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红柳 知青往事-第一次豪饮
文章来源: 亚特兰大笔会2008-10-16 07:11:32

   
    这里讲得豪饮,是指喝进去马上就有火辣辣热呼呼感觉的那种东西。

    
我们那地方的男爷们都好一口,都是些生性刚烈豪爽的爷们。有海量的汉子特别受人尊重,可以享受天山之子的美誉。
    
我家祖上原本是关内老实巴交的农民,自从父亲那一代金戈铁马征尘滚滚进了新疆,有了我,就多了一个天山之子。我这个天山之子不是冒牌的,是身经百战真刀实枪练出来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话很灵。记忆中我自打上了酒桌就没有怯过。人们总认为只有骠悍的哈萨克牧人、幽默的维吾尔人善酒。嘿嘿!要是小瞧了咱这号新疆土生土长的汉人,可要招祸的。
   
记得第一次豪饮是下乡后的第一个春节。在那之前,父亲偶尔有几次用筷头沾点白酒让我尝尝。
    1975
年的春节前夕,知青伙伴们纷纷回了城,独独把我和老三留在了白茫茫的呼图壁雪原上,照看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缩的知青点。我俩是自告奋勇留下来的,伙伴们前脚走,我俩立马就后悔了,这积极的哪门子呦?大过年的,孤零零地呆在这没吃没喝的旷野上。
    
大年三十的早晨,我俩赖在空荡荡的大通铺上不起床,往日热热闹闹的知青点静悄悄的,只有从门缝里钻进来的老北风发出尖利的啸叫声。到了中午,饿得实在躺不住了,我俩爬起来找吃的,在伙房翻出几块冷发糕,哄饱了肚子。肚里有了食,精神需求的欲望就窜出来了。特别想家,想父母亲、想全家人团圆时暖融融的气氛,想哥们兄弟欢聚时的热闹场面,想着想着鼻子就开始发酸。从小到大,这是第一次没有在家过年。
    
还是老三鬼点子多。这家伙下乡前是我们那片街区有名的溜溜(街头侠客的意思),他一般不和人吵架,喜欢用拳头说话,手脚功夫极为利索,讲义气,颇有名声。我是高他一级的校友,算是老哥。他说:我们到县城买酒喝吧。我说:好呀,这大过年的总得喜庆一下嘛!
    
从村子到县城直线距离有八公里多,没有路,就在厚厚的积雪和平滑的冰河上走。雪地的表面有一层硬壳,下面松软,一脚上去,踩塌雪壳,陷进去,再用劲拔出来,走的既慢又吃力。冰冻的呼图壁河在我们的前方蜿蜒曲折,要不时地越过冰河。冰面冻得很坚硬,光滑如镜,一不小心就会滑一大跟头。我俩小心翼翼地向前踮,就像两个小脚老太太。尽管心急火燎的,却走不快,倒累得呵喽气喘的,呼出的热气挂在眉毛头发上结成霜,成了白毛白发白胡子。出得汗浸透衣服,又冻成冰,像似盔甲。经过长途跋涉,这支买酒的小队伍终于抵达了县城。
    
还好,卖酒的商店开着门,买酒的人排着长长的队。那年头,酒是紧俏之物,平时见不着。队伍向前移动的很慢,寒风紧着吹,冻得人直哆嗦发抖,良久,总算轮到了。酒是散装的玉米酒,用提勺量,每人限量一公斤。买到酒,心情舒展了许多,肚子又咕噜噜地叫了起来,可是没辙,买了酒就没钱吃饭,只能空着肚子往回走。重过雪原冰河,黄昏时分,我俩提着一塑料壶玉米酒,晃晃悠悠地回到了知青点。
    
回到屋里,就忙着准备年夜饭。有几块冷发糕,翻箱倒柜地找出了七、八瓶咸菜,都是回城的伙伴们吃剩下的,大部分是小半瓶,有的几乎空了,一小袋莫合烟,最像样的就是那两公斤玉米酒。酒桌是一个大木箱子,下酒菜虽然质量不高,品种蛮丰富的,有榨菜、大头菜、辣萝卜条、酸白菜、腌洋姜、糖蒜、红豆腐等,只是缺少荤菜和青菜。
    
年夜饭酒席由老三主持。这家伙十分老练,斟满两杯酒,朗声提议:为远方的父母健康长寿干杯!两人碰杯,一饮而尽。第二杯为我俩的友谊,第三杯祝新年快乐,祝酒辞句句情真意切,让人激动,不由得举杯痛饮;每干一杯,就有一股暖流涌心头。
    
酒话虽然好听,酒味却不敢恭维。玉米本不适合酿酒,因产量比高粱大,才用来滥竽充数。玉米酒又苦又辣,进到口里,浓烈的酒气直往脑门上顶,舌尖都麻了;难怪哈族牧人将这种酒叫榔头酒,意思是喝了之后,头皮直跳,像有小锤子在敲。三杯下肚,我的感觉不光是头皮在跳,还火烧火燎的,喉咙里有一条火龙在翻腾。
   
老三又要斟酒,被我挡住了,说:缓缓。老三说:我教你卷莫合烟吧。莫合烟是新疆维族人生产的一种土烟,价廉劲大,非常普及,在市场上比比皆是。他说:莫合烟最好用维文报纸卷,味道比汉文的好。接着,他撕下一条报纸,折一条缝,捻一撮莫合烟放在纸上,合拢,捏住一头,竖起,上下捋匀,用舌头舔湿纸边,粘合,叠住一头,掐去另一头,一支烟就卷成了。我兴致勃勃地学着,不是破了,就是漏了,好容易卷成一支,像个小喇叭,远不如老三卷的那么精巧,被老三好一顿笑话。形状虽然不好看,将就着还能抽。莫合烟力道比普通纸烟大的多,呛得我直咳嗽。老三鼓动说:能喝酒抽烟,才算儿子娃娃(新疆方言:意思是条汉子)。
    
我一边抽烟,一边学着老三的样子,也想了三句感人肺腑的话,庄严地凝视老三,回敬了三杯。喝完六杯酒,经受了六股暖流,我除了感觉到酒的辛辣以外,神志和胃并无异常反应,面不改色。老三问:是第一次喝酒吗?我说:是呀!老三的脸上掠过一丝惊异的神色。我刚要斟酒被老三拦住了,他说:老这样对着喝没意思,咱们换个喝法吧,猜拳喝。我说不会,他忙不迭地教我。十个指头各有说法,从一帆风顺、哥俩儿好、三星高照一直到十全十美,两人一齐喊,同时出指头,两人的指头数之和等于某人喊得数,就算赢,对不上接着喊。于是,我开始像老头念经似的满嘴鼓捣那些新鲜词,半天背不利索。老三笑着说:划拳要实际练才学的快。我说:好,那就练练。正式开练,我铆足劲喊了一嗓子,却忘了伸指头,老三说这叫失拳,累计三次要喝一杯。第二回我很快地伸出了指头,却一下想不起喊啥?又失拳一次。很快我就被罚了好几杯酒,酒喝得愈多愈上头,愈糊涂,愈输,偶尔撞大运似的赢上一次,老三倒像个赢家,笑眯眯地端起酒杯,说声:太谢谢了,我都渴了半天了。恨得我牙痒痒,说:你小子等着。接着再战,依然是屡战屡败,胜利的希望愈来愈渺茫。
    
老三不光老赢拳,罚酒的道道还挺多。有一次我刚放下杯,他就拿过去检查,说:滴酒罚三杯。我抗议说:哪儿的破规矩,不喝不喝。老三正色道:儿子娃娃,酒桌上一定不能耍赖,宁可把胃喝出个洞洞,也不能让感情裂个缝缝。想想言之有理,我只好凝眉屏气灌下那又苦又辣的罚酒。还有一回,我着急忙慌地用拇指和食指表示二,又被老三挑出了毛病,他说这是一种不礼貌的手势,算失拳。我说:不算不算,没教过,师傅自罚一杯。架不住我再三纠缠,老三还真自罚了一杯。
    
喝到酒热耳憨之际,我俩的话匣子都打开了。老三吹他在街头战役中的光辉战例,如何把别的街区的溜溜们打得落荒而逃,如何与维族小伙子们过招,如何在街上绕婆子,听得我目瞪口呆的。我主要炫耀在班里考试得过多少次第一,当过多少次三好学生。老三轻蔑地说:你那些没用了,今后在社会上混,还得靠这个。说罢挥挥拳头。酒精有个奇妙的功能,就是可以化解羞涩和谦逊,让你毫无顾忌地胡诌乱侃,让你在很短的时间里和一个不熟悉的人变得亲密无间。这会儿,我和老三的手就互相搭在对方的肩上、头上,随意地抚摸着,时而甜言蜜语,时而语重心长,时而对骂几句粗话,不厌其烦地讲着车轱辘话,俨然成了两肋插刀的生死弟兄。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后半夜,炉膛的火早已熄灭,火墙凉了,屋里寒气逼人。盘中的几样咸菜吃得精光,酒壶见底,莫合烟也抽掉了一多半。大量生猛的土烟和劣质白酒将口腔的感觉搞得苦不堪言,各种咸菜的味道已完全没有区别。当我喝完了最后一杯酒时,神志细若游丝,飘飘忽忽的,困乏到了极点,对老三说声:睡吧!一头栽在炕上就睡过去了。一夜酣战,两公斤劣质玉米酒(相当标准包装四瓶)汨汨流进了我俩的胃里,当然,流到徒弟那儿的多,流到师傅那儿的少。
   
再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也就是1975年的大年初一。老三看到我醒了,说:你真把我吓坏了,我一直在喊你,怎么也喊不醒,醉得太厉害了。老三问:还记得我给你脱衣服盖被子吗?我说不记得。又问还记得扶我出门解手吗?仍是不知道。我说:别问了,口渴得厉害,拿杯水来。喝下一大杯凉水,脑子清爽了不少,说:还有酒吗?老三吃惊地问:怎么,还喝呀!我说:你坏,今个不和你划拳喝,咱们碰着喝。老三说:嘿嘿!服你了。想喝,自个去县城买吧。
   
春节过后,知青们陆续回来了,关于我和老三豪饮的故事不径而走,不仅在知青中,还很快传遍了村里的老乡。有些草头王找上门来比试,以酒会友,成了朋友。在和村民的交往中,我真正感受到了农村文化生活的单调贫乏。农村青年在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中,休闲之余,并无太多的选择,逢年过节婚丧嫁娶亲戚朋友喝上几盅,几乎成了他们的主要娱乐方式,而有海量的人自然就成了他们中的明星,就像城里人追逐歌星影星球星一样。
   
那一夜豪饮使我成了村里冉冉升起的一颗酒星,也让我了解了自己的酒量,学习了喝酒的艺术,学会了卷莫合烟,管窥了中国酒文化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它大大地推进了一个城市稚嫩学生在广阔天地里的蜕变过程,悄然地在我身上增添了一些普通劳动者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