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比常年累月每顿饭都吃一样的菜更令人烦躁的了。家庭主妇最头疼的事就是要以有限的两只手和千篇一律的几种菜给大家变幻出无穷的口味。人不能忍受简单重复的日子。审美疲劳、喜新厌旧是人的本性。

审美疲劳其实也是所有动物的本性。科学家发现，单细胞的大肠杆菌有两种游动方式：定向运动与原地踏步。在营养物浓度低的地方时，大肠杆菌会采用定向运动，四处寻找食物。游到高营养区之后，它们会改为原地踏步，慢慢享受养分。但过了一会儿，大肠杆菌就会陆续开始显示“不满”，改回定向运动，继续寻求营养物更充足的地方。

这个反馈机制的特点是永不满足：不管周围营养有多丰盛，只要过了一定时间，大肠杆菌们便不再留恋，改换运动方式，去寻找更美妙的去处。完成这整个探测、控制与驱动过程的仅仅是一个小小的细胞当中屈指可数的几种蛋白质分子，堪称地球上最小最精密的智能机制。

连单细胞的大肠杆菌都懂得永不满足，那复杂生物就更不用说了。柳宗元《负版传》就记载了人虫共有的不满足习性：

 “負版者，善負小蟲也。行遇物則持取，昂其首，負之背。愈重，雖困劇不止也。其背甚澀，物積因不散，卒踬撲不能起，人或憐之，為去其負，苟能行，又持取如故。又好上高，極其力不已，至墜地死。今世之嗜取者，遇貨不避，以厚其室，不知為己累也，惟恐其不積。及其怠而踬也，黜奔之，遷徙之，亦以病矣。苟能起，又不艾，日思高其位，大其祿，而貪取滋甚，以近于危墜，觀前之死亡不知戒。雖其形，魁然大者也，其名，人也，而智則小蟲也，亦足哀夫！”

大肠杆菌、負版与人都有造物主赋予的永不满足的基因。因为是写在基因中的，所以所谓的“珍惜当下的拥有”之类的箴言太难做到。有时候在新闻中读到某某官员贪污多少多少亿，心想：见好就收，够一辈子用就行了。再贪下去除了增加挨枪子的几率之外没什么好处，怎么想不明白呢。现在看了大肠杆菌和負版，也就能理解他们了。

旅游业就是靠着人的审美疲劳基因而兴旺发达的。如果你每天在路上看到的都是同样的几条街道，打交道的都是同样的几张脸，日子久了你多半会开始烦躁。你想去个新的地方，看点新的风景，领教点新的东西。于是你开始精心策划你的旅程：哪个景点最令你心驰神往；哪几天最宜出行；每一天看什么景点、在哪里住宿、哪个饭馆的网上评价最高。一切都安排得万无一失，一切都在预料之中。连网友们对每个景点的赞美之词都熟记于心。然后一家人酒足饭饱，开上旅行车，在欢声笑语中出发了。

这让我想起了当年第一次见到尼亚加拉大瀑布时的情景。爬上瀑布对面的观景台，看见了瀑布，我有点木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跟照片上看到的差不多。紧接着的第二个念头是为第一个念头产生的负罪感：千里迢迢赶来，就这么个感想，你也太煞风景了。我原以为我会感动、震撼、惊呼，但实在没有。精心策划的旅游就像是观看重播的体育比赛。我已经知道了结果，所以没有惊喜。

在大瀑布那天的唯一刻骨铭心的感觉是在乘坐“雾中仙女”号游船驶近瀑布底端的时候。狂风席卷着巨大的水雾铺天盖地击打过来，我真的以为船要被瀑布卷进去了。令人窒息的暴风骤雨和吞没一切的轰鸣声让我感到的已经不是震撼一词可以形容的了。那是一种死亡的恐惧。那种感觉是在高高在上的观景台上绝对体会不到的。

游船上的那一惊是我那天领教到的唯一一点新的东西，也让我觉得那么多的时间和汽油总算没有白费。观景台之上的我是风景的主人，暴风骤雨之下的我是无情的大自然脚下一个渺小的生命。比之于当主人，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更让我觉得生命的真实。

然而旅游的标准定义是阳光、泳装、轻松和诗意。旅游者是主人，风景是力图取悦于主人的奴仆。所以我这样的惊惧是不会成为标准旅游手册上的一部分的。

人去远方旅游，本来是出于对每日之所见的烦躁，是想向自然母亲请教点新的东西。可是人又是太高傲的学生，哪里肯低头向谁求教。人都是戴着自己的有色眼镜去看风景的。本来同样的风景显出不同的颜色，只因为我们戴着各色的眼镜。蜜月情侣眼中的礁石巨浪与失恋女孩眼中的礁石巨浪是不一样的。二十岁时与同学在大连游玩的时候，在海滩与一位身着风衣、脸色苍白的女士擦肩而过。不久，身后传来喊声，转头一看，原来是那位女士径直向大海深处走去，旁观的一位男士一看不对，赶过去不由分说把女士拉了回来。女士一边挣扎，一边喊：不要管我！不要管我！女士眼中的大连海滩与少不更事的我眼中的大连海滩显然是不一样的。

有色眼镜把风景过滤成为我们想要看到的东西。既然是我们想要看到的东西，当然我们都已经知道，所以我们看了风景却一无所获。我们想去向自然母亲领教，却没有一点当学生的谦卑，而是摆出一副主人的模样。我们戴着红色的眼镜到处寻找天的蓝和野的绿。难怪爱默生说“旅游是傻瓜的乐园。”克里希那穆提问他的听众：你们来听我演讲，是想听到你们想听到的，还是想探求真理？

旅行不能抚平人的烦躁，但好在最美的风景并不是在山水之间。工作狂眼中的事业，书痴眼中的书，音乐迷耳畔的音乐，作家手中的笔，都是对他们来说最美的风景。这些风景对他们比名山大川重要一百倍。并且，比起山水风光来，这些风景的妙处在于它们不是永远不变、一览无余，而是每天都在展开新画面的无尽卷轴。我想，人一辈子最重要的事之一就是能找到属于自己的常新的风景。尼亚加拉大瀑布也许是画家和摄影家眼中的常新风景，但不是我的。

人的烦躁通常都是自寻的，本怨不得那天天照面的几条街和几张脸，证据是有人在狱中每日面壁都能孕育伟大的思想。那么，要想少一些烦躁、多一些平安，旅游当然是南辕北辙。倒是有一道常在常新的风景，就是自己的那副有色眼镜。我们每每有烦躁、焦虑、嫉妒、自怜、自私，也每每有释然、平安、欣喜、慷慨。这是每日常新、变幻无穷的风景。不懂得欣赏它们时，自己永远是正义的君子，别人从来是邪恶的小人。懂得之后，自己与别人都是自然母亲脚下渺小却有趣的生灵。那天看PBS节目“Buddha”,一位面貌不俗的尼姑说：我也有恼怒的时候 – 比如有人议论我的光头的时候 –这便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再仔细观察一下人为什么会恼怒。这位尼姑便不必费力远游就有风景展开在眼前了。

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道常新风景，人就不会在意其他一切的简单重复。所以“珍惜当下的拥有”要给心中有风景的人才做得到。珍惜当下的拥有，但并不惧怕失去当下的拥有。如果有惧怕，就把这惧怕也当作一道风景来欣赏。

人在似乎简单重复的生活中都能欣赏到常新的风景时，他就自由了。对于懂得如何拥有自由的人，任何社会都无法让他不自由。他们不必远走异国他乡就能呼吸到自由的空气，甚至在囹圄之中也不觉得有任何羁绊。他们也像大肠杆菌和负版那样永不满足，但不是对他们自己的饭食或生存空间。这样的人就是精神贵族。他们动手来改造社会时，他们不是为了给他们自己争得自由，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什么给自己了。他们的努力只是出于爱，因为多数人的自由毕竟还是要仰仗社会的赐予。当然他们也有收获：爱使他们得见更美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