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送孩子出国的家长不一定都富，但真有富的，这一代富人中鲜有老钱，都是中国改革开放之后从无到有、白手起家之人，他们有伟大的雄心和强健的体魄，吃苦耐劳，见不得失败无能的弱者，当他们的儿子偏偏不成器时，对他们的打击堪称致命，后浪没了；对他们儿子的打击更加沉重，明明生来普通，但是连做普通人的资格都没有。

在我的教学生涯中有两个孩子表现特别颓废，他们的父亲都是创业的第一代，某公司的掌门人，颇有些社会和经济地位。X的颓废用逃课来表达，一段时间没上课了，学校给家长发通知，他便会出现在教室里，缩在一个角落，假装自己不在，也希望别人以为他不在，只要名册上给他的出勤打了勾就万事大吉。X的长相其实是极苍白、无特征的，个子高高瘦瘦，撑不起来，没精打采的，从来不跟人进行眼睛的对视。他像一只大虾躬在桌子后面不停的玩手机，我不让他玩他就不玩，呆呆的坐着。如果我发挥平均主义让全班轮流回答问题，别人多多少少会挤一点出来，到了他那里，虽然也做出抓耳挠腮的模样，含羞的笑着，却始终憋不出一个字来，教大家等得好不耐烦。班上一个同学跟X在一个城市，告诉我们X的父亲多么辉煌，X的哥哥和父亲很像，必定继承家业。至于X，有着父亲的姓，却完全没有他的DNA。可以说X的状况越来越差，他到最后，除了仍然来课堂里坐一坐，什么也不干，作业不交，课堂互动不参与，脸色那么苍白、无神，使人心惊。后来我看到了太宰治的名言“生而为人，对不起”，脑海里猛然浮现起他来，他就是一副恨不能消失在人间的表情啊。X是被开除的，学校忍无可忍，光是成绩差的同学，学校还愿意出证明帮他们找个预科容身，X的行为使得校长耸肩摊手的说：我们不需要为这样的学生再做什么，他不值得，所以我们让他回去了。X的后续故事我无法知道，但是可以想象他的悲哀大概要延续下去，这么一个稀泥巴糊不上墙的儿子，如果生在普通人家，担心的只是将来怎么养活自己；生在虎父之家，被贬得一钱不值，不配做X家人的辱骂或者蔑视总有方式表达出来，这种豪门里的压力书上都说过的。

Y的颓废比X高级了许多，他又矮又胖，功课差得惊人，英语完全说不出口，也不知道他怎么混过升学考试的。但是在中文课上Y有了表达的机会，满嘴全是调侃和贬低，既对自己也对别人，对整个世界都没一句好话。轮到他发言，我们想都不用想就能猜到基调会是什么，而他从来没让我们失望，永远的负面情绪。但是我觉得他颇有些小幽默，调侃中透着些许的机灵，每次他发言我都会夸奖他某个词用的特别贴切或者某个想法很有个人色彩，有一次我甚至说“我很欣赏你”，全班都笑了，这个滑稽人物似乎不配被欣赏，大家都当玩笑了，他也笑了，很腼腆的样子。他做我的每一份作业，而且认真真，得的分数和评语都不错，所以校长为他开会讨论的时候，我才意识到他是众人眼里的另一个不可救药份子。校长先强调了他父母在中国都是high flyers，算是达人吧，就这么一个孩子，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如今所有老师的评语报告都交上来了，分数最低的是个位数，不可能让他升入高三丢人现眼，拖整个学校的后腿。学校鼓励他去预科，甚至在额外的做工，帮他进入预科，整个就是甩负的架势。听了这些，我庆幸自己对他说过“我很欣赏你”，他需要这种肯定有如饥饿的人之于面包。难怪他在我的课堂里表现得那么好，他在别的课上不听讲、不做作业也是无奈之举，他什么都听不懂呀。

Y的父母都有博士学位，生了这个读不了书的人也真是奇怪，想必这种父母最难以向命运低头，接受儿子在学术上的无能。什么招都使过，最后送出国，好像在英语的世界里低能儿会突然变身佼佼者。然而世界从来没有奇迹，Y还是一副短短胖胖的累赘样，一脸满不在乎的倔强，心底里却不知有多脆弱。他走之前，我招呼男同学帮我把那条长长的龙抬到车上，不是所有男生都起身了，从来就懒得动弹的Y立马就站起来了，我挺诧异，也有点小感动。

生长在一个儒家思想占统治地位的文化里，我们多多少少都被影响到了，相信任何人只要努力就能达到自己甚至别人设定的目标，所有的失败都源自个人意志上的放任。听听家长教育孩子的口吻，一般都是“为什么错？还不是不努力”。幸运的人恰好拥有了时代要求的素质，智力中上，神经正常，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于是他们成为父母、家族的骄傲，学校也以他们为荣。历史的画卷里从来不记录被淘汰的个体，这无可厚非，在每日的生活中，在老师的职业生涯里，如果还一股子劲的玩优胜劣汰的游戏，全无一点人文精神，那就太没人情味了。

幸运的人成了达人，便自诩为真命天子，坚信自己的本事应该代代相传，更容易对孩子形成巨大的压力。中国的家庭里，孩子仍然是父母的财产，生出来的目的不是完成他自己的一生，而是成就父母的期许。父母平凡，期许也平凡，父母伟大，期许也伟大。达不到期许的父母不怪命运，反怪孩子不争气，典型的弱者逻辑，因为孩子好欺负啊，命运反正是铁板一块，谁也拿它没办法，孩子却可以蹂躏，成为沮丧时的出气筒。

至于旁观者，宁愿相信富家子弟容易成为纨绔子弟，因为被锦衣玉食包裹着，娇宠坏了，我很怀疑这一观点。难道对自己都苛刻的创业第一代会允许孩子不成器？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对孩子的要求非常高，以父母的水平为起点，不要说超越，继承都难。我想纨绔子弟们中有一类就是X和Y这样，没得到父母DNA的孩子，怎么也达不到父母的要求，只能自我放逐了，只是放逐的方式不一样，别人外放，他们内耗。