的历史都是带着血泪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