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
文章来源: Leileima2014-10-15 06:33:12



夏天回国探亲,有一次跟我二嫂上街,走着走着,突然被她一把抓住,看我一脸迷茫不明就理的样子,她压低声音告诉我说:“玲就在前面,我们绕过她,省得被她抓住,又得唠叨好长时间。”


我很是好奇,玲会抓住我二嫂唠叨些什么呢?


绕过玲后,二嫂告诉我说:“玲每次见到我,就跟我说,叫我回去跟你二哥说,要你二哥去接她来我们那儿住几天,你要知道,我们是非常亲的亲戚,象我们这么亲的亲戚没有几家!”


玲其实是位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说起来她家跟我家真的有很亲的亲戚关系;她的母亲跟我父亲的母亲即我的奶奶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也就是说,玲是我父亲的亲表妹。但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两家却鲜有往来。


解放前,玲的母亲跟我的奶奶,生长于我们当地的一户大户人家,在那种男人可以聚几个老婆的年代,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姐妹其实还是比较难得的,据说这姐妹俩的关系也很不错,长大后姐妹俩在当地嫁的也都是门当户对的人家,只不过姐姐也就是我的奶奶生下我父亲后没多久便生病去世了,而妹妹在生下玲后没多久丈夫也离开了人世。


解放的时候,我父亲刚好高中毕业,参加工作在我们县的粮食局做会计,而玲则初中即将毕业,也在粮食局找到了一份工作,那个年代在我们那种地方受过教育的人毕竟还只是少数。


从大人们后来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能理出这么个故事的大概轮廓:我估计玲因为自小没了父亲,她的母亲对她应该是格外的宠爱,所以玲应该是属于好享受怕吃苦的典型娇小姐类型。


解放之初,当时正流行进城的工农干部离掉老家没文化的老婆而娶城市小姐的时代,因此才参加工作不久的玲,很快便与她们单位的领导粮食局局长------一位年长她很多,也是离掉老家老婆孩子的南下干部结了婚。从小就骄惯惯了的玲几乎没有吃什么苦,很快从地主家的小姐摇身一变就成了社会主义领导干部的革命太太。


据说解放之初人们的工作干劲十分的足,单位上晚上加班是家常便饭的事,一大堆年青人加完班后经常会结伴回家,差不多都是一群年龄相仿的年青人,大家说说笑笑一道走着回家,气氛相当融恰。可每每这个时候,玲总是时不时地要整出点什么妖蛾子出来,“唉哟小姜,还不赶快过来扶我,我都差点要摔倒了,天太黑了,也不知道过来扶扶我”。玲不高兴地吩咐道,做惯了娇小姐的玲,开始耍起了官太太的派头。想着是顶头上司的老婆,小姜则是一溜小跑来到玲的身边一边道歉一边尽责地搀扶起了玲,其他的人一片沉默。一次两次倒不说什么,玲这样做的次数多了以后,生性耿直的我父亲她表哥对玲的行为很是看不惯了,另一方面,我估计作为玲的表哥,看到自己的表妹这样的行为也很让他难为情,于是玲再耍官太太派头的时候,我的父亲:“玲,你年纪青青的,自己不会走,要别人拉你做什么?”也不管玲面子上过得去过不去,当着众人的面作表兄的就开始数落表妹。最后的结果自然是大家都不痛快。


大部分南下干部文化水平都不是很高,玲的丈夫也是属于这一类,因此工作中的某些工作方法自然与多多少少喝了点墨水的我父亲的想法不一样。想法不一样,刚开始的时候自然就会有争论,争论的最后结果一般来说大部分情况无论对错肯定是做下属的无条件服从上属。碰到情商高点的人估计也就过了,偏偏我父亲又是个倔脾气,他从心里面觉得当局长的没有水平。因此比如他明明在埋头苦干工作,可一旦是听到局长来找他的声音,他有本事索性马上跑到床上躺了起来,任凭局长怎么喊他就是不理。


年青气盛的我父亲甚至还当着同事们的面说:局长说的话不顶局长他一岁儿子放的屁管用。如此种种一直到了反右,自然我父亲成了右派。


成了右派没了工作的我父亲,时不时的也会去看看玲的母亲,他的亲姨妈,一直到老人家去世。老姨妈可怜他没有工作,日子不好过,去的时候有意想做点什么好吃的招待他,倔强的我父亲不仅半点东西不沾,甚至连水都不喝他表妹家一口。还对他姨妈说:“我是来看你的,不是来吃他家东西的。”他老姨妈估计只能悄悄落泪。


我知道我的这个表姑是我父亲落实政策恢复工作以后,我们家搬到了粮食局的家属院。据表姑说我们住的这两家房还是她据理力争,替父亲争来的,因为当时父亲工作在农村,单位说不再把房子分给在农村工作的人了,但家属院里也住了不少在农村工作的人家。表姑家也住在家属院,只不过与一般的人家不一样,她家的房子不仅宽大而且还修有专门的小院子。吃忆中,我应该没怎么去过她家,倒是表姑时不时的会来我家逛逛。当时我父母都在农村工作,就我跟姐姐住那儿,隔一段时间,表姑会来我们家看看,遇上我刚好有妈妈带回来的葵花子的时候,我会炒葵花子招待她,于是她边嗑葵花子儿边跟我们坐下来聊聊天,也时会跟我们说对面的某个姑娘“非”得很,叫我们姐妹俩少跟她往来,免得被她带坏。其实某某也就好打个扮,穿得前卫一点,无怪乎穿个喇叭裤吹个公鸡头一类的。遇到我没有炒葵花子儿的时候,她进门看看跟我们说说几句也就走了。


平素我们俩家几乎没有什么来往,除了两家人有什么大事,比如结亲嫁女一类的,会走动走动。甚至我们俩家的孩子们几乎都没有正式在一起见过面。好象表姑有两个儿子两个女儿,住在家属院的时候,大家都是用的公共厕所,有时候在厕所遇到表姑家的大女儿,她会主动问我一些诸如:上几年级了?学习好不好一类的?仅此而已。


后来,我们两家都相继搬出了粮食局的家属院,就更加没有什么往来了。


有一年,好象是我出来上学以后第一年,表姑家出了件大事,假期回家,听人们都在议论:原来表姑的大儿媳妇,被别人好心邀请去人家家里吃早餐,那家人住的是街面上那种木质结构的老房子,正当表姑的儿媳坐着吃东西的时候,不偏不巧那老房子的横梁竟然突然间掉了下来正好砸在她坐的地方,当场人就没了。听说表姑的大儿子过后几年,也生病走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想必让表姑受打击不少。


好在表姑的局长丈夫一直对表姑都还不错,他们家的其他儿女,在当地也还是混得很不错的。


几年以前,表姑父也走了。


有天我陪妈妈上街去买<<炎黄春秋>>,又遇到到了在街上闲逛的表姑,正面跟表姑打招呼,发现她老了不少,步履蹒跚,可是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我,问我回来多长时间了,一再叫我去她家看看她,说没有多少象她这么亲的亲人了。


我答应了她,可是我连她家住在哪儿都不知道啊!


看着表姑蹒跚着慢慢离去的背影,想想人生有时候真是很可悲的,原本两个应该很亲的亲人,表姑和我父亲,都是他们母亲唯一的孩子,可几乎就象陌路人一样地生活着。作为晚辈我不好评论他俩的是非过错,应该都有不对的地方,父亲如果能够圆滑世故情商高一点,不那么较真;而表姑父在找右派的时候能够眷顾一丝亲情,后面的故事又会是个什么版本呢?


我明显地感觉得到随着年龄的增长,表姑对亲情的渴望。


只可惜有的东西,错过便是错过了,也或许是无缘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