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何年初照人(13)—— 突然
文章来源: 羊脂玉净瓶2016-07-30 18:58:51

 

“你怎么知道?”何昶不服气地问我:“不抑郁,谁会没事跳楼啊?”

“你看他这么紧张,都能看出在发抖了。”我拉拉他的衣袖,让他靠过来一些,低声在他耳边说:“一个正常人不管有多么绝望,总是会有求生的本能。即使想不开要跳楼,到最后关头会像他这样,求生欲望突然就强烈起来,变得胆怯又犹豫不决。这种恐惧和害怕,是心理健康的表现。”

何昶侧着头听我说到这里,忍不住插嘴问我:“那,心理不健康,抑郁症呢?”

“对抑郁症患者来说,死亡,是一件最令人渴望,最具有诱惑力的事情,”我接着说:“就像孩子逃学去游戏机房打游戏,感到无比的快乐和放松。所以,一个念头,一个情绪缺口,一个没有及时控制,就会让他毫不犹豫地纵身跳下去,哪里还轮得到警察这么大张旗鼓地救。”

何昶抿着嘴,抬头再看了两眼楼顶上的人,一付若有所思的模样。

“抑郁症最危险的地方在于,你得时刻保持警惕,”我的思绪飘得有点远,听到我自己在说话又好像不是我自己在说话似的:“潜意识在不断地在暗示,死亡是你最渴望得到的东西,然后你得抗拒这个巨大的诱惑。不然,原本只是想在甲板上看看月亮星星,看着看着就跳进海里了。或者过马路的时候看到不远处有卡车,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期待着被迎面撞上。。。”

我的话音未落,就感觉到何昶整个人都僵硬了一下,我也立刻反应过来我说的太多了。几秒之后,他忽然放松下来,拉起我的手腕往回走,用一种闲闲的语气说:“不看了!他不跳,没啥意思;真跳下来,更没意思。”

我没有接他的话茬。

“老虎湾那里有个游乐场,你知道吧?”何昶上车后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玩?”

我很熟悉老虎湾的游乐场,以前爸爸来看我,我都要求去那里坐摩天轮。坐一次不够,还要再坐一次,坐完再坐一次。

摩天轮是个无比枯燥的项目,狭小的空间,缓慢的速度,毫无刺激可言。可是对我来说,它能让我追寻到一段真正与爸爸相处的时光。我坐在他大腿上跟他面对面,手指玩他短短硬硬的头发,絮絮叨叨跟他说话。有时候,我们连话都不说,我抱着他的脖子,他轻轻拍我的后背。我趴在他肩头上看着有机玻璃窗外的海面,波光粼粼,那么宽广美好,恨不得这一圈转得再慢一点。

“江蓝晨,”何昶突然打断我的思绪,问:“你是不是不太愿意跟我玩?”

“不是,”我回过神来脱口而出:“你很有意思。”

“那就听我的,”何昶咧开嘴笑:“周六一起去。”

“划个拳吧,”我说:“谁赢谁听谁的。”

何昶倒也爽快,立刻跟我比划上了。三局两胜,我很快锁定胜局,得意洋洋地看着他垮下去的嘴角,说:“我赢了!周六跟你走!”

何昶瞪圆了眼睛看了我一会儿,忽然倚着靠背哈哈大笑起来,简直乐不可支。

看到他笑点这么低,我心里感觉到由衷的羡慕。不记得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克制自己不要表露情绪。随着时间的推移,冷淡成为常态,我似乎也触摸不到情绪了。

何昶是跟着他爸爸一起过来我们的小城,时间并不长,老虎湾游乐场他只去过一次。

我告诉他:“这里是市政府给孩子们规划的一个公园,刚开园的时候,只有一个旋转木马,一个摩天轮,还有几个小玩具。后来经济发展快了每一两年添换一个大件,我听说今年添换了海盗船。”

何昶的表情有点看不起的意味,咂嘴道:“太低端。人家北京上海的游乐场里都是急速旋风,完美风暴什么的。”

“我们的海盗船上能看海啊,”我安慰他:“你有没有试过,看着海平面在你眼前晃动呢?如果周末太阳好,我包你看到满眼金星!”

何昶把自己神话过头了,仿佛是身经百战玩多刺激的项目都不带眨眼的。等我们到了游乐场,看到那个被漆成大红色的巨无霸海盗船,几乎超过90度的甩高,他明显有点怵,可又不好意思说不上去。

刚开始的时候比较缓慢,然后逐渐加快,我看到何昶紧紧抓住安全杆,低着头往肚子那里卷。我拍拍他,说:“马上能看见海平面了,你看我——”

我大大张开双臂,闭着眼睛说:“想象自己是一只小鸟,等到顶点的时候睁开眼睛,真的跟飞起来一样的!”

何昶勉强睁了睁眼,海盗船刚好甩高在最顶端,然后瞬间就失重了。耳边都是孩子们的尖叫声,眼前是一大片蔚蓝蔚蓝的海面,当然还有地面上伸着脖子仰头看我们的游客。只听到他“啊”得一声喊,一把抓紧我的手,从此再不睁眼。

下来了之后,我看着他白得发青的脸色,拼命咬住嘴唇不敢笑得太过分。何昶拐进最近的厕所里墨迹了一会儿,出来后脸色更不好看,眼睛里一层半闪不闪水一样的光泽瞪着我:“你咋不飞起来呢你!扶手都不拉,你变态不变态?”

“腿上有安全装置,”我把刚买的水递给他,不屑地说:“卡住的。”

何昶皱着眉头看我:“那还有坏的时候呢?还有检修没修好的可能呢?”

我耸耸肩表示不在乎,这个可能性太低,可以忽略不计。

“我小时候,奶奶从来不让我去玩过山车,”何昶靠着栏杆拧开水瓶慢慢地喝,说:“她说,喜欢玩的人都是花钱买找死的感觉。我就不明白你,找死的感觉很好吗?”

“我不是想找死,”我想了一下,说:“我只是喜欢心脏要从胸腔里跳出来的那种滋味,这个时刻,最能感觉到自己依然活着。”

何昶举着水瓶愣愣地看我,忽然他裤兜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摸出来接,听了一会儿后把手机递给我:“江阿姨找你的。”

为了方便玩,我的小包连同手机都寄存在储物箱里,难怪她打到何昶这里。我接过来刚“喂”了一声,七姨就在那头喊:“蓝晨蓝晨,是胜蓝,他,他,他出车祸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