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的陶渊明与巴赫
文章来源: 胡涣2013-05-13 09:40:22

不一定非要是能见面的人才能做朋友。读诗和听音乐都是交朋友。读诗是与诗人交朋友,听音乐是与音乐家交朋友。但朋友一定要心性相投。与活人交朋友,有句话叫“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与诗和音乐交朋友也是一样:有的音乐就像美酒琼浆,不管已经品过了多少遍都是至上享受,也有的音乐,你连十秒钟都不能忍受,人家把辛苦制作的专辑白送给你都嫌占地方。

我有几盘巴洛克音乐的光碟,是十几年前在商店清仓甩卖的时候买的,买回来之后多半时间都放在车上的光碟机中。到现在车已经换了一部,那几盘光碟却是旧酒被请入新瓶,依旧是我的座上高朋。在夜里驱车,地平线深处的最后一缕紫色终于走远,太太与孩子都在车内沉沉睡去,相伴的只有远远的几对车灯和萤火虫时而撞在挡风玻璃上的滴答声。我便伸手打开那装着旧酒的新瓶盖,巴赫的 Air on the G String, Sheep May Safely Graze Sleepers Awake 就徐徐散发出陈年的醇香。

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的音乐家是莫扎特。在莫扎特的绝代天才面前,别人的旋律都似乎笨重无比。看到有人说年轻人喜欢莫扎特,老年人喜欢贝多芬,我很是为老年人悲哀。那时对巴赫一无所知,但从多年后偶然听到巴赫开始,他的音乐就成了我最好的朋友。每次打开youtube, 最经常搜索的就是巴赫音乐的各种版本。从那时起也发现莫扎特的音乐成了儿童小说,无论情节如何精彩都抓不住我的注意力了。可能是因为我的年纪长了,我的音乐朋友的年纪也该长一点吧。我一直听不太进去贝多芬的音乐。推崇巴赫最力的当代钢琴家Glenn Gould 说:The grandeur of Beethoven resides in the struggle, rather than in the occasional transcendence that he achieves… It might never again be possible for us to own more than a glimpse of that inordinate state of ecstasy which Sebastian Bach never thought to question.” (http://www.youtube.com/watch?v=crQ8YEUkUjg)我觉得这个评价颇为精辟,尽管后半句有点夸张。巴赫是人不是神,是人就会有人的挣扎 (struggle)。神的没有挣扎的超越(transcendence)只是人的臆想,人的挣扎之后的超越才是真实的。

伯特兰.罗素说:“一个人的存在犹如一条河流——起源时很小,岸陡流窄,湍急地飞跃岩丛,跨过瀑布。然后,河道渐渐变阔,两岸隐退,河水静静地向前流淌。最后畅通无阻,汇入大海。”莫扎特的音乐是跳跃的小溪,可我现在更喜欢舒缓的大河了。巴赫的音乐中有怅然、敬畏、孩子般的欢喜、无以名状的幸福、早晨的清新、傍晚的静谧,所有这一切都和谐地发生在平静的河面之下。

上中学时喜欢的诗是杜甫的“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和白居易的“漫漫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在我开始喜欢上巴赫音乐的时候,也是出于一个偶然的机缘读到李辰冬的《陶渊明评论》。从此陶诗也成了我的好朋友。我开始觉得李杜有点像儿童小说了。李辰冬对陶渊明的评价是: “欣赏陶诗,只从文字是欣赏不出什么的,一定要从人生体验。体验越深,欣赏力越强。…李白、杜甫、他们的意境都比较单纯” 。李杜长于写景,文字功力深厚、想象力非凡,而心情则总是被身处之情境所左右,一会是“漫卷诗书喜欲狂”,一会又是“艰难苦恨繁霜鬓”,接触久了不免感到幼稚。与李杜相比,陶渊明的情商要高出许多。他对自己心理的描写细腻坦率,从不讳言自己的颓丧、窘困、无奈,却又能时时以大志和圣贤之言鞭策自己,不把自己浸泡在怨天尤人的毒汁之中。

在大众的印象中,陶渊明通常是排在中国古代诗人的“第二梯队”里头的,远远在李杜之后。我想这还是由于那个交朋友的原则:陶渊明的心性与大众的兴趣相去甚远。我们的文化太看重技巧了:我们的杂技演员能稳稳站在十几把椅子摞起来的高空,还能把六七个碗踢到脑瓜顶上。我们的小钢琴家们能在西方的钢琴大赛上以弹奏西方人写的曲子来击败西方同学而屡得大奖。李杜作诗的技巧是一流的,所以在中国人的心目中独占鳌头。陶渊明作诗只是把自己的心理活动记下来而已,所以只能被打入“田园诗人”的另册。杜甫做诗的原则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这是陶渊明不屑于去做的。

陶渊明在同代人以及随后的几百年间都默默无闻,直到宋代才出来几位知音。苏东坡是其中推崇最力的一个: “吾于诗人无甚所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黄庭坚也说: “谢康乐(谢灵运),庾义城(庾信)之诗,炉锤之功,不遗余力;然未能窥彭泽(陶渊明)数仞之墙者,二人有意于俗人赞毁其工拙。渊明直寄焉。” 世上并无独立于观者心情的风景。风景只是照出观者心情的一面镜子而已,本身并没有任何内容,所以越过自己的心情去挖空心思写景是隔靴搔痒。陶渊明写的是心而不是景,而他又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可写,所以能“质而实绮”。

陶渊明是个好学的人,在诗句中时常流露出对读书的喜爱之意:“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好读书,不求甚解。每有意会,则欣然忘食”。从其诗中引用次数之多、崇敬程度之甚来看,对陶渊明影响最大的书当是《论语》。

孔子的审美原则是“乐而不淫,哀而不伤”(意思是喜与悲都要有理智的节制)。用这两句话来形容陶诗与巴赫的音乐应该是再合适不过了。他们的诗和音乐如舒缓的大河,因其容量之厚而不再以河岸的缓急或沿途的几块礁石为意。这大河也静静流过千年和万里,在夜行的陌生人那里徐徐散发出陈年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