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强忽悠我移民加拿大的时候,说:“多伦多这个城市,大得恰到好处。” 想见的人,拐个弯就能见到;不想见的人,十年都碰不上一次。 我盯着后视镜发愣,直到有车不耐烦地嘀了两声喇叭,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车还挂着倒档,正出了一半车位。伸手打了个招呼,重新停回车位,熄火的时候我掰着手指头算算,可不,不多不少,十年了。 庄强正站在超市门口,手里捏着一个纸袋。门边有试食的小摊位,小妹子笑眯眯地翻动煎锅里的东西,似乎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扒瞎。 我起初总觉得他长得像个骗子,可能是因为他盯着人看的目光太过犀利。熟悉了以后才知道,其实他是那种一刻都不能停下来的八卦类型,忙完了自己一摊子事,还喜欢管身边朋友的那些鸡毛蒜皮。我慢慢朝他走过去,想着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对我和时杨说的那句:你们的路还很长。 十年后,我才慢慢领会到每一个人的路都很长,身边的人突然在某个路口就会转弯,转去我们看不到的地方。 庄强吃完了样品,弯腰把牙签丢进垃圾桶,一抬头就看到我笔直地站在他面前。愣了两秒,他很自然地笑了,不急不缓地说:“你也在这片儿转呢?” 摊位上的小妹子很热情地举着半个冒着热气的虾丸递给我,我瞪大眼睛盯着她,很认真地问:“姑娘我问你,假如有个人,突然间你找不着他了,是不是就跟他忽然死了差不多?” 小妹子吓了一跳,胳膊伸在半空僵硬了一会儿,见我不像开玩笑的态度,便小心翼翼地说:“应该不一样吧?” “怎么个不一样?”我追问她。 “找不到了,你能时不时想想那个人在哪儿,在干嘛,也许哪一天就又遇上了。”她推了下眼镜,接着道:“这要是人没了,你想到某个地方就想不下去了,就跟有堵墙挡着似的。所以,我觉得是不一样,人死了,可就什么可能性都没有了。” 也许是看到我有点不依不饶要继续跟无辜妹子纠缠的意思,庄强拽了我一把,我顺势让到旁边掏出手机,说:“我给时杨打个电话。” “哎哎!”庄强一把捏住我的胳膊,虎口带着的压力大到让我感觉仿佛戴着测血压的袖套,说:“不用这么着急吧?” 我停下动作,瞪大眼睛盯着他,好一会儿后庄强松了手。我侧过身去,手机贴在耳朵上等着接通,摊位上的小妹子伸着脖子好奇地朝我们张望。 “怎~么~了?”时杨懒洋洋的声音清晰地传来,嘿嘿地笑:“又忘了自己去超市是为了买啥?” “我见着庄强了。”我尽量放慢欲速,用平静的语气说:“我俩现在在超市门口呢。” 时杨那头突然变得很安静,我很耐心地等,没催。其实,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时候,庄强轻轻地拽了我两下,我回头看他,他伸手指了指停车场对面的中餐厅。 我低声对时杨说:“我们在三和烧腊里面等你。” 听到他“嗯”了一声,我便挂了。 餐厅里的人不多,服务生麻利地招呼我们去窗边的卡座。 庄强拿起茶壶一边给我倒水一边说:“待会儿,你帮我说两句话,别落井下石。” “我说话不管用。”我抱着胳膊冷冷地看他,回答:“别指望我。” 庄强嘿嘿一笑,说:“瞒不过我,在他那儿你说话有分量。” 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对我说:“妹妹你现在最好的状态就是赶紧找一个人,把自己嫁了。女孩子成家了,分量就不一样了。你看看你嫂子,有我给她撑腰,谁敢把她怎么着?” 然后他就滔滔不绝地给我讲时杨的十七大优点,再然后我就跟时杨结婚了。 庄强拿手在我眼前晃晃,说:“问你呢,叔叔阿姨怎么样了?” “一般吧,还是那样。”我回过神来,无精打采地回答:“我爸爸年前做了一个搭桥,恢复得还行;我妈妈老样子,除了天天喊这里不舒服那里不对劲的,没啥大毛病。” “哦,那挺好。”庄强喝了一口茶,看着桌面尽量不动声色地问:“内个,你小。。。阿姨呢?” 我知道他原本想说的是“小妈”,我爸爸的小情儿。 我爸小时候家里条件不允许他上大学,早早地就被迫离开学校去工厂上班挣钱。但是他没有放弃自己,一直默默地努力自学,终于在我上初中的时候换了一份工作,再奋斗两年,出去自己开了公司。 在这个过程中,我妈妈始终停留在原地止步不前,而我爸一步步向上,然后遇上了一个跟他旗鼓相当的女人。在我准备考高中的那一年妈妈发现了真相,然后便开始了我的噩梦。 每一次我爸爸去那边,我妈就扯着我的头发朝门外拉,骂我是没用的女儿,连自己的亲爹都拉拢不住,非要逼我去把爸爸找回来。 每一次我到了那边,“那个女人”总是轻声细语安慰我,给我梳洗干净领我到她的书房里学习,辅导我的英语,给我做饭吃。她告诉我,我妈不是在骂我而是在骂她;她告诉我,这些事情不应该干扰到我,更不应该伤害到我;她告诉我,也许我会觉得妈妈对我这样的行为是粗暴野蛮的,但是我得学会理解,她的粗暴野蛮,或许是她生存下去的动力。 我开始放学了不回家,坐在街心小花园里看来来往往的行人。这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多人存在着,如果芸芸众生都过着一种或多或少绝望的生活,我禁不住为他们感到心疼。 晚上回到家,我妈总是歪在沙发上看电视。她只开一盏落地灯,脸上的表情木呆呆的,听见我进门也像没有听见。我总是站在玄关看她一会儿,她让我想起张爱玲笔下的翠远:像被挤出来的一截牙膏,没有款式。 我叹了一口气,对庄强说:“我爸查出来心脏有问题之后,基本上就住在她那边了。” 庄强跟我对视了好一会儿,才说:“他们在一起,得有十几——” “二十年。”我打断他,道:“到今年刚好是二十年。” 我爸妈没有离婚,他们就没有结婚。 我每次打电话回去,我妈就对我说:“这就是我的命。” 命,是一个太宽广宏大的字,意味着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 庄强给我的杯子加满茶水,没有再问别的。 他扭头看着窗外发了会儿呆,自言自语一般地低声道:“他来了。” 我伸着脖子朝门口看过去,时杨穿着一般只在家里穿的薄绒裤,上身随便套了一件夹克,两手插在兜里,看到我扬着胳膊挥手,快步走了过来。 庄强缓缓地从卡座里移出去,站起来面对着他,脸上带着一个温和的笑容。 其实,我想过一些我们三个在某一个地方重逢的场景,时杨也许会沉默无语,也许会破口大骂,也许还有我想不到的反应。尽管我和他在一起这么多年了,了解得够深,但是这件事上我没把握,摸不准,说不好。 庄强轻声道:“来了,坐吧。” 时杨双手依然深深插在夹克兜里,站在那儿目光不知道是落在什么地方,没动。我朝窗口移动了一截,让出更大一部分空间来,伸手把他拽进了座位里。 庄强也缓缓地坐下来了,双眼平视着时杨。 久别重逢造就出一种氛围,很容易让人感慨。 我挪动时杨面前的碗碟,再给他倒茶,刻意折腾出一点动静来。 “庄强,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我摆出闲聊的姿态,瞟了一眼时杨,接着说:“我们俩一直惦记着——” “那是你,”时杨一开口就斩钉截铁:“别往我身上扯。” 我的男人我知道,什么都爱往心里装。我假装没有听见,紧盯着庄强道:“给个痛快话行吗?当年,是不是嫂子不让你跟我们来往了?” 庄强突然仰起脖子看着顶灯,喉结滚动了一圈。 这是他当年抽烟的时候吐烟圈的习惯动作,按他的说法,是最能显示出喉部线条的弹性和强度的姿态,最男人的味道。 庄强长着一张无所畏惧的脸,十年过去了,他脸上的沟沟壑壑在灯光下看得非常清晰,记录着人生中缓慢而痛苦的转变过程。 我不知道庄强会不会给我们一个期待了多年也猜测了多年的解释,可转念一想吧,过了一定的时间,解释不解释的,已经不重要了。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