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人难(中)
文章来源: 羊脂玉净瓶2019-12-04 22:46:30

 

我认识庄强和时杨他们还是在十多年前,读研报到的那天。

我记得大礼堂前人潮涌动,各个科系都摆出了长桌子接待新生。排队的时候我就看到我们系的桌子后面有个男人,看起来年龄明显大过一般学生,但又比教授们小太多,一边吃着一个苹果一边对着身边的两个男生指指点点让他们干活。

看到我拿着证件材料走到他们的桌前准备递,他抛了苹果“噌”地一步跨过来截了过去,一条腿往桌角上一搭,笑眯眯地对我说:“热烈欢迎新同学!我叫庄强,从今往后就是你的大师兄了!”

那天我的心情不太好,耷拉着脑袋不怎么搭话。

收拾行李的时候,我妈发现了那个阿姨给我开学买的新风衣,当晚就把右侧的领子给绞碎了一片。我从来不是一个太爱打扮的姑娘,但是这件衣服我很喜欢,颜色款式各方面都很合心意,看着一次都没有来得及穿的新衣服,我噼里啪啦地掉眼泪。考虑到今天是我爸他们俩送我过来,便仍然把它带过来了,我怕万一阿姨看到箱子里没有这件衣服,以为我不喜欢。

我爸和阿姨看我对庄强不理不睬的,生怕没开学就得罪大师兄,替我很热情地跟他聊天。我一页一页地核对自己应该领的资料,耳边就听到他夸我爸他们“如此之年轻,如此之美丽,女儿理所当然如此之优秀”。

办完手续拖着行李到了女生宿舍楼下,我爸觉得不方便上去,阿姨便陪着我领了钥匙,揽着我说:“你跟你爸在楼下单独聊会儿吧,我去铺个床挂一下帐子,一会儿就来。”

“箱子搁着就行了,”我特意关照:“衣服我自己整理。”

跑下楼就看到我爸在树下抽烟,尽管他头发染得很黑收拾得也很干净,但是状态就是不如前几年那么精神焕发。自己的亲爹自己心疼,我走过去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他吐着烟圈不方便回头,只是闷闷地说:“你离家是越来越远了。”

我没有吭气,这些事情我和爸爸心照不宣。

丢了烟头老爸转身抱我,把脑袋夹在他胳膊底下揉我的头发,揉了两把他突然顿住了,拨开一丛仔细看了看,咂嘴道:“又被她抓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临走之前我们母女俩没有依依不舍地吃上一顿饭,而是再一次上演了千篇一律的闹剧。我妈绞我的新衣服,扯我的头发,说我爸不让她跟着一起送我,都是因为我没有坚持替她说话。

我爸唉声叹气地紧紧搂着我,胳膊有些微微的颤抖。要说我不怨他吧,这些年承受过来的太多辛苦,算起来都是他一手造成的;要说我怨他吧,就凭他对我的好,我不忍心他一辈子都得不到不幸福。

可是,追逐幸福,本来就是一场冒险,有时候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

“嗯。。。那个,不好啥意思打扰下。。。”

突然有人在旁边小心翼翼地发声,我们扭头去看,才发现是庄强和一个高瘦的男生,抱着一叠书本站在不远处。

“你的书,我们统一领了,”庄强示意捧书的男生递给我,说:“我和时杨顺路给你拎过来。还有,晚上有几个新同学说一起吃餐饭,就在二食堂楼上的小馆子。如果你有兴趣,欢迎随时过来参加,我请客。”

我爸赶紧上去道谢着接了书,我则婉转地说:“好的,我看情况,争取去参加。”

我们四个人面对面站了一会儿,我爸拿出烟来问他们抽不抽,时杨摆摆手表示不会,庄强兴高采烈地接了一根。

“你的室友都没有到,”阿姨走过来挽住我的胳膊,朝着我爸说:“时间还早,要不,我们去商城转转?小园没带多少衣服,我怕她不够换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估摸着阿姨还是看见了那件衣服,打算给我再买一件,不由自主地攥了一下拳头。一抬眼看到庄强正若有所思地盯着我看,眼神格外犀利,仿佛能看透人心一般。

我顿时对他没了起初的丁点好感,总觉得他是个骗子,想图我点什么。

 

事实证明庄强对我确实有所图,当时他正在寻找一个“廉价劳动力”。

我们导师是个学校里出名的铁娘子,很会用手段拉各种经费,所以我们的试验室环境好器材新项目多,庄强做的环境工程这一块也逐日变得热门起来。尽管用他的话来说,他是动脑子的人才,杂毛小事何须他亲自动手,但是随着项目越来越多,他想推出去也找不到人。

其中有一个看似没有技术含量,实则影响颇大的工种,就是饲养微生物。

你说这活儿复杂吧,并不复杂。一屋子的大鱼缸,里面养殖各种微生物。按时调节光线和温度,及时记录数值指标,最终整理结果,都不牵涉高科技。然而,这个活儿没人爱干,因为接了就等于没自由,被锁在了实验室里。

庄强后来告诉我,他看到我是个面相很负责任的孩子,成绩好性子静,刚进学校还没有男朋友。所以他趁着我初来乍到的,算盘打到我身上,想跟我混熟了让我去养微生物。

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做这份工作,抛开最终成果里有我一份不说,实验室是最理想的学习环境。空调间里冬暖夏凉,坐北朝南日照充足,还有配备的联网的笔记本,一边写作业一边看剧,导师偶尔来,见到我会给予赞许的一笑。

庄强很少在学校里露面,似乎总是飞在外面,他的学习和实验基本上都是时杨他们几个代劳,他只在不可缺席的节骨眼上现身几次。我听时杨说,他在外面有自己的公司,业务蒸蒸日上着,大小也算一庄总。

庄总对他手下的弟兄们是相当义薄云天,不仅仅是代劳费用给得慷慨,更多是对他们的关怀,谁都愿意对他说自己的烦恼,都愿意给他干活。

刚开始我对这些都不了解,跟他一点都不熟。只知道每次庄总出现就有饭局,带着我们到处吃馆子,唱唱歌。当时他一定真的是不缺钱,想吃什么想去哪儿,从来不用犹豫。时杨是他的饭局助理,联系我们所有人,订包房喊出租,最后结账拿发票这些,都是他的事情。我觉得他们俩特别亲近,说不出来的那种相互绝对的信任和默契,其他人都无法达到的亲近。

我过生日的前两天,接到一个包裹通知单,去邮局领的时候遇到了庄强。

他在邮寄包裹,见我也在,便说:“我开了车,顺路捎你。”

我等他的时候,闲着无聊就拆了包装看我爸给我寄了什么。打开盒子就是一张粉嫩的生日贺卡,底下的小盒子里是一部摩托罗拉最新的手机。小小的,轻盈的翻盖机,握在手里很灵巧的模样。

“哟!”庄强毫不客气地拿起贺卡看了两眼,问我:“你今天过生日啊?”

“后天。”我欣喜地拆了后盖,把新的电话卡塞进卡槽里,迫不及待想开机打电话。

庄强阻止我道:“你最好先充电,别着急。”

回去的路上,他自言自语地嘀咕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小园,这两天我都在,回头让时杨订一桌,大家一起给你过生日。”

“不用了吧,”我不太好意思:“小生日而已。”

“生日哪儿来的大小?离家那么远,你爸妈想给你过也过不到。”庄强笑起来,捏着喉咙说:“你们小姑娘什么的最喜欢过生日什么的了,冷冷清清的过去了心里多凄凉?就当给我们一个理由出去吃顿好的,哥哥我请客。”

我从善如流地点头:“那我先谢谢大师兄。”

充电之后我第一个电话打给我爸,他和阿姨正在广州出差,两个人都祝福了我一番,我爸照例是让我在吃饭上别亏着自己,穿衣上别冻着自己。我说同学们会给我过生日,我爸让我一定要请客,别让人家破费。最后我问他,妈妈知不知道我这部手机的号码,我爸说她知道了。

生日当天,时杨来发了通知,还带来一束鲜花。估计他不懂买什么,五颜六色配了一束,显得很闹腾。我看他订了一家颇为小贵的饭店,便说:“今天我请大家吧?我爸给了我好多钱,大家一起乐一乐。”

“你千万别,”时杨对我摇头:“他知道了会很不高兴的。”

“你不用总听他的吧?他既不是你爸也不是你老板,”我撇嘴道:“看在我过生日的份上,你就不能帮我一次?”

时杨想了一会儿,依然摇头,对我说:“没有让小寿星请客的道理。”

可不,今天我是小寿星。

我在一个玻璃瓶里把鲜花插上,然后挪到实验室的窗台上摆着。阳光下的新鲜花骨朵娇艳欲滴,杂乱中透出一股子亲切感来,仿佛就是此时此刻的我,青春绽放。

我把手机掏出来看了看,我妈还没有来电话,信箱里也只有阿姨和爸爸清晨的短信祝福。

没关系,时间还早。

晚上我们热热闹闹地吃了饭,切了蛋糕,再唱了歌。由于塞了一肚子美食又喝了不少啤酒,谁都不想坐车,便晃晃悠悠地漫步着朝学校里走。

我又摸出手机再看了一眼:23:46

庄强走到我身边,低声问我:“你看了一晚上手机,等男朋友电话?”

我缓缓地摇头:“我妈还没有给我来电话。”

“哦,”他有些迟疑,想了下才说:“我们父母那辈不怎么在意过生日这种事,一忙起来也许就忘了,你不能太较真。”

“她记得的。”我很有把握地说:“她从来不忘。她肯定会来电话的。”

庄强没有再说话了,默默地走在我旁边。

等我们走到学校里,已经过了午夜,大家各自道别。

我捏着手机站在路灯下面,好半天也没有挪动脚步。

庄强和时杨一左一右站在我的身侧,很安静地等着我。他们的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一动不动很有耐心地等着我。

“没有电话,”我摊开两手,摆出一个外国电影里常见的姿态,故做轻松地耸肩道:“整整一天了,我妈没有给我打电话。她为什么不给我打个电话呢?为什么呢?没有理由的啊,为什么呢?”

庄强看出了我的不对劲,转身对时杨说:“你先回去收拾一下床铺,女生宿舍已经锁门了,我带她去我们那儿凑合一晚。”

时杨点点头,先走了。

“看看,喝多了吧?喝糊涂了。”庄强回头伸手揉揉我的脑袋,安慰我:“这么大的姑娘,好歹都是一硕士研究生了,知识分子不能这么矫情,爸妈有爸妈的生活,漏了一次半次生日很正常,别小题大做。”

我晃晃悠悠走到旁边一条长椅上坐下,仰起脖子闭着眼睛,轻轻地说:“每一年的今天,我妈从来不忘。女儿过生日,爸爸必须回家,这个理由他不能拒绝。我妈做一桌子菜,还有蛋糕,但吃不上两口饭,他们就开始吵架厮打扔东西,爸爸答应了我不走,妈妈能骂他骂到半夜。”

“今年是第一年我真正离开家,第一个不用被我妈逼着去扯我爸回来,不用被逼着听他们吵架的生日,”我睁开眼睛对他笑笑:“我妈一个电话都没给我打。十多年一次没忘过,这会儿用不上我了,她就忘了。”

庄强慢吞吞地坐到我身边,声音平稳而有力量地说:“想哭就哭一会儿,心里舒服一点。”

于是,我就开始哭,唧唧哇哇哭了好一阵子。

喝多了的时候,哭起来觉得很痛快很彻底。后面记得不太清楚了,大约有个印象是庄强拽着我起来,踉跄着朝前走,他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说什么:“年轻的时候不怕受点罪,能挨得住,先苦后甜比先甜后哭强,把能遭的罪都遭完了,以后每一天都会是好日子。”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