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滚滚东流去
文章来源: 红袖飞刀2009-12-29 22:17:04
      一

    黄昏时分的燕子矶,游人稀少,一切都显得空荡荡。峭壁奇石,曲折回廊,还有掩映其中的花草树木,都静静地沐浴在暖融融的残照里,享受着永恒的快意。太阳正循着亘古不变的路径走向天边,也引领着我拾级而上,直达最高处。能在喧哗的都市圈找到这样一个幽僻之所,不能不说是一种福气。

    来南京的这些日子里,我曾在玄武湖畔观赏充满诗情画意的山光水色,曾在明孝陵的神道上仔细端详那些历经六百年风雨依旧惟妙惟肖的石像,曾在藤葛拂拂的古城墙边望着斑驳的墙面浮想联翩;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让我流连忘返,翠柏森森的中山陵令我肃然起敬,充满迷宫式玄想的长街短巷使我心驰神往;雨花石的色泽与纹理让我叹为观止,云锦上那些栩栩如生的图案令我为之倾倒,栖霞山的艳红枫叶使我迷失陶醉,鸡鸣寺的悠扬钟声把我带入深山古刹、曲径通幽的禅意境界;我从道旁的浓荫中体察南京的年轮,透过路人的神情触摸它的脉搏,在料峭的风雨中感知它的体温,从涟漪圈圈的依稀水影里窥探它的每一寸音容笑貌……

    我领受着古城的魅力,也领受着前所未有的冲击和洗礼。贪婪地捕捉着历史的身影,不愿错过任何的细节,在每一个瞬间。然而,这过于拥挤的沉淀与过于庞大的聚集不免给人压抑,冥冥之中的沉重让我惶恐。我需要一个空旷的平台,去吐纳,去消化,去彻悟,向着敻远深邃的寰宇叩问,进行自由而澄澈的思考——到江边走走看看。

    二

    那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眼前豁然开朗:云霞当空,日斜西山,大江东去,烟涛微茫,浩浩荡荡,直走天际。汪洋恣肆的野性,从崦嵫漫溢而来,向大海泛滥开去。

    环顾周遭,极目远眺,群山连绵,碧绿层叠,偶有孤峰突兀,宛若银簪螺髻,又似吴钩玉钺,岿然不动,千秋挺立。大桥飞架南北,送车来人往,变天堑为通途。江中不时有船只游过,拖着粼粼的尾痕,在夕阳下,星星点点,闪闪烁烁。彼岸的沙洲,郁郁葱葱,凝结着深沉浓重的色彩,弥望在眼际。俯看足下,壁立千仞,惊涛拍岸,雷霆万钧的轰鸣,气冲霄汉,响遏行云。锚眼布满矶石,令人想象当年的盛景:樯桅如林,百舸争流,帆移影动,遮天蔽日……造物主藉以天马行空的才情,和着气贯长虹的激越,大笔横扫,狂飙突进,将令人匪夷所思的奇谲布局,于须臾之间,一挥而就。

    在南京,登高临江的胜地很多,但惟有燕子矶,能把粗犷野朴与娟秀明丽两种意境、两份情趣完美地熔铸,使人义无反顾地投入对自然、对历史的狂热拥抱中去。

    三

    江南多水,水是江南的灵魂。苏州有水网,于是吴侬软语,小桥人家;杭州有西湖,于是青山明楼,歌舞不休。十里秦淮,六朝金粉,南京自古便是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那碧阴阴、绿油油、清光潋滟的水,是秣陵女子姣好的容颜,明眸秋波顾盼流转,皓齿微启巧笑嫣然;那亦幻亦真、明明晃晃、影影绰绰的水,是粉黛佳丽婀娜的舞姿,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宛若游龙翩若惊鸿;那丝丝缕缕、层层叠叠、缀满磷金碎玉的水,是“秦淮八艳”华美的霓裳,净如银练,薄若蝉翼,飘柔逸绝,羽化登仙。清扬的乐声从媚香楼上款步而来,从乌衣巷口姗姗而来,从烟柳画舫中蹁跹而来,生动了江南的春色,曼妙了金陵的山水,将风花雪月的故事娓娓道来。

    身为四大古都之一的南京又有迥然不同的一面——紧切长江,北望中原,异质文化在这里汇聚融合、冲突碰撞、互动消长。千万次的日升日落,千百年的朝涨潮消,南京逐渐养就了别具一格的性格与气质:清丽婉约与雄浑豪迈共生,精致典雅与威严大气同在。

    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倘无长江天险的屏障,这一切都将形同虚设,整一部中国历史要单薄许多,流风遗韵将萧条许多。长江催生了南京,点化了南京,塑造了南京,将南京嵌入了东方文明史的宏伟进程。有了长江,东晋与南宋拥有了一个安稳的后方,“三川北虏乱如麻,四海南奔似永嘉”的惨淡局面才有收拾的可能;有了长江,王导谢安的才能方有一个施展的平台,“谈笑静胡沙”的传奇得以上演;有了长江,孙权、刘裕、朱元璋的帝业得以有一个稳固的根基,从而有了“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壮举……从某种意义上说,是长江孕育了金陵王气。

    四

    流年淌过古老宽阔的河床,宇宙间最吊诡、最神秘的逻辑在缓缓展开,环环相扣,有条不紊,南京是其中无比煊赫的节点。江流回旋,光阴的力感凝重;潮声激荡,历史的足音跫然……

    “江山不管兴亡事,一任斜阳伴客愁”,十朝古都的前尘往事纷至沓来,怀古幽思油然而生,渐渐有了前人吟哦歌咏的感慨与沉重,“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山色古今馀王气,江流天地变秋声。登临授简谁能赋,今古新亭一怆情”,“大江日夜向东流,聚义群雄又远游。六代绮罗成旧梦,石头城上月如钩”……登高台,倚栏杆,看长江,李白、刘禹锡、王安石、辛弃疾、王守仁、鲁迅……前赴后继地践行着千年一贯的仪式。古圣先贤在这里凝眸,感岁月过往,叹逝者如斯。敏锐的才思直入千年纵深,穿梭于大历史的沟壑,在每一个细部纵横驰骋。如炬的目光洞穿悠远的时空,传递摄人心魄的伟力。

    朱雀桥、乌衣巷、桃叶渡、石头城、台城、凤凰台、雨花台、明故宫、总统府……南京有的是怀古胜迹,让人追忆,遐想,叹息。他似乎总令人捉摸不透,时而“当时百万户,夹道起朱楼”,时而“亡国生春草,离宫没古丘”,峰谷交替,盛衰轮回,兴也勃焉,亡也忽焉。昔者唐人感怀六朝遗梦,发出了“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的喟叹。文人骚客一唱三叹,口耳相传,“六朝无限悲愁事”、“虎踞龙蟠何处是”……南京被贴上了亡国败业伤心地的标签。一句“莫说长江限南北,建康原是小朝廷”,更是把它定性为软弱无力不思进取的偏安之所,黍蓠之悲枉作,新亭之泪空流。古典文化情境里的南京,总少不了末路悲歌的宿命,带着哀怨,带着悒郁,带着千斛闲愁,无可奈何地坐视王基霸业随江水东流……

    五

    然而,跳出帝王家国的狭隘视界,站在更加宏大高远的历史视角上看,南京确确实实是一块福地,一座圣城。

    昊天垂眷,赐予了泾渭伊洛流域的“东西二京”作为华夏民族的“龙兴”之地,又在长江之滨安置了一座南京城,并赋之以“王气”。每当胡马南下,中原陆沉之时,是南京挺起坚强的脊梁,使江南免遭涂炭,为华夏民族提供庇护与濡养。燕子矶高傲地兀立江畔,看长江用铜铸铁浇的臂膀挡住欲投鞭断流的胡骑,为我们的文明撑起一片晴空;迨圣人出世、海晏河清,南京又爽快地把文明中心的位置禅让出来,自己则退隐一方,安分地履行新的义务,从不自倨自傲、贪恋权位。而一次次的衣冠南渡,使得文明的火种播撒蛮荒,断发文身地变为诗书隆盛所,炎黄的血脉代代相传,华夏民族不断繁衍壮大。

    在南京,朱元璋发出了“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指令,大明王师北定中原,光复燕云,了却了陆游和辛弃疾至死未遂的心愿;孙中山郑重地宣布民国成立,完成了民族革命,也结束了千年帝制;无论是“王浚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还是“玉树歌残王气终,景阳兵合戍楼空”,都未尝不值得庆幸,结束了“英雄乘时务割据,几度战血流寒潮”的乱世,“从今四海永为家,不用长江限南北”,国泰民安的治平之世再度冉冉升起……

    中华文明能够延续至今,南京可谓居功至伟。作为中国人,实在应该对南京心存敬重与感激。他的“王气”是一份超脱而淡定的性情,是一种豁达而顽强的存在,是一个雄浑刚健、大气磅礴的符号,恰若我们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和潜藏在我们神髓与血液里的凝聚力、战斗力,五千年不灭,历久而弥坚!“秦皇空此瘗黄金,佳气葱葱至今王”,“斩地脉”的手段奈何它不得;在血火熔城、狂沙羁浪的1937年,“大屠杀”的暴行也无法将它消灭……

    在南京,我对中国的历史与未来产生了根本性的乐观。只要长江不断、钟山不倒,中国就永远不会失却重生的机遇与超越的口岸……“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六十年前,天翻地覆,新的纪元从此开始。

    六

    玉树歌残,胭脂井坏,白鹭洲中草合,凤凰台上花开。物换星移,千回百转,六朝旧事、唐宋往迹、大明社稷、民国烟云……皆随人事灭,东逝与沧波,然而钟山青郁依旧,江水东流依旧,钟灵毓秀依旧,物阜民丰依旧,南京城的厚重大气犹然,雍荣华贵犹然,清新俊逸犹然,欣欣向荣犹然,吐故纳新、包罗万象的胸襟不变,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豪情不变,世家大族、书香门第端庄典雅的气质不变,王气、霸气、英雄气、书卷气、脂粉气交织如故、缭绕如故,秦淮两岸的店铺重又繁密,人声鼎沸,延续着一如既往的繁华,夫子庙、江南贡院与天文台、南京大学交相辉映,博物院的陈列厅永远神圣如殿堂……

    如今,上海稳坐中国经济的头把交椅“发号施令”,武汉挟九省通衢之威呼风唤雨,重庆也强势起飞,南京的地位面临了前所未有的冲击与挑战。然而“王气”未曾失落,南京不会沉沦。春潮涌动,征帆复起。拔地而起的摩天大楼掩盖不住喷薄而出的雄心与壮志,南来北往的滚滚车轮诠释着永不称臣的信念与气概。奥体中心落成,地铁线路贯通,江北新城崛起……南京,正迈着继往开来的脚步,去际会新的历史大潮。

    云山苍苍,江水泱泱,金陵王气,山高水长——那是大江东去、一泻千里的魄力,是阅尽沧桑、参差坎坷的魅力,是源源不断输送活力、百折不回呈现生机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