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苗条的C越来越胖，越来越黑，她在越来越热的季节里穿得越来越多，十一月将要进入夏季，大家忙着考试、买机票回国，只见她穿上了校服里最宽大的那件夹克，头发总汗得湿湿的，鼻尖上顶着细密的汗珠。生物老师实在憋不住了，既厌烦又严肃地走到C的面前说道：请你把这件夹克脱掉，换上夏季的校服，我不希望我的学生晕倒在我的教室里。C张着嘴呆呆地看着老师，一个字也没说，夹克仍然穿在她的身上。

C本人当然知道她自己身体近来的变化，沉重了，胖了。刚开学的时候，语言学校的那个男生来找过自己，趴在她的怀里哭了，C非常母性地抱着安慰他，然后两个人都同意试一下，但是天完全黑了，不太可能去小卖部，那就不用套了吧。很难分析十七岁的C那时的心理状态，模模糊糊，通过小道消息，旁敲侧击地知道这个事跟小宝宝出生的关系，可是临到自己头上，这个事跟小宝宝隔了十万八千里。父母从小就不在身边，在身边也从来没提过这茬儿，大家都假装，不，不用假装，这种事根本不存在。送C出国的前一天晚上，母亲唠叨的还是别减肥，这个年龄身体最重要。语言学校非常明白中国学生在性安全这方面的空白，一开学就正经八百地拿香蕉演示了避孕套的穿戴方法，到了这两个人的故事里就成了：女的那天正好请假，男的没把避孕当自己的任务。

那次无避孕的演习，C都快忘了，那个男孩也没再找她，两个人各奔前程。对于长胖这个现象，以及很久没来月经，C都归于西方的饮食和学习的压力，她的月经本来就不稳定，曾经有过三个月不来的经历，这次又加长了。当然这是她用理性给自己的解释，理性底下还有一层隐约的意识，如一团雾障，不敢撩开了看，也不敢仔细去想，更不敢跟人商量，头上顶着一个随时引爆的雷，却分分钟否认它的存在。今天决定不了怎么去面对，明天还是没主意，一天天拖下来，竟然也麻木了，刚刚还有的怎么面对的恐慌都沉寂下来，越发视死如归。

终于有一天晚上，她的肚子疼得受不了，在厕所里一直呆着。幸好夜深人静，没有人来打扰。她坐在马桶上，感觉有东西沉下来，涌出来，她用手下去一摸，竟然是个肉肉的东西，还在往下坠，她捏住了往外一拉，一个屁股先出来，再一拉，一个小人出现在眼前，随之落出的是包衣。血流了一地，一身。在这个石裂天崩的瞬间，C心定如铁，她脱下睡衣，包好了婴儿，一溜烟来到自己的卧室，床和被子顿时也被血浸了。她找出文具盒里的剪刀，四下看看，决定跑回浴室去拿酒精消毒。浴室里仿佛刚刚发生一起谋杀案的惨状叫她吃了一惊，使得她迅速剪掉脐带之后，把包衣装进塑料袋，然后匆匆来到浴室扔进垃圾桶，慌不迭地用大把的卫生纸来擦拭地上的血迹。她的肚子好像一个吊在她身上的肉袋一般晃着，而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完全光着，睡衣已经脱下来包裹婴儿了。

幸而，这一番忙乱都无人撞见。她精疲力竭地回到卧房时，那孩子十分知趣地安静睡着，感知到母体的靠近时，才柔弱地啼哭起来。C的第一个反应是不能让她哭，把房东吵醒，她喝了一口水，嘴对嘴地一点点喂到婴儿的口中，婴儿便又安静地睡了。C呆呆地看着柔弱的孩子，心头闪过一丝恶心，怎么办，把她掐死扔在垃圾桶里吗？算了，先睡吧，这么多天顶着雷的日子都过来了，再耽搁一点又有什么？在血浸的床褥里，C顾不了许多，也虚脱一般地沉睡过去。

第二天，早已过了上学的时间，房东太太觉得不对，轻轻推开C的房门，只见C躺在血染的床上，手臂里睡着初生的婴儿。哦，我的上帝啊。房东太太忍不住叫了出来，手掩了嘴，眼泪流下来。接下来，她们去了医院，于是一连串的女人陆续出现在C的病房里，从副校长到英语老师，无不是掩嘴流泪，抱着婴儿感叹不已，好像见到了奇迹。消息传出去，副校长的办公室里顿时被老师们捐赠的婴儿衣服、尿片、小床、推车等充斥了。大家争着把孩子抱在怀里赞不绝口地说孩子真可爱，又问什么时候带到学校里给同学们看看。

C被这种气氛弄蒙了，这群异族不那么相干的人如此热烈地欢迎一个私生子的降临，仿佛有多么荣耀，可她的内心正在承受如何面对亲人的折磨。她置之死地地给母亲发了一个图片微信，试图用孩子的美瓦解她。母亲很久没回，C知道她已经收到，或震惊，或委屈，或何如，C无法预料她会怎样反应，母女在沉默中对峙。副校长抱着婴儿微笑道：你快告诉你母亲吧，这孩子太可爱了。C苦笑道：在中国，我们只说好事，坏事都藏着。副校长看着婴儿说：这是好事啊。

副校长话音未落，C的手机传来一封微信，响声使得C浑身一颤，低头去看，只见六个字：再发一张照片。C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哗哗地落着，以至于眼前一片模糊，哽咽难耐，无法回信。她从昨天晚上一直绷到现在，做一个没有依靠的大人，做另一个人的依靠，可她毕竟只有十七岁，得到家里的同情，她就崩溃了，又变回一个十几岁的孩子。

母女之间一直不敢视频，只以短信来往。可是短信越来越长，越来越实质。最终是母亲忍不住，要求视频看看女儿，看看外孙。终于面对时，不免落泪，还是一番数落，这样一个孩子回去怎么上户口，做了祖母，可自己还得上班，谁带孩子，难道让带大了C的外婆再带一代吗？这个孩子将来在中国怎么见人？不争气的孩子啊，你就给我留在国外吧，将来这个孩子才不会被人歧视。成年人的思路都这么现实，刚刚收到消息就拉出来这么大一堆未来，而且都很消极，反正没活路的，你自己造出来的孽你就付出代价来完结吧。

C躺在床上，把母亲的数落颠来倒去地琢磨。为什么澳洲人不把这事当做一个耻辱，搞得一派喜气洋洋，搞得C都错把坏事当好事了；而自己的母亲，中国的母亲会把这事讲得如此惨烈，好像十八层地狱里发生的悲剧，几代女人都被牵连进去，没有未来了。更不要提男人，母亲还没敢告诉父亲，外公也不知道，若知道了，还要怎样震怒。

房东为欢迎C的归来举办了一个party，房东的亲戚们也来了，带着各式礼物，都是最实用的婴儿用品。C的房间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婴儿用品都被极有经验地安置在非常合适的位置上，房东太太甚至买来了哺乳胸罩。她说，我听说过你们中国人的习惯，不准吃冷的，不准用冷的，这么大热天的，可怎么办？哈哈哈。

这里的热闹和照顾都是短暂的，一切后果还是自己中国那不断数落的亲人来承担。母亲决定飞来澳洲把婴儿带回中国抚养，上班时间拜托外婆，下班以后自己照顾，就这么定了。你的任务是留在那里，等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带出去。你马上去查澳洲的移民政策，什么专业能留下来就学什么，别谈理想了，面对现实。

母亲一到，C就回去上学了，一群澳洲学生扑了过来，一定要看宝宝，C约了他们在附近商场看，十几个手机闪着光，热闹了一回，这些人跟他们国度的阳光一样明媚。而送别在即，把母亲和宝宝送上飞机，自己将留在这一片别人的土地上，抱着占领的斗志，为自己和孩子争取做人的天地。

C的故事已经过去好几年了，在女校我们可以说很多女人之间的事，同学们告诉我，性教育在国内还是空白，都是自学成才的。如今假装性教育的时候，跟几十年前一样，还是用视频讲解人体内部器官，外部的形象根本没脸展示，就算是内部器官，老师还是溜出去，自己都不好意思呆在里面跟学生一起看。家庭教育也不能弥补这个领域的欠缺，整桩事，即使模模糊糊的，母亲都无法对女儿启齿。成年人这副样子，等到出了事，后果和数落就来了，责任全是孩子的，说好的培养造就的义务搞了半天是不管最基本的项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