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葛(23)—— 镜花水月
文章来源: 羊脂玉净瓶2014-05-04 19:28:51


陆承裴觉得浑身彻骨的寒凉。

上一次他有这样的感觉,是在高三前的暑假。沈介文的公司里组织一起去朱家尖玩,大家在海滩上合影,合影完毕后,站在后排的人突然把站在前排的人全都按进了水里,大人孩子都尽兴地打了一架,全部都浑身湿透。

下午天阴沉下来,他们坐船去另一个小岛,小船没有船舱可以避风,海风吹在湿透的衣服上,陆承裴冻得嘴唇都发紫了。沈一丁也是一样,浑身颤抖地缩在陆承裴怀里,只听到她的牙齿在打架。回到上海后,两人同时发起40度的高烧不退,在医院的急诊室里挂了五天的水。

这一次,他也是一样的浑身颤抖,可不同的是由里向外地发冷,同时太阳穴在突突地跳动,感觉自己就快要爆炸了。他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完全无法思考任何东西。他伸手把灯灭了,在黑暗里坐了一会儿,然后伸手再打开,低头看看,自己手上的信纸都还在。这一切都不是个梦,而是现实。

多少次,他盯着橱柜门上沈一丁的素描看,却不曾想过,在她稚嫩饱满的笑脸背后,是这些残酷的真相。陆承裴裹紧了被子,仍然挡不住周身的寒意。他不知道高琳为什么不把这些日记烧了干净,而是要留在家里。在她吞药之前,她留下几句话,要求沈介文一定要把他收养下来。她的心底里,除了愧疚,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希望有一天他能发现真相,看到她最后那大段大段的忏悔?

陆承裴躺不住了,他起身来穿戴整齐,悄悄地溜了出去。凌晨时分,街上冷清得一个人影都不见。他沿着街走了一段,看到路边有出租车亮着载客的灯,司机在里面睡觉。

他叫醒了司机,坐进车里,报了一个地址。那里是他曾经的家,他跟妈妈在里面生活了很多年,在这个时刻,他很想回去再看一眼。

司机把车子停下,说:“都拆光了,以前是片老房子。” 陆承裴付了钱下车,司机落下车窗说:“我就停在这里,等一下你过来,我拉你回去,公交车要到早上5点才有。”

陆承裴看了看前面不远处的废墟,房子都已经推倒了,全都是垃圾,根本认不出来原来他们家住在哪里。其实,他就是想过来看看,房子早就不是他们的了,就算没拆,他也进不去的。

废墟边上,有一排建筑工人住的那种简易板房。他沿着工地里给工程车开的路往里走,一直到走不过去了才停下脚步。印象中,他们家就在这里附近。周围那些区早就被动迁了,由于这片老房子里的住户特别多,动迁起来成本太高,所以一直没有人来下手买这块地。

陆承裴站着看了一会儿,转头跑出去找刚才的出租车司机:“叔叔,你有打火机吗?”他问他:“借我用一下可以吗?”

司机从兜里掏了一个给他。

陆承裴折回去,找了一个角落,把高琳留下的信拿出来,毫不犹豫地烧掉了。他站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信纸全部烧成灰,然后才转身离开。




他回到家的时候,是早晨四点不到。

刚打开门,沈一丁就扑了过来,一脸紧张:“你三更半夜去哪里了?吓死我了!”

“你怎么起来了?”陆承裴推开她一些,弯腰把鞋子换了。
 
“我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怕是小偷又不敢去看,就跑到你房间里找你。谁知道你根本就不在里面,我追下去,你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沈一丁紧盯着他的脸看:“我打电话给你,可你手机在家里,没带出去。你到底去哪里了?脸色这么不好,怎么了?你不舒服?”

“我没事。”陆承裴没心思跟她说话,一边上楼一边说:“我很累,想睡觉,等我起来了再说行吗?”

沈一丁拉住他的胳膊不让他走:“不行!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嘛?不然我睡不着的。”

“你松开!”陆承裴摔开她的手,冷冷地说:“我的事情,你别管!我现在不想说话,心里很烦,你别再缠着我了,行不行啊?我要睡觉。”

沈一丁被他丢开手,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从来没有见过陆承裴这个样子。她尴尬地原地站着,陆承裴已经三步两步跑上了楼,关上房门。夜深人静的,沈一丁能很清楚地听到他反锁房门的声音。

沈一丁完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睡觉之前还是好好的。沈介文睡了之后,她还去陆承裴的房间里玩了一会儿。他们一起看了一遍新相框里的所有照片,为了尽量不惹人怀疑,她选了好多家人一起拍的照片,甚至还有金凯和杨菁菁在里面。陆承裴的兴致挺高的,她离开之前他还搂着她吻了好一会儿,还说好明天早上陪她去补英语,中午一起吃必胜客。

沈一丁回到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睡不着,差不多天亮的时候,她才睡沉。被闹钟闹醒后,她立刻跑出去找陆承裴,可他的房门大开,人又不见了。她拨叫他的手机,毫不意外地听到提示: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这一整天,沈一丁都没办法集中思想上补习班。尽管知道他不会开机,但她还是每隔几分钟就给他打电话。这样一直到了晚上吃饭时间也联系不到他,沈一丁几乎要抓狂了。

她打电话给沈介文,嚷嚷:“爸爸,我找不到哥哥!”

沈介文正在新房子里做最后的收尾检查,新家具陆续都送到了,他已经挑了日子正式搬家。听到沈一丁在电话里叫喊,他皱了皱眉头,说:“你这么着急干什么?他跟金凯在一起吃饭呢!”

“你怎么不告诉我?!”沈一丁不高兴。

“你怎么能不知道呢?”沈介文忍不住笑:“你哥哥的事情,你从来都是比我清楚的。你们怎么了?吵架啦?”

“没有!”沈一丁直接就挂了电话,然后给金凯打。金凯告诉她饭店的地址,她立刻赶了过去。




沈一丁走进他们的小包房里,差点被烟呛得喘不过气来。陆承裴明显喝多了,满脸通红,额头上青筋暴起,有几分狰狞。他的手上夹着根烟,面前有大大小小的好几个杯子。

金凯拉着沈一丁到角落里,说:“承裴怎么了?”

沈一丁使劲地拧了他的胳膊,恨恨地瞪着他:“你为什么不打个电话给我?他不会喝酒,你怎么不拦着他一点?你还给他烟抽?!”

金凯“啊哟”一声,特别委屈地说:“我怎么知道嘛!他打电话找我来吃饭,我来的时候,他已经喝多了。本来我想打个电话给你的,但是承裴一直在说,他难得这么高兴,就想跟我一起喝几杯,别扫他的兴。我看他有些不对劲,问他又不肯说。我们认识这么久,还没见过他这样。丫头你还小,可能不懂,有时候男人心里难受,发泄一下不是什么坏事。让他折腾吧,我在这里看着呢,出不了事的。也许让他把劲头过了,就好了。承裴这个人太内向,什么都憋在心里,总有一天要这样爆发出来。与其让他在外面乱来,还不如在我这里,至少安全。”

沈一丁听了,不说话了。

陆承裴突然用玻璃杯敲桌面,大声地说:“你们两个在嘀咕什么?是在说我吗?”

沈一丁走过去,坐到他身边,问他:“你知道我是谁吗?”

“看着脸熟。”陆承裴笑嘻嘻的:“要不要一起去唱歌?”

金凯说:“他空腹喝了不少,估计一会儿就要吐了。我点了这些菜,他也不肯吃。”

沈一丁看了看桌上,金凯点的都是承裴平时喜欢吃的东西,于是夹了一些放在他碗里,说:“哥哥,吃一点东西好不好?别饿着肚子喝酒,很难受的。”

陆承裴听了,捉住她的手腕问:“你知道什么是难受吗?你不知道!”

金凯拉了拉沈一丁的衣服,低声说:“他不肯跟我说,也许肯对你说。我出去把账单结了,你跟他聊一会儿,我在外面抽根烟再回来。”

沈一丁点点头,金凯就出去了。

“到底怎么了?”沈一丁扳过陆承裴的肩头,让他看着自己:“连我都不能告诉吗?”

陆承裴的脸上一块红一块白的,完全看不出来表情。他的目光游离,看着沈一丁,又似乎没有看到她。憋了半天后,他说:“我特别难受。”

沈一丁摸摸他的脸,滚烫滚烫的,她说:“那你告诉我究竟是什么事,两个人一起解决,总比你一个人在这里难受好,是不是?”

陆承裴默不作声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从牙齿里挤出来一句:“跟你没有关系的。”

“跟你有关系,就跟我有关系。”沈一丁说:“我们两个,是一起的。”

陆承裴也伸出手去摸沈一丁的脸,重复着刚才的话:“跟你没有关系的。”

沈一丁凑过去亲了他一下脸,说:“跟你有关系,就跟我有关系。”说着,她又亲了他一下嘴角。见他没有反对,沈一丁又亲了他一下嘴唇,然后贴着他的耳朵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直,都,那个,你。”

陆承裴眉心一跳,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的脑子转起来有些慢,他想了好一会儿,才明白沈一丁说的“那个”是什么意思。

他们从来都没有说过“爱”,都觉得开不了这个口。

陆承裴突然想起他高考之后的暑假,沈介文带着他们一起去北京玩。在潭柘寺里,沈一丁非常虔诚地把每一座佛像都拜遍了,说要保佑他考上第一志愿。沈介文受不了她,自己跑到茶室里去喝茶了。

他跟着沈一丁走到某处,遇到一个旅游团,导游站在两棵缠在一起树前给大家讲解:“这两棵树叫做百事如意树,一棵是柏树,一棵是柿树。它们像情侣一样紧贴在一起,人们取其谐音,称其为百事(柏柿)如意树。据说摸了百事如意树,就可以事事随心、大吉大利,特别是新婚夫妇,共同摸了百事如意树,就可以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等游客人拍照留念走后,沈一丁跟他对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一起把手放在了树上。摸完了树,他们也没有说话,继续去拜菩萨。

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如今,恐怕只是镜花水月,再也不可能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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