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和爸爸告别
文章来源: 流水小桥2018-04-11 12:34:26

爸爸离开五年了, 常常想念他。

妈妈的工作总是出差,在我有限的童年记忆中几乎都是和爸爸在一起。爸爸不会给爱臭美的小女孩编辫子,就在脑后扎一把。我的棉袄大,他笨手笨脚地连棉花带面子一起向上缝一圈,鼓鼓囊囊的。有时爸爸带我参加战友团聚,一群成家没成家的叔叔们轮流扛着我。到现在,白发苍苍的老头们见到我,还说你这个胖丫头那时真重啊!

 
有些事,记得特别清楚。幼儿园升大班,平日老实乖顺的我,一通哭闹耍赖非要跟着比我大一岁的孩子们上小学,死活不要再呆在幼儿园了;爸爸没法,如我所愿。那时我家后门和幼儿园只隔一条小马路,有天傍晚,忽然听到小孩儿的喊声:“爸爸,妈妈,接我回家,接我回家”。听声音像是妹妹,一看果然是她。她小手扒住幼儿园花砖墙,两眼泪汪汪,隔着十字墙洞眼巴巴地望着家里,一遍遍地大喊。家里没大人,我不敢接她。我特别明白妹妹的心思,真的,那时想回家是我们最大的愿望!


爸爸和我

 
我和妹妹都在幼儿园全托长大,特别羡慕小朋友周三被家人接回,我们却没这个荣幸。是困难年头吧,我有一天壮着胆子从幼儿园偷跑回家,不敢上楼躲在单元门背后。爸妈回来大惊,问我怎会回来?我想了半天才说:“想回家吃点小东西”。其实那是60年代初,幼儿园的伙食比爸妈的好多了,吃完家里仅有的一点粗制点心,我还是被送回了幼儿园。
父母忙,小时我在院里很多叔伯阿姨家住过。有一天中午放学,在食堂每天和爸爸一起吃饭的地方没有看到他。跑回家,门上挂着锁,我慌了,爸爸去哪儿了?后来是爸爸同事郑阿姨带我回她家吃了饭,原来爸爸突然发高烧被送去了医院。过了这麽多年,那些伯伯,叔叔,阿姨的慈祥,温厚还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
我们这种双职工小孩儿,都是从小脖子上挂钥匙,踮着脚尖开家门,放学开炉门做粥,拎着大饭盒到食堂买饭。后来想想爸爸那时真不易,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工作忙得没日没夜,还要管两个小女儿。九岁那年,爸爸把我送去了寄宿小学。请相熟的阿姨帮忙在床单,被子,衣服上都缝上我的名字。那个学校是营房改建的八排平房,一个操场,好多老师是部队转业复员的。吃饭排队上食堂,八个人一桌,每人一个绿花搪瓷碗盛饭,中间一盆菜,几张桌子有一桶稀得见影的汤。我记忆最深的是顿顿吃”熬“洋葱,吃得从来不挑食的我,很长很长时间怕闻炒洋葱的气味。那时分大礼拜小礼拜,小礼拜在学校不回家,学着洗小件衣物,打扫宿舍;跟着老师上山摘桑葚,搂酸枣,爬树采桑叶养蚕,满山疯跑;逢大礼拜才回一次家。那是一段快乐的童年记忆,也是我小小年纪学习”自立“的开始。


爸爸和妹妹

 
文革开始,砸烂了寄宿制,我又回到家附近的学校。爸爸开始训练我洗衣服,他不会用搓板,特别怵洗衣服。印象中最难洗的是爸爸的棉军装,颜色浅,下水后硬,只好拿刷子刷领子,袖口,膝盖等地方。我人小,劲儿小,衣服拧不干。但不管我洗的干不干净,衣服拧得干不干,爸爸都夸我,有时还给点奖励,让我傻乎乎地挺高兴。慢慢地,家里的洗衣活儿都归了我。

爸爸馋,文革中有一阵子没工作干,他就琢磨做吃的。其实那时买东西凭票,缺肉少油的。他鼓动我一大早没开门就到供销社排队买猪油和脊骨。到现在我还记得穿个棉猴儿站在铺子外边冻得缩缩发抖的样子。他用纱布滤掉煮烂的红豆皮,猪油炒豆沙做馅,用不知哪位亲友带来的糯米粉包团子,蒸好一看都成了“糯米饼子”。后来他去干校在炊事班干过,回来跟我说,食堂大锅菜没法好吃,锅铲像铁锨,菜都是熬熟的!爸妈做饭有分工,除了做鱼虾是妈妈的活儿,其他的都归爸爸。结婚前曾求着爸爸教我做几样菜,他说:“不用,到时候你就会了”。

文革中的记忆是混乱的,学校的生活也是混乱的。我从寄宿学校回来上四年级,还在原来的班,班主任是蒋老师。班上调皮的男孩骂她,叫她是蒋光头。有一天吃饭时,我和爸妈讲班上的事情,顺口也说“姓蒋的”。爸爸沉了脸,大声训我:“不许骂人,要尊重人,蒋老师就是蒋老师,你怎麽能叫老师姓蒋的”!

1974年高中毕业,要到郊区大兴插队,爸爸妈妈来送我。妈妈常常出发,早就习惯了这样的离别。远远的,我看到爸爸向我挥手,我没哭,他落泪了。

几十年过去,我插队的常庄子大队早就消失在亦庄经济开发区里。可那个年月去一趟常庄子,要转几次车从永定门坐长途,下车后还要穿过隆盛场走好远才到。有一天我正在干活,有人跑到地头大喊:小X,小X , 快回队部,你大哥来看你了!我心中纳闷儿:哪来的大哥? 回去一看,是爸爸来了。他从信上知道我的铁锨头坏了,买了个新的,辗转换车几次专门给我送来。

我下乡,进工厂后再上大学都在北京,小我五岁的妹妹大学只比我低一年,却一心想去外地。为这个,爸爸舍不得,和她没少吵架,最后还是投降,放她去了四川成都。后来的几年,爸爸妈妈都是尽量找机会去四川出差,顺便看她。

出国远游多年,开始时回去的次数屈指可数。直到爸爸生病,每年回家去看他,父女二人坐在病房里,才有机会好好聊聊。爸爸感叹:“你这孩子,说去探亲三个月,一走就是二十多年。”

爸爸是个兴趣广泛,内心丰富柔软的人。小时候随他看戏,现在还清楚记得有一部是锡剧《珍珠塔》。爸爸是个球迷,世界杯,欧洲杯,国内联赛只要转播,半夜也爬起来,没有他不看的球。他从年轻集邮,后来不止中国邮票,连孙辈们都知道从世界各地给他找邮票。他到加拿大我这里来过两次,常挎个相机兴致勃勃出门,拍天上的鸟,地上的乌龟,树上的松鼠,小湖里的鱼和野鸭子。他看人家造房子能看一上午,还和妈妈一起到电影资料馆去看老片子。他仍然热衷于给我们烧饭烧菜,就是弄得厨房里锅朝天,碗朝地,我得收拾半天。

爸爸妈妈是南京中央大学同学,从军,调干,两次都是爸爸隔山隔海追过去,又过了多年才有我们这个家。后来在医院陪伴他的那段日子里,我逗他: 除了妈妈,你年轻时还有没有别的“女朋友”?他很肯定:没有。

2012年暑假,我带着马上要上大学的小女儿回国。爸爸那时病情还稳定,就是瘦得厉害。我们返回加拿大的前一天去看他,他一定要把我们送到病区的电梯前告别,拉拉手,抱一抱,他说:等着你们再回来看我。

11月初,爸爸高烧、昏迷、病危…… 小学时那次在食堂里找不到爸爸的极大恐惧轰然在我心头升起。在飞机上,从小和爸爸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在脑海里过了一幕又一幕,泪水止不住地流。

赶到医院,爸爸苏醒了。但上了呼吸机,插上呼吸管、鼻饲管已不能说话。护士怕他神志不清时拔管,还捆住手。我们要从他着急的表情,抖动的双唇猜他想表达的意思。陪伴爸爸的最后几个月,是至今都怕想起,令人心碎的一段。我们把全部期望都寄托在医生身上,希望能减轻爸爸的病痛,至少让他舒服些。坐在爸爸床边,抚摸他浮肿的手,总是想哭,但得强忍着。我最怕和他的眼睛对视,他无望的目光让我痛彻心扉。每天数次的吸痰,有的护士手法轻柔,让他舒解;有的护士手法粗硬,让他难耐;我们在旁看着竟束手无策!爸爸的煎熬,打破我一直的想法,一面实在舍不得他离开,一面又不忍他这样痛苦。之前想得再明白,这时候也难做残酷选择!爸爸的神智一直清楚,求生欲极强,医生们也没料到,病危后他竟然又和病魔对抗了近五个月。

412日,再回到北京的那个下午,一出机场我就急着给妹妹打电话。来接机的姑姐才低声说: “ 别打了,你爸中午走了。” 一时心中大怮,那种突然的,巨大的挫痛,悲哀铺天盖地涌来…… 这一次,我再没机会和爸爸道别!
 
这几年回家,那些坐在楼下长凳或轮椅上的阿姨们见到会说:哦,桥儿真像你爸……   是啊,父女之间的骨血之情,关爱之情,养育之情哪里是天上人间可以隔开的?

一人独处时,和爸爸一起度过的点点滴滴总在脑海里过了一幕又一幕;一想,泪水就止不住地流。我知道,爸爸在天上看着,我要过得让他开心,放心。他的厚爱已经融入我的身心,这份记忆,感恩,思念将伴随我的一生。

这几年常听这首歌......

《父亲》

 


那是我小时候
常坐在父亲肩头
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
父亲是那拉车的牛
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
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
等我长大后
山里孩子往外走
想儿时一封家书千里写叮嘱
盼儿归一袋闷烟满天数星斗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儿山高水远他乡留
都说养儿能防老
可你再苦再累不张口
儿只有清歌一曲和泪唱
愿天下父母平安度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