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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侯住在北京东城的一个四合院儿。院中有一棵海棠树,一棵苹果树,一棵桃树和一棵紫丁香,花开时似彩云飘落,满院的芬芳.树是鸟儿们的家,偶尔会有雏鸟从上头掉下来,我用面糊喂它们,还去胡同里给它们捉杨树上的吊丝鬼儿,看着它们在院儿里跳来跳去,看着它们长出翅膀,又飞回到树上。
院子里有个漂亮影壁,我叫它花墙.墙下种着金银花,还有个葡萄架.苹果和海棠树下各有个花坛,我种的都是特好养的花草.串儿红是北京最常见的,金鱼似的花朵,花芯里有一兜甜甜的汁.还有一种花叫"死不了儿",顾名思义生命力极强.花朵不大却开得很盛,很鲜艳,赤橙黄粉白紫,一般花卉的颜色它都具备.开放以后,我对某电影场景印象颇深,画面中一对恋人漫步在开满白色野菊花的山坡上.我儿时想象的美景是,墙角砖缝都开满了"死不了儿".白色的茉莉花是大人放在花盆里养的.新鲜茉莉花和茶叶混合的香味曾让我产生过去茶叶铺当学徒愿望.
天气好的时候,家人喜欢在海棠树或者是葡萄架下喝茶,聊天.清风时而撒些花瓣在我们的头顶肩膀.我随着大人们的手指寻找北斗七星,琢磨月亮中的阴影哪个是玉兔,哪个是嫦娥,哪个是吴刚......
果实收获的季节我总是很兴奋,除了苹果,海棠,葡萄,还有葵花子,扁豆,丝瓜和花生,邻里们也经常提着篮子相互赠送.有些留在树上的海棠,经过霜冻味道会特别好.花儿也结种了,我把它们分别收集在玻璃瓶里,心里和看到种子发芽时一样的欢喜.
文革开始,先是抄家,接着新任街道主任带着另一家革命群众占领了北房,随后南房也住进一户.锅炉间也改造成住房,搬进了新邻居.家长们要下放了,铺盖都堆在院儿里.大家忙着收拾行装,给我几张沙纸,让我把姥爷那根很"资产阶级"的拐杖磨成白木棍.直到他们离开,我的任务也没能完成,那资产阶级的漆实在是太结实了.姐姐红了眼圈,我只是傻傻地看着.好在我有个善良能干的保姆,她以自己响当当的城市贫民身份,带着我,姐姐,表哥三个未成年的孩子留在了四合院.
院子里倒是相当的热闹.北屋的两家常为些琐事对骂,双方都是灵牙利齿,声音高慷,嘴架一打就是半天儿.南屋的姥姥喜欢听广播,内容不限,只要耳边有响动就好.还有两个特淘气的男孩,他们的父母每天都得亮开嗓子,满院子吆喝着喊人.热爱文艺的表哥不只教我一个人诗朗诵了,他组织了个宣传队,任总指挥,隔三差五地在门洞里排练.
我也多了不少玩伴.大家一起跳皮筋,扻包,过家家......夏天里男孩子们常用一根粘了胶的长竹竿去沾落在树上的蜻蜓.这个活动我从不参加,因为那时候已经知道蜻蜓是吃蚊子的益虫.男孩儿们数蜻蜓论"朵",现在想来这用词还真是贴切,蜻蜓落在枝头的样子确实像花.他们常把战利品送我几朵,我不好意思当面把他们送的礼物放了,就接了拿回屋里,在后沙窗上剪个窟窿,让那些长着翅膀的"花儿"一朵朵飞出去.
在最高指示"深挖洞,广集粮"的鼓舞下,各院儿都开始挖防空洞.很快院子中央就出现个大大的深坑.小孩儿常围着坑边玩抓鬼子,害得大人提心吊胆,生怕我们一头载下去.当时街道常组织演习,一说空袭,大家就都跳进土坑里.后来学校组织看了个防原子弹的科教片,说白色可以对付其辐射.接受备战教育的结果是让我对那土坑的不信任感加剧.怎么看都想象不出它能防原子弹,觉得还不如多预备些白衣服来得实在.待防空洞建成,整天演习的形势已过,于是战备设施自然地变成了放冬储白菜的菜窖.为之付出的代价是,门洞花墙拆了,除北房外,屋顶的瓦被揭了,葡萄架和花坛给刨了,几棵果树伤了根,再结不出果子.待文革结束,落实政策的时候,院子早已面目全非.终于有一天,枯了半边的海棠树轰地一声倒了下去.
随着不断的城市改造,那四合院儿和它许许多多的同类们一样让位给了现代化的商业街,写字楼.在北京我先后搬过几次家.置身于越来越多水泥丛林当中,渐渐习惯了各类马达的噪音,习惯了看不见星星的夜空,习惯了充满汽油味的空气......
年底回国探亲,再次感到了北京的日新月异,晚上做了很多的梦,而梦中的家一如既往,还是那个四合院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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